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重粗砺的沉吟——《生死场》原生态意蕴特征探析

2015-04-08 21:26
社科纵横 2015年4期
关键词:生死场原生态萧红

王 渤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 甘肃 定西 743000)

《生死场》写于1934 年,发表于1935 年,是萧红的成名作。它以钝重、粗砺的笔触再现了东北人民生存的原生状态,描写了在“生死场”上无奈挣扎的生命群体。夏志清认为:“《生死场》把中国古老农村刻划之深刻,实在胜过鲁迅的《呐喊》、《彷徨》”[1](P503)。一直以来《生死场》犹如它的名字一样以钝重、粗砺的沉吟,形成了巨大的充满生命质感的“场效应”和“召唤结构”。

萧红对小说的写法与美学风格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她认为小说不应该有固定的模式,作者与作品的风格都应该多样化。[2](P90)萧红的小说是其情性、苦难、灵魂以及现实生活的折光,所谓泥沙俱下、笨拙大度、钝重粗砺的原生态特质是萧红小说的主要风格。

“原生态”最早是自然地理和环境科学中提出的概念,后来延伸到了艺术创作领域。原生态艺术主要指没有经过刻意雕琢的,存在于民间的具有原始混沌魅力的,散发着乡土气息的艺术形式。原生态效果的实现需要具备一些综合性、交错性、原发性的特征因素,《生死场》的生态意蕴特征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民间精神的沉淀与凝聚

萧红短暂的一生遭遇过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与痛楚,这些经历形成了萧红的悲悯意识与民间立场,民间精神是构筑《生死场》原生态“场效应”的因素之一。民间精神是作家在继承民间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融汇审美理想和时代精神的一种审美底蕴和价值取向。[3](P105)民间精神中根深蒂固地渗透着时间累积的伦理、信仰、民俗、历史文化等渊源。

民间精神的沉淀与凝聚,形成了作品浓郁的民俗色彩和乡土氛围,增加了作品的原生态意蕴特质。《生死场》有意识地选取了一些民间生活素材,保留了民间文化的意识与信仰。小说中王婆服毒后,人们说她是“死尸还魂”,“赵三跑去拿挑水的扁担,他担心:‘若让她起来,她会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树,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五姑姑的姐姐要生孩子,家人把席子卷起来,让她在草上爬行,收生婆说:“我没见过,象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于是家里人又把柴草卷起来,土炕上扬起了灰尘。打鱼村最美的女人瘫痪后,他的丈夫为她请神,烧香,还跑到土地庙前索药。作品通过对细节场景的神秘化处理,表达了人们带有民间色彩的生存欲望和对灾难的恐惧。[4](P79)让读者阅读时产生了的适当的心理遇挫和审美距离,增加了作品的阻拒性。

这些民间文化场景纠结了人们长期以来对个体、社会、自然所形成的顺从、无奈、坚守、挣扎的真实情感状态,萧红是怀着极大的悲悯与无奈呈现东北这一方热土上的民间状态与文化精神的,《生死场》与她的《呼兰河传》一样,都用原生态笔触“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现存封建秩序封建陋习共同产生的精神魔力对愚弱者生存状态的控制,使他们陷入命运的泥沼而不能自拔。”[5](P13)

二、承载原始生动的生命气象

陈思和评价《生死场》充满了原始的生气,跳动着生命的脉搏,毫不回避地呈现了对残酷的生活现实的生命体验[6](P48),可以说是“生”与“死”这一人生大限的哲理性主题构成了《生死场》的原生态生命气场。

《生死场》中往往将人的生产与动物的下崽、植物的滋长交叠呈现,构建出混沌、粗犷、挣扎、无奈、坚韧的生命赞歌。“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房后的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段文字充满了生命的悸动与创造,光、影、色;人与物;生与死;视觉与灵性交叠混合,波动洋溢,形成了生命的律动与张力。作品中生命的本真与稚拙构筑了强大的原生态艺术感染力,也透露出生活的荒诞与虚无,不禁使人有感于生命交替的悲怆。

《生死场》的这种写法明显带有原生态书写的特质,主要通过汲取遗留在民间的文化传统与“人类原始本己的生命意识”[7](P79),来增加作品的“文化深度”[7](P79),也为文学注入了一般知识分子身上所欠缺的“原始蛮荒的生命力”[7](P79)。这种手法不是精细婉转的诉说,而是泥沙俱下的浑然与大气,增加了作品的质感与生气,有研究者认为萧红在她的作品中遵循的是“状态结构”而不是传统的语法结构。[5](P13)是在用直接的经验性的感受表现生命的原始气象,已经脱离了一般意义上语法规律,让读者在猜测假想的阻拒心理和陌生化效果中得到精神探索的高峰体验。

三、构建混沌粗犷的美学风格

贾平凹认为:“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8]《生死场》就是“囫囵囵”地再现了特定时代、地域中鲜活的生活场景和人物的精神状态。它所呈现的混沌与粗犷更具蕴藉属性,强化了作品深沉凝重的悲剧色彩和历史厚度。

所谓大朴不雕,自然天成。《生死场》以其混沌粗犷的美学风格形成了独特的原生态意蕴和魅力,这种源于民间立场的“混沌美学”[9](P156)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具特色。“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箫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着的泡沫。”这段描写呈现了人、自然、音响、光影浑融、混沌的画面,增加了作品的荒诞色彩与延留效果。

《生死场》中多次出现的人与物浑融交叠的描写手法,也是建构混沌粗犷的美学风格的重要因素,像“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它迷茫着用犄角在周身剔毛。”麻面婆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王婆在孩子们眼里是“猫头鹰”、“一个兴奋的幽灵”或“灰色的大鸟”,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的缨穗,红色并且蔫卷”,她默坐时是“化石”,行动时“头发舞着好像一个鬼魂”。这些描写完全将人拟物化了,扩充了读者的想象力,人与物交叠统一,产生了混沌粗犷、一体化的魔幻效果,形成了作品混沌稚拙的原生态意蕴特质。

四、生态意识的自觉生成与表达

生态思想提倡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依赖,《生死场》在许多地方都用“自然灵化”的手法表现了自然的威严、灵性,人的渺小、羸弱,以及人类对自然的精神依恋,这是作品具有原生态生命气象的必要态度,即对生命的虔诚与敬畏。“毗连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钻入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打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大自然永远是人类心灵的庇护与乐土,也是日后沉淀在生命背景上的永恒风景。因为与自然的亲近,多少减少了一些人类的孤独与无助,增添了些许的情调和乐趣。

人类在长期的苦难与煎熬中对其他生物产生了相依相存的精神依恋关系。《生死场》中当二里半把自家的羊丢了后,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恍惚起来。王婆拉着老马走向屠场时,俨然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悲从中来。“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她好像是送丧归来一般。”这种悲哀的情绪渗透了互为主体的生态审美的交融性原则。

来自自然的直接经验往往可以延展出对生命更丰富与多元的思索,增加作品的原生态气息。“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这奇幻、空灵与荒诞是自然所激发的性灵体验和原初意识,人只有在谦卑地融入自然,放下自我的时候才会产生这种生态性的融合关系,也才能体悟到生态审美的内蕴。

作品除了正面描写人对自然的依附、对农耕文明的怀念外,还借金枝的视觉表达了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批判,这种倾向具有鲜明的生态意识属性,也表达了主人公对原生态乡土文化的向往。

五、传递深沉浓郁的乡愁情结

乡愁是极具人文性的精神诉求,是从个人体验出发“深切思念家乡的心情”[10](P1370),乡愁带有明显的文化寻根意识,有渴望精神依托的归属感,乡愁情节是产生原生态意蕴特征的内部情感因素。

旅美散文家王鼎钧提出“乡愁是美学”[11](P201)的观念,究其原因,是因为乡愁能引发怀念、忧伤、焦虑、哀婉、追忆、迷茫、孤独等一系列情绪与审美意象。乡愁的表达往往将浓郁的惆怅与思念之情寄托于物象、场景之中。“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起来麦地使人悲伤。在麦地尽端,井边什么人在汲水。”如此单纯的描写中,沾带着作者对一方水土,以及人与事的追忆和怀念。“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流露出思乡人凄清、孤寂、悲凉、孤单的心绪。那个在麦地尽端汲水的人,活化了作者的乡愁,动人心魄。

家乡在离乡之人的眼中已经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期盼和守望,是安顿灵魂的栖息地。《生死场》中的乡愁带有浓厚的“文化乡愁”意味,已经上升到了公共意识的高度,其中夹杂着强烈的民族意识与文化回归因子。“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金枝将她对农耕文化的依恋,对民族民间文化的感性向往都幻化到了如梦似幻的“烟树荫”中,这种怅然若失的表达看似轻盈,实则举重若轻地点化了乡愁的意旨,增加了作品的原生态情感意蕴。

结语

《生死场》以其原发性、多元性、交错性的原生态意蕴特征旷日持久地产生着强大的场效应,在民间精神、原始气象、混沌美学、生态意识、乡愁情节诸方面共同凸显着原生态写作的因子与情愫,多维多向地阐释了独特的文化艺术内涵与书写特质,是原生态写作的经典范例,其原生态意蕴特征对文学作品的叙述方式、情感表达、思想内涵、审美风格、精神感知等方面都有着一定的启示意义。

注释:

①本文中《生死场》的原文均引自:萧红.生死场.萧红精选集[C].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8).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7).

[2]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高山仰止[C].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赵德利.民间精神与中国文化民间视角[J].文艺争鸣,2005(5).

[4]陶宣.浅谈莫言作品的民间色彩[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06(1).

[5]林敏洁.生死场中的跋涉者——萧红女性文学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0).

[6]陈思和.启蒙视角下的民间悲剧:《生死场》[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4(1).

[7]陶宣.浅谈莫言作品的民间色彩[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06(1).

[8]贾平凹.废都[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

[9]李钧.混沌美学与女性立场——从《生死场》看萧红的小说学[J].广西社会科学,2012(2).

[10]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K].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1999(11).

[11]王鼎钧.在心房漩涡·脚印[M].台北: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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