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彦艳
(山东财经大学公共外语教学部,山东济南 250014)
论《诺斯托罗莫》对帝国主义道德理想的反讽
贾彦艳
(山东财经大学公共外语教学部,山东济南 250014)
《诺斯托罗莫》是康拉德反映殖民帝国主义时代生活最具代表性的社会政治小说,它深刻揭示了帝国主义追求物质利益的根本动机与自身标榜的道德理想之间无法消除的悖谬。文章分析了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即诺斯托罗莫和高尔德,指出康拉德通过暴露帝国主义理想道德追求的内在虚伪与空洞对它进行了有力的反讽。
道德理想;帝国主义;反讽;诺斯托罗莫
《诺斯托罗莫》(Nostromo)早已被评论界公认为约瑟夫·康拉德的巅峰之作,它充分展示了作者深邃的社会历史洞察力和娴熟高超的现代主义写作技巧。英国著名评论家F.R.利维斯博士高度评价这部作品,称其为“康拉德最重要的著作,也是英语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1](P49)有人甚至认为它足可与小说中最博大的名著之一、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相媲美[2](P130)。康拉德本人也在写给其出版经纪人平克的信中说:“我以前从未带着如此多的焦虑工作过……即使每一页都是用鲜血写成,我想现在也不会感觉如此精疲力尽。”[3](P94)作者在该书中倾注的心血可见一斑。与以往其他殖民地小说不同,康拉德在这部作品中更多关注了殖民地受压迫人民的悲惨处境,并深刻剖析了隐含于帝国主义物质追求与道德原则之间的内在矛盾,以反讽的手段向读者展示了理想帝国主义的穷途末日。
诺斯托罗莫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作者先以多种声音让读者对主人公有了一幅拼贴画般的印象:他是“千里挑一的伙计”,“响当当的男子汉”[4](P11),“价值无限的效率天才”,“永拒腐蚀的伙计”[4](P95),“威风八面的工长”[4](P98),“仅次于高尔德的萨拉科二号人物”[4](P140)。而另一方面,其义母特丽莎却骂他是“叛徒!叛徒!”,“没心没肺、没良心”,“不如乞丐”[4](P15-18)。蒙尼格汉姆医生也说:“我认为他是个傻瓜。”[4](P246)只有在拨开层层迷雾后,读者才逐渐开始了解真正的诺斯托罗莫:他最初是一个意大利水手,偶然漂泊至此,却被拖进各种他原本不屑一顾的事件之中;他不可救药地迷恋于理想英雄主义,却在行动上缺乏足够的理性,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只要所作的事能为他带来荣耀,有助于实现他当大英雄的梦想,他就会义无返顾。他只是靠一种本能的冲动行事,不管是谁,只要能赏识其英雄才干,他就甘愿为其两肋插刀。
由于威猛能干,诺斯托罗莫很快成为柯斯塔瓜纳各派政治力量竞相利用、不可或缺的工具,对以得库德和蒙尼格汉姆为首的独立派尤其如此。可以说,他跟桑托梅银矿一样至关重要,是本地最可靠的资源之一。他用强悍的领导才能将一支由流浪汉组成的杂牌队伍变成了高效的武工小分队,以超人的勇气救援里比厄拉总统,护送转移面临威胁的矿银,千里闯敌营到巴里奥斯将军那里搬来援兵镇压蒙特罗叛乱,为萨拉科的独立建国立下汗马功劳。这一切让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荣耀,所有人莫不骄傲地颂扬他的大名——“诺斯托罗莫”(Nostromo),其西班牙语的字面意思是“我们的人”。
诺斯托罗莫是个努力试图在帝国殖民主义舞台上实现个人英雄梦想的典型代表。不论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他总是像伺候父亲一样为英国主子们冲锋陷阵。他毫不在乎有无物质回报,惟独关心能否受到夸奖,将生命的价值完全寄托在个人威望之上,并把每一次从主子那里接受的任务视为获取巨大声望的精神赌注。他完全漠视物质利益,却着迷于帮别人发财过程中的精神体验。这正是他将单纯物质追求动机无限升华、神化的表现。恰如德·布洛西斯(De Brosses)所言:“人生性喜欢将事物同自身等同起来,并试图从外部事物中找寻本属他内部本身的精神品质。”[5](P14)与他的精神追求等价的或许就是银子,他的拜“银”主义充分体现在外表上:他头戴银锁毡帽,身穿坠有银扣子的夹克,马首马鞍挂着银牌,连发号施令用的哨子也是银子做的。对这种看不见的荣耀魔力的狂热崇拜使他低估了物质对他这位“不可腐蚀”的英雄的沾染力。表面虚华的英雄光环下是他早已沦为帝国主义走狗的事实。当终于意识到自己辛苦建立的英雄丰碑不过是虚浮的泡沫,而被他视为可以让自己“永远被人传颂,不会被忘”的“一生中最著名、最玩命的差事”[4](P245)也失败之后,“一切化为愚蠢的徒劳,一场令人陶醉的美梦突然结束了”[4](P314)。盖世的英雄原来不过是帝国主义分子豢养的一条狗!理想破灭以后,他决心夺回自己应得的物质回报。
经过一系列戏剧性的变化,诺斯托罗莫成了惟一知晓巨额银锭藏匿地点的人。于是他毅然将其攫为己有。昔日最鄙视物质财富的人现在几乎成了最富有的物质主义者。然而物质上的回报却是把锋利的双刃剑,因为“任何实质上的自我满足都和奴役与被奴役有同等距离”[5](P92)。表面上他是独享银锭的主人,实际上却是它“忠实的终生奴隶”[4](P381)。承载着这么巨大的一个秘密,他不得不每天晚上偷偷摸到银锭埋藏地区挖出些能搬运得了的银子,而且还得掩人耳目地去销赃。弗洛姆说:“人能使自己适应奴役,但是往往通过降低自己的智力和道德素质来做出反应。”[6](P28)诺斯托罗莫便在智力和道德的坐标上迅速滑落下去。在银子的魔法控制下,“他丧失了自己的平静;所有品质的纯真性都遭到了毁灭。他的胆量,他的英俊,他的空闲,他的工作,一切照旧,只是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宝物是真的”[4](P398)。为了它,他背叛了自己的爱情,选择了他并不喜欢的琳达为妻,而非其妹吉赛尔,只因前者可让他有更遮人耳目的理由频繁去往银子的埋藏地。直到一天夜里,他被她们的父亲误以为贼枪杀以后,这位传奇“英雄”便猝然离去,带着他独享的有关银子的秘密。如他临终所言:“是银子杀了我。它抓住我不放,现在也不放。”[4](P426)
在康拉德笔下,诺斯托罗莫是一个彻底的反英雄。身处一个充满邪恶、虚伪和讹诈的殖民帝国主义时代,他却始终把这个世界从根本上看作是施展个人英雄主义的舞台,过度追求本不可能实现的英雄梦。他所珍视的荣耀完全依存于关于他自身价值的一种抽象思想,这种思想有空气中、大脑里、写在纸上的声音、传在别人口里的语言以及刻在国家纪念碑上的形象所构成。他往冰冷的银子里倾注了太多道德理想的赌注,却忽视了二者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最终只能堕落为帝国主义的物质掠夺工具。
高尔德与诺斯托罗莫相比颇有不同,只要能实现英雄梦,后者在具体方式上可以说从不顾虑太多,而高尔德却执拗地非要以一种完美的方式完成自己的道德理想。他本人是一位采矿工程师,英国移民的第二代后裔。父亲和叔叔都曾被这个以压迫、无能、愚蠢、背信弃义以及野蛮暴力著称于世的流氓国家折腾得精疲力尽而且搭上了性命。老高尔德临死前警告尚在欧洲的儿子千万远离柯斯塔瓜纳贪婪堕落的官僚政治,但小高尔德却偏置父亲的劝阻于不顾,在成功获取美国大财阀霍尔罗德的资金支持后,他来到柯斯塔瓜纳,去开采属于高尔德家族的桑托梅银矿。他的目的决非是为了钱,而是要把它从“一场荒诞的道德灾难”变成“严肃的道义方面的成功”[4](P246)。高尔德有自己的想法:“这儿缺乏的是法制、坚定的信仰、秩序、安全感。任何人都可以就这些题目发表一套演说,但我把信念寄托于物质利益。一旦让物质利益站稳脚跟,它必然强制性地推出一些条件,而它自身也只有在这些条件上才能存活。这就是在这里你面对目无法纪的混乱却可以心安理地赚钱的原因,因为赚钱所要求的安全感必须与一个受压迫的国民共享。”[4](P63)在他眼里,银矿乃是繁荣与和平的源泉,只要持久运作,它必然会将福利、安全和公正倾吐给当地人民。为此他日复一日地疲于应付贿赂和阴谋,周旋于各派贪欲的势力之间,并逐渐控制了大多数政府官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萨拉科王”。银矿成了整部国家机器运转的轴心,政治和经济成了以桑托梅银矿为偶像的拜物教。“他们为银矿感到骄傲,并且依恋它,银矿深受他们信赖和敬仰。他们赋予它锄强扶弱、战无不胜的美德,仿佛是由他们亲手创建的圣殿。”
康德曾说过,物神崇拜总是使其信徒自信能“靠纯自然的物质手段来唤起超自然的效果”[5](P17)。寄托于桑托梅银矿上的道德理想本来只是个愿望,现在演变为迷信,并死死抓住了高尔德的身心。作为一个“死心塌地的理想主义者”[4](P163),他将银矿幻化为抽象正义的象征,认为它的运作必须成为“严肃的道义方面的成功”。他被这个物神的精神所充满,成了它的“容器”。他从银矿里得到了别人一般从戏剧、艺术或是冒险迷人的运动项目中获得的想象方面的满足感。为了全身心地效忠于这个“神”,他必须克服有违于此的世俗生活,成为一个禁欲主义者。于是我们便看见他“不是刚从山上回来,就是……正要动身往山上去”[4](P84),还听见他告诉妻子“不要期待在家里见到我”[4](P384)。这位清教徒的禁欲生活原则来源于日常生活之外、银矿之中的某种终极价值,它使得他的日常生活必须遵从铁一般的准则,并理性化到了极致。这种原则要求他在面对问题和冲突时,都应该保持彻底的冷静,“以他英国式的缄默为护甲,……除了自己的银矿,什么也不想”[4](P142)。然而现实为高尔德造就的悖论却是:他声称“决不能仅仅为了几个钱才去碰它(银矿)”[4](P56),却从中获得了足可敌国的财富;它产生的非但不是期盼中的和平、进步与文明,反而是更加腐败的官僚和动荡不安的社会。它成了一茬又一茬革命者和反革命者贪婪目光注视的焦点。而对于高尔德来说,人道主义救赎工程现在只不过是他找来蒙蔽自己的伦理上的善的借口。事实是“所有同情或任何别的感情的标记都已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4](P157)。“他的职能、意愿及政策统统体现在他的一项努力之中,那就是排除任何干扰,……继续源源不断地提取宝藏”[4](P111)。
高尔德属于那种功利性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他们非常喜欢凭空想问题,并为自己提出一种理想化的行为标准,然后谴责任何达不到这些标准的事情,而不去考虑各种可能的选择和后果。恰如得库德对他的评价:“他必须将一切单纯的感情、欲望或成就统统加以理想化,否则他便不能行动或生存。他若不将自己的动机化为神话的一部分,他就连那也会否定的。恐怕整个地球都不能让他满意。”[4](P163)为了心中那个更大、更长远的“伦理上的善”,他委屈自己去容忍、选择较小的“行为上的恶”,结果是他成了那种“总是在追求善却又总是创造恶的力量”[7](P135)。他自以为是在为世界的进步事业奋斗,而实际上不过是在为英美帝国主义对柯斯塔瓜纳的“系统化殖民”服务。他使白银大量外流,从而只能让国家变得愈来愈穷,经济上彻底受控于英美帝国主义。无视桑托梅银矿已成为阻挡民主与法制发展的罪恶引擎,却固执地自我蒙蔽于虚伪的道德幻想中,高尔德已完全退化为帝国主义的物质掠夺工具。
高尔德的道德理想最初是积极光明的,但企图将它附着在帝国主义追逐物质利益的战车上来实现却非常荒谬。在一个黑暗、罪恶的时代,他想净化世界,让它尽善尽美,使民主安然无恙,除尽文明的敌人,建立一个和平、稳定、繁荣的千年帝国,然而他的实践却很好地证明了尼采的寓言:“人与树是一样的。它越想往高处生长,它的根却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深入恶里去。”[8](P43)以消除罪恶、播散文明为目标的银矿事业在此导致了悖论的结果——给社会带来更多的罪恶。思想上过于理想化而行动上又太讲求实际,这就是高尔德的现实困境。小说中蒙尼格汉姆医生对他性格中的这两种极端因素的分析是非常到位的,他说:“唐·吉诃德和桑丘·潘萨,孔武又拜金,情爱至上又古板正经,为一个观念不惜铤而走险,却又愠怒地接收形形色色的腐败。”他接着又说:“我们的机构是个笑柄,法律是场闹剧。”[4](P362)然而可悲的是,高尔德无法在这场闹剧中轻松扮演他的角色。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却发现不出丝毫闹剧因素,最终变成了“民主冒牌货驯服的猎物,流氓和杀手无助的牺牲品”。
在《诺斯托罗莫》发表的时代,英国文坛充斥着大量为大英帝国海外殖民事业歌功颂德的文学。它们大多在内容和形式上有相似的模式,虚构具有优良英国品质的帝国英雄们在追逐物质利益的同时如何作为“文明的使者”为人类进步做出贡献。恰如著名后殖民主义理论家艾勒克·博埃默曾指出的,“维多利亚人素有树立与其经济需求相应的道德理想的天才。他们把义务附加在利益之上,把基督教义附加在利润之上。他们相信,企业能带来幸福、繁荣,能使深陷于野蛮之中的黑暗的部落得到拯救。”[9](P41)康拉德敏锐地注意到了暗含在帝国主义道德理想中的空洞与虚伪,并通过诺斯托罗莫与高尔德的故事向读者还原了两位理想道德追求者的真面貌,对帝国主义分子们所宣扬的道德理想给以尖锐的反讽。执意要在殖民帝国主义的语境中追寻高尚的道德意义只会产生唐·吉诃德式的荒谬。所谓的道德主义者也必然沦为道德骗子、帝国主义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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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占奎)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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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57(2015)01-0066-03
2014-05-23
山东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计划项目(2014GX036)
贾彦艳(1980-),女,山东济宁人,硕士,山东财经大学公共外语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