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奎英
论海德格尔对自然审美模式的诗性超越*
赵奎英
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的根本症结在于其认识论对象性的思维方式。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正可以为克服这一症结提供途径。根据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之思,环境是人与存在者整体共在的住所,人与环境的关系不是对象化的观赏式关系,而是在家式的栖居关系。现象学存在论意义上的自然并非现成的自然物,而是自行涌现着、绽开着的强力,是自然的“存在者”与自然的“存在”的同一。这种意义上的自然,是不能凭借认识论意义上的审美,也是不能凭借对象性的科学达到的。只有以诗意栖居的态度经验自然,自然的丰富性、完满性,自然的纯朴和圣美,才能得以显现。海德格尔的这种现象学存在论自然观是对卡尔松科学认知主义模式的诗性超越,也是自然审美模式研究问题在更高层面上的解决路径。
自然环境模式;认识论对象性;现象学存在论;在世与在家
卡尔松作为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研究的领军人物,他提出的自然环境模式受到国内外环境美学和生态美学研究者的高度关注。但卡尔松的这一自然审美模式,既具有重要的合理价值,也存在着难以从内部解决的矛盾,因此自它提出之日起,便引来一些学者的批判与质疑。但从目前的一些批判质疑来看,更多的是对这一模式所存在的矛盾、问题本身的批判分析,对于造成这些矛盾、问题的根本症结,以及如何克服这一症结,尚缺乏更多的探究。本文试图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入手,对自然环境模式的根本症结进行反思,并力图为突破这一模式的根本局限提供启示。
卡尔松的自然美学和环境美学研究一直关心的一个基本问题,是对于自然环境我们应该“欣赏什么”和“如何欣赏”的问题。为了回答这一问题,卡尔松对西方自然审美的传统进行了回顾和梳理。他在梳理中发现,西方传统的自然审美中存在着一种把自然当作艺术来欣赏的艺术化途径。卡尔松将这种艺术化途径概括为“对象模式”(objectmodel)和“景观模式”(landscape model)。所谓“对象模式”,是指将自然物从其所处的环境中分离出来,作为孤立的对象进行欣赏的模式。所谓“景观模式”,则是指像欣赏一幅风景画那样来欣赏自然的模式。卡尔松指出,传统的自然欣赏中的这两种模式,实际上都是直接地联系到艺术的鉴赏模式,它们“都没有完全实现严肃的和恰当的对自然的欣赏,因为每一种模式都歪曲了自然的真实特征。前者将自然对象从它们更广大的环境中割裂出来,而后者则将自然框架化和扁平化为风景。而且,在关注其形式特征时,两种模式都忽视了许多我们对自然的日常经验和理解。”①
于是,卡尔松针对对象模式和景观模式的局限,并批判综合当代自然审美研究中的一些看法,提出一种新的欣赏自然的模式,那就是“自然环境模式”。自然环境模式坚持“自然是自然的”原则,以反对景观模式把自然作为人为创造的风景画那样来欣赏的局限;坚持“自然是环境的”原则,以反对对象模式把自然作为与周围环境割裂的、非再现性雕塑那样的孤立对象来欣赏的问题;并努力“将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与科学知识最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以保证按照自然的真实本性对自然进行欣赏的严肃性、恰当性。②由于对科学知识的强调,卡尔松这一模式也被称作科学认知主义模式。卡尔松说:“将自然和环境科学视作自然审美欣赏关键所在的这一观点可称之为‘自然环境模式’(Natural Environmental Model)。如同人类沙文主义美学以及参与美学,这种模式将重点放在以下事实上:自然环境既是自然的也是环境的,与对象模式和景观模式不同,它并没有将自然物体同化成艺术对象或将自然环境同化成风景。”以此方式,它“尽力促使对自然进行如其所是、如其所具有的属性所是的审美欣赏。”③
由以上可以看出,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是在对传统的自然欣赏中的艺术化模式,对象模式与景观模式的批判分析中提出来的。但卡尔松的这一模式与传统的艺术化模式表现出一种既批判又倚重的悖论性关系。因为他的自然环境模式本身就是通过把自然确立为像“艺术品”那样的“审美对象”,把“传统的艺术审美欣赏的整体结构应用到自然世界之上”建立起来的,④这使得它的自然环境模式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种艺术模式,具有一种突出的艺术化和对象性特征。
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的艺术化,首先表现在他的自然环境模式整个地就是参照着艺术审美欣赏的要求构建起来的。他说:“在严肃、恰当的艺术审美欣赏中,最根本的是把艺术作品作为它事实上所是的样子来欣赏,并根据它们真正本质的知识来欣赏”。并且认为这种艺术欣赏模式“指明了自然欣赏的第三种模式,自然环境模式。”⑤于是这种自然环境模式也像艺术模式一样包含两个关键点:第一,就像我们对艺术作品的欣赏一样,我们也必须把自然作为自然原本所是的样子来欣赏。第二,我们也必须根据我们有关自然本质的知识来欣赏。⑥卡尔松指出,正如欣赏艺术作品需要相关的知识一样,“科学知识对于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是根本性的。没有了它,我们将既不知道如何恰当地欣赏自然,并且很可能会漏掉自然的审美特性与价值。”⑦
卡尔松强烈反对把形式特征看作自然的审美特性的那种不恰当的审美,但他所谓的自然的真实的审美特性仍然不过是依据艺术概括出来的那些形式特征。他说“自然环境在未被人类所触及的范围之内,大体上具有肯定的审美特性。比如:它是优美的,精巧的,有张力的,统一的和有序的,而不是平淡的,呆滞的,无趣的,不连贯的和混乱的。”⑧这些肯定的审美特性,在卡尔松看来,实际上也是只有通过科学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发现的存在于自然界中的“秩序,匀称,和谐,平衡,张力,可辨度”等性质。而这些让自然更可理解的性质,也是让自然从美学上看起来美的性质。这些性质我们之所以会觉得美,不仅因为它是可以通过科学加以理解的,而且还因为它们实际上“也是我们在艺术中经常发现的审美性质”。⑨由此可见,卡尔松对所谓真实的审美特征的认识也是参照着艺术的形式特征概括出来的。不仅如此,卡尔松对自然环境对象审美边界和焦点的确立也是参照着艺术欣赏进行的。他说:“我们不能对任何事物都进行欣赏;在我们对于自然的审美欣赏上,同艺术一样必须有所限制、有所侧重。”⑩
这样一来,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在本质上仍然是把自然当作艺术来看待的,他对自然审美的一系列问题的解答,包括“欣赏什么”和“如何欣赏”的问题,都是参照着艺术欣赏进行的。通过这样的艺术化,卡尔松对“欣赏什么”和“如何欣赏”都进行了排除和过滤。从欣赏什么上看,他的自然环境模式欣赏的并不是他在环境美学中所说的“所有的事物”或全部的自然,而是所谓“秩序、匀称、和谐、平衡、张力”等这些肯定性的形式化的审美特征,排除了自然的粗砺、松散、混沌、无序的方面。从如何欣赏来看,他也并不是真的提倡在环境美学中所说的“依据所有的方式”,他真正主张的是一种以科学知识进行欣赏的理性认知的方式。这样一来,我们既不能按照自然的原本样子来对自然进行欣赏,也不能以我们本身所是的样子,以我们本身的自然对自然进行欣赏,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本身的丰富性、完满性和自然性都遭到了缩减和抑制。
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不仅具有突出的艺术化特征,而且具有突出的对象性特征。其对象性首先表现在他对环境美学本质的看法中。卡尔松认为,决定环境美学本质的“第一个维度来源于这种绝对的事实,欣赏的对象亦即‘审美对象’,就是我们的环境,就是环绕着我们的一切”,又说:“最后,提出一种更加普遍的和以对象为中心的环境美学时,自然环境模式有助于美学与哲学的其他领域之间的联合,比如伦理学、认识论和心灵哲学”。由此可以看出,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就是一种以自然环境为欣赏对象的模式,他建立在自然环境模式基础上的环境美学就是一种以“自然环境对象”为中心的美学。
另外我们知道,科学知识在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中处于核心地位。卡尔松把科学知识放在核心地位的前提在于,它把自然环境作为审美欣赏的对象,认为审美欣赏的目标就是达到欣赏对象亦即自然的真正本质,而科学知识正是达到对象的真正本质的保证。他说:“这些都是与特定的讨论事物的本性密切相关的。它远离一些不相关的偏见,走向欣赏对象的真正本质,为一种普适美学指出一条道路。”从这儿也可看出,卡尔松是把自然环境作为欣赏对象来看待的,他的环境美学是以“自然环境对象”为中心的。
通过对象化,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把自然确定为对象领域,把自然变成自然物,人与自然、人与环境被放置到主客体关系的框架中,成为相互分离的东西,他的自然环境模式也从而成为主客分离的二元论的对象化模式。这使得他既无法正确地看待自然,看待环境,无法从根本上摆脱他所批评的西方美学把自然当作对象、当作景观来欣赏的病症,也无法正确地看待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的关系,他的环境美学虽然极力地以自然环境对象为中心以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但实际上缺乏一种真正的生态精神,虽然以达到自然的真实本性为旨归,但实际上也并没有找到通达自然本质的真正途径。因为自然环境只要被作为对象来看待,不管是认识对象还是审美对象,都暗示了人类的主体和中心地位,自然都是更易于沦为“储备物”和“资源库”的,更易于成为被剥削、控制和进攻的对象的。
造成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这些问题的一个根本症结则是他的认识论对象化的思维方式。要想克服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的根本症结,不仅要指出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中存在的内在矛盾,更重要的是从认识论的对象化的思维方式中跳出来,彻底换一种看待自然、看待环境的方式。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正可以为这种思维方式的更新提供途径。
海德格尔哲学的最根本特征就是用现象学方法研究存在问题,所以他的哲学被称为“现象学存在论”哲学。现象学的方法是“就事物所是的样子”来看事物的方法。顾名思义,现象学存在论哲学就是就存在所是的样子来看存在的哲学,也就是让存在“如其所是”地显现出来的哲学。现象学存在论不同于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在研究存在问题上的根本误区之一在于,不明存在与存在者的存在论差异,把存在看成具有现成“所是”的实体,使人的存在与物的存在相对立,以至造成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分离。海德格尔认为,哲学要想从根本上避免这种分裂,对存在的研究应该从一体化的现象学的“正面实情”出发。海德格尔找到的这个现象学的正面实情就是“此在(Dasein)在世”。海德格尔早期哲学正是从“此在(Dasein)在世”这一基点出发,把人的存在看成就是此在“在世界中”的开展、领会活动。海德格尔后期哲学,无论是在对存在的观念上,还是在对存在的入思方式上,都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但尽管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海德格尔的哲学始终是一种现象学存在论哲学,因为他始终把存在作为思考的核心问题,也从来没有离开现象学的视野。而海德格尔也正是以现象学存在论理解自然和环境问题的。
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只有在存在论的视野中才能真正地谈论环境。从这个视野来看,环境作为人的周围世界,不是由动物、植物这些自然物组成的可以拥“有”的现成的对象,它是包含人在内的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自然也不是可以拥有的自然物,就像存在不同于存在者一样,自然、环境也是不能等同于自然物或现成的对象和实体的。从认识论的对象化的、主客分离的思维方式来看环境,是无法达至环境的真正本质的。在他看来,那种“被生物学包括生态学假定和运用的环境,严格地说,根本就不是环境——因为它不是一个环绕的世界,an Umwelt——,而是一种由植物、动物那些‘没有世界'的存在者组成的特定环绕‘environ'物(Umgebung)”。(HB,in W. 187(234-35))海德格尔认为,人类的环境确实包括河流、森林那些环绕着我们的东西,但环境不是这些特定存在者或自然物的聚合,而是一种“世界”现象。而“世界”,在每一种情况下,“总是已经先行被揭示出来的,通过它我们返回到存在者中,我们与存在者相关并栖居在存在者中”。环境因此是日复一日地与我们关系最近的世界部分,是那种我们最直接居于其中的,关系着我们每一天的,对我们一贯至关重要的住所,因此它的意义最大程度地与我们整个的生命过程交织在一起。我们知道,生态“ecology”一词的词根“eco”,源于古希腊字oiko,原义指家、房子、居住地。从这一意义上说,海德格尔对环境的解释从一开始就是生态的。
从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来看,他的作为住所的“环境”就是作为家园的“大地”,人与环境的关系不是对象性的,而是参与性、互生性的,自然是“作为家的自然”,而不是“作为被观赏的风景的自然”。自然环境不是让自己屈从于单纯的旁观者,而只是向本质性地参与到环境中的人揭示它自己。大地作为家园,它也不是唐突地包围着本土居民,它是适宜于栖居的,为了他们,天地人神四方地带在“物”中聚集在一起,他或她和这些物生活在一起。只有在这样一种聚集起来的世界中,大地才作为地理景观(landscape)而存在,而不是作为风景(scenery)被观看(95(BWD,in VA,152)。大地作为家园也不只是一个通过外部边界划定的空间,一个自然区域,一个地点,一个让这个或那个事件发生的舞台(96(HH,104)),而是一个站在与居民的切近性中的,其根基在地方自身中的有意义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环境”。它不是科学研究和审美欣赏的对象,而是人栖居于其中的家园。作为家园的世界并不是围绕着人聚集起来的,“家园”的“根基在地方自身中,它允许和物在一起的逗留,和树,和云,而且和建筑、通道,围绕着它们,世界诸地带能够汇集在一起”。因此,此在,人,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一个旁观者,不是一个研究者,而是一个与其他存在者共同在家的“居住者”。
由以上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环境观与卡尔松环境观的根本差异。质而言之,海德格尔的环境是(生态的诗意的)栖居家园,卡尔松的环境则是(科学认知意义上的)审美对象。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在于,海德格尔的环境观是在现象学存在论的人与世界的源始统一性中提出的,卡尔松的环境观则是在对象化的认识论的主客分离的思维模式中提出的。从现象学存在论的角度看,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世界的关系就是“在家”(在世)的关系;而认识论的对象化的思维则必得把人与世界、人与环境、人与自然的关系,视作一个“存在者(世界)”对另一个“存在者(灵魂)”的关系,亦即主体对客体的关系。海德格尔指出,知识形而上学“必得把这个‘主客体关系'设置为前提。虽说这个前提的实际性是无可指摘的,但它仍旧是而且恰恰因此是一个不详的前提”。因为人与世界的最源初、最根本的关系是“在世”关系,而不是认识关系。但知识形而上学却强调认识的优先地位,而一任“在世”问题“滞留在晦暗不明”之中。因此应从存在论角度首先就人与世界的关系提出“在世”问题。“在世”也就是“在家”。在“在世”或“在家”的关系中,不存在着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只存在着栖居者与家园,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从这一角度看,自然、环境不是对象,不论是科学认识还是审美鉴赏的对象,而是庇护人与其他各类存在者的存在和家园。
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也意识到对象化的某些危险,曾明确表示接受斯巴叙特(Sparshott)的一些看法。斯巴叙特认为“在环境方面考虑某些事物,主要是从‘自我与环境'的关系而不是‘主体对客体'或‘观光者对景色'的关系来考虑它。”“如果环境的任何一部分变得十分突出,它将处于被视为一个对象或一处景致而不是我们的环境的危险。”斯巴叙特同时也预见到一个难题:那就是“审美的概念把问题拖拽到一个不同的方向——关系到审美对象的视觉细察的主/客体关系的方向。”但卡尔松认为,这个问题似乎不像斯巴叙特预料的那样困难。因为杜威早在《艺术即经验》中就已经谈到,“任何被审美地欣赏的东西必须是明显的,必须处于前景,但它不必是一个对象,并且也不一定必须被看到(或仅仅被看到)。”但杜威的这一说法无助于消除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面临的对象化危险。因为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的哲学基础与杜威的《艺术即经验》的哲学基础是不一样的,杜威哲学本身是在对传统的认识论哲学批判中建立起来的,而卡尔松的自然环境模式仍然是在传统的认识论对象化思维中运作的。
根据海德格尔现象学存在论,如果用一种认识论对象化的思维方式看自然,自然势必成为一种与主体相对立的对象领域,成为一种自然的存在者,它是不可避免地要沦为人类满足自我需要的“持存物”和“资源库”,沦为被人类控制、利用和进攻的对象的。但海德格尔通过对古希腊的“自然”的原义的考察指出,自然的本义并不是今天所说的自然物,不是“存在者”,自然在今天之所以沦为“持存物”和“资源库”,原因正在于人们用对象化的思维方式看自然,误把自然(存在)当成自然物(存在者)的结果。而卡尔松对于自然的真实本性的理解,实际上仍然走在一种把自然存在当作自然的“存在者”的道路上的。
海德格尔提出,对存在者整体本身的发问真正肇端于希腊人,在那个时代,人们称存在者为“”。对于希腊文里的这个基本词汇习惯译为“自然”。在拉丁文中,“自然”这个译名的意思是“出生”、“诞生”。但海德格尔认为,拉丁文中的这个译名以及其它语言中的译名,“都减损了这个希腊词的原初内容,毁坏了它本来的哲学的命名力量”。“”“说的是自身绽开(例如,玫瑰花开放),说的是揭开自身的开展,说的是在如此开展中进入现象,保持并停留于现象中,简略地说,δσls就是既绽开又持留的强力。”所谓的“绽开”就是一种不假人力的、自然而然的“涌现”过程。但“作为绽开着的强力,又不完全等同于我们今天还称为‘自然'的这些过程”。这些“自然”的过程可以说是自然的“在者”,但这一“”则是具有“超越性”的“在本身,赖此在本身,在者才成为并保留为可被观察到的。”
源始意义上的自然并非现成的自然物,不是存在者,更不是对象领域,它也是不能凭借科学知识来达到的。根据海德格尔的看法,正是现代的科学技术把自然变成存在者,变成对象物,变成“自然资源”,变成研究的对象和观赏的风景的。连卡尔松自己也说:“作为自然科学持续进展的一种功能,所有的景观都变成了欣赏的对象。”在卡尔松看来,正是这些科学知识保证了自然审美的客观性,保证了审美主体根据自然的真实本性来进行如其所是的欣赏。他说:“在西方世界,自然审美欣赏的发展与自然科学的进步紧密交织在一起。当然在西方世界,正是科学最为成功地解决了关系自然的真实本性以及人类在其中位置的根本问题。因此,这个新议题指向那种将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与科学知识最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模式的核心:自然环境模式。”
与此相反,海德格尔认为,人们根本是不可能通过科学达到自然的真实本性的。自然科学和西方形而上学一起把自然从其最内在的本质中分离出来。“自然科学把自然从存在者那里分离出来后,自然由于技术而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断增长的——或者更好地说,干脆席卷至其终点的——对‘自然'的摧毁。自然曾经是什么呢?是诸神之到达和逗留的时机场所,其时自然——还是()[涌现、自然]——落在存有之本性中。……此后,自然立即变成了一个存在者,进而变成了‘恩赐'的对立面,经过这种废黜,自然终于被放置出来,被置入计算性的谋制和经济的强制过程中了。”“而最后还留下了‘风景'和疗养机会,现在,甚至这些东西也被纳入巨大之物而得到了计算,并且为大众打造起来了。”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科学作为现实之物的理论”,其本质在于其对象化、对置性。所谓对象化也就是把现实之物,把自然物确定为对象领域,加以测算、干预和加工。所谓对置性也就是自然被作为对象放置在人的对面,并被人加以摆置的特征。把自然作为对象加以测算、摆置、加工、订造正是现代技术的本质。所以海德格尔说,并不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科学引导着技术,实际上“现代科学和极权国家都是技术之本质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技术的随从。”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受技术左右的现代科学,不是对真理的守看,不是对事物的纯粹观照,而是对事物的极端性干预,它让自然处于被测算、谋划和制造的暴力之中。科学把自然确定为对象领域,把它从存在者整体中分离出来,作为一种自然物,作为一种存在者,放置在人的对立面,放置在一种对象性的主客二分的框架中,成为技术摆置、加工、订造的“储备物”和“持存物”,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和审美观赏的风景,而掩盖了自然本质的丰富性、完满性、自然性,失去作为自然涌现的力量,不再是诸神逗留的时机场所,自然的生命因此也就枯竭了。因此,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意义上的科学技术只能带来对自然的摧毁,是不可能让自然的真实本性显现出来的。
那么究竟通过什么方式才能让那种丰富完满的纯朴而着闪现着光辉的自然如其所是地显现出来呢?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严格来说,实际上是不能用“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自然的。因为“当一个人这样那样地谈到审美时,人们通常认为他已经进入到一个主客体关系的框架中。”如果对海德格尔的自然观我们非要使用“审美”这个词,只能说这里所说的“审美”,不是卡尔松那种科学认识论视野中的对象性的审美,而是现象学存在论意义上的“审美”。这种审美实际上不是人对自然的审美观赏,而是人在自然中的诗意栖居的态度。完满的丰富的自然不是在科学中,而是在诗意栖居的态度中显现出来的。这种诗意栖居的态度,可以体现为狭义的语言之诗,也可以体现为其他形式的诗意的艺术,甚至也可以体现在我们的诗意的生活中。但不是体现在现代的科学中。让自然的完满性、丰富性、纯朴性得以显现的不是科学家,而是诗人。
这也就是说,在海德格尔看来,无论是科学认知还是审美欣赏,都无法通达自然的真正本质,只有以诗意栖居的态度对待自然,把环境真正当作我们与存在者整体共在的家园,与我们整个的生命进程息息相关的住所,把自然看作是涌现着、绽开着的强力,看作是自然存在者与自然存在的统一,自然的丰富性、完满性,自然的纯朴和圣美,才能得以显现。海德格尔对待科学、对待自然审美的态度或许有些极端,但他的这种现象学存在论自然观的确具有更彻底的生态精神,有利于克服卡尔松认识论对象化的自然环境模式的根本局限,促进自然审美模式问题在更高层面上的解决,因此可以说是对卡尔松自然环境模式的诗性超越。
注:
〔责任编辑:青 末〕
View the Fundamental Problem of Carlson's Natural Environment M odel from 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Ontology
Zhao Kuiying
The root cause of contradiction of Carlson's natural environmentmodel lies in his objective thinkingmode of epistemology.While 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ontology can provide a pathway for this kind of update of thinkingmode.According to 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ontological thinking,environment is abode for all beings,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environment is not the objective relationship,but that of“being in the world”.And nature is not the ready natural things,not the object field,but the emerging,blooming strength,and the oneness of natural beings and natural being.Ⅰn this sense,nature is unable to get through either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r the objective scientific research.Only towards nature with a poetic attitude,richness,fullness,simplicity and holy beauty of nature can show up.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ontological view of nature,is undoubtedlymore ecological than Carlson's natural environmentmodel.
natural environmentmodel;epistemology objective thinking;phenomenology ontological view;being in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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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1-8263(2015)06-0130-07
赵奎英,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 南京210093
*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美学基本理论的分析与重建”(13JJD750010)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