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批判的现代学说及其意义

2015-04-02 14:57王文臣
上海财经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卢卡奇海德格尔本质

王文臣

(上海政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1701)

资本批判的现代学说及其意义

王文臣

(上海政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1701)

对于资本控制下的当代社会生产所呈现出的现实危机,卢卡奇用“可计算性”来概括,海德格尔则用“可订造性”来形容。二者话题与马克思的“异化”有相同之处,但也有本质区别。正是在这种本质区别中,更显示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对于如何摆脱当代社会发展危机,并使社会发展走向科学路径所具有的指导意义。也唯有在此意义基础上,才能正确认识当前中国社会发展出现的各种问题并找到科学解决的路径。

“可计算性”;“可订造性”;政治经济学批判;现实意义

20世纪的社会生产,随着资本原则自身的改变——由实体转向虚拟形式,社会现实危机日益凸显:不管是生产的绝对过剩,还是消费对象的日渐扩大化,都昭示着资本主义发展所面临的全方位困境。如何分析“现代性”诸种病症并找到社会发展的科学路径是思想家们的时代任务。卢卡奇和海德格尔分别用“可计算性”、“可订造性”来概括对时代弊病的理解,并各自给出摆脱危机的路径选择。处于“现代性”之中的中国社会发展在当代所面临的问题,一定程度上带有“可计算”或“可订造”的特征,但在寻求科学发展道路时,必须克服前两者的错误路径,从根本上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及其路向作为“中国道路”的科学指南。因此,从根本上厘清“可计算”和“可订造”的理论品质,增强对马克思批判理论及其对未来社会发展的科学预见,对当前中国社会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众所周知,现代社会的起点始自在资本原则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普遍样式。资本原则在此不仅被视为经济生产工业化、市场化、规模化之根源,被当作理解人与人关系的基础,而且是现代社会经济、政治等诸领域现状的总根源。国内学者就此概括并科学地指出:“资本乃是现代世界的本质——根据之一。……成为现代经济——社会的总纲、原则、支配一切的力量。……亦即构成现代性之最基本的支柱之一”①吴晓明:《思入时代的深处——马克思哲学与当代世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页。。在面对19世纪早期经济危机时,马克思就把产生根源直指这一原则。就此来说,对现代社会危机的批判本质地应表现为对资本原则的批判,任何对经济、政治、生产、消费等环节的批判都不能脱离这一总根源。

19世纪晚期,资本原则由实体转向虚拟形式,资本主义制度也日益显露出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人类文明在此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摆脱这一危机并使社会发展健康有序?如果说马克思不仅总结了这一时期的经济发展状况,指出了经济危机根源所在,而且给出了关于未来发展的科学之道,那么19世纪晚期的西方思想家基于时代发展也在回答着同样的问题。这些关于未来文明发展的理论阐释或方案设计,或是对马克思理论的修正,或是对马克思理论的否定,但都声称发展或超越了马克思的理论设计,构成对马克思理论的批判与发展。

基于帝国主义(政治)与虚拟资本(经济)的双重现实,卢卡奇声称社会生产状况进入了一个“可计算性”的时代,不仅企业生产具有“可计算性”,就连法官审判职责的履行也具有“可计算性”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2、146、152、152、152页。。最终指出“可计算性”造成了人的意识的僵化或“物化”。海德格尔在分析现代生产时,将其特征概括为“可订造性”,指出在这种生产状况下,生产者被置于一种强制状态,就像消费者处于同样的强制状态一样。二者都表达了西方理论家对现代生产之诊断,并且指出人类文明的未来发展路向。这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有共同的目标。但前两者在反思与批判过程中,其理论成果是否构成了对马克思传统理论的超越或否定?由此本文的任务是:(1)卢卡奇利用“可计算性”原则所论述的时代生产状况及其理论终局,与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异同。(2)海德格尔提出“可订造性”观点形成对现代生产的诊断,这一论证是否解决了现代生产的弊病,能否将人类文明引向更科学的发展路向?(3)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当代社会的现实意义。

一、卢卡奇“可计算性”原则的理论意义及其局限性

与马克思一样,卢卡奇准确地把握了时代生产的基本精神,比如机器流水线分工与专业化发展、自由市场理论逐渐向凯恩斯主义过渡等,且宣称要解开“商品结构之谜”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2、146、152、152、152页。。商品生产过程在卢卡奇看来,与自由竞争时期相比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变化。“如果我们纵观劳动过程从手工业经过协作、手工工场到机器工业的发展所走过的道路,那么就可以看出合理化不断增加,工人的质的特性、即人的——个体的特性越来越被消除”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2、146、152、152、152页。。19世纪晚期以来社会生产出现的新变化,诸如劳动过程被分解为一些“合理的局部操作”,即专业化分工、工人工作被简化为机械重复等都是“合理化”的表现,而这种“合理化”的前提便是“可计算性”原则。

生产活动中的“可计算性”原则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1)劳动时间是合理计算的基础。生产成本投入、产品数量甚至利润率等具体指标都具有可计算性。“由于劳动过程的机械化和合理化越来越加强而作为可以按客观计算的劳动定额(它以现成的和独立的客观性同工人相对立),都被提出来了。”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2、146、152、152、152页。现代经济学所讨论的成本、产出、效率、利润等指标都被用“合理计算”概括出来,为进一步证明其显性特征,卢卡奇将泰罗制一并列出。(2)人在生产过程中的心理特征也可以被合理的计算。“这种合理的机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灵魂’里:甚至他的心理特性……归入计算的概念”⑤[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2、146、152、152、152页。。与其说将人的心理特性归于计算,不如直接说人的心理活动在机械流水线中,随着生产活动的机械重复,最终促使心理活动趋于僵化、麻木状态。我们看到卢卡奇在分析社会生产普遍性与商品结构时,将人的生产心理特性作为生产活动的一种现象来分析。当这种心理现象从生产活动中被分离出来并独立研究,就本质地表现为一种抽象的思维活动,而抽象思维是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思辨体系的研究对象,这就为他在解决生产与社会现实问题时引入抽象思辨的方法论植入了合理内核。卢卡奇大赞黑格尔哲学就成为自然之事:其思辨体系被视为恢复无产阶级整体阶级意识的科学路径。这就是卢卡奇在方法论上的“黑格尔主义定向”⑥吴晓明:《思入时代的深处——马克思哲学与当代世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2页。意蕴之处。

除了普遍化的机器生产具有“可计算性”外,作为生产主体的人又如何呢?卢卡奇认为不仅人的心理特性可进行合理计算,而且人的生产活动过程在“可计算性”原则的支配下也发生了本质变化。“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4、155、356、318-319、337、319页。。作为生产主体的人,在从事具体生产活动中,竟然被机械化或者说被机器化了。人被机器化之表象的根源在卢卡奇看来,应作如下两个方面的分析:一方面,应根源于机器生产的“合理计算”。劳动产品作为“产品的统一体”与作为“使用价值的统一体”已经发生了分离,即单个劳动者不能独立完成某一完整商品的全部生产操作,而必须依靠多个分工且相互配合的“局部系统”来完成。这是对机器工业生产与流水化的普遍化回应。所谓生产过程中的“局部系统”不仅在生产技术上“独立化”,在局部操作上更是如此。总之,建立在精确计算基础上的机器生产过程日益外在地表现为局部化、独立化和机械化。另一方面,在这种生产本质中的人——作为生产主体的人,必须被动地适应机械化的分工,不断地重复相同乃至僵化的生产动作。“生产的机械化也把他们变为一些孤立的原子,他们不再直接——有机地通过他们的劳动成果属于一个整体,相反,他们的联系越来越仅仅由他们所结合进去的机械过程的抽象规律来中介”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4、155、356、318-319、337、319页。。原本人与人之间紧密的关系,由于受到机器流水线的切割变得渐渐疏远,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依靠机器作为中介建立联系。他们各自被封闭于彼此独立的技术操作环节中。人已不能完成产品的全部生产环节,就像他不再是生产全过程的主人一样。人最终表现出双重性:个体心理的机械性以及因生产动作的机械性而丧失了主体能动性。人只能在生产流水线中紧张被动地适应机器的节奏,原本应该在生产过程中所具有的主体能动性在机器的力量面前不复存在:人不再是劳动活动的主人。

单个工人在机械的生产动作和专业分工的固化状态下失去了个体能动性,进而整个无产阶级也会处于失去整体能动性状态中。那么如何恢复其能动性呢?须知这一恢复的过程在卢卡奇看来就是拯救现实危机的过程。这里需做的不仅是要把人从僵化的物性中拯救出来,恢复其作为人的“人性”,更重要的是要恢复作为无产阶级整体的能动性。由此,“整个历史的确必须重写,必须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整理、分类和评价过去的事件。我们必须尝试使历史唯物主义成为具体科学的研究方法,成为历史科学的方法”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4、155、356、318-319、337、319页。。借助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论来解决由于“合理计算”而变得抽象僵化的现实世界,进而恢复社会现实应有的发展活力是卢卡奇开出的解决社会危机的药方。但问题是:卢卡奇又是如何利用历史唯物主义来恢复无产阶级整体能动性的呢?

不论是分析生产活动的 “可计算性”,还是分析人在生产活动中的僵化心理,卢卡奇意在指出20世纪初资本主义发展面临着严重的社会危机:一种处于“可计算”原则控制下的整个社会生产过剩、生产者心理碎片化进而失去整体能动性、阶级对立加深等状况。“经济规律一方面统治着整个社会,而另一方面又能够作为‘纯自然规律’根据整个社会的纯经济潜力,即在不借助超经济因素的情况下得以贯彻。……经济、法律和国家在这里都表现为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体系,这些体系由于有自己完善的权力,以自己固有的规律而统治着整个社会”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4、155、356、318-319、337、319页。。经济、法律、政治、国家等社会秩序的各个领域都进入一个相对独立的封闭系统,导致社会发展所需要的整体性、能动性彻底消失,社会陷入危机之中。“每一次危机都意味着资本主义有规律的发展陷入死胡同”⑤[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4、155、356、318-319、337、319页。。在卢卡奇看来,这里所说的资本主义发展的规律性,表面上看是指机器生产的普遍化样式,而就本质来说,则是“可计算”原则的必然结果。

死胡同是指陷入发展危机中的资本主义制度,而这个死胡同不能依靠经济学来进行自我救赎。唯一可行的发展路径是历史唯物主义。在另一处,卢卡奇指出依靠历史唯物主义的依据:“历史唯物主义在方法上划时代的功绩恰恰在于,这些表面上完全独立的、自我封闭的自律体系仅仅被看作是一个综合整体的一些方面,而它们表面上的独立性也会被扬弃”⑥[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4、155、356、318-319、337、319页。。卢卡奇不仅找到了现实危机的科学道路,而且这一科学方法论具有双重作用:不仅可以恢复无产阶级的整体性与能动性,还可以打破由于合理计算而造成的社会“碎片化”形成的一个个自我封闭系统,进而恢复整个社会的发展活力。就卢卡奇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救赎社会危机的科学方法论而言,是否意味着他完全继承并发扬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的科学方法论原则——历史唯物主义呢?

二、海德格尔“可订造性”原则及其对现代生产的诊断

如何以新视角来直面前述提及的资本原则,特别是虚拟资本支配下的当代世界所面临的社会危机,并系统论述人类生存与文明发展的科学路径,海德格尔一直致力于以存在之精神来分析现实世界的生存危机,并力图给出一条存在主义的文明路向。若论及生存危机这一现实问题,则首当表现为人的生存——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又植根于人类的生产活动中。海德格尔不可避免地也从生产活动这一现实问题来展开论述,在研判造成社会危机的诸因素时,必定会对社会生产状况给出结论。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本质地接近当代社会现实。一方面,社会发展表现为科技进步与社会总供给增加;另一方面,社会发展危机不断并呈现出恶化趋势,以至于欧洲主要国家以群殴的战争方式来解决它们之间的矛盾。他又如何直面生产活动中的危机呢?

在1973年9月7日的一次讨论会中,海德格尔将社会现实的本质状况概括为一个“可订造性的时代”。“人已经从对象性的时代进入了可订造性(Bestellbarkeit)的时代:在我们未来时代的这种可订造性之中,凭借订造的估价,一切都可以不断地被支取”①[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什么是“可订造”?“Bestellen”这一德语单词既有“耕作”之意,也可译为“订造”,即指技术时代的人类对自然的加工制作,或直接说人对自然的改造过程中,大量运用不断发展更新的技术因素。生产技术越普及,机械化操作水平越高,说明人类对自然的改造程度越广泛,用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的说法就是“促逼”②[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33、936、885页。。在“促逼”意义上对自然的摆置越广泛,“可订造”便成为当代人类对待自然的常态。海德格尔为形象地说明“可订造”的促逼本质,列举了木材——纤维素——纸张——报纸画刊等一连串人对自然的压榨、促逼以及订造过程,把人通过所谓文明与智慧的结晶——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以及对自然的破坏或“订造”描述的本质尽显。“……护林人,在今天已为木材应用工业所订造——不论护林人是否知道此点。护林人已被订造到纤维素的可订造性中去了,纤维素被纸张的需求所促逼,纸张则被送交给报纸和画刊,而报纸和画刊摆置着公众意见,使之挥霍印刷品,以便为一种被订造的意见安排所订造”③[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33、936、885页。。这预示着:(1)人对自然的过度利用——以技术及其进步的名义;(2)这种方式在生产过程中直接表现为一种强制性生产,无论是人对自然、人对人,还是生产过程都表现为一种强制的非正常状态:一种高强度、机械的、近乎达到工人身体极限的异化状态。自然界则表现为千疮百孔——原本属于人自身的家园已变得失去本来面目。海德格尔按照自己的方式将这种由技术进步带来的、人为造成的非正常生产状况叫做“可订造时代”。

技术进步与文明发展带给自然外部环境的却是对后者加工、利用的一种强迫,或反过来说,人对自然强制利用的根源中会有技术因素,而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本质地被我们领会为人类智慧或对自然控制力的再提高。海德格尔从生产活动对自然的强制谈到了技术的本质。技术的强制性本质对于自然、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机械技术始终是现代技术之本质的迄今为止最为显眼的后代余孽”④[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33、936、885页。。海德格尔此语可被领会为双重意蕴。首先,能够体现现代技术本质的最核心领域为生产活动,被应用于生产活动中的机械技术最能体现其强制性本质;因为在技术——生产——机械——自然的链条中,技术成为人利用乃至压榨自然的工具,现代技术在生产过程中显现出强制性本质。其次,这种对自然的强制及其余孽之目的意欲何为?用海氏自己的话说就是“技术就是合目的的工具”①[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25页。,即人以现代文明所创造出来的技术为工具,去订造那些合自身目的或需求的东西。于是社会现实中便出现了被人们在此种思想指导下生产出来的各种物品——不管此种物品是否真为人的生存所需要。

随即出现的问题是:当技术的强制性本质被人们发挥到极致,去订造那些所谓合目的的物品,最终真能达到“合目的性”的结果吗?海德格尔在一次专题讨论会上说道:“在我们未来时代的这种可订造性之中,凭借订造的估价,一切都可以不断地被支取。严格地说,再也没有‘对象’了,只有为了每一位消费者的‘消费品’,而消费者自己也被置于生产与消费的运转之中”②③④ [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技术的强制性带来了双重影响,即生产活动与消费行为都具有强制性的特点。生产的强制性自不必多言,这里需进一步提及的是,生产的强制带来了消费的强制,即在消费领域,人们的消费行为不再满足或局限于生存性消费,而是向奢侈的、非生存性的消费方向发展。这种在人的生存中本不需要的消费现象之所以出现,正是源于生产的强制性——或可称为由生产的强制性所引起的合目的性。这种目的在于:人在利用自然资源完成生产活动过程中,为达到“合目的性”的结果,必然制造出人为的消费品,否则不会实现利益最大化的生产目的。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消费品已然超越人类自身生存的需要。而当人们追随这种非生存性消费步伐时,消费行为就进入强制性状态,以至于最终使人自身也成为被订造的产物,继而进入了一个受到各种“强制性”制约的时代。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就是“消费者自己也已经被置于生产与消费的运转之中”③[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可订造”的强制本质不仅贯穿于生产活动之中,也渗入消费领域,最终连人自身也处于“可订造”的强制网之中。

“可订造性”的“合目的性”又该如何理解?要说达到了某种目的,也只能说生产者在强制压榨自然的过程中,达到了获取最大化利益的目的。但这种经济利益的目的是否就是人生存于世的根本目的呢?当然不是。人存于世的目的,最直接地表现为生存或存在问题,人在强制自然、按照自己的目的来“订造”世界时,上述根本目的已经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威胁,即便实现了经济利益的目的又有何用?海德格尔也曾就此指出,“……甚至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可以说:对自然的迫使越严重,人自身遭受的迫使也就越严重”,“人的自身生产带来了自身毁灭的危险”④[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自然界被安排向人类供应能量的过程恰代表着人类订造乃至强制自然的过程。当这种订造演变为无止境的向自然攫取资源,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某种经济目的性,但最终走向的却是毁灭自身的危险。当下中国发生并正在讨论的一系列现实问题,诸如环境污染、食品安全、生态恶化等诸多为获取经济利益而呈现出的不可遏制的欲望,无不昭示着海德格尔的警告之言。

海德格尔切中了“可订造”时代的本质,但问题在于,如何拯救处于“可订造性”视域下的生产、消费危机?任由技术的订造与强制,人类终将会把毁灭自身的危险变为现实,但这绝不合人类自身生存与文明进步的目的。与卢卡奇相同的是,海德格尔看到了生产与消费的这种非正常状态进而去深思技术的本质。当卢卡奇看到技术进步——分工普遍化——工人生产的局部操作与机械化乃至失去整体性时,他要恢复的是意识的整体性,在思维与精神方面展开了拯救活动。海德格尔同样如此:当他在追寻造成“可订造性”状态产生根源时,或者说在苦思技术的本质时,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他并未追问技术的强制性本质是否来自某种技术之外的力量,且这种力量驱动了技术在生产中的普遍使用及造成了“可订造”状态,而仅仅是借助于思这种抽象的思维运动去揭示技术的本质,而技术之外的那种力量丝毫未被触及,但那恰是马克思已言说过的本质问题。

当海德格尔借助纯粹的思这一路径来阐述技术的本质时,我们已发现,他进入了纯粹的思维活动而将“可订造性”的现实问题置于思维之外,尽管他为此一再表达对处于“可订造”状态下的文明发展的殷切担忧。他甚至为此沉重地写道:“对人类的威胁不只来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术机械和装置,真正的威胁已经在人类的本质处触动了人类,座架之统治地位咄咄逼人,带着一种可能性,即人类也许已经不得进入一种更为原始的解蔽而逗留,并从而去经验一种更为原初的真理的呼声了”①[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46、946、954页。。说到底,“可订造性”占统治地位,使人类自身生存处于最危险的境地,因为这种危险植根于人类现实地对待自然的态度中。如何摆脱这种危险,将文明发展道路引向科学与光明?海德格尔引用“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有救”②[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46、946、954页。这句荷尔德林的诗句表达了它的出路。我们再次看到了囿于精神内部思辨的黑格尔主义方式,显然于解决由“可订造性”引起的现实危机是无用的。当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再次重申,“我们愈是临近危险,进入救渡的道路便愈是开始明亮地闪烁,我们便愈是具有追问之态,因为,追问乃是思之虔诚”③[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946、946、954页。。更加明确地看到,海德格尔在思这种抽象思辨的路径选择上的坚定立场,而真正的现实危机则被置于思维的最遥远的彼岸。等于说,由“可订造性”而造成的文明发展的危机实际上处于被搁置状态而未加解决。现代科学之本质与现代形而上学勾连在一起,“可订造性”问题虽被提出,但最终未加澄明。

三、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现实意义

无论是卢卡奇的“可计算性”,还是海德格尔的“可订造性”,其共同之处在于都齐指以技术进步、分工普遍化为显性特征的社会生产状况。这一问题本是自工业革命以来市场化的普遍现象,就其本质而言,始自资本对社会生产的控制及其具体表现。因此,要想分析这种普遍现象,应从现代生产的起点——由货币转化而来、被投入到生产领域中去的资本开始。生产活动的诸环节,如生产投向、消费对象、交换范围以及为生产某种商品所采用的技术手段等,无不是资本运动的必然结果。没有货币转化为资本并被投入到生产领域中去,从而满足获取利益最大化的目的,便不会有技术进步、消费对象丰富、分工普遍化等具体表象。所以要寻求技术进步、分工普遍化等现象的本原,就必须回溯到生产起点的根基处,而非囿于“可计算”、“可订造”的表象。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④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而不是停留于资本本性的外在表现,即分工、技术进步等因素。

马克思本人对于因技术进步导致的劳动者在具体生产过程中的影响,即分工的普遍化、专业化等现象也有明确的分析。他在《哲学的贫困》中就指出:“机器的采用加剧了社会内部的分工,简化了作坊内部的工人的职能,集结了资本,使人进一步被分割”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169、171、167页。。分工的加剧,直接原因在于机器的采用,结果是工人被进一步分割,也就是卢卡奇所说的“局部操作”或“局部系统”。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若要人不被分割、被固定到某一更小且更封闭的局部操作中,就必须把切割人的机器捣毁?或者说工人不必完成分工后的某个具体生产环节,而是像此前一样,需完成商品的所有生产环节?马克思在此批判的正是持此种错误观点的蒲鲁东。“蒲鲁东先生连自动工厂的这一唯一革命的一面也不懂得,竟倒退一步,建议工人不要只做别针的十二部分中的一个部分,而要顺次做完它的所有十二部分。据说,这样工人就可得到做别针的从头到尾的全部知识”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169、171、167页。。为什么说蒲鲁东的这番论证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因为分工的专业化服从于市场逐利的需要,“竞争就是追逐利润的竞赛”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169、171、167页。,且这种生产状况自18世纪就已经开始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169、171、167页。。而竞争与逐利恰是资本本质的内在需求与动力。资本被投入到生产领域的本质要求便是逐利,这势必会引起竞争,否则在逐利行动中会失去优势并影响逐利目的。资本所有者当然不愿看到资本无利可图、退出生产领域并重回流通领域这一结局。于是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在于千方百计在市场竞争中取得优势地位从而维持利润最大化,这其中的措施必然是采用技术进步与促进分工专业化、普遍化以达到提高效率的目的。总之,无论是技术的发展应用,还是分工普遍及人被分割,无不反映出是资本本性使然。“可计算”与“可订造”的产生根源,也应落到这一点上。但是卢卡奇、海德格尔都未能做到,与马克思做出时代论战的蒲鲁东更是不曾触及这一方面。

马克思对市民社会商业史的分析批判,在《资本论》中得以全面展开。我们不仅看到马克思是以商品的结构之谜,即其所具有的双重属性开始来揭示资本运作的秘密,关于这一点无须赘述。当我们看到卢卡奇断言“只有从无产阶级的立场出发才能把这个死胡同看作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必然环节”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7页。,且在对“商品结构之谜”的分析中,把重点放在人的心理活动、操作动作的僵化并借助德国古典哲学的抽象思辨,这里的历史唯物主义已经不再是马克思所言的本质内容。一种以纯粹思辨为本质的形而上学体系呈现出来,而原本作为问题被提出来的现实危机却未得到根本解决。

同样的理论结局发生在海德格尔那里。当他把社会生产的总体状况概括为“可订造性”时,他已准确地抓住了时代生产之普遍病症,甚至进一步总结为“是形而上学历史的最后形态,这就是说存在之天命的最后形态”②[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人存在的最后形态,也即历史的最后形态便以“可订造性”的强制状态呈现出一种最后的无出路状态。海德格尔更进一步指出,在“可订造性”的强制状态之普遍性中,人深陷其中且不会轻易走出这种状态,是因为人不可能随便放弃自身作为“生产者的规定性”③[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只要人不放弃作为生产的规定性——或者说放弃以资本作为起点、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的生产活动,人唯有在“可订造性”的强制之网中越陷越深。海德格尔以家、旅游为例,说明对这种强制状态的理解:家不再是家,而是“居住机器,都市的稠密地带”;旅游也不再是以陶冶身心、开阔视野为本质的活动,而仅仅是走马观花的游走形式。

海德格尔对处于“可订造性”原则控制下人生活的非正常状态的阐述是正确的,这在马克思语境中也有相近的说法,马克思将其概括为异化现象。可以说,二者在诊断时代病症方面的结论相同。但海德格尔的解决路径又是什么呢?他在《从思的经验而来》中说道:“即使ratio(理性)完全支配了animalitas(动物性),人之存在还是由生命和体验来规定的”④[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9,1229页。。如果这种生命体验被放置在人的生存方式——物质生产活动中去领会,则说明此种领会既没有脱离社会现实,也未偏离人的生存这一本质问题。若沿着“可订造性”——生命体验这条线索继续回溯,则或许会寻求到产生这一现象的根源所在。当海德格尔一再强调“把思作为我们的本质规定托付给我们,从而使我们在各个方面都与思契合”⑤[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9,1229页。,一种偏离现实的形而上学路径,靠纯思来解决处于强制之网中的人及其生存是不可能完成的。

对于由“可计算性”或“可订造性”所共同指向的人在生产活动中的非正常状态,马克思已用“异化”做出最科学的概括。众所周知的异化原理清晰地描述了一个因资本追逐利润最大化而使生产者陷于贫困状态的图景。对于如何破解财富创造自身却处于极度贫困境地的危机,马克思没有展开对科技、工具等外在因素的批判,而是去追寻这些因素背后的内在驱动力。正如前述所说,要想找到产生“可计算性”或“可订造性”乃至异化现象的根源,就必须回到市民社会史,即市民社会生产的起点之处,就像马克思指出的那样:“一切生产阶段所共有的、被思维当作一般规定而确定下来的规定,是存在的,但是所谓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不过是这些抽象要素,用这些抽象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

唯有马克思将这一批判的基点放在资本这里,从而真正走出一条现实批判的科学路径,而不像卢卡奇、海德格尔那样用抽象的思辨作为阐述路径从而最终将现实问题抽象化。关于马克思能够抓住生产的本质规定性所展开的现实批判,让我们看看熊彼特的评价:“任何一个想要对马克思稍稍进行研究的经济学家,必须定下心来仔细阅读整个的《资本论》三卷和《剩余价值学说》三卷”,而且在方法上,“马克思不曾让他的分析为黑格尔所影响”②[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2卷,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4-25页。。熊彼特的此番评价道出了马克思所做的现实批判所具有的双重性。第一,马克思基于表象所产生的根源处所做的现实批判,不仅使我们认识到“可计算性”或“可订造性”产生的根源,更能认识到资本本性,以及它作为现实危机根源的本质规定性;第二,在资本批判的方法论方面,并没有回退到精神视域,用纯粹的思辨路径来揭示现代危机。这正是卢卡奇或鲍德里亚的批判理论所不具备的品质。正是在这一方面,我们领会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当代意义之所在,这种意义在于其本质地揭示出当代中国经济发展的诸种现象,要想认清其本质,就必须回到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源头及其所采用的科学路径。

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所具有的这种无可否认的当代意义,最新的研究成果再次确认了这一点。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在他的《21世纪资本论》的序言中向我们问道,“私有资本的不断积累真如卡尔·马克思在19世纪预言的那样,将导致财富被少数人掌握吗”③[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的资本论》,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11,485,485页。?他也在一番较为详尽的实证研究之后给出答案:“事实上,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某些欧洲发达国家和日本,私人财富水平在国民收入中呈现出高水平,直接辅政了马克思主义理论”④[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的资本论》,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11,485,485页。。尽管皮凯蒂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沿着市民社会史进行一番政治经济学批判,但他耗尽心思利用统计学的方法所得出的一般性结论,证明了近一个半世纪以前的马克思批判理论的科学性及其所呈现出的当代意义。这种当代性直接揭示出我们在寻求“可计算性”或“可订造性”的产生根源时的着力点或根基。即便是面对皮凯蒂的担忧——“如今已是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但是我们是否可以想象,21世纪的资本主义会转型成更加和平、更加持久的社会方式,还是说我们正在坐等下一次危机甚至战争的爆发”⑤[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的资本论》,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11,485,485页。?——我们依然要说,靠“全球范围内的勒紧资本税”⑥[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的资本论》,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11,485,485页。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上述危机的。因为税收的前提是承认资本的增值,这无疑是在承认资本本性基础上的外在措施。只要我们的批判未曾触及资本本性,不把寻求解决现实危机的基点放在资本这一根源处,任何抓住某一现实表象的批判,诸如“可计算”、“可订造”,乃至累进税率等,都无法切中现实危机之根源。就此而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及其所显示出来的现实意义以其最科学的态度向我们呈现出来。

[1]吴晓明.思入时代的深处——马克思哲学与当代世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法]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三天讨论班纪要[J].哲学译丛,2001,(3).

[4][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

[5]傅秀玲,邓晓臻.马克思自由思想的文本探究[J].齐鲁学刊,2014,(11).

[6]马克思.资本论(卷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卷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9][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4.

Modern Theory of Critique of Capital and Its Significance Wang Wenchen

(School of Marxism,Shanghai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Shanghai 201701,China)

The reality crisis of social production under the control of capital is called“computability”by Lukacs and“bestellbarkeit”by Heidegger.These two topics have the similarity with Marx’s alienation,but still essential differences.These essential differences better reflect the guidance significance of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to the solution to the crisis of contemporary social development and the route to scientific social development.Only on the basis of the significance,we can correctly face the problem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social development and find out the path to the scientific solution to these problems.

“computability”;“bestellbarkeit”;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F062.9

A

1009-0150(2015)03-0013-09

(责任编辑:海 林)

2015-3-1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马克思劳动批判理论视域下的社会经济正义问题研究”(13YJC710049)。

王文臣(1976-),男,山东泰安人,上海政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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