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
很多人认识许地山比认识林语堂早。小学语文课本就有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把这两位放在一起说,是因为他们都是漳州人。不过严格来说,林语堂是土生土长的,并在平和生活了人生很重要的儿童时期,很关键的十年。而许地山更像一个过客。仅像一个楔子,机缘巧合,正好插入漳州历史的某个节点。
说许地山也许应该从他的父亲说起。正直和满腹诗文的父亲许南英对许地山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大。许家的远祖许超早在明嘉靖年间就从广东揭阳迁到台湾的赤嵌(今台南)居住,到许地山父亲许南英已是第九代。许南英一生漂泊,后来还是回到广东定居,冥冥之中似有定数。1893年许地山出生在台南。
许地山出生的第二年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这是个不平静和屈辱的年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这场战争以中国战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告终。甲午战争爆发后,进士出身的台南筹防局统领许南英曾率部奋死抵抗,苦撑危局,还将多年积蓄全部充作官饷,奈何回天无力。台湾沦陷后,许南英被迫举家渡海落籍福建龙溪(今漳州)。
算算,许地山是虚岁三岁时来到漳州。年幼的他也许还以为是次旅行吧,坐完竹筏转乘轮船,海浪,海鸥,海风,他高兴得蹦蹦跳跳,在轮船中爬上爬下,结果从绳子上跌下来,左臂脱臼,没接好,后来左臂长期活动不自如。这也是许家流离迁居途中又一件不顺利的事。
许地山在漳州住了一两年,就跟着到广州做知县的父亲全家去了广州,等再回到漳州时,许地山已经是个青年了,风华正茂。
从许地山出生到1941年去世的这些年份,世界和中国都不太平,风云际会,激烈动荡,身处其间的许地山一辈子也都漂泊不定。不过,说漂泊也可以说是一种游历。
十九岁,家境窘迫,许地山自谋生活,回到漳州,任福建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教员。两年后到缅甸仰光中华学校任教。又三年,回漳州,在漳州华英中学任教,第二年又回福建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任教,兼附小(今福建龙溪师范学校附属小学)第一任主事,就是今天的校长。后求学燕京大学文学院,从二十六岁到三十岁,与燕京大学有不解之缘。三十一岁赴美国留学,在哥伦比亚大学得文学硕士,后转英国伦敦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印度哲学、梵文及民俗学等并在牛津大学得文学学士学位。回国时,顺道到印度罗奈城印度大学研究梵文与佛学。三十五岁回母校燕京大学文学院工作,再续前缘。其间回过台湾,逗留多日。后开始又一次的印度之行。在燕京大学直至四十三岁,从助教到教授。后因受燕京大学教务长司徒雷登排挤遭解聘,第二年即1936任香港大学文学院主任教授。1941年,许地山四十九岁,正是中流砥柱的年纪,却因劳致疾,不幸过世。
人生是一条河流,或汹涌澎湃或涓涓细流,有一个大致的走向,就像我们说许地山的一生,先列他的年表,试图捋顺他的一辈子,不过这样显得简单和粗粝,其实他的所有细节都隐藏在每条支流中,激起的浪花朵朵使得河流不会平铺直叙,河流的美,河流的深和广,河流底下所有的秘密和欢喜哀愁所有的抗争和努力总要我们细细探究才能知晓一二。
许地山的早逝是无法言表的遗憾。人生的长度也许无法掌握,人生的宽度和厚度却可以通过努力达到。许地山不仅是作家,还是学者、翻译家、教授,宗教研究造诣精深,通晓音律,谱曲编词,弹得一手好琵琶。
人们似乎对许地山的作家身份最先认可。1921年初,新文学史上的第一个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成立,许地山列名为十二个发起人之一。《小说月报》全面革新内容,成为贯彻文学研究会文学主张的新文学刊物。许地山全副精力投入,从1921年到1924年的上半年,短短三年多时间内,发表在其他报上的作品不算,单在《小说月报》上,他就有小说十一篇,散文四十四篇,诗歌六首,还有其他译著若干。他的第一篇小说《命命鸟》就是发表在《小说月报》上。1921年许地山二十九岁,这时的他已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生活的体验和情感的积累,在默默储备和酝酿后,在纸上笔下奔放畅达,一泻千里。许地山的小说一出手就沉着老练,构思不落窠臼,人物也不会脸谱化,有个性有形象,他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引人注意。许地山为中国新文学运动做出自己的贡献,同时,创作过程中,许地山思考、感悟,继续发现自我,深化自我,同自己作品的人物一起寻找生命的价值,生存的意义。
我是漳州人,我儿子曾经就在许地山当过校长的龙溪师范学校附属小学读过书,所以我对许地山在漳州呆过的那几年十分感兴趣。本来我一直以为那篇几乎人人都读过的《落花生》是在漳州写的,至少是写漳州生活的场景,后来发现不是,莫名感到惋惜。他像一阵风掠过漳州的树梢,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假如对人生观念进行精炼概括的话,故乡平和坂仔的秀美山水给了林语堂一个高地人生观,而许地山,最恰当的该是“落花生精神”吧。花生不如其他果树来得美丽,果实的颜色也不诱人,这是朴素实在;花生的果子埋在地底,并不张扬,暗自蓄积力量,这是低调内敛;等时机到了,它就成熟了,成熟后的花生用处多,价廉,味美,可制油,这是利他的牺牲精神。由短短一篇几百字的小文引出百般含义,并一定要联系到作者本身,这不是对一颗花生的牵强附会,也不是后世对许地山的强加或美化。许地山的“落花生精神”并非空穴来风,他同时代的许多人都留下了与他交往之后对他的感受和判断。
许地山不幸,生在一个不安宁的年代,许地山又是幸运的,那个年代英雄济济,人才辈出,星汉灿烂,许多我们只能在书上看到姓名的人,鲜活地在那个年代行走。而那些人,有不少是许地山的朋友,或淡淡往来,或交往密切。
许地山的妻子周俟松说:“地山在生活上,一无嗜好,衣食简朴……喜爱与劳动人民接触,与广大群众交谈,对人真挚谦虚,对义务竭尽所能,对权利从来淡薄……”
在孩子的眼里,身为父亲的许地山又是什么样的?许地山的儿子周苓仲回忆一家人“经常追逐为戏,妈妈当母亲,我们兄妹两个当小鸡,爸爸当老鹰,常常被爸爸捉住抱起来打屁股……”
周俟松是许地山的第二任妻子,在许地山的妻子林月森因病去世后的第九年与许地山共结连理。周俟松与他生活了十二年,应该说对许地山是了解的。但毕竟是自家人,妻子欣赏丈夫或儿子爱父亲,说好话,不意外。和他一起行走的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是如何评价许地山的呢?
郭沫若说:“他不仅是一位诚实的创作家,真挚的学者,而且是一位极健全的社会人。也因为他是诚实,真挚,所以他的精神才极其健全。”
茅盾说:“他是热情的,然而他的热情常为理智所约束,故不常见其喷薄;他对于人生的态度异常严肃,然而他表于外者又常是爱说笑爱诙谐。”
老舍说“……他明知道某某人对他不起,或是知道某某人的毛病,他仍然是一团和气,以朋友相待。他不会发脾气。……为了读书,他可以忘了吃饭。”
叶启芳说:“许先生对于我的最深记得的印象和我认为先生最伟大的品格,便是真诚,一种恳挚无比的真诚,一种坦白无邪的真诚。”
郑振铎说:“他的一生都是有益于人的,见到他便是一种愉快。他胸中没有城府……”
郁达夫说:“像这样坚实细致的小说,不但是在中国小说界不可多得,就是求之于一九四零年的英美短篇小说界,也很少有可以和他比并的作品。”
与许地山并无深交的胡适坚持自己的选择,推荐许地山到香港大学任文学院主任教授,胡适认为在新文化运动中最佩服的人物,“除去二周(鲁迅、周作人)之外,许地山是第三名”。
有的侧重描述衣食住行和交友,有的从精神和内心层面剖析,有的从文学创作角度给予高度肯定。与许地山交往过的还有梁实秋、周作人、冰心、蔡元培、柳亚子、胡愈之、邹韬奋、陈寅恪、瞿秋白、泰戈尔……还有许多。许地山和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些人,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在一个大时代的漩涡中,他们交集、碰撞,熠熠生辉,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当许地山病逝的噩耗传出后,第一个送来花圈的是宋庆龄。书画家叶恭绰、银行家周寿臣、外交家颜惠庆、戏曲艺术大师梅兰芳、香港知名学者陈君葆、画家徐悲鸿等各界人士和团体近千人或前往悼念或送花圈或送挽联,香港大学降半旗,港九钟楼鸣钟志哀。许地山喜欢和肯定花生的淳厚无华、默默奉献,他一生的治学处世也遵循着花生的这种品质。在香港大学工作的那几年,许地山改革课程设置,充实内容,参加各种教育和社会文化活动,为香港的文化教育事业做了不少贡献,百忙之中还坚持创作,发表小说,撰写学术文章,编写剧本等。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他走出书斋,投入抗日救亡运动。除了许地山不遗余力所做的这些事让人们敬佩外,不能不说许地山确实有他的人格魅力。身后哀荣也在情理之中。
有一天黄昏,我去寻找许地山故居。我穿行在漳州的大街小巷,应该是在芗城区新华东路管厝巷那一带吧,两层砖木结构,门前有小院,小院里也许种过闽南经常见到的三角梅,日日红。1915年冬至1917年夏,许地山曾在那居住。他留着特别长的头发,穿着一件特别宽松的蓝布大褂,袖口也特别宽大,一边慢慢走,一边翻看着什么书,从学校走回家或从家走去学校。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夏天,像燕子掠过水面,涟漪很快没有了。许地山故居早已不见踪迹,甚至难于准确定位,四下望去,高楼林立,店铺毗连,我像燕子迷了路,忘了当初的那个窝。黄昏的暗一点点抹浓,有些惆怅。所幸在许地山的一些文章中能寻觅到闽南印迹,字里行间充满了闽南气息。他确实是在这里生活过的。文字永远比建筑久远与坚固。
许地山一生创作的文学作品有浓重的地方色彩,多以闽粤和东南亚、印度为背景,当然还有以北京为背景的,像那篇著名的后来还改成电影的小说《春桃》,老北京的韵味十足。那是1934年创作的,当时被誉为现实主义作品。作品主题、风格独树一帜。我对这篇小说的印象是从演员刘晓庆开始,她是“春桃”的扮演者,演活了,我看了电影才去看原著。人们说起许地山,总是绕不开《落花生》和《春桃》。不过我印象更深的是他的另一个小说《商人妇》,因为《商人妇》的闽南印迹很多,看着很亲切。《商人妇》是早期的作品,写于1921年,也是在革新后的《小说月报》上发表。当时许地山离开漳州不久。闽南乡音犹在耳旁,闽南人闽南景还在眼前。
《商人妇》以异国风光为背景,命运坎坷的女主人公惜官却是闽南农村广大妇女之一,文中明确她是唐山人,口音是海澄的,娘家在鸿渐,丈夫在青礁角尾开糖铺。唐山是华侨对祖国的称呼,鸿渐是漳州龙海角美镇的一个村,青礁古属漳州府海澄县,角尾是现在的龙海角美,都是闽南元素。惜官风浪颠簸出洋,千里迢迢去新加坡寻找十年前离家到南洋谋生的丈夫,却被丈夫偷偷卖给一个印度富商作妾,并生下一个儿子。印度富商死后,几个妻妾明争暗斗,惜官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儿子逃离,四处漂泊。当时不满现实又苦闷的许地山让这个弱女子从宗教信仰中获得再生的勇气,从学习文化中开拓眼界,顽强地生活着,只是她再也回不了家乡了。答应帮惜官带信给鸿渐村中老母亲良姆的“我”看见“那橄榄树树底下破屋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哪里还有一位良姆”。结尾点到为止,隐而不发的情景描写,让人久久不忘,酸楚不已。
从《商人妇》到《春桃》,从1921年到1934年,从“惜官”到“春桃”,许地山笔下的女子愈发光彩照人,同样是身份卑微地位低下,“春桃”不光善良,还泼辣、坚强,显然比“惜官”更积极,更觉醒,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如何去争取。小说的背后是作者许地山不断探寻人生真谛,思想和灵魂艰难跋涉的一个历程。
翻开许地山这本书,我发现越走近许地山,就越眼花缭乱,心潮起伏。他就像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越挖越有。我私下以为,许地山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他一定会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一定还能做许多对文化事业教育事业有用的事,他的声名要比现在更远播,和林语堂一样,也一定能成为漳州的另一张有质地的名片。他的早逝,于社会于时代都是一种损失。唯一安慰的是背影虽已走远,但文章长存,精神永在。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