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的湖湘文化探源

2015-04-02 05:26许屹山彭大成
关键词:实学湖湘实事求是

许屹山,彭大成

(1.安徽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2.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的湖湘文化探源

许屹山1,彭大成2

(1.安徽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2.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实事求是”是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路线和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和精髓,它既是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典范,也是毛泽东充分汲取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成果的结晶,直接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最重要的命题。从地域文化视角看,毛泽东“实事求是”精神渊源于湖湘文化中源远流长的“经世致用之实学”传统。从早期湖湘学派的“留心经济之学”的实学倾向,到王夫之“即事穷理”的唯物主义实学思想,再到曾国藩将“实事求是”引入实际的解释,中承杨昌济,再到毛泽东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论、认识论、辩证法原理将“实事求是”进行现代改造,变成简明扼要的科学概括和通俗表述,使之成为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锐利思想武器。

毛泽东思想;实事求是;湖湘文化

“实事求是”是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路线和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和精髓,它直接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最重要的命题。学界历来重视毛泽东“实事求是”精神的研究,概括起来,主要从两个视角展开:一是诉诸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诠释;另一个是从中国传统文化视角,偏向于阐释实事求是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就传统文化的视角而言,实事求是这一命题主要涉及的是从史学维度的考据学而言的,这与延安时期毛泽东倡导的“实事求是”的内涵有很大不同。事实上,毛泽东实事求是观还有另一地域文化源泉——湖湘文化渊源,即湖湘文化中源远流长的经世致用的实学传统。关于这一点,学界涉及较少,挖掘的史料不够充分,实有补充之必要。

本文从湖湘文化的视角,溯其源流,观其演变。需要指出的是,笔者强调毛泽东实事求是观的湖湘文化渊源,并不有意贬低其他地域文化和宏观意义上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只是为了说明在所有地域文化中,湖湘文化中蕴涵的上述精神从时间上较早,体系上更为完整和一脉相承,在近现代的影响也更为深远,望引起学界进一步讨论。

一、湖湘文化中一脉相承的“经世致用之实学”传统

中国思想史意义上的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又称经世之学或经济之学,主张积极入世经邦治国,安民济世,建功立业,是对社会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具体社会实践活动产生实际指导意义并产生显著效果的功利之学或有用之学。针对这一思想,国内思想界公认的看法是,在明末清初之际,以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为首的三大思想家在反思陆王心学空谈心性导致国破家亡的深刻教训面前,逐渐发展演变成一股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直接引领了近代实学思潮的发展,并发展到相当完备的程度。

(一)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之实学”思想渊源

传统文化中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源头追溯起来,可以发现这一思想源自南宋时期的陈亮(1143—1194)、叶适(1150—1223)所代表地域文化中“浙学”之“功利学派”,功利学派是作为反理学的派别,注重实际,讲求功利,反对空谈心性,主张农商互利的经世致用之学,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全祖望在《宋元学案水心学案序录》中指出:“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熹)、陆(九渊)二派;而水心(叶适号)其间,遂称鼎足。”[1]183指出了以叶适为代表的功利学派思想是与理学、陆王心学三足鼎立的学派。

巧合的是,这一时期也是湖湘文化奠基阶段。早期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胡宏(1105—1161)、张轼(1133—1180)也提出了经世致用的实学倾向,而且具有一脉相承性,从其二人的生卒年月看,湖湘学派的这一实学倾向略早于陈亮、叶适所代表的“功利学派”。早期湖湘学派虽深受二程理学影响,以理学自居,但并不排斥其他诸学,充分体现了湖湘文化在其发展和演变过程中,具有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开放精神。

鉴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从地域文化视角来看,最先提出经世致用思想的学派,不是传统思想史教科书指出的以陈亮、叶适为代表的功利学派,而是早期湖湘学派,而且这一思想具有相承性,形成了一脉相承的经世致用之实学传统。关于湖湘文化的肇端,宋明道学的开拓者周敦颐在其《通书》中阐明了湖湘文化中蕴涵的实学和务实的思想倾向,他使用的是“诚”这个哲学范畴,并指出:“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之始,诚之源也。”[2]15周敦颐通过“诚”体现出的务实思想主要涉及的是哲学观念和生活准则,还未涉及经世致用之意蕴。到湖湘文化奠基者胡宏、张轼时,这种“留心经济之学”[3]87的实学思想体现的日趋明显,胡宏曾指出:“窃惟古圣人之言,无不入时事者”[4]126可以看出,他把古代先哲立言的标准上升到与实际政治时事紧密结合的高度,体现了湖湘学派源自理学而又不排斥经世致用实学思想的可贵品质,并反对理学中“多寻空言,不究实用,平居高谈性命之际,囊囊可听,临事茫然”[4]124的空谈义理之学。

胡宏研学的一大特点是与现实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结合起来,偏向于国家兴替之道的研究,他指出:“知亡者,然后可与图存者也;知乱者,然后可与图治者也。”[4]143对于人民群众的衣食住行等社会实际问题,他认为作为统治者应当予以关心和重视,他指出:“政立仁施,虽匹夫匹妇一衣一食,如解衣衣之,推食食之。”[4]19胡宏本人不仅思想上十分重视农耕,而且倡导实践,批评了当时部分人轻视农耕劳动的观点:“古之人盖有高天下,躬自锄菜如管幼安者,隐居高尚,灌畦粥蔬如陶靖节者,使颜子不治郭内郭外之田……看视牛羊,亦可以为俗士乎!”[4]124他突破了传统偏见,甚至提出了“实事自律,不可做世俗虚华之见”。[4]126的主张。

胡宏的高足张拭继承了其思想,面对抗金大业,他把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转向了军功大业,所以他有“畅晓军务”之美誉,对于用兵韬略,他曾指出:“盖君子于天下之事,无所不当究者,世之兴废生民之大本存焉,其可忽而不讲哉!”[5]18张拭就明确地提出“仁义之行,别无不利”。[5]21主张义和利是密切相关,相辅相成的,并指出“道德性命初不外乎日用之实”,[5]27强调人的事功和功利,关心国计民生的经济之学。

(二)王夫之唯物主义实学思想及其影响

早期湖湘学派代表人物的言行都体现了浓厚的事功色彩和倡导经世致用的实学倾向,而这一倾向是对中国传统儒家重义轻利思想的重大突破,这一实学传统对近代湖湘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兴起,产生了重大影响。到了近代,被王夫之所继承,并将湖湘学派的这一实学传统推向新阶段。王夫之在彻底反思陆王心学空谈心性误国的基础上,对宋代程朱理学作了批判性总结,创立了一个“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6]73的唯物主义思想体系,这一思想体系最大特点是“言必征实、义必切理”,充满了实事求是精神,他提出了“即事穷理”的命题,并注以新解。“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故所恶于异端者,非恶其无能为理也。囧然仅有得于理,因立之以概天下也。……异端之言曰:万变而不出吾之宗,宗者,囧然之仅得者也,而抑曰吾之宗矣。吾其能为万变乎?如其不能为万变,则吾不出吾之宗,而非万变之不出也。无他,学未及之,不足以言,而迫欲言,则囧然而报以仿佛之推测也。……士文伯之论曰:‘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呜呼!此古人学之未及,私为理以限天,而不能即无以穷理之说也……天则有天之理矣,天则有天之事矣,日月维有运而错行之事,则因以有合而相掩之理,既维有合而必掩之理,因而有食而不爽之事。故人定胜天,亦一理也,而不可立以为宗,限日食之理而从之也。”[7]586这段话内容庞杂,夹杂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成分,大概意思是:人们只有从客观事物本身的探索研究中,才能发现规律,引出法则,而不能先创立一个法则去限制、框定客观事物的发展。一切主观臆测的异端之说,往往都是根据自己的一得之理,一孔之见,妄自创立一个理论体系去套用于天下。天上之所以出现日食,是因为日、月、地球运行于同一直线而互相掩盖,任何理论原则都只能适用于特定对象、范围与时间,而不能作为永恒的教条去“概天下”,即使人定胜天也是有条件的,不能认为有了这种能动性便可改变日食发生的客观规律。

王夫之的唯物主义实学思想,随着其遗书和思想在湖湘大地的传播,在民族危机、社会危机双重驱动下,对近代中国特别是湖南的求实、自强思潮的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从清朝道光年间的陶澍、贺长龄、贺熙龄、唐鉴、魏源、邓显鹤等湖南近代第一代学术群体到咸丰、同治年间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罗泽南、郭嵩焘等为代表的第二代学术群体,从谭嗣同、唐才长、熊希龄等第三代资产阶级维新派群体,到以黄兴、宋教仁等人第四代资产阶级革命派群体。这四代湖湘学派群体无不服膺湖湘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尤经王夫之发扬光大的“言必征实,义必切理”的实学思想传统,作为其经世致用指导方针。例如,早期经世派代表人物魏源猛烈地抨击盛行于明清一代的“汉学”是“锢天下聪明知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8]359认为清朝的科举八股制度也是“举天下人才尽出于无用之一途,此前代所无也”。[8]163因此,他在《海国图志叙》中提出了“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8]186的主张,进一步推动了中国近代实学思潮的发展和转变,使由经世致用发出向西方学习的先声。

魏源之后,近代湖湘学派代表人物曾国藩对经世致用实学思想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体现在他对王夫之“即事穷理”思想做了一番新的发挥和理解。曾氏把“即事穷理”的思想与中国古代实事求是的史学命题结合起来理解并加以发挥,指出:“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源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9]165曾氏明确地把“事”与“物”相等同,即客观事物;把“是”与“理”相等同,即事物的客观规律性;“求”就是“穷”,即是去研究、穷尽,“实事求是”就是“即物穷理”、“即事穷理”,即从客观事物本身去研究、穷尽其客观规律。这与后来毛泽东对实事求是的解释十分接近,曾氏还进一步提出:“大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9]39即从“天地万物”与“日用常行之事”的实践中,去研究和发现万事万物的客观规律,进一步推广了王夫之“即事穷理”思想在湖湘大地的传播。当然,曾氏作为晚清理学大儒,他对实事求是的重新解释,并不仅仅为了强调汉学(即考据学)的实事求是与宋学(即理学)的即物穷理精神是相互贯通的,其要旨在于吸取汉学的求实精神来挽救宋学的空疏浮泛,并开辟了一条通往经世致用的路径,明显地体现出曾氏作为理学经世派的特点和他力求在理学唯心主义外衣下发挥实事求是精神的苦心孤诣。

曾氏对实事求是面向实际的解释,在当时湖湘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另一湘系大员左宗棠也大力提倡实事求是的实学思想。他认为当时中国文化的主要危机是“实学绝少”,并指出:“近人著书,多简择易成而名美者为之,实学绝少,学问之敝,人才之衰,此可概见。”[10]23因此,他大力提倡“多看经世有用之书,求诸事物之理”。[11]88左宗棠更是身体力行地运用“实事求是”思想,作为自己军政实践活动的指导方针。他在筹办福州船政局,谋求加强海防与台湾防务的奏稿中,明确提出了“求实效”和“实事求是”的原则;并指出:“募练水兵,以求实效,……庶几实事求是而船政可举也。”[10]136曾国藩长子、中国近代著名外交家曾纪泽,也明确提出要学习西方“海国人士深思格物、实事求是之学”;[12]136并指出:“泰西之学,更仆难数,大抵掐风雷而揭日月,夺造化而凝鬼神。”[12]136这就给实事求是的哲学命题,注入了更加丰富的近代自然科学内容,使实事求是作为求学、处事、经邦治国的格言,更加深入人心,风行三湘大地,乃至全国。

维新变法期间,谭嗣同更是极力推崇实事求是的实学思想,他不仅痛斥了传统士大夫袖手空谈心性的迂腐学风,更是积极倡导“学必征诸实事”。[13]295关于实事求是实学的内容,他在中国传统实学的基础上,融合了部分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内容,他认为:“所谓学问者,政治、法律、农、矿、工、商、医、兵、声、光、化、图、算皆是也。”[13]133谭嗣同还认为,洋务派倡导的洋务运动,仅仅停留在倡导实学的枝节上,枝末节而对于“于其法度政令之美备,曾未梦见”[13]397这就突破了洋务运动主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局限性,具有重要启蒙意义。辛亥革命期间,黄兴、宋教仁等革命派也是充满了求实的精神,崇尚实干,黄兴不仅力主革命,先后组建华兴会和同盟会,成为孙中山的得力助手,被青年毛泽东誉为“实行的革命家”。[14]514

综上,湖湘文化中力主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传统可谓源远流长,从地域文化视角看,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尤重经世致用之代表,而且一脉相承,到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将之发扬光大,引领湖南近代实事求是实学思潮的先河,正是这种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和传统,成为近代湖湘人才蔚起的重要原因,于是有“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谓。

二、毛泽东早期求实精神及“实事求是”思想的演变

毛泽东自幼受湖湘文化实事求是实学思潮的熏陶感染,其出生地湖南湘潭,正是早年湖湘学派创始人胡安国、胡宏避难讲学之地。从1913年到1918年夏,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五年之久,长沙又是传播湖湘文化的重镇,此时是毛泽东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湖湘文化对青年毛泽东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这种文化熏陶对毛泽东青年时期乃至其整个一生的理想抱负和精神气质的铸造尤为重要。

(一)青年毛泽东的求实精神及其表现

从湖湘文化发展、演变及影响来看,青年毛泽东的求实精神源于何处?笔者认为,在其师杨昌济等人影响下,毛泽东不仅直接继承了湖湘文化经世致用实学思想传统,而且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求实风格和精神,这一求实风格为其世界观转变之后将其上升到党的思想路线高度奠定了重要思想基础,体现了毛泽东对湖湘文化精神的汲取和创新。

在湖湘文化发展史上,杨昌济不仅是近代弘扬和传播湖湘文化的代表人物,而且通过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青年毛泽东,这种教诲既有来自杨昌济本人的思想,也有其高尚的人格方面。杨昌济虽然学贯中西,但对湖湘学派的优良传统,也十分欣赏,对王夫之的经世之学,杨昌济认为:“储备经世之学,以诏来者。”[15]384对魏源和曾国藩,杨昌济更是由衷地折服,他曾经把魏源视为自己的老师,将其经世致用的代表作《皇朝经世文编》作为自己的常课并在课堂上传授给学生。曾国藩兼顾义理和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对杨昌济有莫大影响,杨昌济不仅把曾国藩看作清代理学大师,赞赏其道德文章和实践,把曾氏著作封为宝典,对其倡导的经世致用之学也拳拳服膺。他在1914年8月26日的日记中记有:“仍抄曾文正公日记,欲在一月内抄完,亦文正一书不完不看他书之意。”[16]59在杨昌济看来,王夫之虽然著述宏丰,但仅仅是主张经世致用实学思想的理论家,而曾国藩是实践其理论体系的实行家,杨昌济不仅自己处处效仿曾国藩,而且还直接拿曾国藩作榜样来教育和勉励自己的得意门生毛泽东。他在1915年4月5日的日记中表达了对青年毛泽东这个高材生的殷切希望:“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才,引曾逃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16]59正是在杨昌济言传身教下,青年毛泽东对曾国藩推崇备至,曾表示“独服曾文正”。[14]73

曾国藩早年从内圣入手,服膺程朱理学,中道致力于经邦治军,逐渐走向外王之道,曾氏在继承王夫之“即事穷理”实学思想基础上,大力调和汉学和宋学、中学和西学、力主将汉学的实事求是和宋学的即物穷理的思想相贯通,实际上是把理学从空谈义理的书斋里转到安邦治国的具体实践中来,而实事求是正是其精神的体现。这种精神中承杨昌济,影响到青年毛泽东,毛泽东所赞服的正是曾氏的这种实事求是精神,并运用到实践中去。通过《毛泽东早期文稿》中的原始文献看出,青年毛泽东求实的风格和精神主要体现三个方面。

首先,不尚空谈,注重实际。青年毛泽东在杨昌济的教育下,对曾国藩的思想和实践进行了总结和反思,提出了“大本大源”命题:“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14]73但毛泽东更注重实际,他指出:“真精神,实意做事,真心求学。”[14]77对于曾国藩主张厚实作风,给予高度评价,他指出:“涤生日记,言士要转移世风,当重两义:曰厚曰实。厚者勿忌人;实则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14]525正是在这种注重实际风格影响下,他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是德业俱全的圣贤。他指出:“圣贤,德业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14]531而曾国藩是“办事兼传教之人”,[14]533抓住了“大本大源”。从而突出了圣贤的经世致用的注重实际的精神,青年毛泽东对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人格追求,体现了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的实学传统。

其次,强调实践的重要,主张力行。与湖湘文化中一脉相承的经世致用思想传统相联系,体现在知行观上,就是注重实践,倡导力行。这一点,青年毛泽东受杨昌济力行教育最深,杨昌济对于知行关系,曾有深刻论述:“知则必行,不行则为徒知,言则必行,不行则为空言。”[15]365在杨昌济影响下,青年毛泽东力主走出书斋,躬行实践。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期间,针对部分学生读死书现象,毛泽东不以为然,他不仅强调要读有字之书,更要读无字之书,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在毛泽东的课堂笔记《讲堂录》中记到:“古者为学,重在行事,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14]586为了磨练苦行意志,1917年暑假,与同学萧子升徒步漫游考察了长沙、宁乡等5个县,还与罗章龙等人游历了王夫之家乡衡阳县,1918年夏他与蔡和森深入湖南农村各地了解民间疾苦。毛泽东早期这样一种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知行观也促使其积极投身改造社会的实践活动中,如成立新民学会,筹措新村规划等,这些实践活动都表明青年毛泽东在其师杨昌济的熏陶下,的确是继承湖湘文化传统中一脉相承的实学传统的典范。

再次,以务实辩证的态度对待新学和旧学,力主融合中西文化,改造中国传统文化。杨昌济对中西文化务实的看法也直接影响了青年毛泽东。对于外国先进文化,杨昌济指出:“一国之文明,不能全体移植于他国。国家为一有机体,犹人身之为一有机体也,非如机械然,可以拆卸之而更装置之也,拆卸之则死矣……善治病者,必察病人身体之状态?善治国者,必审国家特异之情形。吾人求学海外,欲归国而致之于用,不可不就吾国之情形深加研究,何者当因,何者当革,何者宜取,何者宜革,了然于心,确有把握而后可以适合本国之情形,而善应宇宙之大势。”[15]199杨氏的这种学习外国先进文化必须与中国具体情况相结合的主张,在当时可谓开云拨雾,直接启迪了青年毛泽东的中西文化观。对于传统文化,杨昌济也有独到见解:“凡古人所立之法则,不可按照今人之时势而判断之,何者宜围,何者宜革,古人往矣,不复与闻之矣,此法则之宜行于今日与否,乃令人利害切身之问题。”[15]364正是在这一思想基础上,杨昌济提出了有分析、有批判地吸收古今中外一切优秀文化的精华,“合东西两洋之文明一炉而冶之”[15]203的主张,直接启迪了毛泽东。青年毛泽东在杨昌济教诲下,博览古书,知识渊博,不仅全面涉及中国的传统文化,同时广泛涉猎西学,但毛泽东对中西文化、新旧之学并不盲从和追随,而是采取博采众家之长而熔铸为一说,秉承实事求是的批判态度。他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指出:“吾国思想与道德,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之两言括之,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诫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末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14]73正是在这种求实精神基础之上辩证分析的精神,使毛泽东后来在中国革命的伟大实践中,能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去分析中国的传统文化,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并最终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而实事求是观正是他引用中国的传统命题并作出辩证唯物主义的崭新的诠释,直接升华为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路线的。

毋庸讳言,青年毛泽东的求实风格和精神除了受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思想传统的影响外,还受当时西学思潮影响,如胡适倡导的詹姆士、杜威实验主义,业师杨昌济倡导的英国培根唯物主义经验论的影响,也构成了青年毛泽东求实风格和精神的理论渊源。毛泽东从湖南一师毕业后,来到北京,亲身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余波和五四运动的洗礼,其世界观经历急剧转变,这种转变是多种因素促成的,但其求实风格和精神,是促成这种转变的内在因素。尤其在五四运动的伟大潮流中,毛泽东这种求实精神愈加明显,直接影响其文化性格,毛泽东初试锋芒,明确提出要“踏着人生社会的实际说话”,[14]363要“引入实际去研究实事和真理”。[14]364提出要用一种新的科学方法来观察和研究中国的实际问题,在人们热衷留洋的大潮中,毛泽东另辟蹊径,保持了卓然独立之特色,在面对中国未来的革命道路和个人未来的人生道路时,他进一步指出:“吾人如果要在现今的世界稍为尽一点力,当然脱不开中国这个地盘。”[14]509这一见解也是毛泽东走上革命道路后坚持实事求是,注重调查研究,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内在思想的基础。

(二)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的发展及其成熟

毛泽东在世界观实现彻底转变后,更加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社会实际,更加深刻地看到“认清中国的国情,乃是认清一切革命问题的基本的根据”。[17]633他正是从研究中国国情出发,大革命时期写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重要著作,对中国社会的性质、中国革命的任务和对象、革命的领导阶级和主要依靠力量、以及可以团结和争取的中间力量等,作出了科学分析和预见。从建党到大革命失败这段时间是毛泽东实事求是观的萌芽期,由于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处于幼年时期,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理解和认识比较肤浅,对中国国情了解还欠深刻,实际斗争经验明显不足,所以这一时期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还远没有上升到思想路线的高度。

大革命失败促使中国共产党人不得不实事求是总结经验和教训,更加具体地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中国具体国情相结合,重新寻找中国革命的新道路。从1927年秋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余部向井冈山进军到1930年5月《反对本本主义》一文的发表,标志着毛泽东实事求是观的产生阶段。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毛泽东首次明确提出一个重要命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的情况”[18]48的论断,并首次提出了“共产党人从斗争中创造新局面的思想路线”。[19]55这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将实事求事上升到党的思想路线的高度。

从1931年到1945年是毛泽东实事求是观正式形成和成熟时期,其中又经历了一波三折。在1931年到1934年,在中国共产党内,以王明为代表的左倾教条主义者主导了党中央的领导权,对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实事求是思想路线予以排斥,使中国革命事业陷入绝境。1934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被迫进行艰苦卓绝的长征,这是教条主义者违背实事求是思想路线而付出的沉重代价,到1935年1月遵义会议召开,实事求是思想重新回到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上来。

抗战时期,毛泽东的哲学思想达到空前成熟,亦是实事求是观的成熟阶段,体现在实事求是思想的哲学著述方面,毛泽先后撰写了《辩证法唯物论提纲》《实践论》和《矛盾论》,不仅阐述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还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毛泽东再次指出:“共产党员应是实事求是的模范,因为只有实事求是,才能完成确定的任务。”[17]522这是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正式形成的标志。

在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整风运动中,毛泽东作了《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等一系列重要报告。纵观这些著作,贯穿有一条根本红线——实事求是。毛泽东把他青少年时代就相当熟悉并身体力行的这一古代格言,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原则进行了更新改造,使“实事求是”这一流传数千年的古代治学命题,变成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成为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锐利思想武器。毛泽东在延安为中央党校题写了“实事求是”校训,后来给《七大纪念册》的题词又写到“实事求是,力戒空谈”。

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毛泽东对“实事求是”这一传统命题做了科学解释:“‘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我们要从国内外、省内外、县内外、区内外的实际情况出发,从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规律性,即找出周围事变的内部联系,作为我们行动的向导。”[20]801毛泽东充分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论、认识论、辩证法,对“实事求是”做出了进一步的分析:首先,毛泽东从唯物论出发,肯定了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物质决定意识的基本原理。其次,强调了“求”的重要性,“求”即研究,探求,人们在规律面前不是无能为力的,可以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去正确地认识和把握。再次,“求是”(探求规律)的过程既是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认识客观世界规律的过程,也是解决现实世界中主观和客观相分离,理论与实践相脱节这两对矛盾的需要。

纵观毛泽东对“实事求是”的诠释,与湖湘学派先贤王夫之对穷事即理的解释和曾国藩面向实际的实事求是的解释具有惊人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正好说明了毛泽东实事求是观是建立在湖湘文化实学传统基础之上的。毛泽东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杰出代表,其伟大之处在于不仅继承了湖湘文化中这一优良传统,而且在于毛泽东善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认识论、辩证法对实事求是这一传统命题做了新的诠释,使这一古代成语的内涵与外延都发生了质变,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崭新学风和新的哲学路线。而毛泽东对实事求是的新诠释,也标志着毛泽东实事求是观发展到一个新阶段。

经过延安整风,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逐渐深入全党并为全党所接受。从地域文化视角分析,如果说,湖湘文化中一脉相承的经世致用实学思想,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宋明理学空谈义理和心性的一种反动的话,那么,毛泽东从青年时代就积极倡导并身体力行的事实求是的学风则是发展了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之实学传统,是对中国共产党内以王明为代表的教条主义的一种反动,湖湘文化为毛泽东实事求是的思想准备了基本素材。时隔四十余年后,邓小平在论及毛泽东实事求是思想时,曾语重心长地指出:“实事求是,是毛泽东思想的出发点、根本点,这是唯物主义。”[21]114可见,实事求是是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整个毛泽东思想体系建立在实事求是基础上。建国以后的历史发展虽然充满曲折,但同样证明,什么时候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得到有效贯彻和执行,中国建设、改革、发展就会取得胜利;相反,如果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被抛弃,中国建设、改革、发展就会遭到挫折和失败。

三、结语

从早期湖湘学派的“留心经济之学”的实学倾向,到王夫之“即事穷理”的唯物主义实学思想,再到曾国藩将实事求是引入实际的解释,中承杨昌济,最后到毛泽东对的“实事求是”的诠释,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数百年间湖湘文化传统对毛泽东哲学思想形成的巨大熏陶和营养作用。在毛泽东的世界观实现转变之后,这种熏陶和营养是毛泽东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思想基础。毛泽东的卓越之处在于,他把哲学基本问题的解决,始终与中国革命的实际斗争紧密结合起来,把它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中解放出来,用实事求是这一中国古代考据学命题,创造性地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论、认识论、辩证法有机统一起来,更加突出了毛泽东哲学的基本点和根本特征,充分说明毛泽东哲学不仅源自马克思主义哲学,更源自中国传统文化(包括中国传统一部分之湖湘文化),实事求是是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最大理论贡献,也是湖湘文化孕育出的一朵灿烂无比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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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41

A

1672-0040(2015)04-0014-07

2015-03-28

安徽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近现代史上典型人物研究”(2013A030)。

许屹山,男,安徽马鞍山人,安徽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法学博士;彭大成,男,湖南长沙人,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鲁守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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