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艳
月泉吟社的诗学思想及其对宋元诗歌转型的意义
邹艳
元至元二十三年,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四方。吟社征诗要求竞赛诗作注重“杂兴”,传达遗民心声,追求中和之美,讲究格调、入题以及起承转合等。吟社的《诗评》和评诗准则与吟社核心人物方凤“崇尚风雅”、追求真实中正“自成一家”的诗歌主张一致,均反映月泉吟社对有宋一代诗学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体现了南宋遗民在易代之际对诗歌发展的总结与展望,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
月泉吟社;宋元诗歌;诗歌转型
邹 艳,南昌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江西南昌 330031)
宋元易代之际,南宋遗民是南方诗坛的主力,也是完成宋元诗歌转型的中坚力量。元至元二十三年 (1286),前义乌令吴渭在婺州浦江县举行了一次大型的征诗比赛,在结束之时,共收到诗歌2735卷。吴渭延请乡人方凤、闽人谢翱、丽水人吴思齐对参赛诗作进行遴选评定,并将入选诗作整理成集,名为《月泉吟社》。杨镰先生在《元诗史》中称月泉吟社征诗比赛为“奇迹”[1](P626),清代文坛领袖王士祯见到 《月泉吟社》竟“常遍和之”[2](P880)。作为元初最大的遗民诗社,月泉吟社征诗的宗旨、《诗评》以及评诗准则等,皆体现了南宋遗民的诗学观念,反映了宋元之际诗歌发展的真实面貌。鉴于目前学界主要从遗民和诗社两个角度对月泉吟社进行研究①,对其诗学价值尚未涉及,本文着重论述月泉吟社的诗学思想,揭示其对宋元诗歌转型的意义。
月泉吟社的组织者征诗前为比赛撰写了征诗启示、《诗评》、《春日田园杂兴》(即解题)等,比赛结束之时又对竞赛诗作进行评选,这一系列举措都反映了吟社的诗学主张,《诗评》和评诗准则(后文简称评诗)更是其直接体现。
月泉吟社的《诗评》长达四百五十字,是征诗比赛的纲领,着重阐释诗题中“杂兴”的复杂内涵和艺术效果:
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与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谙诗人阃奥,兴之入律者宗焉。《春日田园杂兴》,此盖借题于石湖。作者固不可舍田园而泛言,亦不可泥田园而他及。舍之则非此诗之题,泥之则失此题之趣。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风顷,悠然自见,其为杂兴者,此真杂兴也。不明此义而为此诗,他未暇悉论,往往叙实者多入于赋,称美者多近于颂,甚者将杂兴二字体贴,而相去益远矣。诸公长者惠顾是盟,而屑之教。形容模写,尽情极态,使人诵之,如游辋川,如遇桃源,如共柴桑墟里,抚荣木,观流泉,种东皋之苗,摘中园之蔬,与义熙人相尔汝也…… (《月泉吟社·诗评》)
《诗评》首先指出“兴”具有居“六义”之首的重要地位,接着指出要实现“真杂兴”就必须处理好情与景的关系,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既营造“形容模写,尽情极态”的田园气息,又蕴含“与义熙人相尔汝”的言外之意。《诗评》从重要性、表现方式以及审美效果等方面诠释“真杂兴”的内涵。吟社征诗要求竞赛诗作以杜甫《秋兴八首》为楷模,既描写田园风物之“景”,又要融入诗人之“意”,将“景”与“意”自然融会,达到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诗评》还特别强调不可机械、生硬地“体贴”“杂兴”。可见,崇尚“兴”的创作手法,追求言外之意是月泉吟社征诗比赛的宗旨。
《诗评》是征诗比赛的总纲,评诗是细则。月泉吟社对前六十名竞赛诗作进行了点评。作为比赛的遴选准则,这些评诗分别从情感内容、审美效果、创作手法以及结构布局四个方面,将《诗评》的诗学主张具体化:
第一,强调黍离之悲,传达遗民心声。方凤诸公遴选作品时,尤其看重诗作是否抒写了亡国之痛。《月泉吟社》的诗尽管来自不同的竞赛诗人之手,但诗中所用的意象具有很明显的共同特征,如用桑意象表示桑梓之思,用麦意象抒发麦秀之悲,用杜鹃意象抒发亡国之恨等。除此之外,诗歌对传统意象的内涵也进行发挥,如用燕子意象象征对旧国的思念。“因怜社故刚催老,转绝儒冠不负闲。君看浣花堂上燕,芹泥虽好亦知还。”(《春日田园杂兴》第五十五名九山人)该诗不用燕子意象的常用意蕴——忙碌,而重点凸显燕子恋旧的特点,以旧巢象征故国,来表达遗民对故国的思念。又如第十四名喻似之的诗:“东风转瞩又东皋,久赋将芜力未薅。古木阴深巢燕弱,荒陂水浅怒蛙豪。”诗中用了蛙意象,与以往的诗词将蛙视为夏日的符号、丰收的预兆不同,该诗用蛙的喧嚣象征人的怒号,以及暗示面对异族统治,诗人无奈又愤怒的内心。月泉吟社竞赛诗作抒写黍离之悲的作品还有不少。如:“桑田沧海几兴亡,岁岁东风自扇扬。细麦新秧随意长,闲花幽草为谁芳。午桥萧散名千古,金谷繁华梦一场。满眼春愁禁不得,数声啼鸟在斜阳。”(第四十七名临清诗)“忙事关心在何处,流莺不听听啼鹃。”(第二名司马澄翁诗)这些诗歌均抒写了诗人的无奈和愤懑,充满黍离之感。
第二,要求温柔敦厚,追求中和之美。方凤诸公评诗不仅重视作品中情感的内涵,而且还追求抒写方式的艺术效果。方凤诸公认为抒写的情感不可过于直白。他们评第三十九名樵逸山人诗为 “全篇辞气雍容,末韵哀不伤,怨不怒”,故“深得诗人之旨”。评第四十名柳圃诗为“咏杂兴甚工,但失之刻露”。评第四十八名感兴吟诗为“此诗无一字不佳,末语虽似过直,若使采诗观风,亦足以戒闻者”。评第五十六名桑柘区为“起四字绝佳,二联分明见田园,惜尾句吊字太过”。在月泉吟社的评诗者看来,有悖于温柔敦厚就是“刻露”、“过直”。月泉吟社评诗不仅要求抒写的情感敦厚,做到“哀不伤,怨不怒”,而且表达的方式也要温和,不可“刻露”,这些评点印证吟社征诗追求中和之美。
第三,强调“兴”的创作方法。方凤、谢翱等人在评诗时反复强调“兴”与“杂兴”。如评第二名司马澄翁诗:“两联说田园而杂兴寓其中,末语亦不泛。”评第四名仙村人诗:“颔联十字,一毫不费力,自与粘泥体者不同,余见杂兴。”评第七名栗里诗:“起叙石湖出处,善粘缀本题,颔联引渊明为对,语有斟酌;颈联就范诗状田园,结有悠扬不尽之兴。此诗若止如前半篇,则于义当属赋矣。”《月泉吟社》总共有五十八个点评②,其中十六处提到“兴”。可见,“兴”不仅是月泉吟社征诗比赛最主要的创作方式,也是组织者评诗的重要准则。
第四,注重诗歌的结构布局。月泉吟社的组织者在评诗时特别注重诗歌的开篇与入题,如评第二名司马澄翁诗“起善”,评第七名栗里“起叙石湖出处,善粘缀本题”,评第十五名蹑云“春日杂兴意已具首句”,评第三十四名云东老吟“起善摹写”,评第五十三名子直“起句快便”,评第五十九名君瑞 “起头便见作手”,评第十八名唐楚友“前联不束于题”等。方凤诸公评诗还注重用韵,如评第五名山南隐逸“律细韵高”,评第十二名邓草径 “用韵尤工”,评第十三名魏子大“格韵甚高”,评第十四名喻似之“末韵过人矣”,评第五十五名九山人“次联韵度迥别”。此外,月泉吟社评诗还注重联与联之间的承接关系,评第三十四名云东老吟“起善摹写,五六用渊明摩诘语,却以第七句承之”。吟社评诗也注重用字,评第二十九名朱孟翁 “平妥中用字有工”,评第五十六名桑柘区 “起四字绝佳……惜尾句吊字太过”,评第五十七名柳州“晒字欠工”等。月泉吟社评诗甚至以“格”评诗,如评第十三名魏子大“格韵甚高”,评第十八名唐楚友“格调甚高”,评第二十二名骑牛翁 “为气格之累”,评第三十八名龟潭“气格不甚高”。无论是开篇与入题、用韵与用字,还是联与联之间的承接关系,这些评诗角度均为传统诗评的范畴。月泉吟社在为元初诗坛去除“时文习气”的同时,对有宋一代旧有的诗歌主张也做了选择性地吸收。
总之,月泉吟社的《诗评》要求竞赛诗作注重“杂兴”,评诗除突出含蓄隽永、温柔敦厚外,也强调“兴”的创作手法,还讲究格调、入题以及诗歌的起承转合,这些评诗准则反映了月泉吟社对有宋一代诗学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为宋元诗歌转型在理论上做好了准备。
由于是征诗比赛,与绝大多数文人结社不同,月泉吟社有明确的创作倾向,而共同的创作倾向又受到主事者诗学主张的影响。月泉吟社的盟主虽是吴谓,但由于吴谓主要从经济上为吟社提供物质上的资助,而方凤则以诗歌创作和诗歌主张见重于世,因此,方凤才是引领吟社征诗的核心人物。作为月泉吟社征诗比赛的组织者之一,方凤不仅创作了许多缅怀故国的诗歌,而且还提出“自成一家”的诗歌主张。
方凤(1240-1321),字韶卿,一字景山,号岩南,斋名存雅堂,故人多称存雅先生。宋濂《浦阳人物记》称“凤有异材”[3](P1845)。宋亡之前,方凤出游杭都,尽交海内名士。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方凤胸怀社稷苍生,曾上书给丞相“三以策告”:“凤虽一介布衣,伏处草莽,其于家国机宜,兵食大计,尝窃窃讲究。”(《上陈丞相书》)宋朝灭亡后,方凤写组诗 《七言绝句》(三吴漫游集唐)表达黍离之悲。方凤不仅对现实密切关注,对国家命运极为担忧,而且对诗歌创作也有独到的见解。
方凤认为风雅是诗歌创作的核心,实现“风雅”的手段是重视现实和抒写真情。方凤在《仇仁父诗序》中将宋季诗歌分为“四灵”之前和“四灵”之后两个阶段,认为在“四灵”之前诗歌“气浑雄,事精实”,“四灵”之后“清浮”、“纤丽”。方凤对有宋一代“以诗为诗”与“以文为诗”的做法都予以否定,而大力肯定仇远 “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的复古主张,称主“唐”主“选”是“留情雅道”。[4](P64)方凤对《诗经》颇有研究,对风雅旨趣深为赞同,他在 《对仙华雪怀》中写道:“我欲酬诗追雅调,寒山鸟迹少于飞。”表明自己对风雅之道的推崇。其论诗还重情感。唐诗之近体不仅形式精致工整,而且有丰富的情感和鲜明的形象,以唐诗为准则显现方凤和仇远重视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方凤把“思亲”、“怀故”、“悲黍”视为诗歌创作的情感驱动力,认为凡诗之作 “由人心生也”,“使遭变而不悲黍离,居嫠而不念仪笽,望白云而不思亲,过州西门而不伤逝,闻山阳笛而不怀故,是无人心矣,而尚复有诗哉”。方凤还视杜甫为知音,将黍离之悲、麦秀之感表现在自己的创作中,因此被四库馆臣评为:“眷念宗邦,不忘忠爱……幽忧悲思,再三致意,有《黍离》、《麦秀》之遗音,固犹不失风人之义也。”方凤论诗更注重诗歌的现实性。方凤曾对人说“文章必真实中正方可传,他则腐烂漫漶,当与东华尘土俱尽”。所谓“真实”,就是强调文章要写现实。《方凤集》中有不少抒写故国不在、世事沧桑的诗篇。如《寄功父》:“烈屋漫思悬艾虎,忠臣空腹葬江鱼。”借屈原殉身、楚国灭亡暗示宋亡的现实。又如《上元陈丞相宅观灯有作》:“风尘淮北弛羽书,金鼓江城赛灯火。君不见,狄青宣抚荆湖间,上元张乐晏清班,忽然称疾灯未灭,五更已夺昆仑关。”该诗虽写观灯,但诗中丝毫没有节日的气氛,从佳节写到英雄,从丞相府联想到昆仑关,诗歌名义上写上元佳节,实则感怀时事。面对异族入侵、生灵涂炭、山河破碎的现实,方凤对国家命运深为担忧,“凤虽至老,但语及胜国事,必仰视霄汉,凄然泣下,故其诗危苦悲伤,其殆有得于甫者非耶”[3](P1845)。方凤既肯定诗歌复古,也强调立足现实、抒写真情,因此他的诗歌创作和诗学主张都具有极强的时代感。
方凤论诗重“兴寄”,尚风雅,重情感,追慕唐人,以诗写人生、写现实,追求“自成一家”的风格,这些诗学主张与月泉吟社征诗的 《诗评》和评诗一致,对元初诗坛抵制江湖和“四灵”诗派的余绪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月泉吟社征诗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因此竞赛诗作既是遗民诗也是田园诗。征诗过程中所采用的评诗标准、创作宗旨以及吟社组织者的诗学主张,均体现南宋遗民诗人在宋元之交对诗歌发展所做的总结与展望,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
第一,去时文习气——从征诗目标析月泉吟社对宋元诗歌转型的积极探索
月泉吟社征诗解题时着意指出诗坛 “时文气习未除”(见《春日田园题意》),并提出“有别于当下文风”的要求。月泉吟社征诗的题目是《春日田园杂兴》,如果按照省题诗的作法,诗人往往会在题目上下功夫,去 “体贴”“杂兴”二字。科考强调的是程式,而月泉吟社征诗则要求“题趣”和“杂兴”,因此征诗明确提出去“时文气习”的目标。吟社的《诗评》和评诗突出“杂兴”,解题则强调不要体贴 “杂兴”。月泉吟社通过对“兴”的强调以达到革除诗坛时弊的目的。
有宋一代,科举程式已经深入举子的骨髓,不少人因为场屋蹭蹬,岁月蹉跎,只得拖着“举子”的尾巴,“不时露出丑来”[5](P565)。遗民刘筙曾深刻地揭示过时文的流弊以及举子所受到的流毒:“工举业者力学古文,未尝不欲脱去举文畦径也,若且淘汰未尽,自然一言半语不免暗犯。故作古文,而有举子语在其中者,谓之金盘盛狗矢。”其他遗民也对科举时文的毒害进行深刻反思,如舒岳祥《跋王矩孙诗》:“士之资质秀敏者,皆自力于时文……惟窘于笔下,无以争万人之长者,乃自附于诗人之列……”戴表元《陈晦父诗序》:“人不攻诗,不害为通儒……所见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场屋科举,其得之之道,非明经则词赋,固无有以诗进者。间有一二以诗进,谓之杂流,人人不齿录。”在南宋末年,整个社会对时文的追逐已经严重损害了诗歌的发展。吴渭诸公正是有感于此,所以强调 “去时文气习”。“月泉旧社,久褰诗锦之华”(《月泉吟社·誓诗坛文》),这既是月泉旧社的现状,也是宋末诗坛的现状。可见,月泉吟社树盟的意义,不仅在于表达亡国之后遗民的心绪,凝结遗民互动,更在于给颓败的诗坛注入新鲜血液。“念伟事或偶成于戏剧”(《誓诗坛文》),吴渭把此次征诗看成是诗歌革新历程中的小插曲。诚然,月泉吟社征诗的壮举在宋元诗歌发展的长河中,只是小小浪花,却是南宋遗民以群体的力量为宋元之际诗歌发展进行的一次有效探索。
第二,探索写意与写实的融合——从征诗的《题意》看吟社对宋元之际田园诗发展的贡献
田园诗在元初已有两大类:陶渊明的写意田园诗和范成大的写实田园诗。月泉吟社采用的是范成大诗题《四时田园杂兴》之《春日田园杂兴》,《诗评》却反复强调 “与义熙人相尔汝”(“义熙人”即陶渊明),这种外“范”内“陶”的做法体现了吟社对田园诗歌革新的探索。这种探索同样体现在吟社的解题中:
所谓田园杂兴者,凡是田园间景物皆可用,但不要抛却田园,全然泛言它物耳。《归去来辞》全是赋体,其中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句,正属兴。此题要就春日田园上做出杂兴,却不是要将“杂兴”二字体贴。只为时文气习未除,故多不体认得此题之趣,识者当自知之。(《月泉吟社·春日田园题意》)
《春日田园题意》是月泉吟社组织者专门解释诗题的文字,只有一百三十八个字,内涵却很丰富:一是强调写田园诗,“田园间景物皆可用”即是要求应征者扣住“田园”二字;二是强调要有发挥,田园风物繁杂,仅凭喜好来写很可能写成咏物诗,鉴于此,吟社特别指出不可为写田园而写田园,要有诗外旨趣,并以《归去来兮辞》以赋体抒发人生感悟为范例;三是强调要有革新,即有别于时文习气。《题意》还重点阐释了“杂兴”与“田园”的关系,提出“不要抛却田园”,而要“就春日田园上做出杂兴”。这些内容与 《诗评》互为补充,《诗评》中“形容模写,尽情极态”又追求“与义熙人相尔汝也”,要求“不可舍田园而泛言”又 “不可泥田园而他及”等主张均是对 《题意》中“不是要将杂兴二字体贴”的具体诠释。
在《春日田园题意》中,方凤诸公着力揭示了“外范内陶”的“题趣”。月泉吟社的《诗评》强调 “与义熙人相尔汝”,崇尚陶氏,是征诗的纲领;而征诗题目《春日田园杂兴》选自范氏,是比赛的旗帜。这份详尽的解题传递出月泉吟社诸公尝试将田园诗的写实与写意相协调。作为元初的遗民,月泉吟社的主事者皆矢志不仕元朝,他们普遍仰慕“义熙人”乱世归隐、不仕二朝的节操。吟社以牧歌式的题目征诗,在短短的三个月竟征集诗歌两千多卷,规模之大、影响之远皆显现了元初南宋遗民的“心结”。月泉吟社“外范内陶”的做法看似矛盾,实则体现南宋遗民对田园诗歌进行的革新与探索,即在宋元易代的时代转折点上,将田园诗发展的两条路径即石湖田园诗的白描与陶渊明田园诗的写意融合起来,这是特定的历史赋予遗民特殊的使命。
第三,自成一家——从方凤的创新主张看吟社对宋元之际诗歌转型的意义
在宋末元初诗坛普遍萎靡的情况下,方凤坚持创作抒写性情、反映现实性的作品,为诗坛发展提供有益探索。作为吟社的核心人物,方凤还明确提出创新主张,认为诗歌应抒写真情,反映现实,崇尚风雅之道,“自成一家”。方凤“自成一家”的主张赋予月泉吟社征诗鲜明的时代特征。宋末诗坛衰靡不振,“精魂沦亡,气局荒靡”,充溢着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纤弱、狭窄的文风。方凤对宋末诗坛的这种纤弱狭隘的风气极为反感,“宋季文弊,凤颇厌之”[3](P1845),他在《仇仁父诗序》中明确提出:“余谓做诗,当知所主,久则自成一家。”南宋末期,文坛士子多为科举时文左右,“惟知举子业,何暇为推敲之诗”(黄庚《月屋漫稿》)[6](卷一八一),难以写出有生命力的作品,因此整个诗坛萎靡不振,月泉旧社也难逃江湖陋习。至元二十三年之前,月泉旧社“久盟湖海之交”(罗公福《回札》),尽管其盛况因资料缺乏难以确知,但从月泉吟社《誓诗坛文》来看,月泉旧社崇尚的是“诗锦之华”。自方凤诸公以《春日田园杂兴》征诗以来,诗歌创作回到抒写真情、关注民生的传统,回归到“宗唐得古”的路数上来。方凤崇尚的风雅之道也是元代中期诗坛四大家“雅正之风”的前驱。方凤以其创作实践和自成一家的诗歌主张有力地改变了宋末诗坛的江湖气习,让“浦阳之诗为之一变”。方凤不仅开浦阳文学之先,也开启了宋末元初金华诗学风雅之宗,方凤的弟子显赫者有元代黄筆、柳贯、吴莱,再由吴莱传宋濂,由黄筆传王祎,正如翁方纲所言“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7](P187)。
综上所述,月泉吟社征诗以去 “时文气习”为目标,强调“兴”的创作方法,强调黍离之悲,追求中和之美,讲究格调、入题以及诗歌的起承转合,这些主张既是对有宋一代诗学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也是吟社成员从遗民的角度对元初诗歌发展进行有效探索。这些诗学思想与方凤重“兴寄”,尚风雅,重情感,追慕唐人以及“自成一家”的创新主张一道,成为南宋遗民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宋元诗歌转型做出重要贡献。特殊的身份赋予遗民特殊的使命。钱谦益《胡致果诗序》评南宋遗民诗歌云:“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始盛。皋羽之恸西台,玉泉之悲竹国,水云之茗歌,《谷音》之越吟……古今之诗莫变于此时,亦莫盛于此时。”[8](P800)遗民汪元量、英雄文天祥和谢枋得、平民谢翱以及诗坛活跃分子戴表元和仇远等,均以个人的努力为宋末元初诗歌发展做出贡献,而月泉吟社则以集体的力量对宋元之际诗歌发展进行革新。在某种意义上讲,集体的力量更能赋予诗坛革新更大的广泛性和普遍性!
注释:
方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欧阳光《宋元诗社研究丛稿》,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月泉吟社》虽然收集了前六十名参赛者的诗作,但有两名诗人的诗作没有留下评语,故评语只有五十八处。
[1]杨镰.元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清)王士祯.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明)宋濂.宋濂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4](宋)方凤.方凤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5]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清)嵇曾筠.(雍正)浙江通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19-5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清)翁方纲.石洲诗话[M].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7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清)钱谦益.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彭民权】
I206.2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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