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和 龙
(上海外国语大学 文学研究院,上海 200083)
狄更斯研究在中国(1904—2014)
张 和 龙
(上海外国语大学 文学研究院,上海 200083)
中国狄更斯学术史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清末民初、民国时期、建国“十七年”与新时期以来的三十多年。在西风东渐、左翼文艺思潮兴起、一元化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以及思想解放等不同的社会文化思潮背景下,狄更斯研究呈现出了不同的学术面貌。早期以小说评点与人物传略为主要批评形式,此后苏联批评模式与西方传记模式开始传入,至建国早期则出现了政治化的批评潮流。改革开放以来,狄更斯研究逐渐摆脱“左”的文艺教条,政治批评模式逐渐被多向度、多样化的研究思路所取代。与英美近180年的“狄更斯学”相比,110年的中国狄更斯研究在理论视野上仍嫌不够深广,学术创新并不多见,但未来值得期待。
查尔斯·狄更斯;研究范式;传记批评;政治批评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是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在英国文学史中的经典地位早已无可撼动。他一生共创作了15部长篇小说以及许多中、短篇小说。他以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描绘了包罗万象的维多利亚社会,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一百八十多年来,他的作品不断被重印再版,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深受世界各地广大读者的喜爱。1904年,上海的《大陆报》可能是最早将狄更斯介绍给中国读者的。1907年至1909年,林纾和魏易合作将狄更斯的5部小说翻译成中文,曾经影响一时。林纾为中译本撰写的文言文序跋成为国内狄更斯独立评论的滥觞。此后,狄更斯一直受到国内评论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成为20世纪被研究最多的外国作家之一。狄更斯在中国的研究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清末民初、民国时期、建国“十七年”、新时期以来。在政治、社会、文化思潮与学术环境的影响下,狄更斯研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各不相同,并带有各自鲜明的学术特色。
近代以来,西方学术文化不断传入中国,对中国传统学术带来很大冲击。至清末民初,外国文学作为“西学”之一种开始被大规模介绍到中国,包括狄更斯在内的不少外国著名作家成为被译介、被关注的重要对象。由于中国现代学术范式尚在发轫之际,知识界对狄更斯的评介主要以小说评点与人物传略两种方式展开。前者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以中译本序跋、识语、短评等方式,围绕狄更斯单部中译作品作出独立的分析与评论。后者依托域外成果或参考外文资料,以近代报刊文章的形式,对狄更斯的生平与创作特点作出评传式的介绍。
小说评点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之一,至晚清已历经三百余年。有学者认为,在晚清“小说界革命”的影响下,以报刊文章、丛话等为主的新的小说批评形式出现,小说评点在20世纪初终于退出历史舞台。[1]然而,翻译家林纾为外国小说中译本撰写的大量序跋类评论文字,可以看成是西学东渐背景下对小说评点这一传统形式的继承与发展。1907年至1909年,林纾与口述者魏易合作将狄更斯的五部小说译成中文。林纾为中译本撰写了多篇长短不一的评论文字,如《孝女耐儿传·序》(1907年)、《滑稽外史·短评》(1907年)、《块肉余生述·前编序》(1908年)、《块肉余生述·后编识语》(1908年)、《贼史·序》(1908年)、《冰雪因缘·序》(1909年)等。在晚清外国文学研究之初,他创造性地运用了“序”、“前编序”、“后编识语”、“短评”等独特的形式对自译的狄更斯小说作出评议,成为国内狄更斯独立研究的第一人。
林纾是清末民初公认的古文大家,因为不懂外文,受西学影响甚浅,因此他在评论狄更斯的作品时主要依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体现了浓厚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他将中国古代经典著作的内容奉为圭臬,直接引述中文典故来佐证他对狄更斯小说的思考与判断,并对狄更斯的小说艺术给予高度赞赏。他将狄更斯的名作《块肉余生述》(今译《奥利弗·退斯特》)与中国的《红楼梦》《水浒传》进行比较。在他看来,《水浒传》“叙侠盗之事”,而《块肉余生述》只是“叙家常至琐至屑无奇之事迹”,但狄更斯“能化腐为奇,撮散作整,收五虫万怪,融汇之以精神,真特笔也”;《红楼梦》“炫语富贵”,“纬之以男女之艳情”,而《块肉余生述》“描摹下等社会”与“可哕可鄙之事”,其“佳妙之笔,皆足供人喷饭,英伦半开化时民间弊俗,亦皎然揭诸眉睫之下”。[2]326他在评论《冰雪因缘》时以中文典故“陶侃应事”与“郗超论谢玄”起笔,认为狄更斯行文着墨,曲尽其妙,其文远在司各特、大仲马和小仲马之上。他将狄更斯比作中国史家左丘明、司马迁,认为他构思绵密,运笔巧妙,写人生动,状物形象,洋洋洒洒,收放自如,因而对《冰雪因缘》的评价甚至超过了《块肉余生述》,认为“当以此书为第一”。[2]350他在评点《孝女耐儿传》时也以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作为参照,认为曹雪芹“叙人间富贵”,而狄更斯“专为下等社会写照”。[2]272比之《史记》《北史》“序家常平淡之事”,狄更斯“专写下等社会家常之事,用意着笔为尤难”。[2]272
林纾在评点狄更斯的小说艺术手法时,还借用了中国传统文学批评中的术语和概念,如“开阖之法”“伏脉”“微旨”“关锁”“情节”“描写”等。他在《块肉余生述·前编序》中以古论今,谈“文章开阖之法”,认为狄更斯常有奇思妙想,“每到山穷水尽,辄发奇思”,而且“伏脉至细,一语必寓微旨,一事必种远因”,其运笔之妙,犹如善弈之“国手”。[2]326他在《块肉余生述·后编识语》中指出:这部小说“前后关锁,起伏照应,涓滴不漏,言哀则读者哀,言喜则读者喜,至令译者啼笑间作,竟为著者作傀儡之丝矣”。[2]327在《冰雪因缘·序》中,他还评点了作品的情节与描写:“此书情节无多,寥寥百余语,可括东贝家事,而迭更司先生叙致至二十五万言,谈诙间出,声泪俱下。言小人则曲尽其毒螫,叙孝女则揭其天性。至描写东贝之骄,层出不穷,恐吴道子之画地狱变相不复能过,且状人间阘茸谄佞者无遁情矣。”[2]350
可以看出,林纾不仅准确地把握了狄更斯小说揭橥时弊、针砭现实的主题特点,而且还对狄更斯的写实主义艺术手法有着深刻的领会与认识。在他看来,狄更斯对资本主义时期英国下层社会的描写力透纸背,无论状物写人,皆形象逼真,生动诙谐,引人入胜。林纾折服于狄更斯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认为其作品手法精湛,技巧高超,传情达意,曲尽其妙。林纾还十分重视狄更斯小说的社会感召力,认为其小说具有唤醒民众、改良社会的巨大功能,并寄希望中国作家能像狄更斯一样“极力抉摘下等社会之积弊,作为小说,俾政府知而改之”。[2]330
林纾的小说评点主要是基于文学作品本身而作出的独立评价、分析与判断,实际上是一种不考察英文原作的译本评点。林纾从不依赖域外文学批评资料,也较少探讨狄更斯小说的社会历史背景。他经常借人物故事或作品情节来宣泄心中的块垒,阐发自己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思考议论。他在评点时不太做理论上的逻辑论证,但却融入了独特的阅读感悟与审美旨趣,以形象化、个性化以及情感浓烈的语言诉诸中文读者,从而达到了情真意切、引人入胜的批评效果。林纾的译本评点不只是对别具一格的“林译小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而是与“林译小说”相互契合,浑然一体,对推动狄更斯小说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发挥了重要作用。林纾借鉴小说评点这一传统批评形式,以印象式、个性化的评论文字介绍狄更斯的现实主义小说艺术,对中国“新文学”借鉴西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林纾的评点虽然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经典,但是对外国文学以及外来文化采取了包容开放的接受态度,体现了中西文学与文化比较的现代学术视野,不仅彰显了其本人在晚清外国文学翻译界独特的批评个性,而且也使他成为国内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开山鼻祖。
相对于林纾的译本评点而言,近代报刊对狄更斯的小传式介绍起点略早。1904年,上海的《大陆报》在“史传”一栏中刊登了中文语境中第一篇涉及狄更斯的文章,即《英国二大小说家迭根斯及萨克礼略传》。此文以“史传”的形式最早把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声名远播的小说家狄更斯介绍给了中国读者。文章作者对狄更斯的艺术成就高度赞赏,称狄更斯与萨克雷为“晚近英国二大小说家,远超乎流辈之上”。[3]14文章介绍了狄更斯的生平传略,并最早注意到了其小说的题材特点。在文章作者看来,《尼古拉斯·尼可比》“描写近世英国社会之真相,文笔淋漓尽致”,堪称“杰作”;而《奥利弗·退斯特》“乃描写伦敦下流社会之情态及恶弊者”,其艺术成就可与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不相上下”。[3]14《大陆报》的“史传”一栏旨在“以深刻奇拔之观察与精确明了之断案,为古今东西之奇杰立传”。[4]该报以短小的“史传”形式向中国读者介绍狄更斯这样的“奇杰”,最早将狄更斯的文学声名与影响输入中国,功不可没。但此文内容较短,作者不详,相关材料可能来自报纸记者对外文资料的编译。因此,这篇短文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可以看成是早期狄更斯“评传式”研究的雏形。
以“史传”或“评传”形式较早向中国读者介绍狄更斯的还有学者、翻译家孙毓修。1913年,他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欧美小说丛谈”系列文章之一《司各德、迭更斯二家之批评》,成为继林纾之后狄更斯小说的重要评介者。孙毓修熟谙中国文化典籍,同时也精通外语并翻译过不少欧美文学作品,因此他在为英国两大小说家立传品评时,既受到了中国史传传统的影响,同时也参考了西方狄更斯评论的资料。他的“评传”与林纾的序跋一样,时常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参照,例如将司各特比作是“西方之太史公”,但他更多注重并阐发作家生平经历与小说创作之间的关系。他从狄更斯年幼时父亲负债入狱、家境困窘写起,着力评述狄更斯小说创作的动因。在他看来,狄更斯的小说“善摹劳人嫠妇之幽思,孤臣孽子之痛苦”,着力为“穿穷乞丐者流”代言,“以鸣其不平于天壤之理”,[5]17这样的题材特点与狄更斯早年的人生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孙毓修如林纾一样赞赏狄更斯精湛的现实主义小说艺术。例如,他在译作《耶稣诞日赋》①正文前的说明文字中指出:狄更斯“善状社会之情态,读之如禹鼎象物,如秦镜照胆。长篇大卷一气呵成,魄力之大,古今殆无其匹”。[6]
①《耶稣诞日赋》,即狄更斯的小说AChristmasCarol,今译名为《圣诞颂歌》。
不过,在清末民初功利主义文学观的影响下,孙毓修也与林纾一样过分夸大了狄更斯小说的社会改良功能与教化作用。他在文章中强调说:“百年之前,英国政治之不公,风俗之龌龊,为欧洲最。帝王之力不能整,宗教之力不能挽,转恃绘影绘声之小说,使读者人人自愧,相戒勿作此小说中之主人翁。政治风俗,渐渐向善,国富兵强,称为雄邦。是则狄更斯之所为也。”[5]16-17与林纾不同的是,他在论及狄更斯小说的巨大教化作用时,所依据和参照的是19世纪英国社会历史与现实背景,而非单一的作品本身。此外,孙毓修还将狄更斯置于英国文学史的总体背景下,以英国乞丐能读莎士比亚、司各特、狄更斯三人之书为由,将狄更斯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充分肯定他在英国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孙毓修受林纾的影响较大,在文章中引用了林纾对《孝女耐儿传》的大段评论,并多次提及林纾的中译本,但是从后来结集成书的《欧美小说丛谈》来看,孙毓修对狄更斯乃至英国小说的整体认识超越了以译本为中心、以序跋评头论足的林纾。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美、亚很多国家兴起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潮,中国的左翼文艺运动也随之兴起。而狄更斯小说对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矛盾与弊端的揭示,对中下阶层劳动人民充满同情的描写,以及精湛高超的写实主义创作手法,引起了国内左翼文坛与翻译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可以说,狄更斯在林纾、孙毓修之后的译介与评论,受到了当时左翼文艺思潮的极大影响,成为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思想的重要领域之一。
从译介来看,一批左翼知识分子,如许天虹、蒋天佐、罗稷南、董秋斯、邹绿芷、方敬、陈原等,成为当时狄更斯小说翻译与出版的生力军。20世纪二三十年代,狄更斯小说继林纾译本之后出现了不少中译本,但这些中译本基本上是以节译、选译或改译为主,如伍光建翻译的《劳苦世界》(今译《艰难时世》)和《二京记》(今译《双城记》)。而狄更斯小说在伍光建之后被相对完整地翻译出来,正是在左翼进步文学家与出版家的推动下才得以完成的,并第一次以“选集”的方式出版发行。1945年,巴金创办并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迭更司选集》,收录了许天虹翻译的三部著作:《双城记》《大卫·高柏菲尔自述》以及法国作家莫洛亚的《迭更司评传》。1947年,左翼进步出版机构生活书店下属的骆驼书店也出版了一套《迭更司选集》,收录了蒋天佐翻译的《匹克威克外传》和《奥列佛尔》、罗稷南翻译的《双城记》以及董秋斯翻译的《大卫·科波菲尔》。此外,40年代的狄更斯译作还包括许天虹翻译的《匹克维克遗稿》(1945年)、邹绿芷翻译的《黄昏的故事》(1944年)与《炉边蟋蟀》(1947年)、方敬翻译的《圣诞欢歌》(1945年)、陈原翻译的《人生的战斗》(1945年)等。
从研究方面来看,这一时期对狄更斯给予很大关注并作出重要评介的主要来自左翼文坛与批评界。鲁迅、茅盾创办的《译文》是当时狄更斯研究的重要阵地。作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重要刊物,《译文》旨在介绍苏联与其他国家的革命与进步文学,并大力推动国内创作界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学习。[7]这样的左翼文艺立场决定了以描写英国中下层人民为主并深受苏联评论界青睐的狄更斯必然成为重要评论对象。1935年,《译文》发表了胡风翻译的德国学者梅林的《狄更斯论》一文。1937年,《译文》又推出“迭更司特辑”,刊登了许天虹翻译的苏联学者亚尼克尼斯德的论文《迭更司论——为人道而战的现实主义大师》以及法国著名传记作家莫洛亚(André Maurois)的两篇文章,即《迭更司的生平及其作品》《迭更司与小说的艺术》。这些译自德、苏、法等国的研究成果成为民国时期狄更斯研究与接受的重要学术影响源头。
从这些成果的译介选择来看,国内左翼文艺界表现出了与国外左翼批评界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思想倾向与价值取向。胡风对德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梅林(Franz Mehring,1846—1919)的翻译最为典型。梅林的文章曾于1929年被翻译发表在鲁迅等人创办的《语丝》杂志上,而胡风的译文是重译。文章指出,狄更斯以“惊叹的炯眼”抓住了混乱的大都市生活的“典型”,充满对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在梅林看来,狄更斯虽然在西方受到了众多的非难与指责,但他只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而不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他虽然关注“社会疾病”,充满“慈善”和“博爱”的思想,但他并不赞成推翻罪恶的资本主义制度,因此他的政治信条只是改良主义。梅林之所以对狄更斯的改良主义颇有微词,主要来自其本人的马克思主义批评立场。然而,梅林并不赞成把文艺当作是简单政治工具的“左”的思想。他在文章中指出,狄更斯“并不是在艺术作品里排斥倾向”,而是“排斥了用非艺术的手段所描写的倾向而已”。[8]胡风是民国时期知名的左翼文艺批评家,服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但是对左翼文艺思潮中的极左偏向也不认同,不愿苟同于左翼批评界把阶级斗争庸俗化的做法,反对在文学作品中进行空洞的政治说教,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对梅林的文章产生了思想上的共鸣。胡风的译介代表了当时知识界对狄更斯研究中左翼批评视角的认同与接受。
上述译介成果也表明苏联狄更斯批评模式在民国时期就开始传入中国。亚尼克尼斯德的文章典型地代表了苏联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对狄更斯的评论。文章所关注的是狄更斯小说对小人物境遇的描写,对“一切被剥夺、被压迫的人们”的同情,并且指出狄更斯“用文艺的武器来反抗人间的不幸而争取人间的幸福和欢乐”。[9]然而在文章作者看来,狄更斯只是一个改革家,而不是一个革命家,因此他的作品表现出了一种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即一方面不愿意接受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状况,另一方面在抨击与批判现实的同时,并没有彻底反对资本主义制度。也就是说,狄更斯只是想“除去资本主义制度所产生的社会罪恶”,而不愿意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最终希望劳资双方与贫富阶层之间能够达成和解,表现出了妥协主义、改良主义的思想倾向与政治弱点。上述评论主要着眼于政治思想层面的解读,所采用的是一分为二的辩证方法。这一泛政治化的左翼批评模式对当时的狄更斯研究影响很大,并在建国早期被推向高潮。
除了《译文》杂志外,国内其他报刊上也刊登了不少关于狄更斯的评论文章。这些文章大多与左翼文艺思潮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20世纪40年代两篇左翼作家的评论文章:一篇是周楞伽的《狄更斯论》,另一篇是邹绿芷为中译本《黄昏的故事》撰写的序言《狄更斯——英国伟大的讽刺家》。从影响源头来看,周楞伽的《狄更斯论》一是受传记批评的影响,用很多篇幅论述狄更斯生平与创作的关系;二是受林纾的影响,在文章中大段引用林纾的评论,并重申“狄更斯是第一个把英国的下等社会搬进小说里去的人”;[11]101三是受当时左翼文艺思潮的影响,认为狄更斯虽然描写了人间疾苦,但并没有成为一个“非资本主义的作家”,因而只是一位“社会改良家”。[11]106不过,《狄更斯论》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文章作者将狄更斯誉为“人性的天才”。[11]103文章指出:“狄更斯虽以他所特具的仁慈和良善的性格,用伟大的同情心和人类爱,来创造温柔和光洁的篇页,然而他最能抓住读者的心弦,最能使人感动的地方,还在于他所写的那些下等社会的人物,纵使处于最悲惨困苦的生活,最颠连无告的境遇之中,却仍旧有着纯洁的灵魂和良善的心地,这种伟大的人性的描写,是最能引起我们深切的共鸣的。”[11]103在左翼文艺思潮兴盛的背景下,这样的精到评论是独具只眼的。
邹绿芷的《狄更斯——英国伟大的讽刺家》实际上是对当时俄罗斯近百年狄更斯译介史与学术史的一次重要梳理。文章指出,狄更斯很早就被译介到俄国,是一个深受俄罗斯读者喜爱的作家。十月革命后,狄更斯作品的俄文本印数激增,而且用苏联三十多种民族语言发行。就俄罗斯的狄更斯批评史而言,文章重点梳理了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对狄更斯的评价:即一方面肯定了狄更斯是西方敢于面对社会问题的少数作家之一;另一方面也指出,作为一个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狄更斯虽然谴责了统治阶级的罪恶,控诉了统治阶级的本性,但并不是要激发被压迫者走向革命斗争。他的小说虽然促进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改良,但却没有非难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私有财产。[12]文章作者认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评价,并引用马克思对英国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的赞美加以佐证,批判了“资产阶级批评家”试图掩盖狄更斯作品中的进步因素,表现出了对左翼批评思想以及“苏联模式”的强烈认同。
这一时期狄更斯研究成果还包括各类报刊发表的评介文章以及狄更斯中译本的序文。这些成果大多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但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一些评介文章较为注重揭示狄更斯的生平经历与小说创作之间的关系,但篇幅较短,在资料的翔实性与剖析的深刻性上,远远没有超越莫洛亚的论述。另外一些文章,对狄更斯的创作或单部作品进行评论,不可避免地带有当时盛行一时的左翼文艺批评观点。如蒋天佐在《〈匹克威克外传〉译后杂记》中肯定了狄更斯的文学地位与文学影响,但同时批评他未能“背叛他的阶级”。[13]林海在《〈大卫·高柏菲尔自述〉及其作者》一文中认为狄更斯的艺术手法除了莎士比亚无人能及,但批评他“始终只局促于虚伪的、不彻底的人道主义的老圈子里,不能更进一步地成为先知先觉的革命文豪”。[14]从思想深度上看,这些文章都没有超越德国学者梅林、苏联学者亚尼克尼斯德以及周楞伽、邹绿芷等人的探讨。
此外,一些中国关于英国文学史、西方小说史、西方文艺思潮史方面的著述无一不关注狄更斯小说的题材特征。他们的评述长短不一,同样带有鲜明的阶级意识或左翼批评倾向。谢六逸在《西洋小说发达史》中认为,19世纪英国阶级矛盾激化,狄更斯是“描写社会贫困最有势力的作家”。[15]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指出他的小说故事与人物都来自英国中下阶层社会。[16]郑次川的《欧美近代小说史》提到:“伦敦的贫民窟,乃是他的材料的宝库。”[17]吕天石的《欧洲近代文艺思潮》认为狄更斯“善于描摹下层社会的生活”,“表现个人反抗社会”,并“藉小说攻击社会组织及社会罪恶”。[18]徐名骥的《英吉利文学》将狄更斯誉为19世纪英国“写实派的巨子”,他的小说所描写的都是“中下阶级的社会生活”。[19]而最具代表性的评论来自金东雷的《英国文学史纲》,其中一个小节的标题即为“描写无产阶级疾苦的狄根斯”。[20]
建国后,中国确立了社会主义政治制度,并和苏联正式结盟,从而与美英等西方国家开始了政治上的对抗。在这一大背景下,一元化政治意识形态以及“一边倒”的文艺政策,对国内的狄更斯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于狄更斯的小说对资本主义黑暗面的揭露,对中下阶层社会的写实主义描写以及在思想上所表现出来的进步性,对之进行翻译与研究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获得了毋庸置疑的合法性,狄更斯也因此成为“十七年”中被译介最多、被研究最多的英国古典作家之一。由于左翼文艺思想已经成为意识形态正统,苏联文艺观大规模输入,马克思主义批评视角得以广泛运用,狄更斯研究中的政治化批评思路迅猛发展并不断形塑,最终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批评潮流。
建国后最早的两篇狄更斯译介文章,即源自对“冷战”时期政治意识形态的敌人美国进行抨击的现实需要。第一篇是自生翻译的《狄更司笔下的美国》。①载《文艺报》1950年第2卷第4期,译自苏联的《环球杂志》。第二篇是星原翻译的《狄更斯的美国丑恶暴露》。②载《翻译月刊》1951年第4卷第3期,原作者是苏联学者契尔尼亚克。这两篇文章主要介绍狄更斯访美后撰写的《游美札记》(AmericanNotes,1842),并借狄更斯之口揭露和批判了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丑恶”。1963年,张谷若翻译的《游美札记》出版后,曾经留学美国的范存忠、赵萝蕤分别发表了两篇恪守“政治正确性”的评论文章:《狄更斯与美国问题》与《狄更斯与〈美国杂记〉》。范存忠指出狄更斯“对美国社会尽情刻划、尽情揭露”,具有“很大的进步意义”。[21]129赵萝蕤认为狄更斯的“美国之行破灭了这位民主主义者的不少美好的幻想”。[22]207可以看出,狄更斯的《美国杂记》之所以受到很大关注,主要出自国际政治现实层面的考量,而非来自文学层面的选择。
1.1 油茶产量资料及质量控制 数据为江西省宜春市袁州区油茶局提供的1954—2010年单位面积油茶产量,转化成单位为kg/hm2[20],并对油茶产量资料进行了标准化处理:
从理论渊源上看,建国“十七年”对狄更斯的文学定位深受苏联文艺观的影响。自20世纪50年代起,狄更斯一直被看成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而“批判现实主义”这一批评术语直接来自苏联文艺界。苏联著名作家高尔基将批判现实主义看成是“十九世纪一个主要的,而且是最壮阔,最有益的文学流派”,认为它们是“资产阶级的‘浪子’的文学,由于对现实抱批判的态度,具有很高的价值”。[23]298在高尔基看来,批判现实主义“揭发了社会的恶习,描写了个人在家庭传统、宗教教条和法规压制下的‘生活和冒险’,却不能够给人指出一条出路”。[23]300高尔基的观点代表了苏联文艺界的官方定位,即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既有它积极进步的一面,但也存在着难以克服的局限性。“批判现实主义”的定位于50年代传入中国后,长期以来成为狄更斯研究中难以逾越的一条批评法则。
在苏联文艺观的影响下,“十七年”对狄更斯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研究表现出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即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批评立场,以阶级分析为视角,采用一分为二的辩证方法,对这些“资产阶级作家”采取既肯定又批判的态度:一方面,充分肯定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丑陋与罪恶的揭露与批判,以证明社会主义制度的美好与光明,从而服务于新中国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另一方面,在推崇与赞美“批判现实主义”的同时,也谴责这些“资产阶级小说家”对资本主义制度批判的不彻底性以及缺乏革命精神的改良主义倾向。戴镏龄的观点很具有代表性:“批判现实主义者生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自然只能从资产阶级立场去宣扬人道主义。他们虽然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龌龊和金钱世界的万恶,使读者加深对旧社会的仇恨,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并不想从根本制度上革这个社会的命。他们至多只是修修补补的改良主义者。”[24]可以说,“批判现实主义”本身即是一种着眼于思想与意识形态层面的政治化批评的标签。
在“一边倒”文艺政策的指引下,苏联批评界对狄更斯的具体评论也通过各种方式传入中国。当时源自苏联的译介成果主要有《19世纪外国文学史教学大纲》(1951年)、《英国文学概要》①本文译自《苏联大百科全书》中的词条“英国文学”。(《文史译丛》1956年创刊号)、苏联学者伊瓦雪娃的《关于狄更斯作品的评价问题》(《文史译丛》1956年创刊号)、卢那察尔斯基的《查理斯·狄更斯》(《世界文学》1962年7、8期)、阿尼克斯特的《英国文学史纲》(1959年)等。从这些苏联学者的评论中,基本可以看出狄更斯研究“苏联模式”的几大特点:第一,将马克思、恩格斯等人对狄更斯的评价奉为经典或圭臬,同时以19世纪俄罗斯批评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对狄更斯的评论作为思想源泉与学理依据;第二,借用高尔基的批评概念,将狄更斯界定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者或批判现实主义者,认为其作品的进步性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揭露、讽刺与批判,在于对广大劳动人民充满同情;第三,指出狄更斯具有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其作品的局限性在于阶级调和与人道主义的立场;第四,将西方的狄更斯研究贬斥为“反动的资产阶级文艺学”加以抨击。这一模式的实质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的社会-历史批评,并典型地带有政治意识形态与“左”的鲜明印记。
具体来看,伊瓦雪娃的《关于狄更斯作品的评价问题》与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中的“狄更斯”一节是很具有代表性的译介成果。伊瓦雪娃对狄更斯的评论具有政治批评模式的典型特点,即着重强调其作品中的揭露性与批判性、鲜明的人民性以及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作者认为狄更斯一方面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阶级代表人物的自私自利、冷酷无情、丧尽人性;另一方面也客观地描绘了统治阶级压迫下英国人民的生活,真实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英国劳动群众的心境和愿望,暴露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惊人的不公道。作者还指出,“资产阶级文艺批评”是与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完全对立的,因而无法理解英国批判现实主义的真正意义,尤其是“英美反动文艺学”对狄更斯进行了无耻的歪曲,甚至对他的创作直接加以诽谤。[25]作者充分张扬了狄更斯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但是对西方狄更斯研究的泛政治化批判显然是十分偏激的。同样,在《英国文学史纲》中,阿尼克斯特称狄更斯是“英国文学上批判现实主义的创始人和最伟大的代表者”,[26]并将狄更斯的创作分为四个时期,以阶级分析的方法评述了他的所有重要作品,其篇幅长达四十多页,成为当时政治批评模式的重要影响源头之一。
从研究的契机来看,狄更斯电影的放映与狄更斯的诞辰纪念,直接带来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狄更斯研究的两次热潮。1957年,根据狄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匹克威克外传》和《孤星血泪》在我国上演后,国内各大报刊登载了大量文章,引发了一场引人关注的“狄更斯热”。但很多文章以作家作品介绍为主,并经常侧重于对影片的评论,因而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不过,当时也出现了部分深度分析的学术文章,如全增嘏的《谈狄更斯》(《复旦学报》1955年第2期)、华林一的《谈谈狄更斯的〈劳苦世界〉》(《南大学报》1957年第1期)。1962年,狄更斯诞辰150周年之际,国内报刊又发表了大量评论文章,如陈嘉的《论狄更斯的〈双城记〉》(《江海学刊》1962年第2期)、范存忠的《狄更斯与美国问题》、杨耀民的《狄更斯的创作历程与思想特征》(《文学评论》1962年第6期)、姚永彩的《从〈艰难时世〉看狄更斯》(《南京大学学报》1962年第4期)、王佐良的《狄更斯的特点及其他》(《光明日报》1962年12月20日)等,形成了狄更斯研究的第二次热潮。这些论文全部出自学院派之手,学术性很强,代表了当时国内狄更斯研究的最高水平,但其中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十分浓厚。
总体来看,“十七年”狄更斯研究中最鲜明的一个特点就是对“苏联模式”的袭用与模仿。不少论文从阶级观点出发,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对狄更斯的经典评价,几乎全盘接受了苏联学术界所提出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定位与评价。在具体评论中,既肯定其作品反映现实、揭露现实的巨大进步意义,同时也指出狄更斯作为资产阶级作家的阶级局限性。陈嘉同样将狄更斯纳入批判现实主义的批评视野,在深入讨论《双城记》的“进步意义”时分析了“资产阶级作家”狄更斯的“阶级局限性”。[27]46范存忠指出狄更斯的作品“对美国社会尽情刻划、尽情揭露”,毫无疑问具有“很大的进步意义”,但“狄更斯毕竟是一个资产阶级激进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他对社会问题的认识是不可能没有局限的”。[28]129杨耀民认为狄更斯最可贵的品质就在于“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许多罪孽和丑恶现象”,但他的缺点在于不愿意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根本的改造”。[29]38王佐良指出:狄更斯“虽然谴责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许多个别罪恶现象,情绪也日渐愤激,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集中力量来攻击社会制度本身”。[30]
“十七年”狄更斯研究的另一个特点是专业化、学院化。民国时期,狄更斯译介者、研究者大多是作家或翻译家,他们并非专业研究人员,也较少在高校工作。而陈嘉、范存忠、王佐良、赵萝蕤、杨耀民、姚永彩等人或具有留学英美的专业学术背景,或在国内高等院校从事英美文学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其文章的专业特点、学院色彩极为浓厚。他们的文章大多能提出具体的学术问题,然后用带有浓厚左翼政治色彩的学术方式进行解答。例如,陈嘉在《论狄更斯的〈双城记〉》一文中提出的问题是:《双城记》究竟是以法国革命为主题,还是以恋爱为主题?然后通过分析认为:“许多英美资产阶级批评家在评论《双城记》时,极力推崇有关恋爱故事的部分”,而“我们却推崇小说中有关法国革命的部分”,因为恋爱情节部分完全是“书中的糟粕”。[27]47这些文章大多超越了民国时期的介绍与短评形式,对问题的探讨深入而全面,如杨耀民的文章长达4万字左右。此外,在论证的逻辑性、条理性,资料的丰富性、翔实性以及批判性方面,也代表国内狄更斯研究进入了以现代学术范式为主的新阶段。
“十七年”狄更斯研究的第三个特点是对当时“一边倒”的“苏联模式”的隐性消解。当时的大多数评论者受过英美大学的严格学术训练,英美文学批评模式的影响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即能消除。这些学者与英美的学术存在着难以分割的紧密联系,强烈的政治导向与一元化意识形态并未压倒他们内心深处的学术倾向性或依恋情结。他们一方面对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资产阶级批评家”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在主题思想的探讨、学术观点的辨析以及文献资料的征引中,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西方狄更斯批评的影响。在《谈狄更斯》一文中,全增嘏针对“资产阶级的大学教授和文学批评家们”指责狄更斯的作品所存在的问题,如结构散漫、人物夸张、嘲笑露骨、感伤过分、带有说教意味等,逐一分析并进行反驳,其中直接提到的英美作家与评论家就多达十几位,客观上将西方狄更斯研究中的重要学术观点介绍到国内。即使对这些西方学者的观点,作者也并未全盘否定,如英国批评家罗斯金(John Ruskin)认为《艰难时世》旨在揭示资产阶级功利主义哲学的危害,作者就深表认同。从学术资料上看,不少文章更是表现出了学术影响的两面性。这些作者为了保证政治意识形态上的正确性,大多引用已被翻译成中文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与苏联学者的文艺理论著作,而在具体分析中则主要参考来自英美学界的大量研究资料,如范存忠与杨耀民在各自的文章中所直接引用的英美狄更斯研究资料达二十余种。在这些文献中,有的还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英美批评界最新出炉的狄更斯评论材料。这些文献材料的获得,充分反映了他们对海外最新学术成果的关注,也说明西方学术思想的传入并未因政治对立而完全被阻断。
“文革”期间,极左思潮泛滥,狄更斯研究几乎是空白。“文革”结束后,狄更斯研究迅速恢复,并进入译、著、论不断发展与繁荣的新时期。在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社会环境下,外国文学研究虽然摆脱了文化专制主义的禁锢,但“左”的文艺思潮对学术研究的干扰并未随之消失,狄更斯研究的根本性变化并未在新时期初立刻出现。外国文学研究队伍因为十年“文革”而遭遇明显的断层,狄更斯研究领域内的学者大多在“文革”前浸染于“左”的文艺观与“苏联模式”,“文革”后驾轻就熟地重拾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研究思路,因而也将当时的政治批评模式延续了下来。例如,赵萝蕤于“文革”前曾撰文称狄更斯是“十九世纪英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22]207“文革”后的文章《批判的现实主义杰出作家狄更斯》(《读书》1979年第2期)继续袭用建国早期对狄更斯的这一学术定位,认为其作品深刻地反映了劳资矛盾,充满了阶级意识。同样,王忠祥于1978年发表的《论狄更斯的〈双城记〉》(《外国文学研究》创刊号)与早年的文章《英国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湖北日报》1962年12月19日)一脉相承,重申学术界对狄更斯的一贯定位,即“英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提出要对《双城记》这部小说“进行历史的分析、阶级的分析和辩证的分析”。[31]这两篇文章在批评视角与学理层面上对政治批评模式因袭相承,少有变异,可以看成是新时期早期国内狄更斯研究的一个缩影。
在政治解读的框架与模式下,狄更斯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思想成为20世纪80年代国内批评界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建国早期,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曾被看成是对广大人民群众起着蒙蔽心智、瓦解斗志等毒害作用的反动思想,是“右派分子与修正主义者”企图用来颠覆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工具,因而遭到彻底批判与全盘否定。例如,赵萝蕤曾在60年代抨击狄更斯是一个“相当顽固的改良主义和人道主义者”。[22]20870年代末开始,国内对狄更斯人道主义思想重新进行探讨时,虽然不再全面贬斥,但并未清除极左思潮的影响,阶级分析方法与批判的基调仍然是非常明显的。如金嗣峰从三个方面批判了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思想:第一,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思想,从来也没有超出资产阶级“人类之爱”的思想范畴;第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在社会问题上只可能是改良主义者,而不会是一个阶级论者;第三,由于对阶级斗争必然性的无知,就容易导致对革命感到畏惧。[32]范文瑚也指出狄更斯的全部创作贯穿着鲜明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并在分析《双城记》的主题时说:“一些西方资产阶级评论家,认为小说的主题在于表现一种无私的、伟大的、永恒的爱情”,因此“有意无意地缩小和冲淡了这部作品关于革命的、政治的主题”。[33]评论界采用一分为二的辩证观点,既指出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思想具有值得肯定的批判性,但也批评其背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与局限性。不难看出,新时期对狄更斯人道主义思想的探讨,既承袭了五六十年代崇尚革命、批判改良的政治评判标准,同时也超越了对“超阶级的人道主义”的全盘批判模式。
可以说,在“文革”后较长时间内,政治批评模式在狄更斯研究中继续占据主导地位,其部分原因还在于苏联文艺观的影响持续难消。阿尼克斯特的《英国文学史纲》中译本被再版重印多次,说明学界对源自苏联文艺界的狄更斯批评模式仍然较为依恋。1983年,苏联早期狄更斯评论家伊瓦肖娃①此处伊瓦肖娃即上文提到的《关于狄更斯作品的评价问题》之作者伊瓦雪娃,译者不同,译名未统一。的《狄更斯评传》也被翻译成中文。原著于1954年出版,其“绪论”曾于1956年被翻译成中文。作为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伊瓦肖娃重点关注狄更斯政治思想与其小说创作发展之间的关系,既肯定狄更斯的作品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也着力批评他是一个“阶级调和论的鼓吹者”,反对用革命来解决社会矛盾。这样的评论典型地代表了五六十年代的苏联批评模式。这一评传在当时被翻译成中文,也说明苏联批评模式在80年代的中国依然有很大的接受市场与学术认同。1986年,陈嘉的《英国文学史》第3卷对狄更斯的评论所因袭的即为“苏联模式”。著述者一方面肯定狄更斯批判了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又指责他不愿推翻现存的社会制度,因而找不到解决问题与矛盾的途径。政治批评模式的最大特点即是将政治标准凌驾于文学审美之上,反映出了政治意识形态与“左”的文艺观对狄更斯研究的干扰与制约。
不过,在“拨乱反正”的新环境下,一元化的政治批评模式也难以为继,并不断遭到“蚕食”与突破。西方“资产阶级批评家”的批评观点开始获得相对中立的介绍与客观的评价,不再一味受到批判与否定。1981年,罗经国编选的《狄更斯评论集》的出版,说明政治意识形态在文艺批评界的冰川开始出现消退的迹象。编者选译了欧美一些著名作家和学者对狄更斯的评论,将狄更斯的研究史分为三个时期,即狄更斯在世时人们对他的评论,1870年代狄更斯逝世至1940年和“二战”以来,较为清晰地勾勒出欧美狄更斯学术史。此书收集了不同时代、不同视角乃至不同观点的文章,聚焦于狄更斯研究中的前沿性问题,对拓宽国内狄更斯研究的学术视野,对打通中外狄更斯学术交流的通道,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开创性意义。编选者在“前言”中引用了马克思对狄更斯等人的评价,即“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试图奠定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编选基调,但众多欧美“资产阶级批评家”的文章悄悄撕开了一元化政治批评模式的一个口子,对推动此后国内狄更斯小说研究新格局的形成功不可没。
在20世纪80年代的狄更斯研究中,政治批评模式与各种非政治化评论之间还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张力。至90年代末,前者的主导地位逐渐发生位移,并最终被多向度、多样化的研究思路所取代。政治批评模式的特点是一分为二,即如五六十年代的学术界一样,既肯定狄更斯的批判性、暴露性,又批评狄更斯的改良主义、人道主义。而非政治化的评论方式则试图突破政治与社会-历史批评视角,逐渐转向伦理道德、人性、艺术形式、景物描写、夸张、视点与叙事、外化手法、象征手法、小说结构等更多阐释视角。80年代的突破还表现为经常采用传记或作品赏析的方法,在介绍狄更斯思想成就的同时,也详细、具体地分析狄更斯小说的艺术特色或创作手法。张玲的《英国伟大的小说家——狄更斯》(1983年)虽然也讨论了狄更斯小说的思想深度,但更多侧重于其艺术成就的评论,并由单一的政治批判转向文学性更强的作品赏析。当时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80年代朱虹在《名作欣赏》上发表的系列论文,其中泛政治化与非政治化的张力更加明显。在《〈双城记〉——双重的警告》一文中,朱虹认为狄更斯既向剥削阶级、统治阶级发出了严重的警告,也向革命人民发出了警告,“警告”的双重性“很典型地暴露了像狄更斯这样的资产阶级作家在思想上的矛盾”。[34]这是政治化解读思路的延续。但另一方面,朱虹的系列论文也典型地体现了一种去政治化解读的尝试。这一尝试从文章标题中作用的一些术语即可看出,如“重叠镜头”、“第一人称的妙用”、“感伤情调”、“寓言性”、“现代的堂吉诃德”等。朱虹在其中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狄更斯的小说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暴露小说”。狄更斯在处理矛盾时使用了滑稽化、漫画化、喜剧化的手法。“他的丰富的语言、他的喜剧手法、他的小说里的诸多成分——讽刺、象征、荒诞、闹剧、童话、直喻、流浪汉体、现实的暴露”等等,使他的作品发出了“艺术的光彩”。[35]朱虹的十多篇文章对狄更斯的多部代表作进行了赏析,艺术形式上的细读与剖析远远大于政治或思想上的评论,而且文笔活泼,丝丝入扣,是80年代狄更斯在中国研究与接受的重要成果。
20世纪90年代,国外各种批评理论被介绍到中国,并形成了一股理论热潮,但是理论热对国内狄更斯研究的影响很不明显,并没有带来研究思路与批评方法上的重要突破。国内评论界较少使用最新的理论批评方法或阐释视角来研究狄更斯的作品。尽管部分论文涉及精神分析学、叙事学、原型批评、女性主义等批评视角,但更多学者仍然围绕主题思想、艺术特色等传统课题进行探讨。由于狄更斯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不少论文还继续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传统的人物分析以及相应的主题解读。作为90年代国内狄更斯研究的代表作,赵炎秋的专著《狄更斯长篇小说研究》即是从思想、人物、艺术三个层面入手,系统分析了狄更斯小说的深层艺术内涵。不过,其中的“思想研究”已不再是单一的政治思想研究,而是包含了社会、道德、人性乃至家庭观念、男性意识等多个层面。作者对狄更斯小说人物的特点、类型与发展,也作出了较有新意的论述;在艺术形式方面则探讨了叙事、结构、心理等问题。整体来看,作者的研究仍然是传统批评话语下的狄更斯研究,所采用的是思想与艺术的二分法,只是将人物研究从小说艺术研究中单列出来。这部著作不仅缺乏20世纪西方现代批评理论视角的观照,而且与五六十年陈嘉、杨耀民等人的文章相比,在国外学术资源的征引方面也没有明显超越。此外,薛鸿时的《浪漫的现实主义:狄更斯评传》一书重评来自苏联学术界的“批评现实主义”这顶帽子,提出“狄更斯的创作方法,是一种独特的、带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著述者借用英国批评家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的批评概念,将狄更斯的小说界定为“浪漫的现实主义”。[36]这一观点虽然也能成一家之言,但所采用的仍然是传统的评传模式,很难看成是狄更斯研究的重要突破。
21世纪以来,狄更斯研究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各类评论文章层出不穷,并出现了多篇以狄更斯为选题的博士论文以及多部学术论著。这一时期的成果虽然数量急剧增加,但质量良莠不齐。从选题方向来看,不少学者尝试开辟新领域,研究新课题。一些论文深入到狄更斯时代的社会与文化语境,聚焦于英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流弊,隐喻当下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现实问题,敢于在学术层面上与英美批评界进行隐性的学术对话。也有一些论文就反犹主义、艺术近缘关系、废墟意象、监狱意象等问题提出了独到的见解。此外,一些学者还从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的视野出发,关注狄更斯在中国的译介史与接受史,以及中外狄更斯学术史。21世纪以来的十多年间,狄更斯研究势头很猛,但鱼龙混杂,又由于在时间上隔得太近,尚难纳入学术史的范畴进行深度的探讨。诸多学术成果是否代表了当代中国狄更斯研究的最新突破,尚需时间来检验。
110年来,在西风东渐、左翼文艺思潮兴起、一元化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以及思想解放等不同的社会文化思潮背景下,狄更斯研究呈现出了不同的学术面貌。清末与民国时期以译介为主,独立评论较少。1930年代起受左翼文艺思潮的影响非常明显。建国后,专业化、学院化的脚步开始加快,在社会政治诉求的推动下,在苏联文艺观的影响下,马克思主义批评视角一枝独秀,但政治化解读过度,“左”的偏颇较为突出。新时期以来,狄更斯研究出现了难得的繁荣与发展局面,虽然逐渐摆脱“左”的文艺教条,但是对政治批评模式的突破仍嫌不足。近年来,狄更斯研究成果数量激增,但高质量、有新见者较少,一些论文或重复选题,或套用理论,或落入俗套,对西方观点不加批判地认同接受,此前的辩证分析经常为一味褒扬所取代。与英美近180年的“狄更斯学”(The Dickens Industry)相比,中国的狄更斯研究在理论视野上仍显得不够深广,学术创新并不多见,对外学术输出尚未开启。除了20世纪90年代张玲等人赴美参加狄更斯研讨会外,有效的国际学术对话也较为少见。不过,随着国内学术环境的不断改善,中国狄更斯研究的前景值得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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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 琼)
The Critical Studies of Charles Dickens in China (1904—2014)
ZHANG He-long
(InstitutionofLiteraryStudies,Shanghai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Shanghai200083,China)
The critical studies of Charles Dickens in China were characterized by the emergence of particular critical paradigms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As a consequence of being influenced by various foreign critical resources against the dominant political, social or cultural context in each stage, the critical paradigms have shifted from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riticism, biological criticism, political criticism to the current multiple perspectives and approaches, which have replaced the ultra-leftist criticism prevailing for long in the previous century. Compared with the Anglo-American Dickens Industry in the past 180 years, the 110-year-long Chinese scholarship of Dickens remains neither profoundly impressive nor highly innovative, but extremely promising in future.
Charles Dickens; critical paradigm; biological criticism; political criticism
10.3969/j.issn 1007-6522.2015.03.008
2014-10-09
张和龙(1966- ),男,安徽和县人。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I106.4
A
1007-6522(2015)03-008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