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1
老汤走出去,又折了回来,“应该带点什么吧?”他咕哝着,像是在向妻子询问。“那就带几个鸡蛋吧,米缸里刚好有八个,想拿就拿去吧。”妻子对事情有不同看法,她觉得一个老师,即使真打了学生,也是出于好意,没必要面红耳赤把事情闹得那么大。“我早就说过,汉金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人,都白眼狼。”妻子最后下了结论。
那一巴掌下去,血还没从秋水的嘴角流出来,老汤就后悔了。平时他再怎么生气都能克制住,这一次,还没以前严重呢,他怎么就没控制好情绪呢?心情不好?似乎不能拿这个当借口。或者,就像人们说,被鬼捉手了。莫名其妙地,老汤就因为秋水背不出“锄禾日当午”的下一句是什么而扇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本可以做做样子,就算真打,也不能用力那么猛,以至于都打掉了秋水两颗牙齿,流了满嘴血。
巷街上湿漉漉的,一眼望过去,路面上泛着灯光。老汤的眼睛有些老花,看不清,他提着腿,生怕踩进水坑里。那些水坑看似很深,实际很浅。白天下了一场大雨。校长刚好借此机会给全校师生放了半天假,实际上也是为了处理老汤闯出来的祸。校长没说什么,他真不知道该跟老汤说什么,怎么说。校长很年轻,三十多岁。论教龄,老汤不知道要比校长多出多少年。但能这么论吗?老汤有时也不得不在校长面前恭维几句,“年轻有为啊!”当然,老汤也是不服的,末了,他会加一句,“不过,那时我比你还小呢,就已经去越南打仗了。”
老汤参加过1979年的越南自卫反击战,他习惯称之为“越南战争”,那年他二十岁还不到。现在,这个年纪的人还到处游手好闲呢,相互一比,老汤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平时课间休息,三五个老师坐在一起喝茶,老汤就喜欢跟他们讲讲那场战争,在他心目中,那肯定是一场大战役——更大的战役他也没参加过——至少在他这一生,绝对是值得一提的大事吧。怎么说,他也是握过枪的人。然而,老汤认为大的事,他的那些同事可不一定认同,几个都是80后,就数校长年纪最大,也只是70后,在老汤看来,不管是70后80后,都一样年幼,没任何区别。他们谈的话题老汤不喜欢听,老汤说话时,他们也旁顾其他,像不认真听讲的学生。尽管如此,老汤还是喜欢讲,他觉得有必要教育教育这帮小孩,尽管他们还都是师范毕业的大学生,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总归没握过枪吧,没去过越南吧。单凭这点就够了,老汤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自然也有资格批评在他看来错误的观点。老汤在表达不同看法时,他们也能做到敬重,毕竟年长了几十岁,这点威严还是有的。但听归听,他们不会照着做,老汤又不是校长,甚至还不是一个正式教师,他们自然不会拿这个小看老汤,但作为一个现实的存在,确实让他们觉得被一个代课老师又比自己年长几十岁的人教训实在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
“有些事情是必须说清楚的。”老汤经常这样收尾自己的观点。
“对,汤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大家学着点,汤老师握过的枪比我们抓过的粉笔还要多。”最后校长调侃着总结一句。稀稀落落的笑声中,有人连忙跑去敲钟,新的一堂课也就开始了。校园的吵闹声顿时静了下来,像是潮水,纷纷没进了涵洞。老汤仔细琢磨着校长的话,又琢磨出了讽刺的意思,于是他一天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2
巷街的灯是刚装上的,一个衣锦还乡的富人,出了一大笔钱,给家乡装了城市一样的路灯。老汤在路灯下,又把鸡蛋数了一遍,没错,是八个。他一路上还在酝酿,怎么跟汉金把事情说清楚。白天汉金的情绪有些激动,老汤觉得那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老汤还不能表现得过于慌乱和理亏,他坐在一边,慢悠悠地,说:“汉金啊,我会跟你说清楚的。”汉金横着脸,“你现在就把事情说清楚,当着校长的面。”这话让老汤觉得可笑,乡里乡亲的,从小玩到大的人,怎么说个事还得当着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的面说呢,就因为人家是校长?老汤觉得汉金的话不够水平,他想批评几句,却被校长阻止了,“汤老师啊,你就别说话了,让我好好跟这位家长谈谈。”听口气,老汤还真的需要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照顾一样。但老汤果真没再说话,他出去散了下步,又没带伞,于是就站在走廊里,抽掉了最后三根一品梅,看着沉浸在雨幕里的校园发呆,烟抽完了,雨也小了。校长这才拨了老汤的手机。老汤没接,直接走进办公室,见汉金已经不在了,校长这才说:“汤老师啊,事情总算解决了,医药费学校先帮你垫上,到时从你的奖金里扣,我跟其他老师也说说,看能不能帮你匀点。以后,就不要碰学生了,现在的学生,跟以前不一样,金贵,一个指头都动不得……成绩怎么样,倒是次要的,关键别出事。”老汤还想说几句,表达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觉得还是去汉金家里一趟吧,把事情说清楚。
老汤有一句话是必须当着汉金的面说的——“即使不是秋水的老师,作为叔,打了秋水,就算是重了点,你也没必要闹到学校,当众与我翻脸吧。”这话其实是老汤的妻子说的。老汤走在路上,越发觉得妻子的话有理,有力量有气势,肯定能把汉金说得哑口无言,反过来赔礼道歉。这么想时,老汤又觉得没必要给汉金家带八个鸡蛋了。刚出门时他还认为妻子小肚鸡肠,快到汉金家门口了,他才后悔没听妻子的话。
四周静悄悄的,夜不是很深,只是天气的缘故,巷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老汤不急于去敲汉金家的门,他家或许已经睡下了,但仔细听,屋里还有声响传出。老汤突然有些紧张,像个贼一样站在人家门口,被人看见了不好,何况还是个老师,全村上下与他碰面都得恭敬地叫声“汤老师”,虽然还没转正,但一个教了三十年书的老教师谁还会在乎有没有转正呢?事实上,也只有老汤自己在乎了。为了转正,他没少努力,但命运弄人,每次都像抓到手的泥鳅,一不小心,就又让它从指缝间溜走了,却总有那么一个堂皇的理由,让老汤信服、认输,并寄予下一次的希望。上面的领导每次都语重心长地说:“汤老师啊,下次一定给你一个名额,没问题的。”可到了下次,还是出问题了。问题太多,解释问题的理由更多。老汤听多了,有时会忍不住感动,单一个教育系统,有多少人多少事需要处理啊,就因为他,即使编借口,也要编出那么花样百出一次一个样,其实挺不容易的。有人出于好心,提醒老汤:“汤老师啊,你是可以想想办法的,你不是有不少战友在县里吗?人脉要是不用起来就不叫资源了,是吧?汤老师。”是的,老汤是有不少战友在县里,大大小小都是官,他有时也喜欢在同事面前吹吹牛,某某某,以前跟我一个排,关系还不错,一起出生入死过。但老汤真不想去找他们,也不是不想,是不敢,也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老汤想,那不是自找人来丢吗?
3
最后,老汤还是去了。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汤的儿子刚去世不久。儿子的去世对老汤和老汤的妻子的打击太大了,简直是灭顶之灾,夫妻俩差点没挺过来。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老汤三十五岁才有儿子,他以一个军人的姿态表率晚婚晚育的计划生育政策。儿子去世时,才十七岁,刚考上镇里的高中,跟老汤去越南打仗时的年纪差不多,样貌也差不多。结果是,老汤没能在战场上牺牲,他的儿子反而被一湖两米深的水溺毙了。值得欣慰的是,老汤的儿子是因为救人才死的,事实上也可称之为牺牲。老汤有时想,这才像一个战士的儿子,换做老汤,他也会义无反顾。每每悲伤欲绝,他总以此自我安慰,或者劝慰妻子。但一个家,有儿子,和没儿子,那是天与地的差别。老汤傍晚下课回家,坐在院子的排骨椅上抽烟,突然门楼有哐当一声单车支地的声音,他都会立马站起来,探出头看看,是否走进来的就是儿子侧背着长带书包的身影。可是,要吗是别人家的孩子打门楼经过,要吗纯粹是一种幻听,总之,老汤不得不接受儿子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问题还不仅是接不接受这么简单——往后的日子,他们夫妻俩该怎么过?以前有儿子在,就有一份希望在,老汤其实也有很消极的想法:算啦,别折腾了,老了,看儿子的吧。他本是那种最看不起生儿养老的人,在村里他持有这种观点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以至于后来他也不得不这么想时,他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没力气了。可是,他连这么一点消极的机会也没有了。儿子一死,他不得不面对,夫妻俩的养老问题,且不管死后谁来捧香炉,就没死这会,靠什么吃饭。也就是说,老汤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转正,否则退休下来,他将一分钱也拿不到。夫妻俩就这事商量了好几个晚上,以至于老汤提着一袋子干海鲜去县城时,两眼都是通红的,像刚哭过。
4
老汤在巷街口的榕树下站了一会,抽了两根烟,烟盒里还剩一根,他没敢继续抽,还得留到明早上。每天早上一起床,老汤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到院子里转一圈,抽根烟。他的烟瘾越来越大,妻子让他戒,他知道戒不了,都抽了几十年了。说起来他的烟瘾还是战友们给带起来的,那时在越南,谁也不知道明天还在不在人世,便豁开了一般,什么过瘾的都来一下,老汤就学会了吸烟。老汤记得有一个战友,广西人,个头很小,烟瘾很大,每次出发,他都紧张得要命,手脚抖索,然后掏出烟,假装镇定,给老汤一根,“抽根烟,还剩半包,不知道能不能抽完呢?”当时老汤年轻气盛,觉得广西佬胆子也太小了,现在想来,老汤才体会到那句话的悲壮。“别急,先抽根烟再说吧。”如今老汤凡是遇事也时常这么劝自己。
老汤围着榕树绕了一圈,这是棵大叶榕,长在巷街口上,听老一辈的人讲,他们还很小的时候榕树就已经存在了,而且也像现在这么大了。所以,这棵榕树可能比这个村庄还要年代久远。也就是说,这个村庄一代接着一代的人一茬接着一茬的事,这棵榕树是唯一的长久见证者。就比如当下,它又见证了老汤的踟蹰。老汤转到榕树的另一面时,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榕树根部有一个水桶大小的黑洞。老汤这才记起,这个黑洞也是一直存在的,还记得孩时,老汤和汉金他们在巷街口玩捉迷藏,他们就都喜欢往树洞里钻,刚好能藏一个人,要是夏天能粘上一身的毛毛虫。记得有一次,汉金竟然躲在洞里睡着了,没人找到他,也可能是故意不去找他,而没人找到他就不能自己出来,那样等于认输。那时村庄的夜晚黑得跟泼了墨似的,不像现在有路灯。所以,老汤至今都很难想象,当时汉金是如何在榕树洞里过一夜的。第二天,汉金的父母惊慌失措,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就差没去湖里捞人了,最后还是老汤机灵,想起了这个树洞。这么多年了,老汤也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到这个树洞了,或者有多少年已经没站在这棵榕树下了。这棵榕树就在汉金家门口不远,他们以前玩累了,会到汉金家喝口水吃块粿——也就是说,老汤也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到过汉金家了。虽然平时在村里遇见也会点个头问句“吃饭了吗”,但真的就没想过到对方的家里去坐一坐,就是三年前,老汤的儿子溺毙,汉金也狠心没到过老汤家里一步。这么一想,老汤越想越通,他和汉金其实已经只能算是一个认识过的陌生人,就跟他的那些曾经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一样。
眼前的树洞,在老汤看来,似乎变小了,他再也没法把整个身体放进去,否则他真的想躲进去试一试,试试在树洞里过一夜是什么感觉。“找个洞躲起来吧。”他经常这样批评不思上进的学生,他说话总是这么狠,不留情面,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他都觉得那是为学生好。他回到家里也是那么教育孩子的,如果儿子不死,到今年,肯定能考上一线本科。儿子一死,他的一切雄心壮志似乎就中途坍塌了,像是一个实验只做到一半,看不见结果,也就没办法服众。如果真该为此事羞愧的话,老汤是应该找个洞躲起来了,至少他已经开始有了这样悲戚的想法。想归想,老汤终究还是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他把手里提着的八个鸡蛋藏进了树洞里。就像三年前那个已经在县委大楼拥有一间大厅一样的办公室的战友不敢收下老汤的干海鲜一样,汉金也不好意思接下这八个鸡蛋,他甚至应该反过来跟老汤赔礼道歉。是的,事情就应该这样,如果汉金不是个明白人,老汤就有必要把事情说清楚。
老汤决定去敲汉金家的门,他跺跺脚,努力让自己的脚步铿锵有力。
5
老汤敲开老战友的门时,彼此都吓了一跳,竟然一点旧痕迹都没能留下,一个过分的肥胖一个又过分的黑瘦,像是一条路上朝相反的方向走。这些年,其实也是有机会见面的,老汤早听说有个“越战战友联谊会”,但他一次也没参加。
得知是老汤,老战友还算热情,马上招呼佣人上茶敬烟,尽管这个过程中他可能还在脑海里搜寻一个叫汤玉宇的越战战友,或者搜寻到了,或者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们是战友,却是确切无疑的——这年头,冒充什么也要好过冒充战友。两个人手执手,一说,竟然说了一下午。最后老战友留下老汤吃饭,喝了点酒,更是说个没完,时而大笑,时而小泣。
“怎么样,我的老战友啊,现在在干什么?”
“还是你有出息啊,我也就一名教书匠。退役后回村,没事干,几年后,上面也算照顾,把我安排进学校当老师。实际上,你也知道的,我初中还没念完呢,哪有资格当老师哦,不过,这一当,也几十年了,算是老教师了,老油条了。”
这么一说,老汤就把自己绕进编织的谎言里了,接下来,他几次下决心要跟老战友坦白,甚至儿子见义勇为牺牲的事,他也想一并说出……可是,老汤终究还是开不了口,像是有一把大手一直捂住他的嘴巴,或者掐着他的喉咙。最后,他放弃了,像一块海绵那样瘫软了下来。
临走时,老战友把老汤带去的干海鲜递回给老汤,“空手来就行,带什么东西呢,拿回去。”老战友口气威严,不容置疑。老战友不但没收下老汤的干海鲜,还吩咐佣人搜出一大堆盒子袋子,一并让老汤带回家,甚至还亲自塞给老汤一千块钱。老汤都感觉不好意思了,求人不成,倒像是乡下人来要东西的。事实上,老汤真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一直拒绝成为那样的人。
后来老汤的妻子每每念叨起老汤的“没用”,这事便是一次屡试不爽的例证。老汤其他事都能争辩出自己的理,唯有那次,他只能选择沉默,并羞于提及。老汤后来对自己的悔恨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那之后一次转正考试老汤没能通过,其他跟他一样没能通过的最后却都转正了,唯有他没有,他也只能怪自己,怎么就考不好呢?或者说,怎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去找一找人呢?事后一打听,他们找的那些领导其实都是政府里的边边角角,是老汤那位老战友的手下。这些倒还不是最让老汤绝望的,最绝望的是,上面下文,代课老师再也没有转正的机会了,也就是说上次的转正考试成了历史的最后一次。这下好了,老汤彻底死了心,老汤的妻子也彻底死了心,她之前还一直催老汤拉下老脸再去县城一趟呢——这下再也不用去了。
生活,有时就在一念之间,就呈现出不同的路途和结局。老汤最后总结出这么一条真谛,也只是总结在心里,没敢拿出来和人分享,尤其是他的那些同事。
6
“汉金,开下门。”
“谁啊?”
“是我,老汤。”
“做什么?”
“坐坐。”
门开了,咯吱一声。老汤没想到,几十年了,汉金家还是这扇柴门,油漆掉了不说,连木板都被虫子和时光腐蚀磨蹭得像是雨水冲刷过的泥地,门上本来油着“加冠进禄”四字,老汤记得小时候那四个红底黑字是刚油上去的,很大很清楚,如今字已经没了,连红底也掉了,同样的位置上只是过年时贴上的两张红联,也已经被风吹或者某个小孩给撕得支离破碎。
汉金的房子是汉金的父亲留下来的,不满一座,就半边,一个厝手房加一个小房间,半个大厅是汉金搭起来的棚寮,白天歇息吃饭可以,晚上睡觉就不行了。汉金还有一个弟弟,叫汉武,另一边的房基便是他的。汉武听说比较有出息,老汤也只是听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怎么关心这一家人了。所谓的出息,也只是在镇上租了半片铺头做点小生意,或者打点工而已,要不也不用老和哥哥过不去,占着另外的半座房基不让哥哥碰。汉金兄弟俩的不合,这点老汤倒是知道,因为事情闹得有点大,几年前了,兄弟俩还打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哥哥把一头牛拴在了弟弟的房基地上,拉了一地的牛粪。
老汤站在汉金家门口,他心里想:其实汉金这一辈子也真够失败的,如果说他来到世上有什么成绩的话,那就是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这点上,汉金和他家那头黄沙牛真有一比。照老汤之前的想法,汉金这种行为有点不可理解,越穷越生,也就越生越穷。老汤就经常拿他开玩笑,“像汉金那样,生一大堆孩子,一个防意外,一个准备打架时一命换一命,最后剩下一个来养老。”老汤那时的嘴巴是出了名的不饶人。如今想起来,还不只是不饶人那么简单,都有点刻薄,有点毒了。自从儿子溺毙之后,老汤就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如果真要他说点什么,那也只能说,他现在还真有点羡慕汉金,虽穷,虽苦,毕竟一家人还团团圆圆,热热闹闹。
“人勿相媲,千人有千样的苦。”这也是这个村庄留下来的一句老话。老汤教了三十多年书,不管是不是正式,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汉金一家差不多都睡下了。除了两个大女儿睡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其他五人都挤在一张被加宽了的门床上,汉金和妻子睡南头,三个各相差一岁的儿子则像三条秋刀鱼一样并排睡在北边,不时因为扯被子相互在底下踢撞,于是他们的母亲就突然坐起来大骂。
“再吵把你们一个个扔外面去淋雨。”汉金骂道,“秋水,你起来,汤老师来了。”
秋水翻身下了床,他的嘴巴已经肿了,像是含着一个鸡蛋。老汤抬头看了秋水一眼,发现秋水的目光躲闪,没敢看老师,但迫于父亲的威严,他还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玩手指。另外两个男孩,嘻嘻哈哈掀起被子的一角偷看。老汤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一个似乎已经很大,一直没上学,一个还小,在秋水的下面,还没到上学的年纪。
说什么呢?老汤叹了口气,问汉金:“有烟吗?”
汉金说:“你袋里不是有吗?”
老汤说:“我只剩下一根了,留着明早抽。”
汉金有点不情愿,起身去找,终于在灶台找到一个已经瘪得不像样的烟盒,撕开一看,刚好有两根红梅,村里小店最便宜的那种,两个人一人一根,抽了起来。抽完烟,老汤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便又问,有茶吗?汉金又起身去端茶具,接着又到处翻找茶叶。老汤顺势把这一家子环视一圈,杂杂碎碎,东西真多,但没一件像样的,一个旧电视,一辆旧单车,上面都搭满了衣服,层层叠叠,看起来跟小山似的。相比之下,老汤觉得妻子有时难免唠叨,但确实是一个爱干净整洁的人,把一家收拾得井然有序,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有失规律的——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老汤家人少,要是一下子给老汤的妻子塞五个孩子,估计她也是招架不住的。
两个人已经喝了一壶热水了,老汤才开口说话。
“汉金,我儿子死了几年了?”
汉金被这么一问,愣住了,他没想到老汤不说秋水,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儿子。
“三年了吧。”
“好,你还记得啊。”
“记得,那次秋水差点就死了。”汉金看了秋水一眼。
“是我儿子把你儿子救了,你儿子没死,我儿子死了。是不是这样啊?好几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汉金突然接不上话,他本就不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被老汤这么一问,噎住了。秋水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三年前,秋水才五岁,三年后,八岁的他已经把五岁的事忘得差不多了。秋水突然插嘴:“汤老师,我知道‘锄禾日当午的下一句是什么了,是‘汗滴禾下土。”
“话多。”汉金拍了一下秋水的头。秋水却看着汤老师,希望得到肯定似的。
汉金又冲了一轮茶,彼此沉默。
“老汤,我……”汉金终于开口,“谁也不希望那样的,是吧。我知道你有气,有怨,可你也不能拿孩子报复啊,他懂什么,这么小。”
报复?汉金说了“报复”二字。老汤那一刻真想起身像扇秋水一样扇汉金一巴掌,如果是三年前,三年前的脾性,他肯定扇了,不但扇了,还踢了。但现在,老汤忍住了。老汤开始觉得有些事情原来是真的说不清楚的,或者是不能说清楚,彼此的话语都不在一个频道上,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他说的又是另一个意思。老汤在路上准备的一肚子话,突然间一无是处,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有些事情需要心领神会,如果汉金是个明白人,他就不应该为这一巴掌生气。凡事都需要点破的话,便会变了味。老汤真不想说了,尤其是扯到儿子的死,他是一句都不想重提的,他只是觉得他妈的怎么个个都这么糊涂,或者装糊涂。
老汤累了,他想回去睡觉。或许明天醒来,对这个事情又有了另一层理解。
老汤问,几点了?
12点。床上有人抢着答。老汤不知道是秋水的哥哥还是秋水的弟弟。
老汤起身要走。
“要不,”汉金也起身,“我明天再找一下庄校长,不要医药费了。”
“汉金啊,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老汤叹了口气,“我不是为那么点钱来的。医药费怎么能不要呢?你看秋水的嘴巴都肿得跟猪八戒一样了。”
汉金笑了,秋水也笑了,床上的人也掀开被子笑。
老汤站在门口,回头一看,汉金的妻子和另外两个孩子都下了床,一家人看着老汤离开。老汤突然心里一热,他想起最后把儿子挣扎的僵硬的身体抱进棺椁的那一幕。老汤一转身,泪水掉了下来。
老汤走出一大段巷街,才想起藏在榕树洞里的八个鸡蛋,又匆匆往回走,拿了鸡蛋,悄悄放在了汉金家的门口。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