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诈马宴”研究回顾*

2015-04-15 20:27安敏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元代蒙古语



元代“诈马宴”研究回顾*

安敏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摘要]元史学界对于“诈马宴”的争论长达三十余年,各家视角不同,且新见频出,大致分为“衣服说”、“整羊宴说”、“马说”与“塞马说”四大观点。涉及波斯语、蒙古语、汉语等语言。各家观点以其视角开阔、论证严谨、尊重学术等特点而饮誉学界。但诸家说法亦都存在值得商榷之处。有关“诈马宴”的研究仍有赖于新的史料或理论。

[关键词]元代;诈马宴;波斯语;蒙古语

陈得芝先生撰《也谈“诈马宴”——兼议汉语中外来语译名词义的演变》[1](以下简称《也谈“诈马宴”》)一文已刊于《中国边疆民族研究》(第七辑),于2013年12月出版。该文在充分尊重前人关于“诈马宴”研究成果的前提下,利用中外文史料及例证,推本溯源,对“诈马”一词实来源于波斯语(jamah 衣服)作了精审的考察。这一结论与韩儒林先生在《元代诈马宴新探》[2]中的论点相契合,为揭开“诈马”一词的神秘面纱所助力,是元史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事实上,正如陈先生在文中所提及的,对于“诈马”一词的含义,学界早已进行过几次探讨,各位前辈学者均以丰富的史料作支撑,以深厚的史学功底为依托,贯以辩证的逻辑思维,各抒己见,为学界同仁及后辈展现了一场文化盛宴,笔者亦从中获益良多。本文将通过对各家观点的梳理,简要回顾学界有关“诈马宴”的研究历程,以期有助于今后对这一问题的深入探讨。

“诈马宴”又称作“质孙宴”(亦作“只孙宴”、“济逊宴”),是蒙元时期的“内廷大宴”。“质孙”为蒙古语jisun译言,意为“颜色”,学界对此并无较大争议,而于“诈马”一词所持意见的诸多分歧主要集中于其源于汉语、蒙古语亦或波斯语,以及其到底与“马”有无关系。笔者为了便于下文的分析,参考李军教授在《“诈马”考》[3]文中的分类法(作者在该文中将分歧意见大致分为“马说”和“非马说”,也可称为“汉语说”和“非汉语说”),将几位大家的力作暂厘为四类并对其内容加以逐一介绍(所涉及主要文章发表的先后顺序,其作者分别为:韩儒林、纳古单夫、李军、王颋、陈得芝。但本文此处所列次序不分先后):

其一,“衣服说”即“波斯语说”。韩儒林和陈得芝两位先生均取此说,认为“诈马”一词应来源于波斯语jāmah,意即“外衣、衣服”。韩先生在阅读元末文人的相关诗文后,认为“诈马”一词的意思“元末人大概已经弄不清楚了”,而且这个词“无论用蒙古语和汉语都是解释不通的”[2],故另辟蹊径,从同名的“质孙宴”入手,试图寻找答案,因而追溯到“纳石失衣”,进而上溯到波斯语的释义,从而考证出“诈马”(波斯文jāmah 衣服)与“质孙”(颜色)指的本是同一件东西。陈先生推崇是论,认为“在历代汉文文献中,有很多非汉语译名被广泛使用,渐成习称,并融入汉语,在这过程中词义也相应发生某些变异。汉人在吸收非汉语词汇并成为习惯用语时,往往会将译名的汉字附会成汉语的意义。”[1]并举“三昧”、“一阐提”、“撒花”等词从原义到被附会成汉语意义的变化进行佐证,论据充分详实,也为元末文人诗句中常用“诈”来修饰“马”字的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这两篇力作的学术贡献在于不囿于汉文史料,从民族语言入手寻根溯源,搜集、利用外文史料进行考订,为元史研究树立典范,可谓上乘之作。另外,王颋教授的《服从质孙——元代只孙服与诈马筵新探》[4]239-256,是一篇以考证见长的杰作,该文尽可能地搜集史料,以省学人翻检之劳。其文虽主旨在于考察只孙宴的起始沿革、地点、仪式、流程等内容,由于其在支持韩儒林先生结论的基础上加以论述,故也归为此类。该作提及“就‘质孙’、‘诈马’词义而言,尽管都与‘衣’、‘服’相关,却由入席者的‘马’也须精心装饰,其被附会为‘奓马’之义,也可说是事出有因。”此论点的提出无疑为韩儒林、陈得芝两位先生论证的承接搭起一座桥梁,不容忽视。支持“诈马”一词源于波斯语的还有马建春撰文《元代西域纺织技艺的引进》[5],不过该文重心明显不在此,姑不赘引。

其二,“整羊宴说”即“蒙古语说”。持此说的为蒙古族历史学家纳古单夫及其《蒙古诈马宴之新释——对韩儒林师“诈马”研究之补正》[6]一文。作者首先指出对于“诈马宴”的误解源于元末文人;其次与韩儒林先生进行商榷,认为“诈马”一词是“地地道道的蒙古语”,“汉语诈马是蒙古语Juma的音译词”,并引用多部辞典释义,论定“诈马”一词“原指把牛羊等宰杀后,用热水煺掉全毛,去掉内脏的整畜(即俗称‘白条’)”,而如果用于庆典、祭祀等重大节日时加工烤制或煮制上席,并举行隆重宴席时则“汉语作‘诈马宴’。”最后,作者定义诈马宴“一般指蒙古人庆典中的‘整羊席’即今天汉族通俗称谓的‘蒙古烤全羊’。”同时,作者并不认为蒙古语Juma与波斯语Jāmah有语源关系,“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蒙古民族的畜牧业词汇是世界上最丰富的民族。我们至今未见到蒙古语‘煺毛’一词(Juma)是外来语、借词的佐证。”该文学术意义在于引用了大量中外文史料,贯穿古今,视角独特开阔,立论有据,自成一说,绝非泛泛之谈。近人多采纳古单夫教授的观点来介绍蒙古民族饮食文化的特色,如王文明《蒙古族古老的宴飨——诈马》[7]等。

其三,“马说”即“汉语说”。该观点主要见于李军教授《“诈马”考》[3]一文中,作者“在校点《全元文》郑泳的文章时,见有《诈马赋》一文。赋文全面铺排了诈马宴的各项程序和盛大场面,更为重要的是这篇赋基本上可以解决“诈马”一词解释上的歧义。”这篇赋的线索在于“皆乘诈马入宴”一句,既然“诈马”是用来乘的,而不是用来吃和穿的,那么自然当是“马”了。况且马是蒙古民族“与生俱来、不可须臾相离的伙伴”,那么“诈马宴”上怎可少了马,又怎么离得开那个“马”字呢?该作的学术价值还在于,搜集了众多元人文集中的诗咏作为旁证,尤其是元朝后期的相关诗篇甚多,作者对此进行细致地分析,最终断言“诈马”一词是偏正结构,“诈”是修饰“马”的,解释为“漂亮”等,并引申为“体面、矜夸”等义(参《辞源》,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885页)。另外,作者以敏锐的学术眼光注意到元人王祎《王忠文集》卷六《上京大宴诗序》中的两句“奓马者,俗言其马饰之矜衒也。只孙者,译言其服色之齐一也。”作者认为“只孙”是蒙古语、外来语,因此释为“译言”,而“诈马”是汉语、非外来语,因此释以“俗言”。这种注重细节的思考方式值得称道。

其四,“赛马说”。乾隆皇帝妄解“诈马为蒙古旧俗,今汉语所谓跑等者也。”又认为“元人所云诈马实咱马之误”,钱大昕亦附会此论。另外日本学者箭内亘也采是说。这种观点在上述几篇重要文章中均得到矫正,故下文不再赘引与探讨。

除上述研究外,尚有多篇文章亦论及“诈马宴”,如邢洁晨《古代蒙古族诈马宴研究》[8],该文未对“诈马”一词的含义及源流进行探讨,着重研考了诈马宴的滥觞、嬗变、制度、仪式、宗旨等内容。纳古单夫教授另一力作《蒙古族“那达慕”文化考》[9],文中指出“那达慕”虽是近代用语,但其内容古已有之,“元代作为‘定制’仪式化的‘那达慕’,似是届期举行的‘诈马宴’。”作者并对“那达慕”的内容、举行时间等问题一一考证。刘秉果《清代的诈马与元代的诈马筵》[10]一文指出清代的“诈马”实起源于元代的诈马筵,并指出乾隆皇帝考证的讹误,认为“除了贵族赴宴之时‘盛饰名马’以示豪华外,可以说和‘赛马’、‘马戏’是毫无关系”,但“诈马”一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该文并未追究,只是于文末引用韩儒林先生的考证作结论。此外,亦有多部文章论及质孙服,例如李莉莎《质孙服考略》[11]、尚刚《元代的织金锦》[12]等,兹不一一列举。

关于“诈马宴”的探讨历时三十余年,名作迭出,新见不断,且在讨论中具有许多鲜明的特点,今试举如下:

第一,史料丰富,涉足中外,贯穿古今。譬如,纳古单夫教授的文章不仅从古籍中寻找线索,而且结合现当代的蒙古族风俗剖析古今之关联。王颋教授的文章分析了几乎可以检索到的所有关于“诈马宴”的元朝诗文。陈得芝先生的文章中的示例“三昧”(samādhi)、“撒花”(saughāt)等,系源于梵语、波斯语,其语言功底之深厚可见一斑。

第二,立论有据,信而有征,各成一说。各文的观点不甚同,却都有丰富的史料作支撑,论点明确,论据充分。故而形成“衣服说”、“整羊宴说”、“马说”、“赛马说”四种观点。

第三,赋有新义,结构严谨,富于逻辑。学术研究贵在创新,纳古单夫之文便是很好的例子。该文抛开以往从古至今发掘历史线索的套路,而从近现代蒙古族风俗入手并反追到史源,这种研究的方法是值得借鉴的。此外,各篇文章皆结构紧凑,极富逻辑并能够自圆其说。譬如,陈先生《也谈“诈马宴”》一文,开篇交代了关于“诈马宴”的研究现状;其后亮出观点,并分四段剖析证实,层层递进,重点突出;最后总结其他观点存在出入的原因并建议从更早的文献中寻找点滴,可谓画龙点睛,堪称学术论文的典范。

第四,用词中肯,行文朴实,尊重学术。“君子和而不同”,用来形容这一探讨最贴切不过。各路学者虽各持己见,但文章的落笔均以探讨、商榷、切磋为目的,写作态度极为诚恳,用词斟酌中肯,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以摆明自己的学术观点为目的。行文极为朴实,不哗众取宠,字字珠玑,这种写作模式值得后辈学习。

诚然,各家虽尽量搜罗史料,自成一说,但观点差异甚大,哪一种才更接近“诈马”的本义呢?笔者于民族语言学识尚浅,故不敢妄言。本文仅集中笔力作一些略于皮表之见,或谓献疑,或谓读后有感,望方家指正。

首先,韩儒林先生引周伯琦(1298-1369)《元史》有传的《诈马行》诗序:“只孙,华言一色服也,俗呼为诈马筵”,以质孙宴即诈马宴,但“质孙”未必等同于“诈马”。况且如果“诈马”和“质孙”皆指“衣服”,那么用两种意义相同的词汇来称呼一种宴会,似有雷同的嫌疑,实无必要。另外,波斯文“纳石失衣”(Jāmaha-yi nasij)之Jāmaha虽与“诈马”发音相同,但是否就恰是汉文文献中的“诈马”呢?笔者存疑于此。

其次,对于纳古单夫教授的“Juma”说,笔者曾求教于了解过蒙古语的朋友。友人指出《蒙汉词典》原作“Jum-a”而非“Juma”,中间有语音的停顿。另外其引用《蒙汉词典》“(旧俗),在婚礼或盛宴上主人让宾客争食的煺掉毛的整畜。”所谓“旧俗”,原文并未标明,作者将其臆想成元代的“诈马宴”,未免有失偏颇。另,通读其文不难发现,作者多引清康乾时期或近人所撰辞典为论据,乾隆皇帝之妄断“诈马”的教训已使人怀有戒备之心,且其时代与元代相去甚远,而辞典中的解释也难免附会后人之说,“清朝人心目中的诈马宴,已经变得面目皆非,成为‘那达慕’、‘全羊席’的代名词。”即使是引用到元人忽思慧的《饮膳正要》,其也是元中期仁宗时人。故其论证也并非完全可靠。再者,如果说因为“整羊席”是诈马宴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而因此命名,恐也难圆其说。依笔者管见,马奶酒在蒙古宴席中同样具有代表性,何以仅取其一作为俗称呢?且马奶酒在蒙古族早期史料中多有记录,据邢洁晨考证,成吉思汗时代的大型宴会活动有两次见于记载[8],一次是在斡难河畔森林中举行的族人聚会,饮马奶以宴飨宗亲。无疑是与马奶酒的滥觞有关。又据其考证,最早见于记载的质孙宴发生在窝阔台时代。窝阔台在继承汗位的宗王大会期间,慷慨赏赐,大宴亲贵。宴会上“他们每天都换上不同颜色的新装,边痛饮,边商讨国事。”这无疑与酒也是有关的,而且很可能是马奶酒,而“整羊宴”却在早期史料中芳踪难觅。马奶酒也并非仅作引用,还用于祭天和祭祖,在元人生活及宴会中具有重要作用,其地位绝不逊于“整羊席”。(关于“马奶酒”的相关文章可参阅陈高华《元大都的酒和社会生活》[13]、杨晓春《蒙·元时期马奶酒考》[14]等)

再次,“诈马宴”发微于大蒙古国肇建初年,而其定期举行自世祖朝始,可说是由来已久。因此,笔者认为要探究“诈马”一词的真正源流,有必要推本溯源,从宴会兴起的最初阶段进行考究,方能不失本真。如果抛开源头,尤其是在民族语言极为复杂繁复的元代,随着年代的久远与社会的变迁,难免有附会他说之嫌,故不该囿于元朝后期的史料寻找线索。此外,元代是多种语言通行的朝代,而“诈马”一词,一眼望去即知不似汉语词汇,因此联想到要借助其他民族语言来作为考究的路径是重要也是非常有必要的。然而反观李军教授的文章,既未从民族语言角度分析,又仅着眼于元末明初文人的诗篇,似乎失去了最有力的论据,使其深入研究受到极大的限制。况且,全文一直纠结于“诈马”一词到底是“马说”还是“非马说”,未免有些狭隘。因一句“皆乘诈马入宴”,便引众多类似甚至“望文生义”的文章佐证,强行理解“诈”是修饰“马”的,似乎未跳出元末明初的藩篱。当然,这些“乘诈马”、“装马”的事例皆表明当时人已然对“诈马”一词产生了曲解和附会,李文蹈袭前人观点似也可以理解。

复次,陈得芝先生文中指正了前人研究的不足之处,并再次表明“诈马”为波斯语。不过,同样的疑问仍然存在。虽然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外来语被附会成汉语的意思,但是波斯语“Jāmah”就是汉文文献中的“诈马”吗?

学界关于“诈马宴”的争论仍在继续,各位学人不遗余力,为同仁及后辈贡献了学术精品,诸多大家虽观点不甚相同,但在争论中所表现出的学术品德和操守均堪称后辈楷模。当然,随着元史研究方法的创新与新史料的发现,有关“诈马宴”的研究必将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走向深入,并进而推进元史研究的整体水平。

[参考文献]

[1]陈得芝.也谈“诈马宴”——兼议汉语中外来语译名词义的演变[J].中国边疆民族研究,2014(7).

[2]韩儒林.元代诈马宴新探[J].历史研究,1981(1).

[3]李军.诈马考[J].历史研究,2005(5).

[4]王颋.服从质孙——元代只孙服与诈马筵新探[M]//西域南海史地考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5]马建春.元代西域纺织技艺的引进[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2).

[6]纳古单夫.蒙古诈马宴之新释——对韩儒林师“诈马”研究之补正[J].内蒙古社会科学,1989(4).

[7]王文明.蒙古族古老的宴飨——诈马[J].烹调知识,2009(6).

[8]邢洁晨.古代蒙古族诈马宴研究[J].内蒙古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1).

[9]纳古单夫.蒙古族“那达慕”文化考[J].内蒙古社会科学,1992(6).

[10]刘秉果.清代的诈马与元代的诈马筵[J].体育文史,1989(10).

[11]李莉莎.质孙服考略[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12]尚刚.元代的织金锦[J].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5(5).

[13]陈高华.元大都的酒和社会生活[J].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0(4).

[14]杨晓春.蒙·元时期马奶酒考[J].西北民族研究,1999(1).

[责任编辑:田丽华]

[中图分类号]K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06-0156-03

[作者简介]安敏(1989-),女,山东淄博人,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史、历史文献学。

*[收稿日期]2015-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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