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与皈依(作家读作家)

2015-04-10 00:28刘凤阳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小说

刘凤阳

游利华的文字并不华丽,也不刻意追求独特性,但是,她的小说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记,那就是贯穿始终的“当下”感——这种“当下”、“在场”的属性不仅仅是因为其题材的现实性和创作手法上的写实风格,更重要的一点,我认为是其擅长采用的“未完成”式情节处理方法和结构方式:她的故事、人物命运常常在一个重要的节点上被悬置、被中断、被模糊化处理,她有意识地在小说里放弃了所有的“结局”和“下落”,一如生活本身的悬而未决,又如生活本身的难以预料。这样的特质为游利华的小说赋予了一种美感和张力,并且特别适合于短篇小说创作:诸如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时候结束,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结束,这种结构技巧游利华运用得已经较为纯熟。

乡土背景和城市面貌的相互交织、纠结和映衬是游利华小说里的另一重叙事逻辑。乡村在游利华的小说里,既是一种逝去的风景,也是一种精神向度上的最后皈依,她小说里的主人公们明明知道,“过去”已经不复存在,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迁,旧有的秩序已然瓦解和颓败,童年,友情,乡俗,人与人之间简单朴素的关系,这些都已被时代改写,回归或者逃离都已成为不得已的选择。在此心灵图景之下,游利华笔下故事的生发和演进都带上了一种清醒和无奈的色彩,因为清醒而无奈,更因为无奈而清醒,这是她的小说区别、超越于众多“打工小说”、“底层小说”的地方,“苦难”不再是叙事的动机,为心灵寻找新的出口和途径,才是更重要的、更需要不断去言说的。

《在美容院》是游利华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最新成果,在许多方面实现了某种突破。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刘自己”,从这个名字里可以看出作者希望透露出的点滴信息:走自己的路、寻找自己、做回自己等等,这种在小说人物的姓名中嵌入“主题”或人物身份的手法,在游利华的小说中多次采用,如短篇小说《旅途》中的一对情侣分别叫“唐情”和“宋侣”;短篇小说《牡丹亭》里的三个男女主人公分别叫做“杨(扬)帆”、“魏(为)舟”和“何(河)岸”,三个名字代表了三个人物不同的性格特点和价值取向。且不论这种手法是否足够聪明或高明,起码可以给读者一种“先声夺人”的“代入”感。当然,过多的、过于直白的谐音也可能对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形成图解和破坏,这一点还有待游利华去把握和变通。

“刘自己们”已经不再是打工大军中忧于衣食温饱的初来者,他们某种程度上业已在城市站住了脚跟,城市生活对他们也不全是隔膜、排拒和疏离,他们中的一些人拥有了自己的物业、房产,甚至有了一番可以看得见前景的“事业”。刘自己在美容院工作,俨然已是行内的技能“熟手”,不仅拿着一份不错的收入,因为积淀的客源关系众多,不时还可以为马路对面的整容医院介绍客户,如鱼得水地、坦然地从中抽取十个点的佣金。她的心里自有一份成就感:“刘老瞎家背猪草的二丫头,也是个能干的人了”。但是,这种成就感、包括收入的相对“丰厚”和职业上的得心应手,都并不能为她的幸福生活带来保障,当年在电子厂打工时认识了老乡许强,他“高高瘦瘦的个子,分头,长尖脸,笑起来,两片嘴唇咧开,凤眼上挑,有种坏坏的帅”,而她自己也拥有足以引以为豪的身材:“细得一捏就断的腰,腰上却承一对丰满的胸,宛若两只皮球,圆润突兀”,他们两情相悦,在“很苦很累”的环境下拓出了一片自足甜蜜的“二人世界”:在租住的农民村里“夜夜笙歌,卡拉OK、音响宣传响个不停,他们的小屋内欢娱如水,都没有睡意”。奉子成婚之后,许强跟着电子厂迁往东莞,并一步步“升迁”为厂里的技术组长,开上“花了大十几万”买来的新车,刘自己一个人留在深圳,夫妻俩“一个月见一次,吃两顿饭,吵一架,手都不碰一下”,形同路人;就连通电话也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对方还在“活着”。“她知道他有别的女人,特意租了一室一厅的小区房,屋内若隐若现的香水味,衣柜底女人的衣服,她都懒得吭声。”——这样的纵容并非是一种无能或者无谓,而是一种对“现实”的洞明,一种主动的放弃,一种彻头彻尾的麻木:在他们日益逼仄的人生里,“感情”早已没有了生存的空间,“灵魂”似乎也成为枯萎了的花叶,失去了去照料、去关怀的能力和耐心。这是何等空茫的人生!所以,当刘自己凝视自己因“糖尿病高血压腰椎突出,常常还气短胸闷”而变得异常肥胖的身体,凝视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圆乎乎一团,土豆一样往前滚”时,再也不犹豫,“当机立断,抽刀截水”地决定辞职回老家。

“三个多月前,妈突然脑溢血,抢救过来后,人就半身瘫痪,几乎不能说话不能动,成了半个植物人。”刘自己回到家,看到母亲“左半边瘫痪,完全没有知觉不能动弹,右半边腿和手能稍微动动,话也说不清了”,而近乎空了的村子里“十几户人家,趴在半山坡上,周围几块石跷田,顽强地长着些小菜水稻小麦”……母亲、故土,这双重意义上的“瘫痪”的现状,就是刘自己归来所必须面对的一切,也是留给她的一切。在一片压抑和无望的气氛中,游利华笔锋一转,写到了刘自己的中学同学何小勇。当他们还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时,何小勇曾经因为在下暴雨之前特地返回教室关紧了门窗受到老师表扬,也让刘自己注意到了他,并暗恋上了他。如今的“养猪大户”何小勇的成功,不啻是一线希望之光,照耀的不仅是刘自己尘封已久的心田和情感世界,也照亮了她的未来。在小说的结尾,游利华终于要为读者揭开一个谜底了:那就是学生时代的刘自己收到的那张写着“我喜欢你”的字条,多年以来,刘自己一直“凭直觉”认定那“应该”是何小勇写的,现在,虽说她没有了丝毫的“非分之想”:“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能这样天天见个面说说话就满足了”,却还是希望这个小小的“悬念”能够有一个圆满的答案。但是,语焉不详的何小勇没有满足她的夙愿:“我记不清了,好像,没有吧”,这令人略感失意,却也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至于以后,上天自有安排”,——刘自己似乎信心满满,她的“心”并没有死,她还有“以后”,她贴心贴肉的故乡还有“以后”……

游利华立足于、遵从于自己的内心体验,从最真切最熟悉的地方入手,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写作,应该说,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收获,也形成了自己的“路数”。假以时日,如果游利华能够在语言的朴素和精致之间、结构的完整和节制之间、情节的跳跃与平稳过渡之间找到更加完美的平衡,她的小说当有更加可喜的跃进。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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