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浪漫走向革命——由创造社文学看西方浪漫主义的中国化转型
杨国颖
(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厦门361000)
[摘要]根据主观性、情绪化、自我表现等西方浪漫主义文论中的核心原则和要素出发,将创造社文学创作作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典型代表,然后大体分析中西浪漫主义文学的区别性表现。在此基础上,分析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在第一和第二个十年过渡期中所发生的重大变革。
[关键词]浪漫主义的嬗变;创造社文学;参差不齐的转型
钱理群先生曾经用“天地玄黄”四个字来形容中国文学中的1949年。[1]其实,十年“五四”文学的发展历程亦可担待得住这沉甸的四个字。李欧梵用“情感的十年”来命名“五四”,也有人视之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青春阶段,用迷惘、感伤为之做注脚。[2]整个时代,无他,唯一“浪漫”尔。20世纪初,西方的浪漫主义传入中国,1907年发表《摩罗诗力说》是独居创新精神的鲁迅在引进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创作及精神的先声,文中物质与灵明、众数与个人等的说法,可见浪漫主义文论中的对立性原则和注重情感、精神的主体意识。鲁迅进而提出“独战众数”的个性斗争精神,呼唤“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3]赵园曾经说过,每一个开天辟地的时代都容易产生浪漫的情绪。[4]与西方相似,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浪漫主义发生在思想界的大革命、大启蒙之后。然而,不像西方浪漫主义那样,始终把个人的情绪思想作为文学创作的核心内容,中国的浪漫主义在短短的十多年的时间中,经历了一次从个人浪漫主义到集体浪漫主义的嬗变,或者说是从浪漫到革命的嬗变。“革命是一种追求改变的工具,要实现迅速而巨大的改变,某种广为弥漫的热情或激情显然是不可缺少的。”[5]从西方的浪漫主义文学发展起源看,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革命催生了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然而这种文学在从西方传入中国之后就开始了一段中国化的转型之路:从浪漫到革命,在“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间你来我往。
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在“五四”时期获得空前的繁荣,在陈独秀等人全盘西化的主张下,当时的文人作家以追逐西方为尚,而西方浪漫主义文学作为当时传入中国的众多文学思潮和流派里最符合“五四”时代气氛的创作思潮,迅速得到推广和深化。然而,任何一种文化观念的流传都必然经历本土化的过程,浪漫主义文学也不例外。因此,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在发生伊始就表现出与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区别性和差异性。这首先表现在艺术技法。西方浪漫主义在兴起和发展之时,西方社会在生产力和资本主义发展程度上已经遥遥领先,当时的浪漫主义的宗旨和口号就是反对机械对人的压迫,强调发挥人的主体性,并为人的内心情感的表达寻找一个合法的理由。由于社会生活的高度文明和发达,西方浪漫主义在主题设置和表达上表现出相当的丰富性,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和方面。比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抒情歌谣集》《孤独的收割人》等诗集在表达个人真挚情感的同时也广泛涉猎了下层民众生活、阶级矛盾、官员腐败等问题。而相比之下的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则在主题上显得较为空旷和淡薄,往往只是片面地去宣泄内心的情感,而缺乏切实而有趣的生活材料。创造社诸人的作品,例如《沉沦》《天狗》《银灰色的死》等小说就是因为过度重视情感的表达而忽略细密的主题设置工作才被讥讽为无病呻吟。小说主人公往往难以忍受司空见惯的悲伤,他们更加敏感,情绪表达起来更加坦诚和直露,同时也更加容易被人诟病。其次,在面对自然环境时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和趋向。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初衷之一就是反对工业文明和机械文明,因此对自然环境抱着接近、赞美、融入的态度,这表现在作品中就是浪漫主义作家在描写自然美景时更加重视自然景色所带给人的那种启示性的感悟和思考。比如高坡陡崖、山川湖泊的沧海桑田等。而中国浪漫主义作家在描写一段自然景物时,往往是为了用这样的景物描写来为自己的情感抒发服务。他们所描写的景物往往是自己选择、整理之后的景物,最为典型的是“五四”时期的小诗创作,比如宗白华的《小河》、冰心的《思念》等,在这些作品中浪漫诗情的抒发中也是借助对一些典型的事物的选取和加工来完成的。在这种加工的过程中,诗人自身的意图和构想更加重要,直接对整个艺术创作过程产生指导性的影响。所以说,西方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景物描写更像是一种宗教的“道”的存在,而中国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景物描写则是一种写作方式和“技”的存在。最后,中西浪漫主义作家在表达情感的时候也存在差异。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继承了西方文化中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所抒情感往往是个人化的。然而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并没有完全脱离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感时忧国”的心理习惯,他们在抒发情感的时候仍然没有忘怀掉自己的社会责任和使命,这就使得他们在创作浪漫主义作品时过多地加入了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抨击和讥讽。而这种倾向也是导致中国现代浪漫主义文学在20世纪20年代末发生巨大转向的根本动力之一。
从主体性维度来看,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创作在发生伊始就十分注重对自我情感的表现以及对自我人生经验的重新建构和表达。这种表现自我的方式和理念让作品总是带有一种强烈的、主观的、情感特征。但是同样需要注意的是,在这种文学创作理念的内部有一个关键的发生机制,这种表现自我情感和人生经验的创作方式是来源于一种对自我的强烈的自信和推崇的。它代表了现代人心理文化结构中的自信、自觉和自为。郭沫若以《女神》等激情澎湃、色彩壮丽的诗篇向文坛表明了自己对浪漫主义美学的亦步亦趋,他也曾明确将“新罗曼主义”作为创造社的办社方针。成仿吾甚至将这种表现自我的经验和情感的方式与理念推而广之,将之作为品评一部作品高下的关键标杆,并堂而皇之地将自我表现的原则用于文艺批评,否定了《呐喊》中的大部分作品,而独对《端午节》青睐有加,因为他从中看到了鲁迅“想表现自我的努力”。[6]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文艺理论集·序言》中,为创造社成为浪漫主义社团出过汗马功劳的郑伯奇也认定“艺术是艺术家自我的表现,再无别的”。[7]而主观情感的表达也是西方浪漫主义用来反击资本主义社会机械文明和物质文明最重要的凭借之一。作为具有强烈的表现自我欲望的作家,创造社的文学创作在这一旗帜之下奋不顾身,挥洒着才情和激情。郭沫若的《天狗》展示了“五四”时代知识分子高昂的精神和壮烈的斗志。当然,情感的内涵不会只有壮烈,同为创造社主将的郁达夫则更加私人化、个人化甚至带一点阴柔的味道,郁式小说创作中的主人公大都为心思细密甚至不乏远大却又缺少行动力的零余者,这些主人公无论是在身体状况、个人命运和性格甚至是名字的设置上都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作为诗化戏剧的代表,田汉则将自身知识分子的情操和情性融入到戏剧冲突之中,有一种彻底、真实打破隔膜的可能,艺术与爱情、自由与传统矛盾和知识分子的惨痛命运等都是作家的切身体会。
为了表现自我,必须在具体的小说题材和内容上增加个人情感、主观心理等内容。西方浪漫主义的一些关键内核在这一处得到了保留和体现。郁达夫在《沉沦》中表现了零余人的内心苦闷,即郁达夫在《沉沦·序言》中所说的“生的苦闷和性的苦闷”,[8]郁达夫的独特之处在于能够将“五四”时代的激情与自信融合到情欲、性爱等敏感的题材,用一种带有道德色彩的自觉和自省将文学的意味保持在主流的方向上,并且用知识分子强大的思辨能力和真诚的忏悔意识,从这类题材中找出升华的东西和意味。郁达夫的《沉沦》有偷窥、野合等情节,但没有哪个评论家可以忽视其中的爱国情节、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的悲悯以及对自我心理和行为的强烈的忏悔和自省意识。创造社文学对情绪的表现是很复杂的一个现象,甚至将创造社文学称为“情绪表现主义文学”,将情绪表现作为研究创造社文学的逻辑起点。[9]诗人和作家的主体性是作品情绪、思想等内涵产生和发展的根源和主体。借助对自我情感的抒发,作家自我能够获得一种伦理上的、情感上的地位,进而以此为据点,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去追求更大价值,这一点与现代抒情主体建立的过程和结构基本相似。
从自我表现的创作手法来说,创造社继承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对传统古典文学的破坏力和冲击力,化身挑战古典小说和“人生派”小说创作手法的“浪漫”的文学骑士,宣扬着对个人主观情感的肆意表达。随着学界研究成果的深入,中西方浪漫主义创作都已经逐渐脱开了“软弱”“缺乏行动力和抨击力”等制式批评,毕竟,浪漫主义者所蕴含的反抗的力量和冲击的范围是毫不逊色于一些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的。在具体创作中,创造社文学对小说题材没有具体要求,只要符合自我表现之便的皆可拈来,所以很多小说题材直接来源于作家的人生经历,主要是一些爱情、青春类题材。更有甚者,没有合适的便要幻想得来,如《南迁》中的异国情调即为此属。这不仅在题材上弹压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在塑造人物上更是颠覆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原则。当然,这种取材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对题材处理不够精致,常常因为对题材太熟悉而难以对其进行深挖。在这样的小说中,情节的演进依靠的不是具体的事情发展的冲突,而是主人公主观性的情绪发展以及内心某种类似于意识流似的存在的出现,《沉沦》里的主人公看到村庄上蒙盖的一层薄薄的雾气的时候,他不仅泪流进而感叹:
“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10]
这样的情节在郁达夫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看似矫情的描写中,其实是郁达夫对人物内心情感的微妙的体察和刻画。毕竟在文学发展的历史中,甚至是人类文明的演进过程中,相同的赞同之语的价值和意义绝对比不过一个真诚而逆反的表达。
“五四”时代作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发生和发展的最佳时代,它具备了自由的文学气氛、激进的时代情绪以及具有很强破坏力和创造性精神的文人。为了实现中国现代文学的脱胎,必须用“全盘西化”的决绝,彻底打破传统的壁垒,而浪漫主义文学所固有的反击精神和强大的冲击力正是“五四”新文学发生和发展的不二选择。然而,情感的激烈一旦经过社会集体情绪的发酵就会从个人的反抗变为一个群体的革命,革命的出现固然是情感膨胀的巅峰,但同时,革命的“集体性”要义也必然对之前的个人的主观性、主体性产生毁灭性的打击。此外,这种“革命”的发展趋向的到来也与当时的历史演进息息相关,五卅运动成为一定程度上的拐点。郭沫若认为自己的方向转换是在“五卅工潮前后”,[11]茅盾也可以佐证:包括五卅运动在内的“时代的前进的轮子在这一次却推动了象牙塔里的唯美主义者”。[12]
当集体的因素融入到个人主观的创作意识和创作理念之中,并且这种融入的过程充斥着革命性的暴力因子的时候,就会产生极具煽动力的躁动和影响,郭沫若、成仿吾等青年领袖的革命性转向导致了整个文坛的接受趣味和审美趣味的转变,“革命”的题材成为正统和主流的题材,激进的、民族的、解放的、强烈的内容取代所有带着委婉、隐忧、理性、冷静的内容。革命至上的神话让当时的作家和读者把整个民族的发展大任杠在肩上,仿佛如果不能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浓烈的革命倾向和强大的破坏力量就无法实现社会的转变,民族的振兴。整个时代笼罩在一股“我为民族,我为集体”的倾向之中,冷静的思考、个人的书写成为不折不扣的边缘,甚至要饱受批评。从我国现代抒情诗学的发展现状来看,“五四”浪漫主义文学的这一发展趋势其实是纯粹个人化的抒情中的大众化和政治化的一种转变和蜕变,它是对纯粹个人情感的一种反拨,进而去增加个人情感中政治性因素的内容,这一过程同时也是对抒情主体建构的一种增强和促进。
纵观前后期创造社文学的这一转变,其中虽然个人的情感与集体的意志之间产生巨大的矛盾和冲突,甚至一度无法共存,然而从“表现”的维度上看,前期创造社文学的创造用情绪的袒露、情感的抒发以及不事雕琢的文字与结构将这种“真诚”“情感”“自我”等浪漫主义构成要素表达得十分到位。而后期的“革命性”色彩的加重更加直接展现了一个疯狂的时代下民众的那种情绪的激烈昂扬和对自我在民族历史发展中的地位的重视。为表现这种“重视”程度的无以复加,作家和读者必须在创作和阅读的过程中倾尽全力,将全部的情感和激情蕴藉到文字之中,因此,无论是从情感的抒发还是抒发态度的真诚程度上来看,后期创造社文学创作都没有完全抹去前期创造社的印记,其中的明显不同,不过是随着民族意识和集体意识的逐渐成熟,自然而然地带有的那种阶级性的色彩以及“斗争”的锋芒罢了。自我表现或者说自我情绪的表现是前后创作社的连接点,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连接点的存在不意味着雷同或者重复,后期创造社文学的题材和内容在情感的有力、观念的明显以及对生活和社会发展的那种自信等维度上有着前期创造社所无法比拟的优点和长处。对于“五四”文学发展的现实情况来说,它所致力于揭示和表达的过程其实是大时代背景下个人的生存现状以及生命状态的一种揭示和展示,同时也伴有深沉的思考。因此,政治的、个人的时代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会成为其在塑造自我意识、抒发个人内心情感时所必须认真思考并加以重点表现的内容。此时的“自我”不再是郁达夫笔下的“袋里无钱,心中有恨”的“零余人”,而是在内心有着强烈的集体意识和民族意识的先觉者,他所令人惋惜的地方在于缺乏足够的执行力和决断力,当看到罪恶和不公的时候,他自然地去批判、去怒骂,然而这并不能缓解他内心的伤感和失落,反而会因此更加凸显出自己的无力与无能。不可否认,无论这个时代怎样充满激情,这样“善良”的“弱者”都会遍布在一个个光明的角落处,他们对时代发展同样有着强烈的渴望,但他们的姿态和行动让这种“渴望”大打折扣。当社会革命轰轰烈烈、文学创作开始进入“共名”时代,个人情感只能他处安放,让位于集体情感,个人性也为集体性所替代。集体性和个人性矛盾一直困扰中国作家,成为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矛盾症结,这种情况直到80年代才有所改善。
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在中国的嬗变之路可用“多舛”形容。在经历抒情方式、特殊的自然情怀等的改变之后,中国浪漫主义从西方集成了主观、情感之后,慢慢将这种情感化为“革命”的热力,并裹挟着“个人”冲进了“集体”的情怀。开天辟地的时代必然也是充满激情的时代,“五四”的风骚在激烈的反传统的过程中隐隐约约,而个人情感的伦理价值却早早地为这个时代和民族的发展而牺牲了自己的地位。当然,从个人到集体,这一带着丝丝“遗憾”色彩的过程显现着某种恒定和规律:文学的书写离不开个人主观的表达,现实生活的“文学化”必然需要经过作家精神世界尤其是情感世界的淬炼和过滤。当然,这种淬炼和过滤会导致某种质素的增加进而产生不同的文学发展的导向,比如20年代后期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革命性”转变,又比如80年代对“个人情感”“冷静和反省”的重新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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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林芗)
From Romance to Revolution——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Western Romanticism in China Seen from Creation Society Literature
YANG Guo-y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Jimei University,Xiamen 361021,China)
Abstract:In light of subject,emotion and self-expression—the core elements of Western Romanticism theory,this paper regards Creation Society Literature as the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Chinese Romanticism,and analyze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Romanticism.On this basis,the paper expounds on the major changes of Chinese Modern Romantic Literature in the first and second decade of China’s transition period.
Key words:development of Romanticism; Creation Society Literature; transformation
[作者简介]杨国颖(1981—),女,吉林长春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3-16[修回日期]2015-03-24
[中图分类号]I 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889X (2015) 02-9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