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恩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21)
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再复从1984年发表《论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一文,到1986年撰集出版《性格组合论》一书的几年间,“二重组合原理”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对人物典型性格内在结构的探索开拓出了新的领域和新的思路,所以受到了理论界较为普遍的关注和重视,在我国文艺理论界产生了较大的反响。[1]此后,不少人一直把“二重组合原理”同刘再复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以为“二重组合原理”是刘再复首创的,其实不然。在我看来,我国当代最早或首先提出“二重组合原理”并作了精辟论证的学者应是钱锺书。本文仅就此谈点意见,不妥之处,请方家不吝指教。
道德文章俱为海内外学人推重的钱锺书先生在其博大精深、罕有其匹的学术名著《管锥编》之《史记汇注汇考》一节中论述项羽性格时指出:
“言语呕呕”与“喑呜叱咤”,“恭敬慈爱”与“僄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谈士每以“虞兮”之歌,谓羽风云之气而兼儿女之情,尚粗浅乎言之也。[2]
这段结论性的文字是钱先生通过对《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陈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等篇的详细比较研究之后而得出的。上述种种“相反相违”的性格因素“具在羽一人之身”,这不正是揭示了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吗?
《性格组合论》书中一字不遗地引用了钱先生分析项羽性格的这一段话,并给予了这样的评价:“钱钟书先生汇集《史记》中其他人物对项羽的评价,找出项羽多种性格元素的两极对照。”[3]但未再做任何必要的说明。细心的读者自可看出,在钱先生那里,“二重组合原理”早已揭示得很清楚了,而且他还从心理学角度做了说明。
或许有人会说,仅据钱先生论证项羽性格的上述一段文字不足以说明“二重组合原理”是钱先生早就提出并论证过的,因为它有孤证之嫌。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能成立的。
首先,不能以文字数量的多少来评判一篇(或一部)文艺作品或学术著作之价值的高下。张若虚的一首《春江花月夜》有“孤篇压全唐”之誉,而平均每天写两首诗的乾隆皇帝一生写诗凡41000多首,但其中的好诗却寥若晨星;不足500 字的《典论·论文》论述了文学的价值、作家的个性与作品的风格、文学体裁的区分以及文学批评的态度等一系列问题,对后世文论的发展影响颇大;元遗山的《论诗绝句》三十首也只有800 余字,迄今仍脍炙人口,其中的不少美学观点已成为不刊之论。而钱先生论项羽成组成对的“相反相违”之性格元素“具在羽一人之身”的“二重组合”,亦不过几百字,却早已导刘再复先生之先路,这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
其次,除上引论项羽性格的那一段结论性文字之外,钱先生并无别篇专文论证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但是,“二重组合原理”这一“心中成见”每每“僭夺”了钱先生的“眼中实见”。[4]借用伽达默尔的话说,钱先生“所有的思考都被那些影响思想但又保持为无思想的前概念、前判断或偏见所制约着”[5]。如果我们稍加考察即可发现,在《管锥编》的不少章节中,钱先生以宏观的历时比较与共时比较方法,考察和论证了人物性格“相反相违”的因素“具在一人之身”的“二重组合原理”。限于篇幅,姑举二例说明之。
例如,《诗小雅四牡》诗抒写行役在外的游子思家念亲的情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王事靡盬,不遑将父。……王事靡盬,不遑将母。”《传》曰:“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伤悲者,情思也。”《笺》曰:“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私恩,公义,情思的心灵矛盾使得《四牡》诗的主人公处于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王符《潜夫论·爱日》引“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后谓“在古闲暇而得行孝,今迫促不得养也”。[6]钱先生心中早有的“二重组合原理”这一“成见”,使他敏锐地指出:“后世小说、院本所写‘忠孝不能两全’,意发于此。”他还反复援引中西之例阐明人物“进亦忧,退亦忧”(范仲淹语)或“发乎情,止乎礼义”诸种灵与肉、情与理、恩与义、公与私的心理冲突。如一则引《韩诗外传》卷一载“楚白公之难,有庄之善者,辞其母,将死君。其母曰:‘弃母而死君可乎?’曰:‘吾闻死君者,内其禄而外其身。今之所以养母者,君之禄也,请往死之。’比至期,三废车中。其仆曰:‘子惧,何不反也?’曰:‘惧,吾私也,死君,吾公也。吾闻君子不以私害公。’遂往死之”一节[7];再则引卷二载楚昭王使石奢为理,“道有杀人者,石奢追之,则其父也。……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也。不行其君法,非忠也。以死罪生,不廉也”,遂刎颈而死一节[8];三则引卷六载田常弑简公事,石他曰:“古之事君者,死其君之事。舍君以全亲,非忠也。舍亲以死君之事,非孝也。呜呼!生乱世不得正行,劫乎暴人,不得全义,悲夫”一节[9];四则引卷八“可于君,不可于父,孝子弗为也。可于父,不可于君,君子亦弗为也。故君不可夺,亲亦不可夺也”一节[10],尔后概括指出:诸例“皆言公义私恩,两端执难,顾此失彼,定夺取舍,性命节操系焉;怀归将父,方此又缓急不可同年而语矣。……盖折衷斟酌,两不能完,左右为难,此所以悲进退皆穷”。他又征引《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后汉书·冯衍传》和《独行传》《晋书·周处传》和《良史传》《世说新语·言语》《周书·泉企传》《隋书·高颎传》等丰富而典型的材料,详细论证了“忠孝不能两全”这一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不惟如此,钱先生进而指出:“黑格尔谓’伦理本质彼此凿枘,构成悲剧,亦举家恩与国事不容兼顾为例。”[11]这就从广阔的美学、文化视野上把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揭示得十分清楚了。若谓钱先生论证“二重组合原理”有孤证之嫌,岂可得乎?
又如,在论证《左传·昭公元年》之“乐忧”、“乐哀”时,钱先生即以“杂煣情感”为题,援引子羽谓子皮“乐忧”、施父谓曹太子“乐忧”诸例,指出人物情感“乐忧”、“乐哀”这种“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的既矛盾对立又杂糅统一于一身的情况,正是柏拉图所说的“亦甜亦苦”,正如“怒亦挟喜、哀亦兼忧”;进而区别出这种“乐忧”、“乐哀”的心灵冲突,当属于和静而非激厉、阴柔而非阳刚的美学范畴。我国古代文人对于人物“杂糅情感”的认同和实践有很多,经、史、子、集、小说、戏曲中历历可征。《左传》早已指出,而《太平御览》卷二五五引《桓氏家传》所载桓范谢表所云最为典型:“喜于复见选擢,惭于不堪所职,悲于恋阙廷;二者交集,不知所裁。”桓范之喜、之惭、之悲三者交集于一身,不正是“二重性格”原理的最好体现吗?接着钱先生又极精辟地总结道:
培根早谓研求情感,不可忽诗歌小说。盖此类作者于斯事省察最精密;康德《人性学》亦以剧本与小说为佐证;近世心析学及存在主义论师尤昌言诗人小说家等神解妙悟,远在心理学专家之先。持之不为无故。[12]
他还征引《三国志》《三国演义》所写曹操发以“鸡肋”之令、《水浒传》所写潘金莲与西门庆私通自觉亏心而稍减悍泼之例,以说明人物情感和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钱先生所论“杂糅情感”,正是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乃至“多重组合原理”,因为人物的一切性格无不带有心理性质。质言之,人物性格的多层次结构,不过是处于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物之心灵世界各种矛盾冲突的显现而已。优秀的作家不仅能够把握和表现人物的表层心理结构,而且能够把握和表现出人物的深层心理结构,从而创造出真实可信的、具有多层次结构的人物形象来。学贯中西的钱锺书把握住了通过刻划人物心理活动来表现人物性格这一塑造人物形象之要诀,不仅把它运用于创作《围城》的实践中,塑造出了一系列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以至于有“交谈不说《围城》记,纵读诗书亦枉然”的赞语[13],而且把它系统地总结于《管锥编》中。钱先生的著作嘉惠后学者颇多,后学沾溉钱先生著作者亦复不少。仔细阅读《管锥编》、《谈艺录》等著作即不难发现,当代许多文艺理论家所“提出”的不少理论,其实早已为钱先生所论述过了。我相信,随着“钱学”研究的兴起和深入,钱锺书先生的许多精粹之论会得到人们的更大重视。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刘再复先生的《性格组合论》及其详加论证的“二重组合原理”是有一定理论价值和意义的,尽管它还存在着一些有待继续探讨的问题空间。
注释:
[1]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一书从1986年1 版到1987年3月第5 次印刷,印数达319000 册之多。
[2][11][12]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 275,134-136,226-228页。
[3]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93页。
[4]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 847页。
[5]见[美]霍埃《批评的循环》中译本序。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6]据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诸子集成》第8 册,第89页。
[7][8][9][10]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 22,48,216,277页。
[13]柯 灵:《促膝闲话钟书君》,《读书》1989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