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范:愿更多普通中国人用母语唱世界歌曲

2015-04-20 00:31紫茵
人民音乐 2014年8期
关键词:音乐会外语音乐

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一批前俄苏还歌曲、世界各国

优秀声乐作品,经过翻译家薛范进行“语言制式转换”,走进我国众多音乐爱好者的心里。十年前的2003年10月到2004年1月,全国范围自发组织的薛范翻译生涯50年音乐会四面开花芬芳满园。岁月如梭光阴似箭,2014年,我们又迎来了薛范先生翻译生涯60年。这一次,我又约这位二十年的老朋友谈谈他的心得、心愿——

紫茵:薛范老师您好!还记得1994年第一次见到您,在北京音乐厅听上海爱乐合唱团苏联歌曲专场音乐会,那场音乐会以您最著名的早期译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为题。音乐会结束,您在舞台上接受全场观众的鲜花与喝彩。20年前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应该说,正是那场音乐会,曾经掀起一阵苏俄歌曲“热”,原中央乐团合唱团紧随其后也推出了一台“伏尔加之声”苏联歌曲专场音乐会,又加了一把火。

薛范:真快呀!20年过去了,有些老年朋友纷纷离世,中年朋友也陆续进入古稀、耄耋之年,他们已经不能参加业余合唱活动,也不能去听音乐会了。俄苏歌曲爱好者的群体,已发生很大的变化。有许多80后、90后的年轻人加入了爱乐者的行列。但,他们爱乐的方式与老一辈不同。老一辈俄苏歌曲爱好者,大多怀着一种俄罗斯文化情结,年轻人则没有那种情结。他们就是纯粹喜欢音乐,感觉俄罗斯歌曲动听有意思别具一格,又不同于欧美流行歌曲和港台歌曲。所以,他们的喜欢爱好,更理性一点。

现在年轻人个性更独立,喜欢自由松散,他们没有养成大家集结在一起合唱的习惯,也不像老一辈那样只钟情于50年代的老歌。他们喜欢上网交流,相互发送俄罗斯流行歌曲的MP3或视频,“跪求”懂俄语的人帮忙翻译歌词。网上也确实有些人在尝试译配歌曲。在我看来,那些歌曲译配大多只是填字游戏,即一个音符下面填上一个字。如果这也算是歌曲译配,也未免太容易了吧?那就是懂一些外语都可以成为歌曲译配家了。有一次,我对网上的一首歌曲译文提了些意见,他们的回答是:“薛老师也太认真了,我们只是玩玩而已。”据我所知,有人自费或包销出了好几本歌曲集,而出版社也不懂得如何评判歌曲翻译,那些歌曲集的质量可想而知。

紫茵:歌曲译配,必须专业化、职业化,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拿起来做就能做好的事。一部作品,谁来译配、怎么译配,肯定会直接影响演唱的效果和质量。如果随便做做填字游戏,那就不能叫歌曲译配。

薛范:“歌曲译配”是一种“特种翻译”。我一直在强调,“歌曲译配”首先是姓“音”,其次才是姓“文”。如果脱离“音乐”来讨论“文字转换”,毫无意义。我的《歌曲翻译探索与实践》2002年出版后,我见到过不少评论文章。很遗憾,这些论文的作者几乎都是从事外语教学和外语工作的,几乎没有一位是从音乐的角度来评论的。

曾经有人提出要为我的翻译作品举行研讨会,我谢绝了。因为,这类研讨会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到会来唱赞歌,另一种是外语专家来较真挑刺。后者的关注点不在音乐而是文字,他们会说,这句原文是这样,你怎么会翻译成那样,云云。无论“点赞”或者“拍砖”,他们都不了解“歌曲译配”的特殊性到底在哪里,“歌曲译配”与其他文艺体裁的翻译,根本区别在哪里。能受邀请出席研讨会的肯定都是方方面面的专家,我总不见得给他们上课,讲授歌曲译配的ABC?因此,这种研讨都不可能到位。这样的研讨会,有什么意义呢?

紫茵:我国早期曾有很多非常懂音乐又非常会翻译的这方面的专家。现在,这方面的专家好像越来越少?凤毛麟角稀有罕见?

薛范:在上世纪50年代从事歌曲译配的人,尚家骧先生现在侨居海外,毛宇宽先生居留香港双目失明,周枫先生早已退休年事已高,邓映易女士十年前去世,张宁先生比我小三岁也赋闲在家。歌曲翻译,现在已是后继无人。

我的《歌曲翻译探索与实践》是国内第一本,也是世界上第一本关于歌曲译配的理论书,我把自己在歌曲译配方面摸索的心得体会留给有志于歌曲译配的后来者,算是对社会做点小小的贡献。希望年轻人踩在我们的肩膀上去攀登新的高峰,而不必像我们50年代刚起步的时候那样,再去摸着石头过河。

可是,这本书一出版就命运不济。许多地方新华书店都不进货,他们认为这种书没有销路。这,倒也是事实,《歌曲翻译探索与实践》并不畅销也不可能畅销。这本书出版12年了,它除了给外语学院的大学生用作毕业论文或研究生论文的课题之外,关于歌曲译配,我还没有见到实践效果。有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书,有的人虽然买了这本书,但是没有看懂。是啊,歌曲译配姓“音”,而音乐很难用文字说清楚。你有没有听说过,靠一本“实用歌唱法”之类的书,自学就能成为美声歌唱家?

紫茵:薛老师,虽然,音乐很难用文字说清楚,但是,用文字说音乐的书,还是一直在出版,一直也有人读。您歌曲翻译的探索与实践,一定有人需要您的心得与经验中,学到歌曲翻译的知识和技术。

薛范:在歌曲翻译介绍和研究的领域里,我已经耕耘了60年。最近,我有出了三本新书,《薛范六十年翻译歌曲选》是从我译配的二千多首歌曲中选了十分之一;《薛范六十年音乐文论选》(两卷集)是我历年来发表在报刊杂志的音乐文章。我过去歌曲集子出得不少,而音乐文章这是第一次编选出版。不编不知道,一编吓一跳。我也没想到,自己零零散散地竟然也写了那么多音乐文章。还不是所有的文字都收入的呢。音乐学家大多数研究的是交响乐、歌剧、轻音乐等,可能几乎没有人专门去深入地研究歌曲。我这一套书,恰恰是专谈歌曲,填补空白的:歌曲史话、歌曲和音乐家、歌曲和交响乐、歌曲和电影、歌曲的典故,等等,只此一家独一份吧。

紫茵:我不太了解这些情况,现在很多进口的电影大片,同时以原文版和中文版上映,他们是否都有翻译的专业机构或团队?2013年版《悲惨世界》大陆版翻译可很糟糕啊,很多剧中人名翻得都认不出原著,更别说同名音乐剧的唱词。

薛范:我们的爱乐者其实也挺可怜的。按理说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了,我们和世界各国的文化交流大大增多了。但,我们音乐界却好像更闭塞了。很多中国人都会唱印尼的《宝贝》、《星星索》,谁知道现在的印尼人在唱什么歌呢?我们会唱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可现在塞尔维亚人都唱什么歌呢?我们会唱波兰的《小杜鹃》,可现在波兰人在唱什么新歌?法国也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可我们知道多少法国歌曲呢?《玫瑰人生》?还有呢?现在法国人都唱什么歌?我们搞音乐节目和外国歌曲演唱会,唱的还是半个多世纪以前我们译介的歌曲,整个都成了“怀旧”音乐会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新的歌曲,没有世界各国新的歌曲的谱子,你唱什么?怎么唱?

有过这样一种情况:那年“上合”组织要在上海开会。上海市文化局给我来了电话,问我有没有上合组织成员国的乐曲,如,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白俄罗斯的乐曲,要在招待会上安排演奏。我说“没有”。他们又问“您知道哪里会有?”我回答说“我这里没有,哪里也不会有。除非你们去问他们驻沪领事馆。”这就叫“临时抱佛脚”,真到要用时,才着急四处寻找。我想,应该有一个专门机构,负责常年收集和管理这些资料。

早在上世纪50年代,音乐出版社(人民音乐出版社前身)建社不久,曾拟过一份庞大的出版计划,我见到过。外国歌曲部分,纵向的从巴赫、海顿、莫扎特直到当代的苏联歌曲;横向的遍及欧洲、美洲和亚洲各国。50年代出版过《外国名歌200首》(两集)、《世界人民歌曲集》(三集)、《亚非拉歌曲集》,还有《意大利歌曲集》和舒伯特、舒曼的艺术歌曲集,以及苏联歌曲集等。围绕这个出版计划,出版社团结了一批各语种(包括捷克、罗马尼亚等小语种)的译配者。我本人也是在这一时期走上歌曲译配道路的。到60年代开始,一切都打断了。“文革”以后直到八九十年代,倒继续出版过《外国歌曲》,大概也出了七八集吧。

现在一切情况都变了,曾经聚合起来的各语种翻译队伍也烟消云散了。我现在译配的一些世界各国歌曲,资料都是托一些在海外留学或工作的亲友去音乐书店购买来的。但个人能量非常有限,需要国家政府把它作为一项文化工程来做。

紫茵:您歌曲译配工作60年,开创并保持了一项纪录。这种精神与成就,足以令我们所有人肃然起敬!

还想请教一个音乐界长期在争论的问题。重点在西方歌剧也包括外国歌曲。很多人都认为,应该一律用原文演唱。那就意味着不用翻译,如果翻译也是用于给老百姓看的字幕。您谈谈您的看法?

薛范:我正想说说这个问题。歌曲译配的衰落,本身就和现在“以洋为荣”的潮流风气,密切相关。

有很多人、包括音乐界权威专家在内,在他们的概念中,似乎演唱外国歌剧和外国歌曲,必须要用外文演唱。有些根本不懂外语或外语很差的人,他们也要拼音注音演唱外文,似乎这样才叫高端洋气上档次。你看,“青歌赛”的最后决赛,美声组所有选手几乎都用意大利语唱意大利歌剧咏叹调。我说他们是用自己也不懂的语言唱给同样不懂的评委们——有几个评委通晓意大利语?——唱给现场和在电视机前千千万万听不懂意大利语的听众。最后收获的效果是:“他们的嗓子真好!”你问唱什么?“没听懂,不知道。”有时候一场音乐会,一个半小时散场出来,留下印象的只有“一副好嗓子”,至于唱些什么,天知道。可惜,歌唱家沦为人声乐器,就像说“这把小提琴真好听”、“这台钢琴真好听”一样。声乐艺术、歌曲艺术,已无“艺术”可言了。

我国50年代演出西方歌剧基本都用中文演唱。中央歌剧院演出的《茶花女》,李光羲演阿尔弗莱德。许多人到今天还会用中文唱《饮酒歌》,唱《卡门》的《斗牛士之歌》,唱《被出卖的新嫁娘》的《我的妈妈》。很多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今天还在唱的《深深的海洋》、《你含苞欲放的花》、《宝贝》、《小杜鹃》等等。这些歌曲都是因为有中文译配而开始传唱并流传下来。设想一下,如果俄苏歌曲当时全部用俄语原文演唱,那么,经过中苏交恶25年,今天谁还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卡秋莎》?

有一档电视选秀节目,《中国达人秀》。有位“菜花甜妈”演唱了歌剧《图兰朵》的中《今夜无人入睡》,赢得了满堂彩。大家都以为她演唱的是意大利原文歌词,最后揭晓,竟然是用汉语唱“青菜萝卜送你葱!”全场观众哄然大笑。

这件趣事说明了两点:第一是对主张原文外语演唱的一个讽刺,美声歌唱家何必花功夫去拼音死记意大利文?只要有副好嗓子,你唱自己都不懂的外语也好,唱“青菜萝卜送你葱”也好,反正都在蒙听众;第二也说明,歌唱家不用中文演唱,就等于把“菜花甜妈”那样没有文化程度不高却热爱唱歌的平民百姓,拒之于高雅艺术殿堂之外。

我希望我们的音乐界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可不可以多一点群众观点、少一点“孤芳自赏”?在中国的舞台上演出,面对的是中国的观众,请多多用中文演唱,让世界优秀文化也进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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