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蕊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刘凤苞,字毓秀,号采九,湖南常德府武陵县(今常德鼎城区)人,著有《南华雪心编》一书。刘氏于该书的自序中写道:“雪心者,谓《南华》为一卷冰雪之文,必索解于人世炎热之外,而心境始为之雪亮也。后之读是篇者,其亦可涣然冰释矣。”刘氏注《庄》,与此前的研究者相比,他更加深入庄子的内心世界,而且更为珍贵的是他关注到庄子对于读者心灵净化所起到的独特作用。到了刘氏手中,《庄子》的文学性以及艺术美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到了尽善尽美。综而言之,在刘书中,我们可以发现《庄子》内七篇文风的四大特色:雄奇、冷峭、诙谐、飘逸。
庄子超尘绝俗,其用字造词,借用南宋王灼《碧鸡漫志》中评价苏轼词的那句“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来评价是最为贴切不过的。如《逍遥游》开篇的“北冥有鱼”,刘凤苞评曰:“称海为冥,字法奇奥。”“名者,实之宾也”,刘氏在文下评曰:“奇奥语,未经入道。”在段末总评中评到:“奇创语可当晨钟暮鼓。”《人间世》篇中“德为天杀”下刘氏评曰:“创语甚奇。”刘氏认为,即使是寻常之词,于庄子笔下也能光芒顿生,耀眼无比。
在用字造词之外,刘氏认为庄子的想象更是奇之又奇。如《齐物论》篇中的“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麋鹿见之决骤。”对于人人赞不绝口的美女毛嫱丽姬,庄子没有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人云亦云,却偏偏从鱼以及麋鹿这两种动物的角度出发,认为她们丑陋无比,以致于鱼深入,麋鹿决骤。刘氏评曰:“奇情至理,笔势轩翔。”
再次,《庄子》文风的雄奇之处还体现在奇譬绝伦的议论上。如《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辨”,庄子首先使用了“水浅而舟大”以及“蜩与学鸠”两个例子进行述说,即使这样依然觉得意犹未尽,于《齐物论》篇,庄子再次提及“小大之辨”,他说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刘氏评到:“秋毫大于泰山,殇子寿于彭祖,正见得大小寿夭总属幻相,颠倒说来,均是无量法界,真是泄造化未有之奇。”在普通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秋毫在庄子眼中却大于泰山,早夭而亡的孺子却比彭祖长寿,如此奇谈怪论,真是足以让读者拍案叫绝!
南华老人一直用他独具的冷眼观于世,但是却也用他菩萨般的热心肠救于世。胡文英就曾在其《庄子独见》中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漆园老人在文中常常将自己写入,借自己阐发救世之道。如《逍遥游》篇中的“朝菌蟪蛄”一节议论的末尾,南华老人说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刘氏评到:“人固有生气常留,与天地河山而并寿者,彭祖以久特闻,虽不至于朝菌、蟪蛄之忽生忽灭,较之冥灵、大椿,则犹为小年,况众人之仅相匹敌,展转于百年之内者乎?此庄叟之悲也。冷峭语以唱叹出之,绝妙文心!”我们常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即使有着八百高寿的彭祖,在冥灵与大椿面前,也如早夭的孺子一般短命,更何况我们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的普通人?庄叟慨叹“不亦悲乎”,真是笔意冷隽,心绪苍凉!
在《齐物论》篇中“而不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一句后,刘氏评到:“物论既不足为有无,齐物论徒为多事矣。拉倒自己,正为唤醒众生。”在段总评中又说:“此段是庄子推倒众论,并将自己所著《齐物论》一起拉下,超乎非常。”在这之后,庄子又用“庄周梦蝶”一事现身说法,为唤醒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南华老人不惜将自己的著述一齐拉倒,甚至在最后发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样的疑问,真可谓用尽良苦用心!
再如《人间世》篇,庄子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从开头起便运用“颜回请行”“叶公子高将使齐”“螳螂怒其臂以挡车辙”“栎社之树”“商丘之木”等事件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写得淋漓尽致。刘氏评曰:“庄子一腔心血萦迥曲折,写得如许悲凉,其用意用笔如置身万仞岩巅,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则飞行绝迹,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阶其尺寸。”
再如《大宗师》篇中“申徒嘉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一节中,子产因为申徒嘉为兀者,耻于与他同进同出,但是申徒嘉并没有理会子产的要求,于是就出现了子产的一问:“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刘氏评曰:“婉诘之,却甚峭厉。”在二人议论的结尾,申徒嘉说到:“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无兀者也。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刘氏评曰:“复句冷隽。”刘氏在此节总评中说:“第二段借兀者申徒嘉发出高论,极和平,却极冷峭。……随将‘鉴明’二语陪出与贤人久处,微微规讽,味美于回;取大先生,要言不烦,正大处使人可钦,峭厉处使人可畏。”庄子借着申徒嘉的口将以貌取人的子产批驳得体无完肤。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庄子行文的冷隽危峭的特点。
在先秦诸多著作中,《庄子》一书更是因其谐趣幽默的特点为诸家所不可匹敌,成为文苑里璀璨夺目的奇葩。南华老人天生就具有诙谐幽默的本领,在其行文中更是通过议论、对比、反衬、比喻等手法的灵活运用,进而达到谐趣入妙的效果。
如《逍遥游》篇中的“尧让天下于许由”一节,刘凤苞评曰:“此第二段,证上‘圣人无名’意,咏叹淫佚,比拟最精。鹪鹩、偃鼠,又与鲲、鹏相映成趣。”鹪鹩巢于深林,仅仅需要一枝;偃鼠饮于河,也不过只需饱腹,相对于上文提到的需要“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鲲以及“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相比是何等渺小!大与小的对比,回映了上文,妙趣横生。还有其中的“朝菌不知晦朔”一节,也是与此节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奇文,在此不再赘述。
又如《德充符》篇中的“闉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一节,漆园老人仍旧孜孜不倦地将其幽默诙谐的文风进行到底。在之前的一段中,庄叟已借用兀者申徒嘉与子产的事情发出一段高论,然而南华老人好像意犹未尽,在后面继续用“闉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一事再将“德有所长,形有所忘”的观点进行再次论说。刘氏于此节后的总评中说到:“自首段至此,接连摹写几个残丑之人,王骀、申徒嘉、无趾、哀骀它,各成一段奇文。此特将闉跂支离同甕盎大瘿两两对写,尤为颊上添毫。不全则种种不全,全人又多出一癭,几疑造物之故留此缺憾。然不全于人而独全于天,正恐全人之仅以形体全者,眇乎小也。此真诙谐入妙之文。”
再如《应帝王》篇中的“郑有神巫曰季咸”一节,列子只学习了其师壶子的“道”的粗略皮毛,于是心醉于季咸之术。然后就出现了文中壶子数次让列子请季咸为自己相,壶子暗中示之以“地文”“天壤”“太冲莫胜”等,季咸于这数次被“折腾”中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落荒而逃,真是叫人笑掉大牙!再如《应帝王》篇末“浑沌之死”一喻,本来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是为了报答中央之帝浑沌待之深善,试着为浑沌开凿七窍,结果却发生了“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的惨剧。这一喻,充满了诙谐幽默,却也让我们于这幽默中不觉泪下沾裳!南海与北海二帝报浑沌之德的初衷是没有错的,但是他们却忽略了浑沌的本性,只是一味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结果便为我们大家所可想而知了。庄叟正是借这一喻,于血泪中告诫我们应顺从本性。
庄子用字不拘常格,立意亦是每每翻转奇变,飘逸洒脱,真如空中楼阁,亦如海市蜃楼一般让人捉摸不透,触之不及。如《齐物论》篇中关于“天籁、地籁”的一段文字,刘氏评曰:“文法之善于剪裁处,乃子游方问天籁,而子綦不答天籁,仍只就地籁之忽起忽止,提在空中盘旋摩荡,隐隐敲击天籁,却含蓄不露,神妙欲到秋毫巅矣!”
又如《德充符》篇中的“卫有恶人曰哀骀它”一节,哀骀它相貌丑陋,但是妇人愿为其妾,丈夫与之处而不能去。庄叟将此人写得凌于空中,不可触摸。刘氏评曰:“第四段借恶人骀它醒出《德充符》真境,却以才德并提,互相发明,才全而德不形,则才亦浑于德之中矣。……前路逐层叙说,摹拟出神,笔笔凌空,绝不占实下文地步,而才全德不形工夫,已在未闻其唱二语中宕漾而来,如游丝之袅于空际。”
再如《大宗师》篇,刘氏在总评中说到:“故作宕漾凌空之笔,摹拟一番,不独抹煞‘知人’一边,并‘知天’一齐浑化矣。”“妙在信手提出‘天’‘人’二字,在空中宕漾,与首段知天知人遥遥相应,收束完密,结构谨严,数虚字往复低徊,一唱三叹,使人之意也消。细按此篇文法,首段已尽其妙。以下逐层逐段,分应上文,神龙嘘气成云,伸缩变化,全在首尾,若隐若显,令人不可捉摸。此外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作其之而,磐空挐攫,此其所以为灵也。”
如前所述,通过刘凤苞的分析,在《庄子》一书中,我们既看到了庄子文风雄奇警辟的一层,又看到了庄子文风谐趣幽默的一层,同时我们还看到了冷隽危峭的一层以及飘忽俊逸的一层,真让人赏心悦目,赞叹不已!
[1]胡传淮,刘安遇.王灼集校辑.成都:巴蜀书社,1996 年。
[2]胡文英.庄子独见·庄子论略(第六则).清乾隆十六年三多斋本。
[3]刘凤苞 撰,方勇 点校.南华雪心编.中华书局,2013 年1 月第一版。(本文所引的评论文字皆出于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