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珍宝尽于此”
——论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

2015-04-02 06:26李晓蓉
关键词:胡人宝物小说

李晓蓉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人间珍宝尽于此”
——论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

李晓蓉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唐代小说中的宝物及相关故事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故事形态变化多姿,它们不仅涉及中华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及魏晋南北朝的志人、志怪小说中有关宝物的叙述与描写,也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既与异域文学联系紧密,又有自身的规律。研究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类型、叙事艺术,可以看到这类故事的文学特色;将其放在文学与文化的交集中观察,又能呈现出更丰富的内涵与更深刻的意义。

唐代小说;宝物;故事;传奇;文化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0831.0810.016.html

唐代小说中宝物的大量出现十分引人注目,这既是当时小说中突出的文学现象,又折射出唐朝这一历史大背景的方方面面,包括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们的思想、活动等。尽管宝物数量繁多,故事形态复杂,但经过分析与概括,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些规律与模式。作为中国文学的一环,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并非孤立出现,而是处于承上启下的阶段,同时与外来文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故而展现出中外文学结合趋势下瑰丽多彩的姿态。

一、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类型

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至唐代,进入了自觉的创作时期,传奇的产生标志着中国短篇文言小说的成熟。当然,唐代小说除了传奇以外,还包括在前代小说基础之上创作的志人、志怪、轶事等小说类型,体裁多样,题材丰富,关于宝物的叙述和描写出现了重要的变化。这类故事数量众多,继承了魏晋南北朝小说的特色,与神话、史传、子书的关系密切。此外,当时的民间口传故事和宗教文化也对其有深刻的影响。同样不能忽视的还有文人对小说的积极参与和创造。源头的复杂、内含的丰富决定了这类故事形态与意蕴的多样性。

形成一个宝物故事至少需要几个要素:首先要有宝物;其次是和宝物相关的人;第三,是有关宝物和人的关系,因为宝物只有和人产生联系,其价值才能被发现及利用。这三者缺一不可,相互依存。这使得一篇小说基本成型,同时三者又各有变化。宝物的形态、功能不一,人物的身份地位、对宝物的态度等不一,而发生的故事更是千变万化,再加之作者的写法因人而异,因此这种结构又是变动不居,灵活多样的。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数量众多,形态各异,但通过分析归纳,能够发现其中的一些基本的类型,大致有求宝、寻宝、得宝、识宝、失宝几种。

(一)求宝与寻宝

如果得知宝物所在,人们大多会想方设法去寻求宝物。求宝、寻宝的故事体现了人们对宝物积极主动的态度,也从侧面反映了宝物对于人的无穷魅力。《梁四公记·震泽洞》记载了梁武帝求龙宫宝物的故事,在后世影响很大,许多小说还引以为典故。还有一类数量颇多的故事,即胡人识宝后告诉宝物的持有者:此宝为其国宝,由于各种原因流落到中土,所以国王召集胡人去中土寻宝,如《纪闻》中记载的“水珠”、《宣室志》中的“清水珠”。此时就不仅是简单的宝物交易,而上升至一种政治行为:胡人背负国家使命梯山航海来到中国,为本国人民的命运而奔走寻求。以上都是在国家力量的支持下进行的求宝行为,一旦成功,寻宝之人就会得到丰厚的利益。

此外也有个人寻宝的故事。《传奇·裴航》篇中,裴航为娶到佳人,遍寻玉杵臼,在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如愿以偿,寻宝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考验。当然,寻宝、取宝的结果并不总是成功的,如《甘泽谣·陶岘》《传奇·周邯》,主人公均未取得宝物,故事说明神物不应为普通人所拥有,如若“肆其贪婪之心,纵使猾韧之徒,取宝无惮”[1],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个人贸然取宝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小说也通过贪心失宝这一故事结局表达了中国传统的价值取向和道德观念。

(二)得宝:从偶然的巧合到道德的奖励

得宝是宝物类故事的一个关键环节,宝物为人所拥有,于是建立起两者的关系,故事情节便由此而展开。而得宝的途径也有所不同。偶然得宝是最直接、最简单的得宝形式,这些故事中的宝物一般都是金银珠玉类的财物。如《朝野佥载》中记载了卖饼小贩邹骆驼发家致富的故事,由于偶然的事件他得到了黄金,于是一夜暴富,地位也随之遽升,他的儿子还与驸马之子为友,正所谓“非关道德合,只为钱相知”[2]。与之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在《广异记·南海大蟹》一篇中,人们所乘之船无意之中飘到了一个海岛上,岛中大山上“悉是车渠、玛瑙、玻璃等诸宝,不可胜数”[3]。关于宝山、宝岛的幻想更加奇特。《传奇》中的许栖岩偶然买到一匹看似瘦削故而价格不高的马,未想到竟是龙马。这些偶然得宝的故事,情节虽然较为简单、不甚曲折,却广泛存在于唐代小说的宝物故事中。

第二种类型是宝光、宝气征兆得宝。宝物所在之地有时会出现某种征兆,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例如会出现不同寻常的光、气等。《广异记·至相寺贤者》中贤者发现佛堂中无灯,却“光粲满堂”[3],进而找到了佛珠;《宣室志》中追述村民发现三宝的经过,就因有神奇光芒的引导而发现了宝物。这些征兆给宝物罩上了神秘的面纱。

第三种类型是神物指示得宝。神仙有时会帮助人们获得宝物,例如上文所提到的三宝村的故事中,有村民夜梦一丈夫告诉他宝物埋于此地,之后便有宝光出现。还有一种情形是在动物的指示下得到宝物:“唐开元末,太原武胜之为宣州司士,知静江事。忽于滩中见雷公践微云逐小黄蛇,盘绕滩上。静江夫戏投以石,中蛇,铿然作金声,雷公乃飞去。使人往视,得一铜剑,上有篆‘许旌阳斩蛟第三剑’云。”[3]这类故事中的动物往往不是普通的,很多都是宝物幻化而来,主人公在捕捉动物时会间接发现宝物。

以上几种得宝的途径都是偶然的机缘巧合,人们欣羡的是得宝者的好运气,而第四种类型:行善得宝则与主人公的品行、道德密切关联,体现了人们对道德的重视。如《博异志·苏遏》篇中,苏遏寄住凶宅,因有德行不但没有招致祸患,反而在此得宝;《河东记》记载了龚播救火得到金人而发家致富;《柳毅传》中龙王为报柳毅传书之恩,以开水犀、照夜玑相赠,宝物正是对其道德的肯定和嘉奖。这些都反映了民众对行善积德的褒扬及惩恶扬善的愿望。行善得宝还常常和动物报恩型故事相结合,在小说中,动物也能够与人交流。在遇到困难时还会主动向人求助。南方地区多有大象报恩的传说,如《广异记》中的《阆州莫徭》一篇,莫徭帮助老象拔出足中的竹丁,获得了神奇的象牙,后来又生发出胡人识宝的情节。此外《广异记》中的《安南猎者》,《传奇》中的《蒋武》篇情节与之相似。古代中国西南地区气候温暖,野象很多,这类故事的产生有一定的现实依据,都体现了人与动物和睦相处,互帮互助的可贵精神。唐代小说中的这类故事融合了民间故事传说,保持了民间文学的丰富情趣,反映了地方的特色风物,无论在文学还是文化方面都是可贵的材料。

(三)失宝:对贪心的惩罚或与命运的关联

许多宝物故事的结尾并不都是圆满的,而是最终走向得宝的反面——最终主人公失去了宝物。这在叙事方面多一层曲折,而在思想方面也很有深意,耐人寻味。这类故事中往往强调失宝的原因或者影响。如《传奇·周邯》,文中以土地神的口吻明确表达了周邯贪心的巨大危害:不仅会失去明珠,还会使龙颜震怒,“摇天关,摆地轴,捶山岳而碎丘陵,百里为江湖,万人为鱼鳖”[1]。再如《广异记》中卢彦绪不听警告而取古墓中的宝物,最终导致身死;韩约不顾玉龙膏“不可持北来,苟有犯者,则祸及矣”[4]的禁忌,终遭灭族之祸,这些都反映了对贪心肆欲的强烈批判。

还有一种失宝的情形,文中并没有提及宝物亡去的具体原因,只是说一夕失之,或者在拥有者死去之后宝物亦亡去。但是失宝的影响却是重大而可怕的:《纪闻》中记载夏县令宇文泰的侄子无意得到黄金,几年后“财货充溢,家族蕃昌。后一夕失之,而产业耗败矣”[2],与之类似的还有《三水小牍》中卫庆耕田得大珠,后来失去宝物,家业衰败的故事。这些故事传达的不仅是持宝则富,失宝则贫,而且宝物和拥有者个人乃至家族的命运都休戚相关,进一步来看,人和宝物的关系就可能不是偶然得宝,而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这正是中国古代宿命论的体现。

(四)胡人识宝

唐代的识宝故事中最著名的当属胡人识宝故事。这类小说不仅数量繁多,而且流传广泛,极为引人注目。唐代以前已经出现了一些识宝型的故事,但总体来说是零星而不成系统的。唐代是胡人识宝的全盛时期,这和唐朝经济的繁荣、政策的开明、开放的心态分不开。胡人大多来自西域诸国,如波斯、大食等,因为这些国家盛产珠宝,故而珠宝业发达,从事珠宝业的胡商自然就对各种珠宝见多识广。此外,唐代的佛教也有很大的发展,当时许多胡商和胡僧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进行商业贸易或者传扬佛法。这类故事经过长期的演变,已经形成比较成熟、固定的情节模式。一般来说,小说基本的情节模式是:某人得宝—胡人识宝—胡人释宝—胡人买宝—某人因此变富。

胡人识宝故事在唐代小说中大量存在,从胡人所识宝物的角度来看,首先宝物的来源并不一致,大概有三类:第一类是宝物原产于中土,如成弼金、有二龙女卫护的宝珠等;第二类是宝物来自西域诸国,后因各种原因流入中土,如清水珠、青泥珠、阳燧珠、诃黎勒;还有一类宝物来自于道家想象的神仙世界,如玉清宫三宝、靺鞨宝、西王母第三女所赠的白玉盒。其中原产于中土的宝物数量最多。其次,宝物的形态和功能各异。形态的相通之处是它们看上去外表平凡或者不甚名贵,如《原化记》》中“大如弹丸,不甚光泽”[2]的珠,形状像麻鞋底的销鱼之精(《广异记·句容佐史》),“长二尺许,色青,状如蛙”[4]的消面虫(《宣室志·陆颙》),都给人以貌不惊人的感觉,而实际上蕴藏着潜在的惊人价值。宝物的功能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类是以上所列举的具有超现实奇异功用的宝物,还有一类是能招致更多宝物的宝物,如《原化记·鬻饼胡》中拥有宝珠即可入海随意取宝;《原化记·魏生》中可以引来珍宝的宝母;《传奇·江叟》篇中可使小龙以化水丹相赎的明月之珠等。它们摆脱了一般宝物的具体功能,而显得无所不能,就像开启宝库的钥匙,在故事的情节方面又荡开一层:胡人在买宝后又邀请主人共同观宝、验宝,这就比胡人只是口头解释宝物的功能更加生动,使情节摇曳生姿,曲折离奇。

胡人识宝的方法在小说中也没有特别地指出,或者是他们直接看到,如《宣室志》中韦弇将仙女赠送的三件宝物“集于广陵市,有胡人见而拜曰‘此天下之奇宝也”[4],这种看到进而判断为宝物的方式较为实际,合乎情理。而胡人未见宝物就知道某人怀有宝物的情形在小说中也不罕见,如《李章武传》中胡僧说“君有宝物在怀,乞一见尔”[2],似乎胡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这就显得不可思议了。实际上不仅仅是识宝的故事,民间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主要人物的本领会越来越神奇,会在现实的基础之上超越现实。甚至于在中土历代并不以为宝的东西,他们竟然说“久知中国有此宝”[3],在胡人那里名气甚大,流传甚远,只要稍一提及他们就能知晓。胡人为了得到宝物不惜重金购买,以及他们的斗宝、赛宝的活动,都显示出胡人强烈的宝物崇拜心理。

由于胡人来自异域,在唐朝人看来“非我族类”,而且从事着中国传统观念中最低级的行业,所以备受唐朝人的歧视。他们被认为是唯利是图,贪婪狡诈,重利轻义之人,在一些故事中胡商的恶劣行为对此也有印证,如《广异记·阆州莫徭》中两胡为了象牙“往复交争,遂相殴击”[3]。然而在许多故事中胡人欲购宝物,竟然主动抬高宝物的价钱。如《原化记·魏生》中魏生偶然拾到一块奇石,胡商求购,“生遂大言,索百万,众皆怒之:‘何故辱吾此宝!’”[2],竟认为魏生所出价格过低;《酉阳杂俎·宝骨》篇中胡商竟从持宝者起初的索价一千升到了一千万。这些记载说明胡商并未因为唐朝人不识宝物而欺骗他们,以低价收购,反而让其获得应有的报酬。这反映出胡商具备较高的商业操守和道德,能够光明正大地追求最大利润。唐代小说中的胡商形象奸诈狡猾之外又具有君子之风,这种矛盾来自于中国本土农业经济视野背景下的关照。

二、宝物故事的艺术特色

宝物故事的一大特点是强烈的传奇性,这首先是由宝物本身的奇特性质决定的。晋代郭璞在《〈山海经〉序》中说:“夫玩所习见,而奇所稀闻,此人情之常弊也。”[5]准确地指出了人类的普遍心理——好奇。在有关宝物的小说中,汇聚了奇物、奇人、奇事、奇景:形态各异、功能神奇的宝物、善于识宝的胡人、献宝的龙王和仙女、各种传奇的得宝方式、奢华瑰丽的宝岛龙宫……这些都给读者以幻妙奇特的感受和极大的阅读满足感。此外,小说的手法也是产生这种传奇性的原因。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是历时发展的,故事形态从简单到复杂,情节从单一到曲折,叙事手法也不断趋于娴熟,描写从早期的粗陈梗概到后来的详细精致,这正是小说叙事艺术由低到高,走向成熟的表现。

(一)想象与夸张

新奇大胆的想象与夸张是这类小说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如果没有这两点,宝物故事就会黯然失色。《酉阳杂俎》中记载的名为“昭华之管”的玉笛“吹之则见车马出山林,隐隐相吹,息亦不见”[6],不仅给人以乐器的悠扬之感,还构想出一幅海市蜃楼般的视觉画面,视觉和听觉感官完美地结合,引领读者去驰神遐想;一些小说中的宝珠往往有径寸之大,发出的光能够照亮一室,甚至有“如意珠上上者,夜光照四十余里”[2](《梁四公记·震泽洞》)的情况。这些都是作者的夸张之词,其实在当时人看来也是几乎不可能的,如唐人刘恂的《岭表录异》中就说“径寸照室者,但有其说,不可遇也”[2]。但是想象和夸张能够引领人们超越现实,摆脱束缚,在阅读中体验精神的自由漫游。

(二)悬念

设置悬念是这类故事在不断发展成熟的阶段中出现的叙事手法。魏晋南北朝乃至初唐的许多宝物主题类小说往往没有情节或情节单一,很多都是按照宝物的名称、形态、功能一一叙述,平铺直叙而显得较呆板。而在盛、中唐的小说中,悬念已经广泛应用于宝物小说中。故事打破了常规的顺序写法,在前面的部分中掩藏一些关键情节,到小说后面的部分再逐个揭开,这就抓住了读者好奇的心理,使其欲罢不能。例如《宣室志》中有关消面虫的故事中,读者阅读前半部分时会产生诸多疑惑:主人公陆颙喜欢吃面,但为什么吃得越多反而越瘦?胡人为何与他交好?作者并未直接给出答案,随着情节的向前发展,这个疑惑才逐渐解开,原来陆颙肚子中有一条吃面的虫子。但又有疑问随之而来:胡人费尽心思渴望得到的这条虫子有何用处?胡人的回答其实是含混不清的。直到故事进行到第二日的情节,才以主人公眼前的奇景生动地呈现了消面虫的真正用处,所有悬念一一解开,读者于此豁然开朗,悬念的设置使小说产生奇特的审美效果。随着情节的发展与悬念的解开,读者推开故事的一扇扇门,发现愈向里走景观愈奇妙,进而获得巨大的阅读快感。

(三)线索与结构

在比较成熟的宝物类小说中,宝物与人物相关的行为不仅仅是小说所呈现的对象,还在小说的结构与叙事方面承担重要的作用。典型的作品有《传奇·崔炜》,故事随着崔炜不断行善得宝而向前发展,与宝物相关的有三个关键情节:1.帮助老妪,得到越井冈艾;2.帮助白蛇治疣,不要宝珠,脱离困境;3.进入黄帝玄宫,获赠燧阳珠,宝物作为全篇的线索勾连、推动情节的发展。再如《传奇·江叟》一篇,江叟寻到鲍仙师后先获得玉笛,再以玉笛引出洞中龙,从而得到明月之珠,又以此获得化水丹,最终得以成为水仙。故事以宝串联,情节环环相扣,扣人心弦。宝物故事的结构也多是由人物与宝物相关的行为构成的,例如唐代早期小说中常有:无意得宝—致富家隆—失宝—家破人亡的故事结构,再如胡人识宝故事中常出现的某人得宝—胡人识宝—宝物交易三部分构成小说的结构,所谓无宝不成书,不仅体现在主题方面,也反映在小说的叙事层面。

三、宝物故事的综合考察

(一)宝物故事与民间故事的关系

唐代小说中宝物故事的兴盛,是以与之相关的丰富多彩的民间传说、故事为基础的。唐代许多文人乐于搜集民间故事,这反过来影响到文人的创作,给他们以灵感或素材。通观宝物故事,一些是作者直接记录的民间传说、故事,还有一些是他们对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的改造润色,底本是民间的,而在一些具体方面又有所增删变化。例如《酉阳杂俎》中记载的旁兄弟的故事,正是民间流传不衰的两兄弟型故事的最早记载,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列为“不忠的兄弟和百呼百应的宝贝”[7]。《酉阳杂俎》中的《叶限》一篇,是灰姑娘类型故事的最早书面记载。这两个故事的叙事风格诙谐活泼,寄托了人民的褒贬爱憎感情,充满了民间口头文学的情趣。

一些故事的叙事方法也充满着民间叙事特色。在唐代早期的名人识宝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识宝名人有杰公、贾耽、李德裕等,都是民间识宝故事累积于一人的结果,称为“箭垛式人物”。还有故事情节中出现的三段式描写,如《宣室志》关于消面虫的故事,相似的情节分别叙述了三次。这种情形还见于《广异记》中,胡人面对用众宝赎宝珠的诸龙几次固执不与,直到最后才道出缘由。这种情节形式容易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也比只发生一次的情节更加曲折新奇,引人入胜。民间文学的渗入使这些故事的形态更加丰富,表达了广大人民的心愿、爱憎,因而流传广泛,普遍受到人们的喜爱。

(二)宝物故事与宗教的关系

唐朝思想兼容,儒、释、道三家几乎呈现抗衡的局面。唐代小说中的宝物故事中处处可见佛教与道教的影响,其中许多人物及宝物的来源都出自佛教或道教,如识宝的胡僧,他们不仅精通佛法,宝物的鉴别能力也十分高超,道教的神仙会赠与主人公来自仙界的宝物。其次,许多宝物故事实际上脱胎于佛经故事。例如在《梁四公记·震泽洞》《广异记·至相寺贤者》《传奇·崔炜》等篇中,有关于宝珠放光照明,光粲满堂的描写;在《广异记·径寸珠》《广异记·南海大蟹》中有海神夺珠的情节,这些在佛经中已有载录。三国时期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一《普施商主本生》,写普施在银城、金城、琉璃城分别获得能照亮四十、八十、一百六十公里的神珠,但返乡时海神夺宝,于是普施舀海水不止,最终海神只得归还宝珠。道教和佛教对宝物故事的影响广泛而深远。

蕴含在宝物故事中的思想情感也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佛教与道教的思想。如佛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思想在行善得宝、贪心失宝的故事中有集中的体现;道教的炼丹服药可使人长生不老、化为神仙的思想也在丹药类的宝物故事中有鲜明的反映。宝物可以改变人的命运,这尤其给文人士子以巨大的思想冲击和转变,他们本来走的都是经济仕途之路,老老实实地读书科考,而一旦获得了宝物并将其转化为巨额财富后,便不再热衷于科举。宝物的获得实际上已经使他们提前达到了发财致富的目的,所以他们会选择道家归隐山林、栖心学道、追迹神仙的生活方式,而这种选择似乎也暗示着儒家思想在宝物类故事中的黯淡乃至无足轻重。

(三)宝物故事与政治的关系

以社会现实为基础的宝物故事是一面透射唐朝政治的镜子,它们和政治的关系是多方面的。阶级社会产生以来,宝物就不仅仅是有利于个人的物品,它们和国家紧密联系,成为了政权的象征。例如执政者的统治权称为宝位,他们的印玺称作宝玺,皇帝巩固政权、强化统治也需要宝物。例如在《杜阳杂编》中记载《肃宗朝八宝》的故事,小说中女尼献给皇帝八件来自上天的宝物,其原因是由于“下界丧乱时久,杀戮过多”[2],故天帝命以神宝压之。这里反映出唐代中后期社会的动乱与政治的问题。宝物象征了唐朝的国运,故而肃宗认为“今上天赐宝,获于楚州,天许汝也”[2],这个故事希望告诉人们宝物的出现预示着代宗继承宝位是上天之意,具有最高的合理性。

还有一些宝物不仅仅具有象征或者昭示意义,而且具有救世济民,福泽可广施天下的实际作用,如《明皇杂录》中的玉龙子,不仅能够解旱降雨,也预示宝物拥有者的政治命运;《酉阳杂俎》中的上清珠,“四方忽有水旱兵革之灾,则虔恳祝之,无不应验”[2],这些宝物的作用虽然看上去是无稽之谈,但也体现了国君希望能够获得这样一种宝物,解除水旱兵革之灾,为万民造福的美好愿望。得宝而兴,失宝而亡,这同样适用于宝物和国运的关系。宝物的消失常常预示着国运的衰败,政权的颠覆,例如《古镜记》中古镜的消失和国家的衰败有某种联系。作者借助宝物的预示功能实际上表达了自己对社会现状的深深忧思,在神秘荒诞的表面蕴含着强烈的社会现实关注。唐代小说中出现如此多的宝物故事,其中许多宝物是四方之国的贡奉品,还有一些本来是西域诸国的国宝,辗转流落到了中土,胡人便不远万里前来找寻,似乎有国运系于中华之意。这种宏大壮阔的唐朝气象不仅体现在诗歌中,小说里的宝物故事也是极好的例子。

宝物之多显示国力之强,但也能从反面揭示朝代衰亡的原因,这种双重性是值得寻味的。珠宝代表了奢华、富贵,而古代的昏君、佞臣的行为之一就是极力搜求奇珍异宝以供自己使用、品玩,这常常被认为是导致朝代灭亡、政治黑暗的导火索之一。故而宝物的数量、多寡又成为衡量政治是否清明的标准。在《纪闻》中,萧皇后向唐太宗诉说隋炀帝在宫中的奢华生活:“殿内房中不然膏火,悬大珠一百二十以照之,光比白日。”[2]萧皇后认为这种奢侈行为乃是亡国之事,劝诫太宗远之。这可以和《酉阳杂俎》卷一中唐太宗看到祥瑞之兆时的所言相对照:“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贵。”[6]可见他认为皇帝的宝物不该是物质价值虽高,却给天下百姓造成沉重负担之物,而应当是为国家出谋划策,为人民谋求福祉的贤良之士,在这里物质性的宝物被放在受批评的位置上,是昏庸奢侈的表现。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看到在不同情形下宝物所体现的政治含义是多样的,有时竟会截然相反。实际上这正是人和宝物的关系在政治中的体现:个人行善得宝普遍受到人们的赞扬,这种行为如果上升到政治中:大臣不爱珍宝,勤修政事,那么宝物便会主动出现,“合浦珠还”是最好的例子。从国家层面来看,宝物与祥瑞是国家太平安宁、政治清明的征兆。故而这种行为的结果常是成功的,因为它赢得了真正的宝——民心。与之相反的行为是贪心求宝,唐刘恂《岭表录异》中记载了唐代珠池和采珠以充贡赋的情况,并且说“太守贪则珠远去”[2],宝物的远去也象征着民心的背离。执政者对宝物的态度间接反映了其对人民的态度,向善则福及万民,贪心则殃及百姓,所以这类故事更加发人深省,在民间的流传范围也极其广泛。

唐代小说中的宝物与相关故事,上承魏晋南北朝小说的传统,又在较长的时期内有了长足的发展;既吸收民间文学的营养,又具备文人创作的特色。浸润在中华文化之中的这些故事体现了中华本土的宝物崇拜与宗教信仰;而从故事的内容、思想到写法又渗透着外来文化的影响,故而是连接中外宝物类主题文学的桥梁。透过宝物故事这一扇小小的窗户,我们能窥视到大唐开阔的气象、繁盛的经济,以及唐朝各阶层人的活动与精神。在文学方面这类故事影响深远,其对后世的民间文学与明清小说中的宝物故事、宝物描写有直接的借鉴作用。它们不仅如诗歌等文体以书面的形式留存下来,而且还活跃在民间的口头传承中,至今流传不衰。

[1]裴铏.传奇[M].周楞伽,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4.

[2]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815-3256.

[3]戴孚.广异记[M].方诗铭,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37-231.

[4]张读.宣室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5-83.

[5]郭璞.山海经(外二十六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

[6]段成式.酉阳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1981:1-65.

[7]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216.

(责任编辑:任屹立)

All Treasures in the World Gather Here:On Treasure Stories in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

LI Xiao-r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In the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the treasures and the treasure-related stories are numerous,and the forms of stories are diverse.They inherit both ancient Chinese myth and legend and the methods of depiction as well as descriptions in Tales of human and supernatural things in the Wei,Jin,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Besides,they are influenced by other cultures.They are not only closely related to other countries' literature,but also have their own rules.The study on treasure stories' forms and narratives in the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 can show the unique literary features.Seen from the intersection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the novels manifest a much richer and deeper significance.

I207.41

A

1671-0304(2015)04-0103-06

2015-03-20

时间]2015-08-31 8:10

李晓蓉(1991-),女,青海西宁人,北京大学中文系,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胡人宝物小说
端午节里的“避邪宝物”
灵渠胡人俑与贡道的外国使臣
破山剑
墨水瓶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冠军诞生记
谈谈唐王朝皇室中的胡人风俗
儒释道思想的融合体 胡人骑羊青瓷插座
那些穿越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