宋飞
闵惠芬老师去世前,我曾几次到上海看望她。在病榻前,每次都带着祈盼的意愿在心中与她交流,直到与她的遗体告别,心才沉静下来,但她的身影和音容笑貌似乎仍在我心中飘荡着,挥之不去。于是有了写这篇文章的冲动,想以这样一种追忆,来寄托我对她的思念。
因为父亲的关系,我在孩提时代就知道闵惠芬老师17岁时就在1963年的“上海之春”二胡比赛中摘取桂冠。在我心里,这成为了一个理想,是一个女演奏家的向往。后来听到别人提起闵惠芬老师,常常是在我演奏之后。不少老师、长辈会说:“你知道闵惠芬老师吗?”“你跟闵惠芬老师学过吗?”他们经常会说:“你拉琴有点像闵惠芬老师啊。”后来我找来闵惠芬老师的录音听,包括看她的演奏,我知道,我的演奏跟她并不像。不过,我想他们看到的应该是女演奏家身上的阳刚之气,是一种从音乐中透出来的气质。
第一次跟闵惠芬老师见面,我还是个小学生。那年闵老师随上海民族乐团到天津来演出。我曾经当面拉琴给她听,演奏的是《三门峡畅想曲》。当时她表扬了我一番,同时也提到音乐除了实还要有虚,要有许多的变化。从她认真、投入的表达中,我感受到二胡艺术的博大精深,对这些方面的探究会在将来等待着我。
因为刘文金老师的关系,后来和闵惠芬老师有过一些的接触。那时我还是个“小豆丁”,常常会观察她对音乐的态度,听长辈们对音乐的讨论,闵惠芬老师也很喜欢我。当时,除了拉琴我还有很多爱好,我自己设计缝制的连衣裙就得到闵惠芬老师的夸奖,并答应给她也做一件。在给她量尺寸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色突然暗淡了下来,说:“我有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你无法想象我是怎么拉琴的。我身上做过几次大手术以后,很不好看了。”我为她量完尺寸后,就问她:“你是怎么能够恢复拉琴的?”她说:“我当时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看到蓝色的雾、蓝色的光,脑子里想着一个旋律。后来,身体恢复后我就用这段旋律创作了一个曲子,是音乐的引领,我才又从死亡线上回归了生命。我想,即便我活过来,如果不拉琴,就没有意义!”大夫给闵惠芬老师做完淋巴腋下手术后,因为会伤到筋和肌肉,都不看好她能恢复拉琴。可是闵老师在手术后不久,就在病床上顽强地、忍着疼痛练习肢体的动作,为了能够有朝一日再回到舞台上。现在想起当时的对话,仍然让我非常感动。也是那个时候,通过和她的对话,我看到了一个坚强而传奇的生命。让我看到音乐给一个生命带来的发自内在并超乎想象的能量。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非常努力地做事,能吃苦,有耐力。我想,闵惠芬老师能再度回到舞台上,是她凭借与病魔顽强斗争的坚强意志,更是她对音乐的执着追求所带来的一种能量。
随着我的成长,我会在不同的音乐活动中跟闵惠芬老师同台演出。记得有一次在西安的民乐名家音乐会上,我跟她在后台有一段谈话,谈到当时流行音乐中的新民乐“女子十二乐坊”。对于报纸上的报导闵老师说,记者的报导不是全面真实的,她并不是绝对反对这种新的形式,而是更强调民乐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演出形式,而在于它的内在价值和中国式的音乐表达和情怀。当时我也和闵惠芬老师谈到年轻一代对这样一种发展的思考。从民乐的角度看,人们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从流行音乐在中国本土的发展来看,从原来最早的模仿港台欧美的乐风,到运用民族旋律创作歌曲,出现了“西北风”、“东北风”等,再到流行音乐表演形式中有了民族乐器的介入,这些都是流行音乐本土化发展中成功的尝试。当时闵惠芬老师还提到,“无论怎么发展,不可献媚观众,不可有妖气,特别是女性演奏家,应该有艺术家的分量。”虽然是两代人的对话,但是我能感受到闵惠芬老师对二胡事业的发展、对民族音乐事业的发展是怀揣着思考,非常关注的。这样一种交流,亦师亦友,非常难忘。
还有一次,是我调回到中国音乐学院从事教学之后的事。在一次学术活动中,她急匆匆地走到我面前,说:“你怎么调到学校去了?放弃了这么好的舞台!”当时我刚从维也纳出访回来不久,在别人眼里事业是如日中天。我笑着对她说,“我没有一定要离开舞台,舞台永远是敞开着的。我心里一直有一份对教育的向往,可能是因为我得益于众多老师的教诲,就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们那样去帮助下一代人,同时把前辈的经验,总结出来、传承下去。”第二天,她又急匆匆地过来跟我说,“我想了一夜,真的很智慧!你这么年轻,回到学校一定能做大事,我支持你!”这样一个对话,说明闵惠芬老师是一个非常率真、擅于思考的人。
记得是在二胡学会于本世纪初主办的“盛世弦和音乐会”上,当时我身兼组织者、主持人和音乐会演奏三个角色。那天我要首演关廼忠先生《第三二胡协奏曲“诗魂”》的第一乐章“诗”。对于二胡演奏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作品,具有新的艺术表现力,并且从技艺上、音乐上以及意境的表现上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闵惠芬老师在后台看我忙了很久,终于能够拿起琴来练习的时候,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非常执着地、真诚地对着我说,“你要花这么多精力,努力去做,还要教这么多学生,真是不容易。我演奏‘二泉、‘洪湖、《寒鸭戏水》就好了。现在真的需要你们这代人把二胡的发展、创造一直坚持下去。”当时我说:“我们年轻一代,有年轻一代该做的努力和探索。你们老一辈艺术家对民族音乐事业的追求那么执着,付出了那么多,我们这代人坐吃江山是不行的。”另外,我还谈到社会环境、文化生态的变化给民乐的生存和发展带来的考验。我开玩笑地说,“您就是要把‘长城、‘二泉、‘洪湖等经典拉到底,才是对我们的支持。你们这代人已经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二胡不会亡在你们手里,希望也不会亡在我们手里,不要亡在后人手里,所以我们要更加努力,去面对严峻的挑战和考验。”
有一次我们去参加闵惠芬老师组织的在江阴地区举办的纪念刘天华的音乐活动,当时她很高兴,说“你们那么忙,都过来支持活动。”我说:“闵老师您举旗,我们当然要来,为二胡的事业去努力、做贡献。”她也和我谈到她的理想:“我不是擅长教书的人,擅长在舞台上,更需要你们来支持。”我说:“我们一定会支持,这是我们大家的事。”她和我谈到近期她录音的情况,谈话时,突然脸色沉重地跟我说,“我录音的时候总是不太满意,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永远会不满意了,年龄大了,力不从心了。所以,你不要像我,年轻时总觉得以后会拉的更好,就没有及时录音,把音乐记录下来。你应当每年都要抽空把自己的演奏录下来,等到你年龄大了的时候,你就不会像我今天这样,心里有一份无奈和遗憾。”我说:“闵老师,别这么想,你已经留下很多东西了。”但是她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有那么多新的作品,那么多作曲家的创作,可拉的东西那么多,你一定要多演奏、多记录。”这次对话,不但让我深受感动,并且一直影响着我。所以在我担任很多行政工作的同时,每年坚持录新作品,出教材,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师生音乐会。正是因为有闵惠芬老师这样的种种鞭策和嘱托我才没有停顿。从“弦索十三弄音乐会”到“《清明上河图》中国音画多媒体音乐会”,再到“《如来梦》情景音乐会”、“《丛林邂逅》对话音乐会”等等,都是这样坚持下来的。首演《如来梦》时,闵惠芬老师正在北京开会,我专门邀请她来,她非常开心地观看了演奏。在上海世博会演出二胡套曲“《清明上河图》中国音乐多媒体音乐会”时,她也来了,而且非常高兴。闵惠芬老师对我说,“北京的舞台有非常好的氛围和发展空间,你可以做很多新的事、大的事,非常好!”
想起最后一次对话,让我温暖、执着不怠,仿佛闵老师就在身旁。然而,那最后一次对话是无声的对话。今年初,我在第一时间得知阂惠芬老师病重了。二胡界的同仁都非常关心她,我也尽自己的努力帮助她,期待她能康复。清明节时,我也专程到上海去看望她。不仅带着我对她的爱,也带着我们这一代许多二胡人对她的关心。在病床上,她已经不能说话,甚至无法看我们一眼。但是,我仍然跟她说,“我们大家都在为你祈祷,你还能为二胡事业做许多事。”不可思议的是,她听后,身上竟然会有微微的抽动。我认为,二胡对于她,已经是和她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了。这种无声的心灵的对话是没有障碍的,就像她能听到一样。
她的生命已经和我们大家、和广大的二胡人联系在一起。她和我的几次对话,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嘱托,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并且成为激励我们为二胡艺术发展继续努力、不断前行的力量。就像告别仪式上那悲切的二胡声,闵老师和她的音乐一起,永留人间!
(责任编辑 荣英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