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贤
(山东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小说交际的认知语用研究
——新时期小说艺术变革解读
李明贤
(山东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266590)
摘要:与中国传统文学相比,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时期文学在艺术观念与艺术形态上都发生了一系列变革。本文从认知语用学的角度解读这些变化,从而构建小说交际的语用框架。小说作家在小说交际中为了帮助读者获得诗学效果,创造作品的艺术价值,他们利用小说交际诸要素,如陌生化和丰富多样的叙述方法、结构和语境编排及话语设置,增加读者感觉的难度和审美的时间长度,激发听话人的想象力和主观能动性,以满足关联的需求。
关键词:认知语用学;新时期小说;小说交际;诗学效应;关联理论;陌生化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随着认知科学和语用学的不断发展,以文学语篇中的语言现象为语料进行的认知语用研究并不少见,他们分别从语用修辞、语用原则、语言变革等方面针对小说中人物交际用语进行了系统深入的探讨和研究,如Ryder(1999)、胡织女(2005)、景小平(2007)、邓晓宇(2009)等等。
但小说交际与自然语言交际相比有其特有的交际途径和交际效果。小说交际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以小说为媒介进行的延缓了的交际过程,因此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际,不具备即时性和互动性的特点,作者无法完全预测众多读者的认知假设,了解交际效果;读者对于明示和暗含信息的推理更无法及时得到作者的印证。小说交际的复杂性、戏剧性和独特性是构成作品本身艺术价值的重要因素。因此,小说交际并不仅仅指小说中的人物交际,而是指作者与读者之间通过小说诸要素(叙述方式、情景编排、故事情节、结构设置、人物对话等)进行的间接交际形式。但迄今为止,尚未有研究能够从认知语用的角度,对小说交际进行系统全面的探讨。VanDijk(1976)认为小说交际是通过宏观和微观言语行为实现的,但没有具体构建其实现途径。梅美莲(2007)从宏观上构建了小说交际框架,说明了小说交际是具有多个参与者、多种途径、多种语境、多层意义的延缓了的交际,但该研究并没有深入联系认知语用理论来分析小说交际的本质。本文选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中国新时期小说为研究样本,从认知语用角度深入解读小说艺术形式的变化和发展,从而构建小说交际的语用框架。
语用学研究语言使用者在适当的语境下灵活地遣词造句的能力,研究包括文学交际在内的所有语用现象。关联理论主要以自然语言交际中的话语为分析对象,但很多学者指出关联理论对于书面语篇也具有较强的解释力[1]。
根据关联理论,交际是一个认知过程。交际双方之所以能够配合默契,明白对方话语的暗含内容,主要由于一个最佳的认知模式----寻找关联。在保证相同语境效果语义表达的充分性的同时,为理解所付出的努力越小,关联性越强。Sperber& Wilson同时指出,由于明示程度的差异,话语中有一些弱暗含需要听话人花费更多的力气去处理,因此能够激发听话人的想象力和主观能动性,以满足关联的需求。这就是“诗学效果”,其主要作用在于形成交际双方的共同印象,增加情感共鸣[2]。
中国新时期文学主要是针对“文革”以前文学提出的,是中国源远流长的古典文学延伸出的一段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重要小说发展时期。中国传统小说注重的是“以文载道”,时代、国家、社会、阶级等给文学蒙上了厚重的社会学的外衣,文学语言沦为忠于现实,表现思想的工具。文学是社会统治思想的宣传品,是特定时代的“传声筒”。
以寻根文学为转折点,新时期小说在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分裂为前后两个阶段。新时期小说发展初期,大多数小说家在作品中反思惨淡的人生,歌颂不屈的灵魂。语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达意的工具而已,“得意”则可“忘言”。进入80年代后,受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的影响,新时期小说在语言、叙述方式、艺术形态、文体结构等方面发生了产生了一系列的变革。受接受美学理论的启发,以形式主义为主要创作思潮的“新潮小说”试图用语言去创造而不仅仅是表达思想,“以文喻意”,认为文学作品要刷新人的认识,激发读者自身的能动性和创造性,给予读者一定的审美体验。这种审美体验即Sperber&Wilson提出的“诗学效果”。小说作者违背语用准则,打破常规,意图延长读者的审美体验,增加情感共鸣;而为了寻求最佳关联,读者不得不付出更多努力推理出作者的语境暗含。这种努力的过程就是审美体验的过程,由小说交际双方共同努力打造。
任何一个历史阶段的文学变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在各方面因素的合力作用下逐步演变而成的。从对时事、对社会、对生活充满血泪控诉和深切反思的“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到探究历史文化、启蒙艺术新思潮的寻根小说,再到无逻辑、反常规,追求诗学效果的新潮小说,从“忘言追意”到文字游戏,从“看得懂”到“看不懂”,新时期小说在艺术观念和艺术形态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说,小说读者作为言语行为的接受者在推理小说作者发出的言语行为时所付出的努力的多少,是新时期文学艺术变革的重要依据和推动力。
新时期伊始,小说依然只是社会主流思想和意识形态的载体,是时代、社会、阶级的传声筒。黑格尔说:“人一旦要从事于表达自己,诗就开始了[3]。新时期文学的变革,首先要归因于作者主体自我意识的苏醒。新时期小说发展到80年代后,作家主体意识开始觉醒,在自我表现需求的支配下,作家们逐渐接受了表现主义的美学观,注重艺术对自我主体的能动表现而不是对社会现实的被动反映。由现实主义到表现主义,新时期小说逐渐完成了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的蜕变。
主体的能动表现需要客体的积极响应,众多作家在实践中渐渐萌发了“读者”意识。与传统小说作家的“读者意识”不同,他们体会到了读者不仅仅是故事情节和交际意义的被动接受者。语言可以创造意义,是以言语行为的接受者所具有的能动性创造机制为前提的,读者的主体能动性对于小说交际目的的实现和文学艺术价值的体现具有重要作用。“主体”意识与“读者”意识的觉醒使小说交际双方各自成为鲜活的生命个体,具有无限的想象力的同时又具有充分的可预测性。
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势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4]。平铺直叙与和盘托出虽然能够减少读者理解话语暗含所付出的努力,获得最佳关联,但却无法完全实现交际目的,达到交际效果(即叙事和审美)。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小说家们作为言语行为的发出者和交际活动的主动者,更加忠于自我,勇于表达自我,因此小说作家们掀起了轰轰烈烈的艺术变革潮流,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把自我感知到的客观世界,通过精心的叙述视角和话语的选择、更加丰富新颖的语境和结构设置等交际途径传递给读者,努力激发读者的阅读想象力和审美积极性。
3.1叙述视角的变革
作者的意图不是通过他自己的言语直接实施,而是通过他人话语,尤其是以他者身份创作的话语实现的[5]。叙述方法和叙述人的选择是小说作者表达自我的方式和渠道。受社会文化思潮和哲学思想的影响,作者“自我”意识的发展与消退决定了新时期小说的叙述视角经历了一系列艺术变革:从单纯的全知叙述视角到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再到“我爷爷”式的他者叙述风格。
新时期小说发展早期的“伤痕小说”与“反思小说”不希望读者在作品中读到作者本人的主观思想和看法,因此他们大都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明确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背景、人物和故事情节,意在表明这是他人或大家的故事。在这种认知语境下发生的小说交际是简单直接的,讲故事的人陈述事实,听故事的人无须付出太多努力即可获得语境效果。卢新华的《伤痕》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描写了主人公王晓华与母亲的生离死别和生活的悲欢离合,评论界认为这篇文章揭露了“文革”对青少年灵魂的“扭曲”所造成的伤害,是对当时社会问题的直接反映和控诉。
85年前后的现代派作家们注重个性的发现。他们把笔触坚定地指向自我,在叙述上采用第一人称的主体叙述形式,不仅能够突出“人本位”思想,强调作者的主体地位,而且拉近了交际双方的距离,为读者营造了面对面交流的交际氛围。
这种突显小说交际双方存在感和写作行为本身的文学写作观开始盛行。虽然“我爷爷”式的叙述方法好像意味着作者自我的退场,这种第一和第三人称叙事视角的独特“杂交”实际上却突出了作者精神上的在场,达到出人意表的修辞效果。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莫言的《红高粱》、《蛙》,以及苏童表征故乡记忆的“枫杨树”系列小说等等。陌生新奇的叙述视角旨在刷新读者认知,带来全新的情感体验。通过有意图的交际形式,小说作者和读者才能进入真正的交际领域。
3.2小说情节的淡化
新时期小说摆脱常规的审美心态,不重文本的故事编排,注重文本的情绪编码。小说创作者大量采用象征、夸张、荒诞、魔幻等技巧,让读者得到主观感觉和官能刺激,引导人们从新的视角反观社会、生活、生命。先锋派代表作家余华的短篇小说《往事与惩罚》讲述的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小说借鉴现代主义表现手法,时空混乱,情节的关键处交待不清,与其说这部小说是由现象碎片拼凑而成,倒不如说小说作家借助这样淡化了的情节,成功地把读者带入到一个新奇有趣,光怪陆离的审美意境中。在这样的语境前提下,小说交际双方更容易达到信息互明,有助于读者根据当前语境得出语境效果。
在韩少功的《爸爸爸》等系列文化小说中,时空定位是模糊的,故事情节是淡化的,叙述话语语义也是含混不清的。正因为如此,小说交际的意义才可以呈现出无限可阐释性,在解放文本的同时也解放读者的想象力和自身创作力。
3.3小说结构的创新
光看小说中零碎的语言还不够,还得看小说家如何把他的叙述组成段,构成章,看他如何组织材料,形成结构[6]。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兴起和西方文学思潮的渗透,新时期小说结构艺术从单一化向多元化发展。新时期小说早期注重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常见的结构模式是传统的情节一贯到底,叙述视角是单一的,是直线发展的。从1978到1983年,在情节淡化的众多作品中,时空关系的倒置、错乱、重叠代替了线性发展,作者把笔触伸向了创作主体和文本客体的内心情感和思维意识。从1983年以来,小说结构呈现多元性发展,结构破碎,充满主观随意性。
正如莫言所说:“编一个曲折的故事对一个作家来说并不难,关键就是处理故事的方式”[7]。莫言是伟大的语言试验家,从1985到1986年他创造了这样一些结构形式:有《透明的红萝卜》那样的意象结构;有《枯河》那样的意绪结构;有《三匹马》、《秋水》那样的故事传奇结构;有《金发婴儿》那样的“时序并列的对位”结构;有《球状闪电》那样的“多角度叙述”结构;还有《草鞋窖子》那样的“无结构结构”,以及《爆炸》那样的“立体时空交叉结构”和《秋千架》那样的“二声部平行结构”[8]。
3.4语境的视听化与背离
在认知语用学理论框架中,小说交际的语境分为两大类:一个是传统语境观中交际行为发生时的物理环境、话语形式和意义等可以对话语参与者产生影响的具体情景因素;另一个指的是交际双方百科知识、认知和记忆能力、心理状态等等。根据关联理论,交际双方首先假定关联的存在,然后再寻找满足关联条件的语境,最后演绎推理出语境暗含;换言之,说话人所构筑的语境必须能够帮助听话人在处理话语时产生较大的语境效果,而且为达到这一效果所需付出的努力又是较小的。鉴于小说交际的特殊性,小说作者只能通过作品中的叙述话语语境和人物话语语境的设置来改善对方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影响读者的语境假设。但是,小说交际所追求的语境效果不只是最佳关联,还有在关联基础上产生的诗学效果,因此更加丰富和新奇的语境设置成为新时期小说作家一个主要的交际手段。
作为艺术,必须要唤醒人们对生活和情感的敏感神经。进入八十年代后的新时期小说不再以情节为重,而是更加注重自我情感的传递,情绪的渲染。传统的规约性的语言系统无法满足这一需求,因此小说家们综合运用电影、音乐、绘画、摄影中的多元艺术创作技巧,挑逗读者每一个艺术神经,调动读者所有的认知和感知系统,丰富并延长读者的感知过程,从而获得更加丰富立体的审美体验。在王蒙的话本世界中,感觉搀杂着意识,主宰着意识,完全融入了一个视、听、触、嗅、味完全打通的生气漫溢的奇异感觉世界,由作家浓郁的情感和深切的体验构筑审美机制。[9]
传统的修辞学认为,文学作品的语境要与语言切合一致。但是在新时期,当作家无意模仿反映生活,人物成为作者表达自身思想情感,创造某种艺术风格的工具。他们经常为了创造一种总体效果,让人物语言与语境相背离。余华小说《难逃劫数》中主要人物的失语其实是对语境的背离,从而使人物变得神秘起来。作者有意空缺语义,违反常态设置语境,都是为了增添作品的个性化艺术魅力,吸引读者付出更多努力体会作品的艺术价值。
3.5小说语言的变异
从语言发展演变的过程和规律来看,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并不存在完全必然的联系,因此规约性的固定的语言习惯在形成交际双方共有的认知语境,减少语境推理所需努力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的认知和感受能力。约定俗成和一成不变的语言框架必然会造成人们的思维惰性,无法积极地参与到与作者共同进行意义构建的过程中。因此,80年代后的新时期小说尽可能地拓宽小说语言的表现力,开始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引入新奇的语句组合形式,通过超验性的艺术表现手段,使语言建构过程变成艺术魅力的基础[10]。
新时期先锋小说提供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激进的语言试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最擅长运用其汪洋恣肆和独特新颖,甚至不合逻辑的言语组合表达飘忽不定、稍纵即逝的内心感触。在描写高密东北乡时,莫言用“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来表达自己对故乡深厚细腻的复杂情感。强烈的视觉和逻辑冲击造成语言文本的陌生化,可以引起读者高度的注意力和延长的审美体验。
从19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到八十年代末,新时期小说在艺术观念和艺术形态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对时事、对社会、对生活充满血泪控诉和深切反思的“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到探究历史文化、启蒙艺术新思潮的寻根小说,再到追求诗学效果的新潮小说,新时期小说成为中国小说从传统文学向现当代文学过渡的重要历史转折时期。中国传统小说遵循“社会本位论”,认为文学应该真实地反映社会、折射民生。但是艺术是对自我的能动表现,而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简单再现。
在进入80年代后,随着文学创作思想的进一步解放,小说作家受西方现代、后现代艺术思潮的影响,在实践中逐渐萌发了“主体”意识和“读者”意识。影响小说艺术形式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小说交际中言语接受者(读者)在推导语境暗含时所付出的努力,因此,为了帮助交际对方获得诗学效果,小说作家淡化情节内容和人物塑造在作品中的重要性(有些情节甚至含混不清),强调主体自我意识和内心情感的传递。他们利用缤纷绚烂的视听化语境效果,丰富多变的叙述方法延长读者的审美体验;通过陌生化的语言形式和结构、语境设置,刷新言语接受者的认知,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释放作者,也同时解放了读者的想象力和创作力,使小说交际绽放更多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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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哲良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094(2015)02-0055-04
收稿日期:2015-01-30
基金项目:本文系山东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小说交际的认知语用研究——新时期小说解读》(编号:J13WD5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李明贤(1978-),女,山东泰安人,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