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成
(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与历史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西方历史哲学发生了第一次转向,即由思辨的历史哲学到分析的或批判的历史哲学。这一转向也是由历史本体论到历史认识论的重点转移。西方学界围绕历史知识性质及其与自然科学知识关系的问题展开探讨,由此推动20 世纪西方史学理论研究的问题更迭与范式变迁。
历史学是一门科学吗?如果是,它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吗?近百年来,西方历史哲学界围绕这一核心问题进行了持续的讨论和论战。参加这一学术论战的学者可以分为实证主义者与唯心主义者两个阵营。实证主义者认为,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没有差异,历史学研究的知识论是自然科学的思维模式。与此相对,唯心主义者认为,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是有差异的,历史学研究对象、方法与目的不同于自然科学。就外延来看,实证主义者包括19 世纪孔德实证主义纲领的追随者和20 世纪30年代的逻辑实证主义者。唯心主义者包括狄尔泰、克罗齐与柯林武德。
历史学家是其所处历史时代的“产儿”,其学术研究也无法撇开时代的影响。唯心主义阵营的代表人物,并不反对自然科学发展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反对的是将自然科学思维模式移入历史研究领域。其实,身处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时代,狄尔泰、克罗齐和柯林武德的史学理论研究也深受自然科学的影响。“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1913年),在被1919 年的天文学观察证实后广为人知。这创造了一种思想氛围,其中的‘事物面相’随着观察者角度的改变而改变。”[1](P26)唯心主义者与实证主义者面对着共同的社会背景与学术传统,在历史知识性质问题时却做出了迥然相异的学术选择。这种学术观点的对立与论辩使唯心主义阵营三位代表人物的学术主张趋同。
柯林武德“坚持人类行为与非人类实体的基本区分,以及相应的学科群之间的基本区分。这些学科分别研究这两类不同的行为。这些被命名为与自然科学相对的人文科学,或者用德国类似的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的表达。根据这一学派,自然科学的任务是解释非人类现象,并通过发现这些现象一致遵循的规律来完成这个任务。”[2](P205)这一立场体现了三位唯心主义者的共性,及他们与实证主义者学术立场的差异:人类世界与自然世界有本质差异,研究两者的历史学与自然科学遵循的学术理论也是不同的。唯心主义者坚持人与自然对立的二分法,由此将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区分开来。
由于近代理性精神影响,实证主义史学家认为,采用“科学的”方法批判史料并合理地将其编排起来就能反映出真实的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体现了人非理性的一面,因而使人们对实证主义史学家按照理性精神做出的历史解释表示怀疑。实证主义方法论在认识方法领域的偶像地位开始动摇。人们认识到公正、客观的历史研究,仅仅是个幻想而已。柯林武德诘问实证主义史学家“历史知识是何以可能的?如何以及在什么条件下,历史学家才能够知道,那些现在已超出回忆或重复范围之外,不能成其为知觉对象的那些事实呢?他们通过假设科学事实与历史事实之间的相似性,就排除了提出这个问题的可能性。由于这个错误的相似性假设,他们本以为这样一个问题可以无需回答。但正由于这同一个错误的相似性假设,他们始终误解历史事实的性质。因此他们就以我曾描述过的那些方式,歪曲历史研究的实际工作。”[3](P133)由此可见,柯林武德反对按照自然科学思维模式认识历史学,或者将二者进行类比。他对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关系的这种观点,成为他阐释自己的史学理论,维护历史学自主性地位的逻辑起点。
以柯林武德为代表的唯心主义者与实证主义者之间的对话与论战是二战后西方历史哲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学术景观。双方的争论渗透到关于历史方法论的所有讨论中。对历史解释、因果性与客观性的不同概念直接与这个争论相关,而且体现了当代争论的其他方面。这进一步表明历史思考的一些复杂难料的结果。学界更加信赖哲学家沃尔什的观察,事实上“历史学是一门比我们惯常了解的更加陌生、更加困难的学科。”[4](P80)历史知识性质问题、历史认识客观性问题和历史解释中的因果观问题是双方论争的三个重要主题。
按照柯林武德的理解,如果我们称历史学是一门科学的话,那么历史学也绝不是自然科学那种意义上的科学。他的史学理论是对“历史学是不是科学?”这个问题所做的一种回答,也表明了他对历史学中科学主义或唯科学主义倾向的反抗。他反对的是按照自然科学的模式去构想历史学,但他并不反对自然科学知识。按照自然科学模式所构建的历史学有这样的原则,历史学家所研究的过去是不依赖于历史学家的解释行为独立存在的;历史学家对过去的叙述应该与这个独立存在的过去一致,也就是,历史学家应该做到兰克所提出的“如实直书”;历史学家在叙述过去时,不应该将自己的价值和情感倾向渗透其中,不应对过去做任何价值判断,应该保持“价值中立”。
柯林武德认为,布莱德雷于1887 年出版的《批判历史学的前提假设》“在原则上已经完成了历史知识理论中的哥白尼革命。”[3](P240)布莱德雷认为批判的历史学是认识到自身认识前提与限度的历史学,而通常所见的历史学是“非批判的”,因为它们没能认识到这一点,认为可以不带任何“偏见”地进行历史研究。“我们已经看到了何以每一种历史都必然以预先判决为其基础的原因,而经验则证实了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种历史其基础不是这样的,不是从它的作者的特殊立场而得出来它的个性的。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任何预先判决的历史这样一种东西;真正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作者有着他的各种预先判断而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并且他们的预先判断可能是错误的,又有的作者则是有意识地根据自己所认为是真理的已知基础而在有意识地发号施令并且在创造。”[5](P28)这表明预先判断在历史学中的普遍性。
柯林武德继承布莱德雷思想,指出历史学家与作为其研究对象的历史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彼此孤立的。历史学家自身的政治和价值观影响他的历史认识与理解。这种历史认识也使历史学家与历史资料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历史学家不再单纯满足于批判、整理历史资料,并将它们组织成有关某一主题的合理历史叙事。他要更深入地挖掘史料中潜藏的历史意义,体会历史当事人的思想与目的,对历史事件做出有效的历史解释和相应的价值判断。柯林武德所理解的科学历史学的共性是:历史学家并不简单地重复权威所告诉他的内容,证词的罗列不是历史学;历史学家提出问题,并在自己所拥有的资料中寻求解答。
柯林武德认为,历史学家认识到并且承认自己在历史认识过程中存在的前提假设,有利于而不是妨碍历史认识。因而,历史学家重演过去的思想是“有差别的重演”,而不是对过去思想的“原版复制”。“历史学家是一个人,一个处于具体时空中的人。他从现在的观点观察过去:他从自己国家与文明的观点出发,去观察其他国家与文明。这种观点只对他以及立场与他相似的人们是有效的,但对他确实是有效的。他必须立足于这种观点,因为这是他能具有的唯一观点。如果他没有一种观念立场,那么他就不能理解任何事。例如,对中世纪成就所做的判断,会因历史学家是个18 世纪、19世纪或20 世纪的人而不同。身处20 世纪的我们,知道18和19 世纪的人是如何看待这些事情的,也知道他们的观点不是我们所能具有的观点。”[3](P108)这种“有差别的重演”的原因是,进行思想重演的主体或者说进行历史认识的历史学家有自己特定的价值观。
历史认识客观性问题,是分析的或批判的历史哲学探讨的重要问题之一,也是难题之一。柯林武德与实证主义者之间争论的焦点在于,历史认识的客观性与历史学家的价值判断是否矛盾。实证主义者所理解的客观性,是排斥价值判断的。与此不同,柯林武德所理解的客观性,并不一定是排斥价值判断的。但这绝不意味着,柯林武德主张一切历史知识都源自历史学家的主观洞见。因为柯林武德既反对历史认识中将主体与客体看作彼此独立的实证主义倾向,也批评将客体完全消解于主体之中的倾向。因此,从柯林武德“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个命题,推论出柯林武德认为历史学完全是历史学家的主观建构的观点,是对柯林武德的一种误解。在柯林武德看来,对历史学家来说,历史本身虽然是当下不在场的,在时间上是远离现在的。但历史通过潜藏在当前证据中的形式存在于现在。历史学家从现在的立场出发,以存在于当前的证据为媒介,去建构和认识历史。
我们以柯林武德对法国大革命的论述为例,分析他的客观性观念。法国大革命已经过去了,但它以文本资料或实物遗迹的形式仍然存留在当前。具有法国大革命相关知识的人,能够凭借当前的相关证据,在自己的头脑中重新构建大革命的图景。不同研究者的政治和价值观念不同,可能会从相同的历史资料中选取不同的历史事实,或者赋予相同历史事实以不同的意义。不同的研究者所理解的法国大革命的面貌,可能也是不同的。但法国大革命是思想的对象这个事实,是客观的。只是不同的思考者去思考这个对象时,法国大革命可能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柯林武德表明,历史认识的客观性不是历史学家通过放弃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而获得的。历史学家需要根据自己的政治和价值观去理解和评价,才能认识客观的历史。
柯林武德的上述观点,容易使历史认识陷入极端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之中:既然每个历史学家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所认识到的历史都是客观的。那么,有多少种关于客观历史的不同认识,也就有多少种客观历史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史学理论将面对的这个理论难题。按他的理解,历史学家进行历史认识时所依凭的政治和价值观,应该是历史学家所处的时代赋予他的“前提假设”,而不是历史学家个人的偏见。他认为,处于同一时代的历史学家因为拥有相同的“前提假设”,对同一历史事实的认识会取得某些共识。例如,在某个社会中,“人性是恶的”这个信念被广泛接受和认可。这个社会中的历史学家,在分析历史事件时就会首先从“人性是恶的”这个基本前提出发。
在历史解释中的因果观上,柯林武德与实战主义者的观点也是针锋相对的。“实证主义的因果观点是,即使被选择项自身并非其结果的充分条件。在称呼它为原因的时候……在外在环境不变的情况下,这个原因的出现使结果的发生不可避免。至少在这个意义上,原因和结果之间存在一种必然联系。”[6](P64)实证主义者理解的原因与结果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为“普遍规律”在历史解释中发挥效用腾出了空间,与此同时也扼杀了历史发展中的自由意志。对柯林武德来说,“如果一个原因被称作一个历史活动的充分条件,那么它被这样称谓不是在行动必然发生的意义上,而只是在行动按照理性必然发生的意义上。不需要一种无之必不然意义上的必要条件,而需要一种缺少它就没有好的理性引导行为意义上的必要条件。”[6](P65-66)柯林武德从历史理性的维度为实证主义者眼中原因与结果之间的必然联系进行“松绑”。当“无之未必不然”的或然性观念进入历史解释中的因果观时,历史学研究的独特性与历史发展的多样性从认识论的层面上得到了保证。
柯林武德从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两个层面,分析了历史学的知识模式是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历史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他认为研究自然现象的正确方法是自然科学的方法,而研究人类心灵的正确方法是历史学的方法。他试图完成由布莱德雷发起的历史知识理论中的哥白尼革命,证明和捍卫历史学的自律性。他进行这场革命所针对的对象是历史学中的实证主义传统:实证主义史学家遵循照镜子式的、机械的认识论,认为历史学家通过分析整理历史资料,可以如实地认识历史。按照实证主义史学家的理解,历史认识的主体(历史学家)和客体(本体历史)是彼此独立的,历史学家要做的就是像照镜子一样如实反映历史。与此相反,柯林武德认为历史认识的主体和客体是相互影响的,历史学家的地位会影响他所认识到的历史。他认为历史学家在叙述历史时需要进行解释,而解释历史事实的过程也是进行价值判断的过程。历史学家要保持历史认识的客观性,就需要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进行价值判断。柯林武德融合客观性与价值判断的思想,并没有成功地解决历史认识论中的客观性问题。但他追求的目标是将历史学从自然科学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为捍卫历史学的自律性做出了积极贡献,也从不同角度给后世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以有益启示。
柯林武德推动了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发展,其研究既注重理论的思辨性,又兼顾理论的可操作性。柯林武德提出的史学理论主张在其历史学写作和考古学实践中都得到充分的运用和体现。这在当时的英国学术界冲击了深受实证主义传统影响的牛津学派与剑桥学派,使历史写作的文风发生由“呆板”到“灵动”的转变。二战后,当分析哲学家将“历史学是科学吗?”这一问题纳入学术视野时,20 世纪西方史学理论研究的核心问题发生转换,呈现出新的学术面相。
1942 年,亨佩尔发表《普遍规律在历史学中的作用》一文,驳斥柯林武德的上述观点:历史学是一门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独立的学科。他认为,历史学与自然科学都是经验科学,都需要运用普遍规律对各自的知识领域进行解说。在历史学中,历史学家根据普遍规律,解释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在自然科学中,自然科学家是根据普遍规律,预言各种自然现象的结果。普遍规律在历史学与自然科学中的功能不同,但普遍规律既是历史学知识也是自然科学知识的基础这一点是相同的。因而,亨佩尔得出历史学的解释模式与自然科学的解释模式相同的结论。
与此相反,柯林武德指出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在知识解释模式上的区别,“历史学家深入到事件内部并发现事件表达的思想,而这是科学家不需要做也不能做的。按这种方式,历史学家的任务比科学家更加复杂。按照另外一种方式,就更简单:历史学家不需要也不能(除非他不再是历史学家了)在寻找事件的原因和规律方面模仿科学家。对自然科学来说,是通过观察发现事件;进一步研究事件原因,是将事件归类并确定不同类别之间的关系。”柯林武德的历史解释观点是“对历史学来说,要发现的对象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事件中表达的思想。去发现那个思想,就已经理解那个事件了。在历史学家确定了历史事实之后,没有进一步研究这些事实原因的过程。当历史学家知道发生了什么时,他已经知道它为什么发生了。”[3](P214)
这种观点似乎将确定历史事实的过程与解释其原因的过程合一了。但柯林武德指出,历史学家在解释历史事件时仍需用“原因”这样的术语,并且是在一种特殊的意义上使用它们。“当一个科学家问,‘为什么那张石蕊试纸变成粉红色的了?’时,他的意思是,‘在什么条件下,石蕊试纸变成粉红色的?’当一个历史学家问‘为什么布鲁图斯要刺杀恺撒?’时,他的意思是,‘布鲁图斯是如何想的,什么想法使他决定刺杀恺撒?’对历史学家来说,事件的原因是做出历史事件的历史人物心灵中的想法:这个原因并不是不同于事件的某种东西,就是历史事件的内部。”[3](214-5)柯林武德将思想看作历史事件的原因,这个“内部”也是历史事件的根本。
因果解释模式在自然科学和历史学中的体现是不同的。对自然科学家来说,解释一个自然现象,就是根据相关规律和一系列前提条件说明自然现象发生的原因。对历史学家来说,解释一个历史事件,就是从研究事件的外部表现开始,直到发现作为事件原因的内部思想过程。“对科学家来说,自然一直是并且仅仅是个‘现象’……而历史事件绝不是单纯的现象,绝不是供凝视的景观。历史事件不是历史学家注视的事物,而是历史学家要看穿的事物,以便认识其中的思想。”[3](P214)因而,自然现象是单纯的,科学家通过观察即可获知其原因。历史现象是复合的,历史学家需要思考并解释文本资料的隐含意义。
威廉·德雷对柯林武德上述历史解释观点持否定态度,“此处的论点是对一个著名悖论的回顾。这个悖论是柯林武德在《历史的观念》中含糊提出的:他声称,当历史学家真正认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就必然知道它为什么发生了。根据一个对柯林武德这个悖论顺理成章的解释:他告诉我们的是历史学家确定历史事实所必须经历的推理过程,同时要求他理解这些历史事实发生的原因。”[7](P158)德雷认为柯林武德简化了确认历史事实的过程,将历史事件中因果方面的逻辑确认过程等同于历史解释过程。显然,德雷在这方面想要表达的更多。
柯林武德被否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历史解释观点将“是什么”与“为什么”的问题合一了。德雷认为柯林武德将历史事件与其原因等同了。德雷的历史解释理论,强调说明历史“是什么”这个问题,而不是“为什么”、“怎么样”的问题。“即使柯林武德关于实践科学与历史学中因果断言区别的观点是正确的,他仍没有处理二者相似性的问题。两者都区分条件,所有这些条件都(以适当的方式)与所谓的结果相关。我们因此可能在历史学的因果断言中,期望另一个原因相对性的原则表现出来。”[6](P68)德雷在此意指,历史事件的原因是多重的,历史学家在历史解释过程中选择相对重要的原因作为初始因。这一选择过程也是评价过程、比较过程。这体现出历史学中的因果推理不同于自然科学中的因果解释。但柯林武德的因果观隐匿了这一过程。
德雷将亨佩尔主张的一切科学都依照普遍规律进行解释的观点,称为涵盖率模型。同柯林武德一样,德雷也意在证明历史学的学科独立性和自律性。历史学有自身的解释模式,并不需要应用自然科学中的涵盖率模型。历史学有自身的解释模式,并不需要应用自然科学中的涵盖率模型。在德雷看来,如果历史学家按照自然科学中简单的因果律来解释历史事件,历史事件就是必然发生的了。这就排除了历史中偶然因素的影响,成为一种历史决定论了。这显然是一种简单的、直线型的因果决定思维模式。亨佩尔提出的历史解释的涵盖率模型遵循的也是这种思维方式:在相关规律的作用下,只要出现一系列前件,某个历史事件就必然发生。以德雷为代表人物的分析的历史哲学家,目的是通过分析历史学中的解释,将上述简单的因果模式从历史解释中排除出去,“因为历史学家在解释历史事件时,几乎从不引用普遍规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历史学家是否能承认相关的规律也是十分不确定的。”[6](P11)
在历史解释模式问题上,德雷不同意柯林武德主张的完全不利用经验上可证实的规律来解释历史事件的观点,也不同意亨佩尔主张的根据一个普遍规律解释历史事件的观点。既考虑到历史事件发生的必然性,又兼顾人在历史活动中的目的性因素,德雷提出了行动的合理解释观点。德雷行动的合理解释观点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合理解释是说明人类做出从其思想角度看是合适的行动。历史事件是人类行动的结果,而人类行动是有目的的、由思想支配的。德雷否定了只有事件和过程才能作为原因的观点,指出“动机、目的、习惯、信仰以及其他类似的因素,都能成为原因。”[8](P151)二是合理解释是在一系列事件中,每个先行历史事件都能说明后来出现的事件的解释。
德雷认为,柯林武德史学理论要成为有效历史解释理论,还需要进一步修订。这样才能捍卫历史学自律性。他在批判地继承柯林武德思想基础上,与亨佩尔及其涵盖率模型的支持者进行论战。需要指出的是,德雷对柯林武德史学理论存在理解偏差:在他看来,柯林武德解释历史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也遵循简单的因果决定模式。也就是,历史人物思想决定了历史事件的发生。实际上,柯林武德重视从思想方面解释历史事件,但也考虑到了物质因素、感情与社会环境方面的影响。在柯林武德看来,思想因素的作用是重要的,但并不是决定历史事件的唯一因素。德雷对柯林武德的这种片面理解,并未影响他自己在探讨历史解释方面为分析历史哲学发展做出贡献。柯林武德通过德雷塑造了分析的历史哲学内部的“重演论”传统,与卡尔·亨佩尔代表的涵盖率模型传统展开持续论争。这体现了柯林武德对分析的历史哲学发展的影响。
至此,我们需要系统总结批判的历史哲学与分析的历史哲学之间的关系。二者之间的共性在于,都属于认识论历史哲学范畴,是西方历史哲学在20 世纪发生第一次学术范式转向后出现的两种学术形态。二者之间的差异表现在:批判的历史哲学因应于19 世纪传统实证主义史学的危机,这使批判的历史哲学家的史学理论研究紧扣历史学发展的实际,又不乏超越以实证精神为训的历史学研究的哲学思辨性。克罗齐、柯林武德、爱德华·卡尔既是哲学家,又是历史学家的双重学术身份,也是批判的历史哲学呈现这种学术面貌的重要原因。分析的历史哲学依托于20 世纪30 年代的逻辑实证主义思潮,其史学理论研究偏重逻辑演绎,逊于实证分析。威廉·德雷、艾伦·多纳根、卡尔·亨佩尔主要是哲学家,缺乏历史学的学术根基,其理论分析脱离历史学家的实践。“1972 年初,涵盖率模型支持者在英美历史哲学界占绝对优势”[9](P47)这使西方历史哲学研究局限于单一文本或理论逻辑的内部统一,逐渐失去对历史研究的理论影响力。在后现代背景下,认识论历史哲学研究式微,“历史学是科学吗?”这个核心问题的探讨也似乎就此“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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