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文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福建长乐 350202)
孙学稼(约1621—1682)字君实,号圣湖渔者,福建侯官人。祖孙承谟、父孙昌裔皆万历进士,人称“簪绂累代,高第名家”[1]。学稼年十三成诸生,十七食饩,顺治间弃举子业,终生未仕。从顺治四年(1647)开始长达三十五年的漫游,每隔数年回家省亲。足迹南起八闽、北至燕赵、西抵甘肃、东达大海,直至在河南逝世。康熙十七年(1678)固辞博学宏词之荐。其生平详见拙作《孙学稼年谱》(未刊稿),在此仅就孙学稼的遗民身份和生卒年略作考论。
孙学稼的遗民身份向有争议。谢正光的《明遗民传记索引》未收孙学稼,钱仲联主编的《清诗纪事》未将孙学稼列入“遗民卷”;张其淦《明代千遗民诗咏》收录孙学稼,陈庆元师《福建文学发展史》将孙学稼放在“明遗民文学”一节。如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状况使得其遗民身份存疑。
《汉语大词典》对遗民的解释是“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终其一生,孙学稼不仅不仕清朝,在明朝和南明也未出仕。与孙学稼同时的福州人林云铭为其做《圣湖处士传》,“处士”之称便是林云铭对其终生未仕的概括。孙学稼在其稿本《鸥波杂草》中提及明朝皇帝的庙号或陵寝皆换行并顶格,身处康熙朝却不避讳“玄”字。康熙五年(1666)孙学稼作《定西杂感》时便以“遗民”自称:“底事思千古?遗民泪数行。”高兆称其为“今世之谢皋羽、郑所南”[2]。陈寿祺和陈庚焕所作孙学稼传记均论其自处在谢翱、杨维桢之间,陈寿祺还将其与林古度、许友、余怀、丁之贤、朱国汉、徐延寿、谢杲等闽中遗民相提并论,则其明代遗民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
孙学稼的生卒年向无确考。其庚戌(1670)年所作《月》有“百年半已为物役”之句。1670年五十岁,逆推其约生于1621年。同乡好友黄晋良在《挽孙圣湖同社》中说:“孙子孙子嗟尔年,不及吾年之六七。”[3]黄晋良生于1615年,孙学稼少其六七岁(“七”字乃韵脚,似非实指),也大体可证其生于1621年。
陈寿祺和陈庚焕的传记都将孙学稼的卒年定为康熙二十年(1681),不确。黄晋良《挽孙圣湖同社》自注:“壬戌春卒于卫辉,至是返榇。”[4]壬戌(1682)是康熙二十一年。林云铭《圣湖处士传》:“游于覃怀郡署,踰二年疾作。曰:‘吾数止于此矣!’遂卒。”[5]学稼到怀庆府(即覃怀)的时间是康熙十九年仲春(详见拙稿《孙学稼年谱》),“踰二年”自然是指康熙二十一年。黄晋良和林云铭是孙学稼同时同乡,其中黄晋良与学稼同是栎社成员,关系非常密切;林云铭既然为其作传,肯定亦非泛泛之交。而陈寿祺和陈庚焕要晚于学稼百余年。相较之下,黄晋良与林云铭的记载应该更加可靠,故将孙学稼的卒年定为1682年为宜。
孙氏为闽中世家,故而孙学稼在福州诗友众多;他在外漫游三十余年,又与海内文人广通声气。现择要考论其交游:
第一,闽中众诗友。在孙学稼交游的文人中,这部分数量最大。最有代表性的有:1.累世“诗书画三绝”的侯官许氏家族。孙学稼父昌裔与许豸比邻而居,学稼与许豸子侄辈的许友、许珌、许宾关系极密切,与许豸孙辈的许遇、许锦雯也有交往,是名副其实的通家之好。顺治十七年(1660)秋,孙学稼与许友同居于杭州西湖畔的昭庆寺,几乎累月形影不离。孙学稼与许珌的交情较之许友有过之而无不及(详下文)。2.由明末至民国连续十二世皆有诗集传世的鹗里曾氏家族。孙学稼与曾灿垣、曾祖训、曾大升、曾应铨兄弟的交情持续终生,从隆武二年(1646)学稼与曾氏兄弟一同避地长乐三溪,到康熙十八年(1679)嘱托曾祖训删定诗稿,他们之间的情谊数十年如一日,且与日俱增。3.为孙学稼诗集作序、撰写传记的诗友。为诗集作序的有高兆、叶鸣鸾、黄晋良,作《圣湖处士传》的是林云铭,其中黄晋良尤为重要。由黄晋良《叙兰雪轩遗稿》可知,两人的交游始于孙学稼少年之时,到学稼去世,其间垂五十年。
第二,寓居地师友。孙学稼长期在外漫游,他选择的寓居之处,多有同乡师友为官。依照时间顺序先后是:1.项城郑羽侯。羽侯字尔畏,号念生,福建闽县人,是孙学稼业师。顺治九年(1652)进士,十一年(1654)任河南项城县令。十五年(1658)五月孙学稼抵项城,同年秋郑氏病逝。十七年(1660)三月孙学稼离开项城。2.安定许珌。康熙四年(1665)许珌甫任安定知县便招孙学稼,同年九月学稼到安定。次年(1666)秋许珌因事进京,孙学稼也离开安定辗转数千里回福州。3.真定谢肇麟。肇麟字在绂,号天石,福建长乐人。顺治八年(1651)举人。在真定县令任上招孙学稼,康熙七年(1668)正月学稼由福州出发往真定。到真定后与谢肇麟、谢肇凤兄弟酬酢甚多。次年(1669)秋谢肇麟卒,孙学稼便去了恒山。4.恒山蔡昌登。蔡昌登是福建人,当时的官职是井陉兵备道,康熙九年(1670)春初莅恒山便与孙学稼交游,直到十二年(1673)学稼归里,十四年(1675)夏学稼再至恒山,次年(1676)秋蔡氏卒,学稼花费三百两白银为其经营后事。十二月孙学稼离开恒山,不再返回。5.怀庆龚其裕。其裕字容溪,福建闽县人,出自著名的通贤龚氏家族。康熙十九年(1680)二月孙学稼抵怀庆府,龚其裕时任知府,直到两年后学稼逝世。
第三,异姓三兄弟。顺治十八年(1661)冬,孙学稼《哭王于一》自注:“于一与予及许天玉翁山师订为兄弟。”四兄弟年龄相差超过三十岁,其中孙学稼是老三。老大王猷定(1599—1661)字于一,号轸石,江西南昌人,明末拔贡,入清为遗民。以散文著称,有《四照堂文集》《四照堂诗集》等;老二许珌(1614—1671)字天玉,一字星庭,号铁堂,别号天海山人,福建侯官人。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官安定知县,著《铁堂诗草》;老四屈大均(1630—1696)初名绍隆,字翁山,又字介子,广东番禺人。明末诸生,因曾参与抗清活动,遂避祸为僧。清初诗坛一大家,今人辑有《屈大均全集》。顺治十七年(1660)秋冬之际,四人同聚杭州。这段时间里孙学稼与王猷定的交游诗有五首,与屈大均有七首。至于许珌,堪称孙学稼的文字骨肉。顺治十八年(1661)秋两人同居金陵大功坊,同年冬又同至扬州,康熙四年(1665)春同在北京,单单同游西山孙学稼便作诗三十首。许珌逝世八年后的康熙十八年(1679)孙学稼还作诗十首悼念之。如第六首:“邻曲经过忆昔时,奇文欣赏每披帷。伤心一别成千古,夜雨西窗读汝诗。”第七首:“风雨论文久定交,云龙我自逊寒郊。同从塞上闻羌笛,谁得春风度柳梢?”真是语语沉痛。
第四,学界两泰斗。顺治十七年(1660)初冬,孙学稼在杭州遇朱彝尊,后朱氏渡江南下,学稼作《送朱锡鬯时与翁山师同渡江》:“离亭一棹逐潺湲,握手江枫叶正殷。灵运今过斤竹涧,支公好买剡中山。”将朱彝尊比作谢灵运。顺治十八年(1661)暮秋,学稼赠诗顾炎武:“之子东吴逸,投竿北海滨。三都成赋早,万卷缀毫新。足茧凌穷发,书编已等身。茂陵通奏记,丹鼎吊孤臣。云峤闲舒啸,星河远问津。歌吟编甲子,恸哭记庚寅。辽海存纱帽,柴桑剩葛巾。遍曾探五岳,更欲出三秦。眼旷乾坤小,情忘鱼鸟亲。”足见孙对顾相知之深。陈庚焕《圣湖孙先生亡诗拾遗记》、郭柏苍《乌石山志·卷七》、金云铭《兰雪轩集·弁言》均曾提及顾炎武评点孙学稼诗,我们从《鸥波杂草》中确实能看到“行间丹铅历碌”[6],亦可见顾炎武对学稼其人其诗的重视。
根据高兆《鸥波杂草序》、陈庚焕《圣湖先生传》和郭柏苍《乌石山志》卷七的记载,参照今存各版本的实际情况,孙学稼的著作有《鸥波杂草》不分卷(稿本)、《兰雪轩集》五卷(抄本)、《兰雪轩集》不分卷(抄本)、绝笔诗《闽会小纪百韵》、《兰雪轩草》(又称《兰雪轩遗稿》)三十卷、《十六国年表论》三卷、《备遗日录》三十卷、《群言类钞》二十四卷、《新诗变雅集》二卷等。今存前四种,分述如下。
不分卷《鸥波杂草》六册编年排列,卷首有“孙学稼印”、“君实”、“圣湖”诸印章,必是孙学稼稿本无疑。还钤有“雪沧所得善本”印章,则曾经杨浚收藏。该本收诗起于顺治十四年(1657),止于康熙二十年(1681),收诗一千八百余首,而且有顾炎武、纪映钟等人的评点。虽然缺少康熙十二年(1673)和十三年(1674)两年的作品,仍是现存孙学稼诗集诸版本中最全的本子。其他版本均传抄自此本,故其集稿本、足本、祖本于一身。
五卷抄本《兰雪轩集》五册也是编年排列,应系《鸥波杂草》前三册之抄本,抄者应该是陈庚焕的侄子陈钟濂(说详下文)。收诗起于顺治十四年(1657),止于康熙五年(1666)。钤有“雪沧所得善本”、“侯官杨浚”印章,则也曾经杨浚收藏。不分卷抄本《兰雪轩集》仅一册,乃《鸥波杂草》后三册的选抄本,收诗起于康熙六年(1667),止于康熙十九年(1680),卷首有金云铭弁言。孙学稼长子孙起宗在《闽会小纪百韵》注后有跋语:“呜呼!闽会小纪者,先君绝笔之作也。”《乌石山志》卷七:“《闽会小纪诗》乃孙蔚若(起宗字)为其父笺注,引用淹博。”
陈庚焕的《圣湖孙先生亡诗拾遗记》对于厘清孙学稼现存诗集各版本的形成与流传至关重要,亦可知这位三百余年前既无科名又无官职的布衣文人能有诗集流传至今是多么不易。现摘录如下:
忆昔诣先师蔡于麓先生(即蔡容,闽县人),先生手一卷立檐际,隔花迎谓庚焕曰:“近见孙君实学稼诗,吾乡一杜甫也。近人莫知,三兄当知之乎。”庚焕就视之,则叶思庵矫然《龙性堂诗话》所采者,其叙世系云祖、父某某,皆明名进士。庚焕曰:“是必孙子长先生令子也。”因介人访之,其家则云,集旧为幼女误毁。仅得手编《兰雪轩诗目》一帙,佳题满目,国初遗老通人,天下古迹胜地,强半而在。与先生叹惋久之。自是旁求二十年,终不可得。
会兄子钟濂留滞修门数载,辛酉(1801)擢第归,解装出巨帙示余,则《兰雪轩集》全稿具焉。独原目以体分,是稿则以甲子次,为不同,而卷帙之数则不异也。狂喜,叩所从得。云:“从都下友人塾中,见童子手是编。询之,则乃祖宦闽中,购书厨于市,得之抽屉内者。行间丹铅历碌,盖顾宁人(顾炎武)、纪伯紫(纪映钟)及吾乡陈子盘(陈日浴)、曾拟庵(曾祖训)诸公所先后论定。亟从借钞。”且曰:“今其原稿归吾乡一孝廉矣。”顾其中多阙行,问之,钟濂云:“故帙中多有擘去者,意或有所避也。”未几,钟濂化去,无从叩孝廉为谁某矣。
近及门叶生佑昌从书肆购旧书,中夹残叶。视之,则君实先生遗笔。丹铅宛在,正所谓稿中擘去者。其诗与题率大佳,他无忌讳,不解何以擘去。
顾定本既火,而亡侄能传其原稿于数千里之外,斯已奇矣。乃其残膏剩馥意必零落于无何有之乡,亦复无心而得之故纸中,斯不尤奇之奇欤?非先生文章足以不磨,忠孝足以不朽,何能使神物护持、巧作之合若是也?即其它所亡失不可尽得,而此亡而复出者,何可听其复归湮没耶![7]
据此考察现存诸版本,可明确以下四点:1.孙学稼原有按诗体排列的《兰雪轩诗》一种,卷帙与编年排列的《兰雪轩集》一致,惜为其幼女所误毁,蔡容和陈庚焕仅见其目录;2.现存五卷本《兰雪轩集》系陈钟濂在京城手抄,并于嘉庆六年(1801)带回福州,其所抄应是全本,后来不知为何散失了后半部分;3.孙学稼原稿《鸥波杂草》起先保存在福州,后被宦闽者携至京城,嘉庆六年前后被一位闽中举人携回福州。由于陈钟濂早逝,故陈庚焕无从知晓这位举人的身份;4.如前所述,《鸥波杂草》中缺了康熙十二年(1673)和十三年(1674)的诗作,叶佑昌在书肆中曾发现稿本残叶,未知此残叶是否为这两年的作品。
据《闽中录》记载,郑杰见过一种选本,乃孙起宗手录,收录孙学稼诗三百首:“己未(1799)秋,故人子刘建炎携一帙来,乃圣湖子起宗所手录者。凡古乐府七十五首,五言古九十首,七言古一百一十首,五言排律二十五首。”[8]此本现已不知所踪。
孙学稼的诗歌创作成就受到时人和后世的高度评价。叶矫然在《龙性堂诗话续集》中说:“予见其嗣君蔚若(起宗字),出其《兰雪轩诗》,几二千余首。读之大惊,令钞所尤心赏者八十余首藏弆。”[9]林云铭认为:“凡二十余年中,海内山川形势、道里险易、文物土风,靡不睹记”,“故其为诗浩瀚逶迤,顿挫沉郁”。[10]陈寿祺指出:“(其诗)有麦秀黍离之遗音”,并将其与林古度、许友、余怀等当时福建第一流诗人相提并论。[11]
孙学稼作为诗人,性格方面有几个特点:恬淡自守、心怀故国、悲天悯人。其恬淡自守在明朝时便已显现,入清后更加绝意仕进。“唐王入闽越,开储贤馆以待士,宦族强半登进。学稼诸父昌祖、昌全皆居清要,父执多九列,独漠然自守。”[12]叶鸣鸾指出:“圣湖遵先生(孙昌裔)旨,戢翼卑栖,不炫奇,不露颖,即前朝且不得物色之。”[13]其对故国的眷恋在诗集中随处可见,最集中地体现在《恭谒孝陵有石巍然人指示予曰此龙掌石也》《金陵故宫一百韵》《寒食日谢杲约同学稼恭谒孝陵》等长篇排律中。其虽然在外漂泊半生,但绝笔却是洋洋洒洒描绘家乡的百韵长律《闽会小纪诗》。其自身经济拮据,甚至到了“白首窜身甘琐琐,庑下墙东无不可”的地步,却十分关注民间疾苦,对底层人民满怀同情与理解,七言古诗《宿隆平县逆旅志感有序》可为这方面的代表作。
孙学稼诗诸体兼擅,举凡古体、近体、五言、七言均不乏佳制。相较而言,其自身最重视的是五律。据其长子孙起宗所述,康熙二十年(1681)夏,孙学稼在怀庆府拟自注五律组诗《读史杂感》五十首、五言排律《金陵故宫一百韵》和《闽会小纪百韵》,然着手不久便身罹重病,无法完成。此三题长达四千字,乃孙学稼精心结撰的巨制,“皆引古以述近事,用意极深”[14]。诗中或探讨历代兴亡的教训、或表达对明朝的怀念、或抒发对家乡的热爱,可以当作孙学稼心中的历代史、明代史和福州史来读。
如果说以上述三题为代表的五律是由于内容和规模受到孙学稼本人特别重视的话,那么从艺术成就而言最见特色的还属其七古。如《拟怀园引》杂用五七言,间出以骚体与散文句式,把羁旅怀乡的烂熟题材写得纵横捭阖,不同凡响;《午日泊下相舟中独饮成醉》将怀古之思与身世之感融为一炉,感慨深沉;《冬夕曾拟庵访予报国寺寓次陈潜夫留酌夜话次早复晨饮李子静林榕友黄臣龙先后偕集醉与拟庵同赋》结云“此日饥寒非所耻,他时聚散难逆论。且将即时一樽酒,留得醉眼看乾坤”,写得非常潇洒脱俗;加上前文提到的《宿隆平县逆旅志感有序》以及《老宫监》等作品,其七言古诗确实风格多样、精彩纷呈。
孙学稼的诗风特点还是林云铭概括得最为准确:浩瀚逶迤,顿挫沉郁。其古近体长篇往往真力弥满,一气贯注,终篇不少衰。百韵长诗不便转引,仅以前引《赠顾宁人》而言,十余韵连绵而下,不仅音律铿锵,句句力透纸背,而且无一不贴合顾炎武之生平与成就,当读至“眼旷乾坤小,情忘鱼鸟亲”这样的佳句时,顾炎武一代大师、一介仁者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不是一种容易达到的艺术境界。更兼诗集中警句佳联不胜枚举,如“秋声来紫塞,海气失青齐”(《济宁州》)、“生计长龟手,频年但马蹄”(《蒙城》)、“夜永烛龙回曼衍,灯微钗凤出逡巡”(《燕京杂感》)、“胜迹固应留我辈,江山独恨非吾土”(《寒夜与刘以南对酌》)、“万古溪山供夜月,一时舟楫老征夫”(《建州登管门楼吊古》)、“人间唯有文章寿,不向春秋问去留”(《失题》)等。因此,林云铭的评价绝非溢美之词。
当然,稍有中国古典诗学修养的人一看到“顿挫沉郁”,就会联想到杜甫。事实也正是如此,孙学稼虽然转益多师,但最得力处还在于杜甫,因此论者以“吾乡一杜甫”[15]目之。从上文对孙学稼性格的分析不难看出,其学习杜甫能取得一定成就,首先是由于其忠君爱国和悲悯情怀与杜甫高度契合。同时,在明清易代的风云激荡中,孙学稼将家国之恨和身世之感融入诗歌,很自然地视杜诗为知音和典范。此外,孙学稼集“读书破万卷”和“身行万里半天下”于一身,拥有良好的知识积累和丰富的创作素材。具备了以上三点,孙学稼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以其才华和努力,终于在艺术上日臻浩瀚逶迤、顿挫沉郁的境界。如长达八百四十字的五言古诗《南还述事》,学习《北征》《羌村三首》的创作手法,悼念蔡昌登的《哭蔡方山佥宪用少陵八哀诗韵》借鉴《八哀诗》,均可谓形神俱得。七言古诗《老宫监》则明显可以感受到《哀江头》《哀王孙》的韵味。
孙学稼的诗学观从《得家书见起宗诗为点定之》诗中可以窥见一斑,该诗下半首云:“固知谋身拙,差知觅句工。宜先尊体格,要不坠宗风。一勿邀时好,千无似乃翁。多闻离孤陋,求益在谦冲。我法权当契,家珍数欲丰。履空何足问,惟尔日磨硥。”其论诗尊崇体气与格调,强调立意要高,不随波逐流,指导儿子要转益多师,广见闻,多揣摩。此诗作于康熙戊午(1678)年,距其逝世仅四年,可以视作其晚年成熟的诗学思想。
“高阁巍然据上都,遗民余痛未全苏”(《建州登管门楼吊古》)。某些著作将孙学稼排除在明遗民之外,这是应该予以纠正的。由于孙学稼的诗集三百年余来从未刊刻过,仅以稿本和抄本的形式在少数读者中流传,又没有文坛大佬为其宣扬鼓吹,因此声名寥落。我们认为,孙学稼不仅是闽中重要的明遗民诗人,而且在闽中古代诗歌史上也应有其一席之地。长期以来,学界对孙学稼的忽视与他的成就是不相称的。
孙学稼的诗,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在闽中明遗民诗人中都是比较突出的。这个诗人群体中,声名最著者应属林古度、余怀和许友。林古度诗“清绮婉缛”[16],“风华处尽有六朝遗韵”[17];余怀诗“清而能绮,丽而不靡”[18],“擅六朝之华藻,运唐贤之格诵”[19];许友诗“孤旷高迥”[20],“正如俊鹘生驹,未可施以鞲靮”[21]。质言之,此三人诗风均以清藻高华为主,分别在于林茂之清婉、余澹心清丽、许有介清旷。三人成就固然大,名望固然高,但不得不说,他们的诗作都是中短篇。此外,林茂之诗集被王士禛“腰斩”,许有介英年早逝,均未能尽显所长。欲在闽中明遗民诗人中寻求大气包举、质实厚重的具有诗史气概的作品,就不得不推孙学稼。因此,在这一群体中,孙学稼的诗歌风格具有不可替代性,其艺术成就是较为显著的。
如果将孙学稼置于闽中古代诗歌史加以观照,则其诗史意识、追步杜诗和擅作长诗三方面都是很有特点的。孙学稼在垂暮之年欲自注《读史杂感》五十首、《金陵故宫一百韵》和《闽会小纪百韵》,充分说明其以诗存史的意识是高度自觉的。从这一层面来说,闽中诗人中似乎只有高兆的《启祯宫词一百首》可与之相提并论;由于性情与才力的差异,总体上看,闽中诗人学杜者较少,学杜而有成者更属凤毛麟角。如果说郑善夫被公认是明代闽诗人中学杜较有成绩的,那孙学稼便是清代闽诗人中学杜的成功者;闽诗人大都擅长近体,尤以七律最为工稳妥帖,但作者多了,难免如钱谦益所说:“(闽派)大抵诗必今体,今体必七言,磨砻娑盪,如出一手。”[22]孙学稼所作五七言排律或古体动辄数百上千字,且其才力足以支撑这样的长篇,可见其身在闽中,却能拔出闽派、自成面目。
注释:
[1][2]高 兆:《鸥波杂草序》,见孙学稼《鸥波杂草》卷首,福建省图书馆藏稿本。
[3][4]黄晋良:《和敬堂全集》卷十,见《清代诗文集汇编》5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5页。
[5][10]林云铭:《挹奎楼选稿》卷六,康熙六年刊本,第30页。
[6][7][15]陈庚焕:《惕园初稿》卷二,咸丰元年刊《惕园全集》本,第38,38-39,38页。
[8]郭柏苍:《全闽明诗传》卷四十九,见《全闽诗录》第四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85页。
[9]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 1043-1044页。
[11][12]《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百七十三,见《清代传记丛刊》189 册,台湾:明文书局,1985年,第317页。
[13]叶鸣鸾:《兰雪轩诗集序》,见孙学稼《鸥波杂草》卷首,福建省图书馆藏稿本。
[14]孙起宗:《闽会小纪百韵跋》,见《兰雪轩诗笺》,福建省图书馆藏本。
[16]王士禛:《林茂之诗选序》,见《林茂之诗选》卷首,康熙间刊本。
[17]徐世昌:《晚晴簃诗话》,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8页。
[18]郑王臣辑、林煌柏编:《莆风清籁集选注》,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第655页。
[19]陈 田:《明诗纪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134页。
[20]陈庆元:《福建文学发展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96页。
[21]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690页。
[2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