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芬
(武汉工商学院 经外学院,湖北 武汉430065)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文化中的古希腊、罗马源流与希伯来基督教源流之间的矛盾、冲突与互补、融合,使得人们对宇宙、社会和自我的认识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从而带来了文学中“人”的观念的重大变化。威廉·莎士比亚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文化和艺术的集大成者,他早期的喜剧和历史剧主要表现人文主义精神所倡导的个性解放、自由、平等、博爱等思想;其中晚期的悲剧则表现出文艺复兴晚期欧洲“人”的迷惘与困惑,更明显地反映了古希腊罗马文化与希伯来基督教文化的冲突与融合[1];其晚期的传奇剧对“人”的认识则更加深刻,其代表作《暴风雨》通常被看作莎士比亚“诗的遗嘱”,“作者是用它的艺术表现来总结自己的思想变化和创作道路,并通过它向舞台、向观众、向自己不平静的心境告别”[2]63。
诚如格里尔[3](Germaine Greer)所言,对于《暴风雨》这样一个复杂的寓言,我们不能给出一个确定的和唯一的解读方式。对“人”的思考既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们思考的问题,也是当今工业文明社会我们必须关注的问题。“人”到底是如哈姆雷特所赞美的“宇宙的精灵,万物的灵长”,还是如米兰达所惊呼的“多么美好的人类”?作为“诗的遗嘱”,莎士比亚在《暴风雨》中是如何借助普洛斯帕罗的行为表现和认知发展来“总结自己的思想变化”的呢?普洛斯帕罗作为莎士比亚认识中“具体的人”,他的行为表现和认知发展之间到底有着何种联系?
目前国内对《暴风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文主义精神、基督教精神和殖民主义等方面。在人文主义研究视角上,研究者们认为《暴风雨》是莎士比亚为人文主义“宽恕和解”“爱与宽容”所写的颂歌[4],体现了莎士比亚的和谐观[5],反映了莎士比亚从早期的激进骁勇的人文主义斗士向晚年宽容平和风格转变的过程[6]。而陈晓英[7]、杨志刚[8]等认为,《暴风雨》体现了人文主义精神的衰落与莎士比亚作为人文主义者的局限性。张泗洋在分析作品中的人文主义精神时批判了莎士比亚看不到产生恶的社会根源,只能在传奇剧中提出“道德感化”的办法,以艺术的方式来克服“恶的途径”[2]39。张童认为,该剧反映了剧作家感知到了人性中必然存在的兽性,体现了莎士比亚的反乌托邦精神[9]。蒋承勇认为该剧反映了莎士比亚“对文艺复兴前期人文主义者片面理解人性,放纵自然欲望的反拨”[1]16。张东燕认为该剧体现了莎士比亚暮年“倡导天道的朴素整体生态观外,也折射出莎士比亚一贯的现实主义作风”[10]。鉴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与基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研究者从宗教视角研究《暴风雨》,李伟民等认为,爱、恨、罪及宽恕构成了莎士比亚这部传奇剧主要的圣经文化母题[11]。郭华敏透过《暴风雨》里描绘的桃源境地、曼妙缥缈的场景、曲折离奇的情节、虚幻非凡的人物,揭示了莎士比亚时代基督教生活的影子,指出剧中岛上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隐喻性存在[12]。赵艳华根据诺思罗普·佛莱的圣经原型批评理论,研究了《暴风雨》中的宗教隐喻,并着重分析了《暴风雨》中出现的三类人物原型,即神性人物、人性人物、魔性人物等[13]。还有一批研究者从后殖民主义视角研究《暴风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研究者有李伟民[14]、黄川[15]、孙家琇[16]、孙惠柱[17]等,从“殖民话语”视角解读《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对爱丽儿、卡列班的奴役和话语霸权,从而揭示莎士比亚本人的文化偏见;潘道正[18]、段方[19]、徐苏影[20]则认为,莎士比亚突破了狭隘的殖民主义视角,从被殖民者的立场揭示了凯列班的朴实可爱、积极主动、有策略地反抗等积极方面,是“永不屈服的岛屿主人”,但同时也有局限性和狭隘性。除此之外,何伟[21]、庄新红[22]、陈智淦[23]等从生态观、许克琪[24]从人类学、韩媛媛[25]从新历史主义、杨正润[26]从梦的解析等角度对《暴风雨》进行了相关研究。
可以看到,既往研究或者从主题上分析《暴风雨》所反映的莎士比亚本人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或者用阶级观点分析《暴风雨》所体现的殖民主义,或者从宗教教义或隐喻角度分析《暴风雨》的宗教主题或宗教隐喻,或者从生态学的角度分析《暴风雨》中体现的生态观,这些研究为我们理解和研究莎士比亚戏剧提供了多种视角和方法。但不能忽视的是,这些研究过多地倚重于社会背景分析,且有许多重复研究和脱离文本分析的研究,更有甚者,有的研究把戏剧中的普洛斯帕罗的行为认知等同于莎士比亚本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人的行为既是一定社会环境下人类认识发展的结果,又是个人内在心理需求的反映,因此从人的社会环境因素研究人的行为固然必不可少,而从人的内在心理需求及其认知发展来研究人的行为则更能反映人的本质。遗憾的是,目前国内几乎没有从心理学、认知发展和文本细读等角度研究《暴风雨》这部反映莎士比亚晚年思想变化的“诗的遗嘱”的论文。因此,本研究通过文本细读,探讨《暴风雨》中具体的“人”——普洛斯帕罗的行为表现与心理需求和认知发展之间的关系,藉此探讨作为普遍意义的“人”的行为表现、认知发展与心理需求之间的关系,以助于理解莎士比亚晚年对于“人”的思考。
马斯洛在《人类动机理论》和《动机与人格》[27]中系统地阐述了需求层次理论。马斯洛认为,人的基本需求层次有五种,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我实现需求。1954年,马斯洛在人类的基本需求中增加了认知和审美需求。需求层次理论有两个基本出发点:人在多种需要未获满足前,首先满足迫切需要;在迫切需要满足后,后面的高级需要才显示出其激励作用。人的最迫切的需要才是激励人行动的主要原因和动力。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我们可以发现《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在不同时期因为不同的心理需求做出了不同的行为抉择,而且其心理需求呈现出按层次逐级递升的规律。
关于人的认知,马斯洛认为:“满足认知冲动使人主观上感到满意,并且产生终极体验(end experience)”[27]46,而且“在我们认识了之后,我们仍受到激励,一方面要使认识越来越细致入微,另一方面又朝着某种宇宙哲学、宇宙神学等的方向使认识越来越广阔博大”[27]46。因此,人有“理解的欲望,系统化的欲望,组织的欲望,分析的欲望,寻找联系和意义的欲望,创立一个价值系统的欲望”[27]56。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知识分子对世界的探索、对知识的渴求被如痴如醉地激发出来。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眼中的知识分子——普洛斯帕罗在被驱逐出米兰前,作为米兰公爵,他早已获得人的前四种基本需要,即基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需要和自尊需要,因为“那时候米兰在所有列邦中称雄,而普洛斯帕罗是最出名的一个公爵,远近闻名,因此,自然而然地,他必然要向着更高一级的心理需要——认知需求(Cognitive Need)阶段进发,在学问艺术上更是一时无双”[28],渴求知识,积极探索新领域。因此,他遗弃了俗务:“在幽居生活中修养我的德性”,“书斋便是我的领地”,“那些(书)我看得比一个公国更宝贵”,“可说胜过世上所称道的一切事业”[28]310。
普洛斯帕罗沉迷于研习魔法,不仅“象征着人类在生活之外对彼岸的一种追求”[29],更代表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知识、理性和神性的追求,他受内心深处对知识渴求的心理驱动,是人在满足了低级心理需求之后的必然选择。
人类认识的改变往往也会带来生活方式上的改变,并以具体的生活方式改变为起点,人类认识走向螺旋式上升和自我完善的曲折路途。普洛斯帕罗对彼岸世界——包括知识、理性和神性的追求,体现了他的精神生活与现实生活的分裂,从而导致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溃败。正因为如此,他被那些让野心与贪婪罪恶吞噬了理性的人物——他托付政务的弟弟和贪利的那不勒斯国王联合起来——驱逐出米兰公国流落到海岛上,从而得以在这个远离人类社会的新舞台上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人的理性、天性和神性,重新认识自我。可以说,普洛斯帕罗在米兰的失败是人类认识螺旋式上升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次失败与变奏,而海岛生存、研习魔法和用魔法掀起暴风雨进行复仇是普洛斯帕罗对宇宙、社会和自身认识的一次试错与再次升华的新起点。
在惊险的海上漂泊和荒芜的海岛生存中,普洛斯帕罗得以重新认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首先,普洛斯帕罗带着三岁的女儿米兰达在海上的一条腐朽的破船上漂泊时,米兰达成为他的“小天使”:“幸得有你我才不致绝望而死”,“上天赋予你一种坚忍,当我把热泪洒向大海,因心头的怨苦而呻吟的时候,你却向我微笑;为了这我才生出忍耐的力量,准备抵御一切接踵而来的祸患”[28]312。在怒海狂涛之中,普洛斯帕罗对生命的认识、对生的渴求、对爱与温暖的渴望是显而易见的。他因为弟弟的背叛流落到海岛上,也因为女儿的微笑扎根海岛。
其次,初到海岛的普洛斯帕罗对于荒岛上唯一的土著——女巫西卡拉克斯的儿子卡列班也表现出了他的爱心,卡列班对此充满感激:“你刚来的时候,抚拍我,待我好,给我有浆果的水喝,教给我白天亮着的大的光叫什么名字,晚上亮着的小的光叫什么名字……”[28]317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普洛斯帕罗对其他生命的善意,表现了他对生命之间的温暖与爱的追寻。
最后,普洛斯帕罗用法术救出被女巫西卡拉克斯幽禁在松树裂缝里十二年的精灵爱丽儿,获得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助手、仆人和事业伙伴,为他日后掀起暴风雨得到了一个最得力的助手。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和动机理论,人在绝处生存的愿望实现后,“个人会空前强烈地感到缺乏朋友、心爱的人、妻子或孩子……此时,他强烈地感到孤独、感到在遭受抛弃、遭受拒绝、举目无亲、浪迹人间的痛苦。他一般渴望同人们有一种充满深情的关系,渴望在他的团体和家庭中有一个位置,他将为达到这个目标而努力”[27]59。普洛斯帕罗亲自做女儿的教师,使她“得到比别的公主小姐们更丰富的知识”,父女之爱、舔犊之情升华为师生之情、精神生活的引领者与被引领者的更深层的爱的关系;与卡列班形成一种主仆、恩人与仇人的复杂关系;与精灵爱丽儿之间形成主仆、伙伴的多元关系。
普洛斯帕罗的这些行为既源自于他善良的本性,也源自于他荒岛生存中对亲情、对同伴深切的心理需求,是爱与归属的需要,反映了人的多面性、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多样性与多层次性。
马斯洛认为,“除了少数病态的人之外,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对于自尊、自重和来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27]51。这种需要包括人对于实力、成就、适当、优势、胜任、面对世界时的自信、独立和自由等欲望,也包括人对于名誉或威信(来自他人对自己尊敬或尊重)的欲望。“自尊需要的满足可以使人获得一种自信的感情,使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有力量、有能力、有位置、有用处和必不可少,而这些需要一旦受到挫折,就会产生自卑、弱小以及无能的感觉。”[27]52
在海岛上,曾经“远近闻名,在学问艺术上更是一时无双”的米兰公爵需要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有力量、有能力、有位置的确证,也就是他人对他的知识、智慧、魔法和威信的肯定。在这个只有他自己、女儿米兰达、土著卡列班和爱丽儿的荒岛上,普洛斯帕罗通过教育女儿获得跟女儿的亲密关系和女儿对他的尊敬,也通过以自由为条件驱使爱丽儿为他服务而获得生命的价值和地位;对于胆敢违抗他的意志试图强暴他女儿的丑陋的卡列班,他则进行严厉的漫骂、惩罚和奴役,以获得他绝对的权威和力量。但这个用慈爱、权威和魔法获得个人尊严的小岛之王,却在生命价值和意义获得确证的过程中时时流露出深深的自卑、弱小和无力感。荒岛生存的成功并不能弥补普洛斯帕罗在米兰当公爵时的失败,要真正拾起做人的自尊,他必须进行复仇,而且只有复仇成功,才能让他真正感受到做人的尊严和价值。正如他自己所言:“要是他们已经悔过,我的唯一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再对他们更有一点怨恨。”[28]364
马斯洛确信:“人有审美需要,审美需要与意动、认知需要是重叠而不能截然分离。”[27]69
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当普洛斯帕罗命令爱丽儿召集众精灵为米兰达和弗迪南德举行狂欢表演时,他的自尊、审美等心理需求已经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普洛斯帕罗对弗迪南德和米兰达这两个正处在幸福中的人儿说出了下面一段颇有深意的话:“我们的这些演员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景……我们都是梦中的人物,我们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28]358从这里我们或许可以像普洛斯帕罗一样体会到,世界的美似乎永远摆脱不了丑与恶的纠缠与困扰,精神的自由离不开肉体的存在与健康。这是普洛斯帕罗的无奈,也是人类在追求美与精神生活时的无奈。
曾经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帕罗只有回到米兰这个更大、更凶险的舞台上才能真正完成生命的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才能产生出一种所谓的“高峰体验”情感,才能使生命处于最激荡人心的时刻。这是人存在的最高、最完美和最和谐的状态。他决心脱下法衣,抛弃魔法书回到米兰。至此,普洛斯帕罗完成了他在海岛生活中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探索过程:人,只有在人类的舞台上才能真正完成生命的自我实现,人的价值也应该是在社会生活里得以确认和体现。他进入了实现内心需要和对世界认识达到最高的境界。
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普洛斯帕罗在不同的生活处境中由于不同的心理需求而产生不同的行为表现,而且其心理需求呈现出按层次逐级递升的规律。当他是米兰公爵时,因为生活条件的优越,求知的欲望使得他遗弃了俗务,在幽居生活中修身养性,导致与世隔绝,最终被赶出米兰。当他与三岁的女儿流落到海岛后,因为生活条件的恶劣、生存的艰难和孤独,因而他更加渴望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与温暖,与女儿相依为命,教化卡列班,拯救爱丽儿,这是受安全需要、爱与归属需要所驱使。当他在海岛生存下来后,他作为人的自尊感复苏,他进一步研习魔法,并用魔法驱使爱丽儿和卡列班为他的复仇和生活服务。在掀起暴风雨惩罚罪人的时候,他的自尊得到充分满足。在精灵爱丽儿为一对年轻纯洁的年轻人米兰达和弗迪南德进行的魔法表演中,他对世界的审美需要达到最高峰。在他这些心理需求逐级得到满足后,他的自我实现的心理需要就出现了。他意识到魔法的强大并不能改变人性的邪恶,人所依赖的魔法和魔法书离开了海岛并无实际作用,人只有在人类的现实舞台上表演,才能实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他决心原谅罪人,抛弃魔法书和魔杖,离开海岛,回到米兰公国,在这个曾经让他失败的、现实世界的舞台上实现生命的真正价值。
在这部据说是莎士比亚唯一遵循了戏剧三一律创作原则的戏剧里,我们可以看到普洛斯帕罗的认知发展呈阶段性、螺旋式上升的动态发展过程。
首先,在研习魔法之初,正是他做米兰公爵时,他“遗弃了俗务,在幽居生活中……把那事看得格外重要”。普洛斯帕罗研习魔法重于政务,所以他与世隔绝了。与世隔绝,这既是他起初研习魔法的认知起点状态,也是他对魔法认知的后果。
其次,在普洛斯帕罗流落到岛上后,他的法术更加强大。他用魔法把被幽禁在松树裂缝中十二年的精灵爱丽儿解救出来,用魔法驱使神明塞提帕斯,用魔法使女儿米兰达一次次沉睡过去,用魔法驱使爱丽儿为他服务,在他弟弟和那不勒斯国王一行人经过海岛时掀起暴风雨惩罚恶人。在这一过程中,普洛斯帕罗在海岛上用他的魔法呼风唤雨,他对魔法威力深信不疑达到最高点。
另外,为了显示自己的法术,普洛斯帕罗令爱丽儿召来它的小精灵们为米兰达和弗迪南德进行狂欢表演。普洛斯帕罗对弗迪南德和米兰达这两个正处在幸福中的人儿说出了下面一段颇有深意的话:“我们的这些演员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景。”[28]358普洛斯帕罗最终认识到:精灵们创造的众神祝福表演是虚幻的,魔法构成的只是一个梦中的世界。他进一步认识到:“虽然你们不过是些弱小的孩儿,但我凭借你们的帮助,才能遮暗了中天的太阳,唤起了作乱的狂风,在青天碧海之间激起了浩荡的战争。”[28]364可以看出,这些非人类、空气般的“精灵们”是普洛斯帕罗魔法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
在此之前,船上的人在完全被魔法控制后,爱丽儿觉得于心不忍,普洛斯帕罗反思自己认为:“我是他们的同类……难道我的心反比你更硬吗?虽然他们这样迫害我……我宁愿压服我的愤恨而听从我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动较之复仇要可贵得多。”[28]364作为曾经的受害人,运用魔法惩罚恶人,其实也是以暴制暴、以恶惩恶。事实上,惩罚并不能让恶人改邪归正,正如他最后谴责弟弟安东尼奥所言:“你,我的骨肉至亲的兄弟,为着野心,忘却了怜悯和天性;在这里又要和塞巴斯蒂安谋杀你们的君王,为着这缘故,你的良心所受的惩罚是十分厉害的。”[28]365从这段逻辑有些混乱的句子中我们可以看出,魔法掀起暴风雨对安东尼奥良心的惩罚微乎其微,否则为何他还会继续撺掇塞巴斯蒂安谋杀君王?
普洛斯帕罗的魔法只能在海岛这样一个远离人类现实的自然界(荒岛)中起作用,只能对精灵爱丽儿、对土著卡列班、对纯洁简单的米兰达和弗迪南德、善良老臣贡扎罗等人起作用,而魔法对其他人(社会)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通过土著卡列班之口,我们可以看到没有魔法书和法衣的普洛斯帕罗是多么脆弱:“记好要先把他的书拿到手;因为他一失去他的书,就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大傻瓜,也没有一个精灵会听他指挥。”[28]348戏剧最后,普洛斯帕罗对魔法的态度反映了他对魔法的最终认识:“但现在我要捐弃这种狂暴的魔术,仅仅再要求一些微妙的天乐,化导他们的心性,使我能得到所希望的结果;以后我将折断我的魔杖,把它埋在幽深的地底,把我的书投向深不可测的海心。”[28]364普洛斯帕罗剧终的致词给出了答案:抛弃魔法,回到人类社会,才是社会“人”的正确选择。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普洛斯帕罗对魔法认知的全过程:从最初的“迷恋魔法、抛弃俗务——远离人世、研习魔法——实施魔法、确证魔法威力——重新审视魔法、放弃魔法——回到人类社会”的心路历程。
蒋承勇先生认为:“莎士比亚的悲剧为我们描绘的是一幕幕恶欲践踏仁慈和宽厚的逼真图画”[30]。在《暴风雨》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野心”“残暴”对宽厚、善良与信任的践踏。人到底是什么?是哈姆雷特或米兰达所说的“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或“人类是多么美丽”吗?
《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的心路历程反映了他对人性的认识发展过程。
首先,在米兰担任公爵期间,普洛斯帕罗因为沉迷魔法研究,又给予弟弟安东尼奥“无限大的信托”,得到的酬报却是被他弟弟与那不勒斯国王协谋驱赶出米兰,被赶到海上一只破船上。在这里,曾经在列邦中称雄、在学问艺术上一时无双的米兰公爵见证了世上最爱的弟弟的背信弃义,也见证了人性的奸恶。
其次,当在海上漂流时,因为有三岁的爱女米兰达陪伴,他感受到爱心和温暖:“上天赋予你一种坚忍,当我把热泪洒向大海,因心头的怨苦而呻吟的时候,你却向我微笑;为了这我才生出忍耐的力量,准备抵御一切接踵而来的祸患。”对照弟弟的奸邪毒辣、背信弃义,女儿的纯洁天真无邪给了普洛斯帕罗生的勇气与希望。那不勒斯老臣贡扎罗出于善心给与他的“好衣裳”、布帛、各种需要的东西和他看得比一个公国更宝贵的书(魔法书),不仅让普洛斯帕罗海上生存获得必要的物质条件,更是他念念不忘的人性美好之光,为他同情人类烙下了不可磨灭的人性底色,使他几欲被复仇怒火冲垮理性堤岸时还能保持一份清醒与善良。
在海岛上,对于空气般存在的精灵爱丽儿,他既拯救它,又要挟它、哄骗它,驱使它为他的复仇而奔走;对于土著卡列班,他一方面教化他,一方面又奴役他、虐待他、唾骂他。在他们彼此的依存中,普洛斯帕罗既见证了这些海岛生命存在的神奇与卑微,又从他们身上反观了自己的强大与脆弱、文明与野蛮。被复仇的怒火、生存的窘迫所困扰的普洛斯帕罗在人格上是分裂的,这种分裂人格反映了人性的复杂。
最后,在掀起暴风雨惩罚那不勒斯国王一行人后,普洛斯帕罗反思自己:“我是他们的同类……难道我的心反比你更硬吗?虽然他们这样迫害我……我宁愿压服我的愤恨而听从我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动较之复仇要可贵得多。”作为曾经的受害人,他意识到运用魔法惩罚恶人,其实也是以暴制暴、以恶惩恶。普洛斯帕罗最终认识到,惩罚并不能让恶人改邪归正。普洛斯帕罗的魔法只能在海岛这样一个远离人类现实的自然界(荒岛)中起作用,只能对精灵爱丽儿、对土著卡列班、对纯洁简单的米兰达和弗迪南德和善良老臣贡扎罗等人起作用,而对于其他邪恶的人类,魔法能起的作用也许微乎其微。
综上可以看到,人性既不像纯洁的米兰达所认为的那样尊贵、美丽、出色,也不似普洛斯帕罗仅仅从其弟弟安东尼奥等人身上看到的那样邪恶。正如普洛斯帕罗在剧终致词所言,人性之中有善良有邪恶,有智慧有愚蠢,但只有智慧而贤德的公爵治理公国,才是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保证;忍耐和祈祷是人类对抗无常的命运唯一可以刺透慈悲神明的利剑;唯有宽恕,才能解除肉体和精神的枷锁,让身体和灵魂重获自由。这是普洛斯帕罗透过这次暴风雨对人性、对魔法、对自我价值和意义认识上的升华。
《暴风雨》展现了普洛斯帕罗从最初的远离人类俗务、专心研习魔法到最后的抛弃魔法、回到人类社会过程,其间完成了对人性中的信任与背叛、复仇与惩罚、爱与宽恕、自由与禁锢、智识与本能等对立体的体察;而晚年的莎士比亚借助《暴风雨》,对宇宙、社会和人的生命价值与意义进行了深刻的探究,重新审视了人文主义者们曾经认为的“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人的本质。透过《暴风雨》,可以看到人的行为与社会环境、人的生理心理需求和人的认识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关系。人的行为表现反映人在不同社会环境中不同的心理需求和认识发展状况,人的行为促进人的认识发展,而人的认识又制约人的生活方式和内容的选择与改变。总之,人的认知发展随着行为和心理需要的变化呈阶段性、螺旋式上升发展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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