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
在火车上看到一个老站牌
我注视着冬天原野的灰蒙
一群群麻雀像散弹一样
在行驶的列车周边投射
我们必须忍受时间
在最黯淡的光线下上路
向莫名的方向潜行
此际偶然和必然的时刻在缓行中
迎面撞入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块木质老站牌刻着——武功站
我想告诉车厢里的每一个人
它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一块
我和母亲抱着小弟
去到生产队看望下乡的大弟时
就是在那块站牌下下的车
我还想告诉每一个人
时间一直在进行死亡旅行
可它的躯体非常完整
当你突然直面它时
它就是原来那个样子没变
预 感
一匹黑马迎面奔来
因为是在黑夜
我看不到它蹄下飞卷的草叶和尘土
只听到星砾被磕碰的声音
从书本上回过神来
才知道被幻觉拉得这么近
预感的事物会逐渐显露
在那未知的寒冷地带
冬日访亡人不遇
我在晌午时辰走进这片墓园
干燥的艾蒿、枸树和酸枣棵
让静默慢慢回到阳光自身
钻进草树深处寻索许久
仍然没有找到两个亲人的墓
那一眼诀别带走的时间
在枯叶间
而伤痛太过清晰如我手上的血迹
弥漫了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
我在一瞬间变得苍老
就像死亡说的那么准确
我们针对死亡的所有说辞
将和死者一起说出并最终留给自己
现在我必须回过头去照看夕阳了
在透明的光下麦苗依然青葱
来时的路就落在麦田侧畔
我们都在那儿一起走过
我们曾在生命里而不在任何它处
分 离
在持久的含混之后
我突然知感到一滴水抑制了所有的光的叹息
多么奇怪,就在一枚草叶上,那光穿透我的躯体消散了
等待我的光阴,依然在那里等着
而我一无所获,亦一无所失
致一棵黄桷树
我在每天路过你身边时向你致意
你的苍老让人留心
根根骨肢一样的黑色茎干上
系满了红丝带
我从未触及那象征意义的所在
可我早已知道了所有
知道此时它们在寒风中飘动的意向
这里是一个喧嚣之地
而我的家乡是在黄昏消失的远方
如果我停止了在地上行走
如果我愿意
我的骨头也能够从山坡的黄土中长大迎风站立
迎送老鹰和喜鹊的问候
如你一般接受心灵的祈祝
在那个时常不被记起的地方
黑暗流连着光亮
回 响
摇曳的光一直在释放某种声音
可我对此一无所知
普希金或歌德的诗句
江面泠泠的光波从我内心出走
去寻找另外的时空
蓦地两只白鹭腾空而起
它们的飞翔大概要持续到世界终了
以一个鸣声的张弛为基点
淡出于极乐的花园
淡出于苦难的乐园
大寒日
在自身的冬天里我从未想过
以怎样的方式取得与寒冷和解
多年前一个飘雪的大寒日
我从邮局抱回一整套《波斯文集》
然后开始琢磨柔巴依和雪花的纷乱关系
在一个大寒日我到超市去买盐
在雪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家乡的慈祥和严肃是十分个人化的
时辰似乎含有某种具体征兆
此刻这个被称为大寒的日子
我在锦江边候来了一条被钓出来的鱼
它在空中扭动着身躯
使温暖的阳光鳞光闪耀
那孩童说妈妈你看那只鸟
照在书架上的阳光
阳光照在书架上
窗玻璃上的蒙尘未能阻挡那明亮
经过了太久的雾霾
我几乎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我用手去触摸它
我的指骨在一排书脊间亮得发白
没想到光会把我和时间拉得这么近
它业已显出明确的倾向
在我几乎就要沉没在冬天的阴霾时
才肯以坦率又执著的方式爱我
不要试图为光命名
光是你的神自在而俱足
永远在出发中穿越
它若为你闪耀只在这一刻的虔诚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
封面是一个女子用手遮在额头
用以阻挡从海面上反射而出的强光
我一直警示自己不可相信没有印证的东西
而阳光无论如何都是非同寻常的
悬崖上的月光
一个成熟的构想
让它将嶙峋岩石间一棵苍松的倒影
移到了谷底的深潭
恍然间一棵仙树便置身于星域
同时我想到一个极端的比喻
在一部宗教书籍中说道:
一个行善的人,不是为了得到回报而作为
夜读马可波罗游记
世事玄奥,存在靠乌有
滋养。记忆汲取消逝而饱满
阅历这笔财富,让他发觉
一个能言的囚徒的财富
这命运好似神秘的彼处
在牵引,心灵被想象力
引向那敞开的行程,大地的城
与星空的城由字词连接
加入这个游戏,才知道
时空旷远,物、我都在下沉或
上升。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吧
这只鹅毛笔从前他不认识
冬日读布丰
万物敞开性理之门,万物
在一只兽或一只鸟的热血中
言说,在一块矿石的元素中言说
万物中皆是声息,令他倾听
万物充满了造物的机密
这使他已然迷失于义理与考据
在感知事物的真实中感知造物主
从内心上升到全知全能的宝座
而此际,万物皆已飘零
动物、植物和矿物急欲在我们认定的形象中
归隐。无名的消逝向我袭来
我接住了一片悬铃木的落叶
那枯槁写满的竟是无与伦比的
丰盈,这让我情何以堪
春日读鲁米
如若春光也可被翻译成诗卷
就让我翻阅迷蒙春光吧
微风在抵御的想象中快速转动
令时辰如旋转的舞蹈和歌唱
用光的丝线把我层层缠裹
我肺叶里浸透了光的液汁
那里有太多的忧思和疲倦
使我头颅下沉,昏昏欲睡
使我几欲溺毙,无从挣扎
我们生存的世界太难说清
有太多的真实隐匿在梦境
而太多的后世又显示了此在
我总企望从书堆里挖出更多征兆
可是生活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我们不再服从自己的时候
我们又能知晓自己是谁呢?
醒来时,翻开的书页已覆了淡淡阴影
两三只黑蚁在那儿爬动
恍然间,纸上的字词都游走起来了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