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峰,张如青,张显成
(1.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 201203;2.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足臂十一脉灸经》(简称《足臂》)和《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乙本(简称《阴阳》)以及张家山汉墓竹简《脉书》中,经脉名称存在着“臂”脉、“巨阳”脉及齿脉、肩脉、耳脉等与《灵枢·经脉》手足三阴三阳脉不同的称呼。对于这些差异,不少学者已经给予了关注。如李鼎认为马王堆帛书经脉名称用“臂”字,《内经》多标“手”,但《灵枢·寒热》《素问·刺禁》均提到“臂太阴”,《素问》中《热论》《五藏生成论》称足太阳、手太阳为“巨阳”“手巨阳”,与马王堆帛书一致[1]。研究者们从阴阳概念的应用、经脉主治及脉名优选等几方面对手三阳脉名称的差异进行了阐释。如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研究室提出《阴阳》中肩脉、耳脉、齿脉循行与手太阳、少阳、阳明三脉大体一致,其脉名是手三阳脉的旧称,认为其时阴阳概念未直接与脉名相合,脉名不全面[2]。李鼎认为帛书称为齿、肩、耳脉者,是以其主治部位为名[3]。林磊等[4]认为《阴阳》《足臂》《灵枢·经脉》体现了古人在经脉命名上所做的优选,抛弃了部位命名。这些研究对认识经脉名称的由来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可惜研究者均未对这种经脉异名现象的原因作更为深入的剖析。本文不揣鄙陋,试图通过对经脉异名现象的研究,探讨经脉命名的规律和经脉理论早期发展的轨迹。
《内经》中所见称呼为臂脉者有二,臂太阴、臂阳明。
“臂太阴”在《内经》中有3处,均未述其具体走行及见症。《灵枢·寒热病》:“腋下动脉,臂太阴也,名曰天府。”《足臂》中臂泰阴脉的走行为“出夜(腋)内兼(廉)”,二者位置大体相同,当指同一经脉。但《灵枢·寒热病》中“天府”主治“暴瘅内逆,肝肺相搏,血溢鼻口”,这些病症既不见于《足臂》《阴阳》《脉书》等简帛医书中之臂泰阴脉、臂巨阴脉的相关记载,也不见于《内经》手太阴肺脉的主治范畴,应当属于“天府”的特殊治疗作用,与臂太阴关系不大。《灵枢·寒热病》中另有一段文字对“臂太阴”与“手太阴”的关系给出了提示,“病始手臂者,先取手阳明、太阴而汗出;病始头首者,先取项太阳而汗出;病始足胫者,先取足阳明而汗出。臂太阴可汗出,足阳明可汗出。故取阴而汗出甚者,止之于阳;取阳而汗出甚者,止之于阴”。本段中,先言取手太阴汗出,后面则说臂太阴可汗出,可见“臂太阴”即是“手太阴”。这两个名称在一段中同时出现,说明在写作这一篇时这两个名称同时存在和被使用着。
“臂阳明”的记载亦见于《灵枢·寒热病》,“臂阳明有入頯遍齿者,名曰大迎,下齿龋取之”。《足臂》中臂阳明脉、《阴阳》《脉书》中齿脉及《灵枢·经脉》中手阳明脉均可以治疗齿痛。但《足臂》中臂阳明脉不入齿,《阴阳》《脉书》中齿脉入齿中,唯《灵枢·经脉》中手阳明脉入下齿中,可见《灵枢·寒热病》对臂阳明的认识与《灵枢·经脉》一致。这提示了尽管《内经》中“臂阳明”的名称仍在使用,但与《足臂》《阴阳》相较,其含义已经发生了改变。“臂阳明”更为具体化的治疗范畴似乎提示了《灵枢·寒热》《灵枢·经脉》晚于《阴阳》《脉书》。同治齿痛,臂阳明脉在《足臂》中不入齿,在《阴阳》《脉书》中入齿,在《灵枢·经脉》《灵枢·寒热》入下齿治下齿痛,似乎提示中医对经脉循行路线的认识与对经脉主治的认识有着密切联系。
《足臂》《阴阳》及《脉书》中所称臂脉,在《灵枢·经脉》及后世医书中皆称手脉,在《灵枢·寒热病》中臂、手混用,说明经络名称似乎存在着先称臂脉,然后臂手混用,最后统一称为手脉的变化过程。《足臂》末句之总结语:“上足脉六,手脉五”,已显出臂、手混用的端倪。
在《足臂》中,臂脉的3条阳脉均起于手部,2条阴脉起于臂部;《阴阳》甲乙本及《脉书》中,除臂少阴脉,另外4条臂脉均有手部走行;《灵枢·经脉》中诸手脉皆有手部走行。这提示手脉走行似乎存在从臂延伸到手的变化,这可能是“臂”“手”异名产生的原因之。
《阴阳》甲、乙本和《脉书》中均有钜(巨)阳脉之称,从其与《足臂》和《灵枢·经脉》的对应关系,从其经脉循行和所关联病症看,显然系足太阳脉之异名。《阴阳》甲、乙本和《脉书》中对足部六经名称皆省略“足”字,暗示“巨阳脉”“太阴脉”等皆为专指名词,而“臂巨阳脉”“臂太阴脉”等当为后来衍生的名词。这意味着在十一脉、十二脉系统建立之前,似乎存在六脉的体系。这一点在《内经》中也有体现。《素问》的《五藏生成》《热论》《评热病论》《疟论》《厥论》《病能论》《骨空论》《水热穴论》篇均见“巨阳”之称,共14处,《灵枢》未见有“巨阳”名称。除《五藏生成》篇外,其余诸篇中“巨阳”多与少阳、阳明或少阴等同见,其前俱未冠以“足”字,自成六脉体系。《阴阳》甲乙本、《脉书》中足六脉的走行路线和病症明显较手五脉为复杂,也为十一经脉或十二经脉体系之前,存在六脉体系提供了证据。
结合上下文意,《内经》诸篇中“巨阳”均指“足太阳”。这种用法既与《内经》中“太阳”在许多篇章中指“足太阳”相符,也与《阴阳》《脉书》中“巨阳”一称相承袭。由“巨阳”“太阳”代指“足太阳”的用法,说明“巨阳脉”或“太阳脉”属于专指名词,特指“足太阳脉”。《骨空论》阐述督脉走行时云:“至少阴与巨阳中络者,合少阴上股内后廉,贯脊属肾,与太阳起于目内眦”,这一段同时出现“巨阳”与“太阳”二名,同是指代足太阳膀胱脉,说明这两个名称在某段时期曾同时存在并混合使用。同时出土于马王堆的《足臂》《阴阳》二书更进一步说明“足太阳”与“巨阳”的名称亦曾同时存在和被使用,《足臂》中称“足泰阳脉”,《阴阳》中径称“巨阳”。
“巨阳脉”在早期或为专指名词,但之后可能由于对手脉认识的深入,在其前不得不加上限定词以区别手、足。如《五藏生成》篇中,既有“足巨阳”的名称,又有“手巨阳”的名称。“手巨阳”之名既不见于《足臂》,也不见于《阴阳》甲乙本和《脉书》,仅见于《素问》中。《足臂》中已然存在足、臂太阳脉的名称,此“手巨阳”之名当为仿臂太阳,甚或仿手太阳的名称而后出。无论是臂太阳、手太阳,还是手巨阳脉,其名称都提示其时六脉体系已经彻底融入十一脉或十二脉体系中。
齿、肩、耳三脉分别以入齿、走肩、入耳为特点,主治分别以齿痛、肩似脱、耳聋为主,其命名概括了走行与主治病症。古人似乎存在以走行和治疗的特征性部位给经脉命名的习惯。如《灵枢·寒热病》:“病始头首者,先取项太阳而汗出”,察其上文曾云:“足太阳有通项入于脑者”,此“项太阳”显系指足太阳脉,六经中唯此经走项,故径称为“项太阳”。
齿脉所治齿痛症、耳脉所治耳聋症在“是动则病”与“其所产病”中俱有出现,然而肩脉所治之肩似脱症,仅出现于“是动则病”中,说明其名称来源与“是动则病”有密切关系。从《足臂》与《阴阳》《脉书》的经脉病症比较可知,《阴阳》《脉书》中脉的“其所产病”与《足臂》的“其病”有较大关联。《阴阳》及《脉书》中“肩脉”的“所产病”无肩相关病症。与之相应,《足臂》中“臂泰阳脉”,其走行虽过肩,但其病唯有“臂外廉痛”,亦无肩相关病症。“臂痛”是诸书共有病症,应该是此脉主症。“肩脉”不以其脉治疗的主症命名,反以肩名脉,说明《阴阳》等书中“肩脉”等名称及“是动则病”内容另有学术渊源,与“其所产病”和《足臂》“其病”等内容分属不同的学术流派,不同学术观点的融合可能发生于《阴阳》写作的年代前后。《灵枢·经脉》综合了二书的内容,反映了对这些不同学术内容的继承与完善,中医经脉学说就是在综合各家学说的基础上完善和发展起来的。
在《阴阳》中,既有不言手足实指足经的三阴三阳脉,又有以部位命名的齿、肩、耳脉,还有以臂命名的巨阴、少阴脉,呈现出经脉命名的明显不一致。这反映出在《阴阳》成书的时代,足部的三阴三阳脉已经形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体系,而包括手臂部经脉在内的经脉体系尚未完全形成,手、足经脉只是简单地归聚在一起。《足臂》在足六脉的记载后直接论述三阴三阳病死征,也暗示存在足三阴三阳脉的独立体系。关于足“六脉”说的存在证据,袁纬[5]总结有 5条,①经脉命名不署“足”;②详“足”略“臂”;③“耳脉”等脉名原始;④臂脉循行与病候少及内脏;⑤《内经》多篇仅述足六经。结合本文之前的讨论,似可得到如下结论,足三阴三阳脉的体系形成早于十一经脉说,在“六脉”说基础上,由于对新出现的经脉认识不统一,存在不同的命名方式,根据部位分类与阴阳分类的不同学术观点,形成了《足臂》与《阴阳》不同的十一经脉学说。
秦汉时期,经脉的名称并未固定,存在多种名称同存并用的情况,这或是由于不同地域的称呼不一,或是由于不同学派的传承不一,或是由于不同时代的名称不一。当时的人应该知晓这种一脉多名的状况,并清晰地了解其具体所指的经脉。尽管经脉的走行、主治随着时代发展而有所变化,但其多种名称并存使用的状况在一段时期内并未改变。经脉的主治与循行路线在不同的学术传承中有所不同,这种不同甚至反映在经脉名称上面,最终由《灵枢》及后世医书渐渐把这些不同的学术观点统合在一起,成为系统的经脉理论。
[1]李鼎.从马王堆汉墓医书看早期的经络学说[J].浙江中医学院学报,1978,2(2):47-51.
[2]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研究室.马王堆帛书四种古医学佚书简介[J].文物,1975,26(6):16-19.
[3]李鼎.《脉书》臂五脉与手六经及其经穴主治关系的分析[J].上海中医药大学学报,1996,(Z1):34-37.
[4]林磊,图娅.简帛医书经脉命名剖析[J].针灸临床杂志,2005,21(9):1.
[5]袁玮.“十一脉”说之前可能存在足“六脉”说[J].上海针灸杂志,1988,7(1):3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