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传坤
身份问题在20世纪90年代已成为文化研究的中心话题。儿童身份问题是教育学具有本体性意义的问题。对儿童身份的假设不同,决定了教育观念、成人对于儿童的教育态度的根本差异。“儿童是谁?”就是对儿童身份的询问,这个“儿童”既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也是社会和文化意义上的。关注儿童身份就是关注我们如何看待儿童以及儿童如何看待自己的问题。不过,儿童如何看待自己往往深受我们对儿童看法的影响。身份必然表现在同其他人的关系之中,“个体或群体总是相对于另外的个体或群体而存在,其身份特征也是相对于另外的个体或群体定义的,没有相互间的参照就无所谓独特性。”[1]这意味着,身份是一个人或者集体区别于他人或者集体的标志性特征,定义某一种身份时会基于排除另一种身份的前提,定义儿童时必然关注他区别于成人的特征。“身份”对应的英文单词是identity,后者通常也译为“认同”,以此表明该词蕴含的“差异”和“同一”两个对立统一的内涵。斯图亚特·霍尔认为,身份是由一系列暂时而又不稳固的社会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通过区分差异来界定身份,身份的重要特征是“成为”(becoming),而不仅仅是“存在”(being)。这表明了身份的建构性质。
身份总是处在年龄、阶级、性别、民族等多重坐标的合力作用之中。根据身份所属范畴的不同可分为民族身份、政治身份、文化身份等。作为教育学框架中的“受教育者”,儿童的文化身份是我们应重点考察的。“儿童”及其年龄特征都不是纯生物学意义的,儿童身份主要是被象征性地置于生物学隐喻中的一种社会文化建构。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冲突与不对称,是儿童文化身份问题出现的根源,同时也构成定义儿童身份的必要性。儿童身份区别于成人身份的特殊性是相对的、情境性的,儿童文化身份处于不断被建构的过程。
某种意义上,文化身份也被称为身份政治,“其重要理由是因为这里面也涉及一个权力关系的问题:谁在定义,谁决定标准,谁被描述和界定。”[2]对于儿童身份而言,成人是主要的定义者和标准制定者,儿童是被描述和界定的。所以这必然涉及儿童与成人的权力关系问题。可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一方倾向于从自己的立场和习惯来凝视另一方。这种凝视不是敞亮的、透明的,而是一种主观观念的投射,在身份构建上是本质主义思想的体现。”[3]同理,成人对于儿童身份的定义,很大程度上是其主观观念的投射,基于二元对立的话语体系,以自身价值为标准,确立了对于儿童“他者”的优势地位,儿童通常被视为具有野蛮、无知、天真、缺乏理性等所谓本质特征。实质上,这只是成人对儿童的一种文化想象。这种本质主义的想象只能是现代性的。从前现代社会的“荒野文化”过渡到现代的“园艺文化”之后,儿童才被视为是与成人有本质差异的存在,儿童不仅是独立的个体,不仅应被当作“人”看待,而且应该被当作“儿童”看待,这被称为现代意义上儿童的“发现”,因此具有“身份”的儿童只能是现代话语范畴内的存在。成人的想象也构成对儿童身份的现实建构,因为想象具有实践力,借助成人的各种教化操控可将某种想象变为现实,同时也可将其转化为儿童的自我认同,而这是更深层面的权力控制。其中,文学阅读就是极为有效的身份建构方式之一,安德森曾指出,身份不能通过回忆,而是通过叙述来确立。他认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创建依赖小说与传媒,小说与现代性建制有重要关系,某种意义上,现代性建制创生了现代小说,小说反过来又强化了现代性的生成。如果说儿童身份是一种现代知识建构,那么儿童文学也必然参与到了这一建构过程中。儿童作为未来之国民,作为现代社会各种力量争夺未来蓝图规划权力的博弈砝码,其身份建构同时也是现代性方案的一部分。考察儿童文学如何想象儿童身份,有何种儿童身份的想象,探讨儿童身份想象的伦理学、心理学及社会学基础,从而展开对于“现代性”问题的省察和反思,可以补充和深化教育学的儿童身份研究。
儿童身份是成人世界对于儿童世界建构与发现的结果。当代对儿童身份的研究主要有心理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教育学的等研究方向。心理学的儿童身份研究是基于儿童特有的心理特征,从心理成熟的角度去揭示一个不同于成人的儿童心理世界,从而科学地把握儿童与成人的心理学差异;社会学的儿童身份研究是基于儿童特有的社会行为模式,从行为习惯和社会行为风格的角度去把握儿童之区别于成人的社会心理特征,从而揭示出儿童与成人的社会心理差异;文化人类学的儿童身份研究是基于儿童与成人的文化差异,侧重于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比较研究,从而考察儿童群体文化的普遍性特征。教育学的儿童身份发现是基于成人世界在知识与价值、社会成熟与延续文化等方面相对于儿童的在先性,从而将儿童视为“受教育者”的一种旨在文化传续的理论假设。在教育研究领域,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特别是儿童文学的角度研究儿童身份的思考进路尚属鲜见。
所有对于儿童文学的研究都离不开对儿童世界的关注,只不过这个儿童世界是成人建构的文学世界还是儿童现象学地居于其中的世界尚且存疑。从儿童文学的角度考察儿童身份的发现与建构是教育学对于儿童研究的一种崭新尝试。儿童文学中的儿童身份想象是不同社会利益群体对于儿童身份不同理解与期待的集中体现。因为儿童文学不仅满足了社会对于儿童身份的现实需要,也在文学的价值引领意义上假设了儿童身份的多元可能。这不仅对于教育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推进作用,丰富教育学对于儿童身份研究的视野,而且对于教育学与不同学科之间对话平台的搭建也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儿童文学中的儿童身份是儿童身份之发现的体现,而儿童身份之发现则是教育学的本体性问题。所以对于儿童文学中儿童身份流变的考察,有助于理解和阐释不同社会不同历史时期的童年假设和教育状况,这是以往儿童文学研究以及教育学研究所忽视的。
儿童文学中的儿童身份想象既有社会顺应的一面,又有引领对于儿童新的致思方式的一面,所以儿童文学既是文化的,也是哲学的。作为文化产物的儿童文学在社会顺应意义上建构了儿童身份,而作为哲学产物的儿童文学则充满更多对于本真儿童的期待。这种矛盾性特征体现了教育学对儿童身份认同的现实性与理想性。这使得通过儿童文学的发展考察儿童身份的教育学尝试成为可能。同时,儿童身份在儿童文学中的遮蔽与澄明与教育学中儿童身份的遮蔽与澄明具有意义相关性。儿童身份认同是各种社会文化力量综合博弈的结果。考察这种作用机制可以更好地深化对于教育学的理解。因为儿童文学不仅是教育学的课题资源,而且儿童文学所揭示的儿童身份通常也与教育学对于儿童身份的理解相一致。儿童身份之发现具有根深蒂固的教育意识,这种教育意识或者启蒙意识是成人世界对于儿童文学理解的思想基础。
当今的时代语境,也赋予了从儿童文学角度考察儿童身份问题以特殊的文化意义。近现代以来的儿童文学与童年研究,需要置于现代性的框架下考察和思考。现在一切教育现象,一切对于儿童的假设和安置,都无法摆脱现代性的话语范畴,只有藉此才能真正说清楚童年问题。从文艺复兴运动,神性基础被理性启蒙取代。18世纪伟大的启蒙时代却一度中断了17世纪贝洛续写民间童话的伟大传统,作为粗俗的不切实际的与危险有害的读物,童话故事陷入低谷。如果说浪漫主义所虚构的天使儿童还有神性的影子,那么很快就被科学理性的精神分析学所颠覆。从此科学话语几乎垄断了童年研究。瑞典妇女运动活动家E·凯伊在《儿童的世纪》(1909年)中认为:“儿童的世纪”就是保卫儿童天真纯洁的自然本性,并在此基础上施之教育的世纪。这大致等同于弗洛伊德和杜威的观点,也几乎主宰了整个20世纪的童年研究的话语模式。儿童被简单地视作本性纯真必须受到保护的个体。然而,这种刻板的童年印象与现实儿童的表现往往背道而驰,成人的“捍卫童年”也常常与儿童的“逃离童年”形成反讽式对照,儿童与成人之间的森严界线逐渐瓦解,儿童文学文本中所显示的童年经验早已超越了主流意识形态所赋予的童年内涵。
诚如哲学家齐格蒙·鲍曼所言,“现代性”表现为对于“秩序”的永无止境的建构。现代儿童观的确立意味着儿童必须从传统“荒野文化”中的“自然人”转变为现代“园艺文化”中的“受教育者”,儿童由此要接受成人世界的“立法”与规约,当代儿童的生活已越来越被“制度化”。而所有的“立法”均基于对儿童自身的所谓“了解”。同样不容否认的是,当今儿童心理学与脑科学的话语,几乎垄断了我们对于儿童的全部认知。“越来越丰富的科学言论正在与文学言论争夺对人生第一时期认识的垄断。这种科学言论掩盖了每位儿童身上所包含的象征性现实、特别力量和潜能。儿童从小说家眼中的欲望对象变成了医学和人文科学学者眼中的研究对象。”[4]法国心理学家弗朗索瓦兹·多尔多如此“抱怨”。她曾与拉康共同建立了巴黎弗洛伊德学派。或者说,“现代”作为一种哲学观念,也为对象化的思维方式规定了哲学认识论的框架。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偏颇。从这个角度看,探讨儿童文学中的儿童身份想像,借助细致深入的文本分析揭示成人世界对儿童的身份建构以及文本对儿童自我意识建构的意义,将有助于儿童文学作家与教育者在摆置自身作为儿童的现代“立法者”与后现代“阐释者”的身份时获得一份更为审慎的自觉。
美国儿童文学理论家艾里克·A·基梅尔曾说过: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为它的儿童所产生的那种类型的文学,最好地标示出那个社会所理解的儿童究竟是什么样子。换言之,透过儿童文学,可以看出一个社会最真实的儿童假设。儿童文学中隐含着成人的童年观念和教育理想。反之,儿童文学主要是由成人社会提供给儿童的,成人对儿童的看法,对儿童文学本质及其功能的认识,都会极大影响儿童文学的面貌特色,最终影响儿童对自己的认识,“儿童将故事中显现出的成人幻想当做自己的理想镜像,并把它定为自己的主体结构。”[5]儿童通过文学阅读产生对身份的自我认同,决定了儿童文学必然是对儿童身份建构的一种方式,尽管不是唯一方式。重要的还在于,我们对于童年的想象,对儿童形象的建构,不但表明我们“对于时间的诠释与掌控、对于‘成长’的理解”,而且“成人如何刻画儿童、描述儿童长大、解释时间与性的关连,最直接关系的仍是成人如何定义、定位自己”。[6]因此,儿童文学对儿童身份的想象,还关乎成人对自我身份的认知与定义,而这与成人对儿童身份的定义又密切相关。通过考察儿童文学中的童年假设与教化理念及其方式,可藉以反思成人对儿童教育的诸多“无意识”,从而实现一种反省和自我批判,最终改善对于现实儿童的态度与教化。
以儿童文学中的图画书或者曰绘本为例,这是一种以图画和文字共同讲述故事的图书形式,也有部分是无字图画书,非常适合还不能独立阅读文字的儿童阅读,通常是成人讲述文字部分,儿童阅读图画部分,然后儿童整合成对故事的完整理解。这种图书形式被认为“对儿童主体形成的过程影响甚巨”,不但有助于语言生成及发展,促使其成长为意识的主体,也有助于儿童了解自我、他人与世界,同时“在主体对自我身份的提问,如‘我是谁?’、‘为什么你说我很乖?’、‘为什么你说我很可爱?’‘为什么我是你描述的那样?’中,绘本也可立即作出回应”。[7]正是在与故事的“对话”中,在亲子共读和师生共读时与成人的“对话”过程中,儿童逐渐了解“我是谁”,从而建立起清晰的自我身份认同。
加拿大学者皮尔·诺德曼指出,大人总是将小孩想象成动物,要教导他们做个文明人,因此童书当中许多角色都是动物——表示儿童像动物。他以英国当代绘本大师约翰·伯宁翰的代表作 《甘先生出游》为例,分析图画书如何通过图画来渗透其意识形态的密码,他认为这个绘本对隐含的幼年读者强化了一些寻常观念:孩子和动物一样,都是幼稚的,都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此都需要成人的主导。读者在接受这些观念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同时,也获得了复杂知识,关于他们生存的世界,也关于他们作为独立个体所具有的位置——知道自己是谁。[8]诺德曼认为后者非常重要,因为图画书通过对事件的描述掌握了叙述观点的特权,使读者依照叙述者所诱导的去观看、去了解事件和人,强有力地引导读者进入文化所接受的意识形态观念去确认他们是谁。在这个由会说人话的动物所象征的人类童年国度里,儿童必须学着周旋在两者之间,一是像动物般顺从身体欲望的驱使,二是遵从成人的要求,压抑欲望,以社会许可的方式来行事,表现得和成人一样。这两种形式都是有教育性的,前者是比较隐性的,它通过类似评论者的角色来教孩子“怎样做才像小孩”,[9]包括非理性地顺应自己的天性欲望,表现得像动物那样。当孩子沉浸在故事中、将自我认同为某角色时,他就多了一重身份,“当孩子说那些关于他们可能是谁,希望自己是谁,想像自己是谁的故事时,他们正在尝试扮演别的角色,而这些角色将来终究会变成自我的一部分。”[10]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儿童是有待成熟的个体,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童年是“前社会化”的,相对于成人的成熟与社会化,“儿童在童年阶段必须发展出对于自我身份的确定与认同”,才能顺利融入成人社会。与这种进化论和目的论导向的发展观、社会化观点相伴随,经典儿童文学也常将儿童想象为“抵达成人稳定状态前不断质变的过渡”,通常是以隐喻象征的方式呈现。儿童藉由文学阅读了知自己不同于成人的“异质性”,在二元对立的框架下逐渐确认自己的身份。
从阅读的外在形式而言,它对儿童身份构建具有另一种作用。在消费文化时代,文化消费已成为一种存在方式和获取认同的方式,这就意味着,儿童身份认同部分地是建构自儿童所消费的东西,“消费的内容与方式,说明我们是谁,我们要成为怎样的人,以及别人如何看待我们。”[11]这种消费当然也包括儿童的阅读,阅读的内容与方式。其中的图画书阅读,通常是与中产阶级家庭的消费观念、育儿观念、阅读观念以及经济实力相匹配的。作为儿童身份构建的外围力量,是间接的但也是前提性的。
然而,文学所建构的儿童与现实儿童并不总是一致,英国精神分析和文化研究学者杰奎琳·罗丝曾指出:“成人透过书写,在书中建立起某种儿童形象,藉以掌握书外的儿童”,揭示成人透过儿童文学书写将儿童塑造成符合期待的模型。[12]同时,成人的这种企图也并不总是能实现,儿童不是柔软的面团可任由成人以各种方式去塑造。这反映出儿童文学“想象”或者建构儿童的限度问题,也是罗丝所谓“儿童文学的不可能”。我们对儿童文学的这种限度应有清醒的认知。不管如何,考察与反思儿童文学对于儿童身份的想象,作为发现与构建儿童的新路径,可以弥补现代以来心理学作为教育学方法论基础的偏颇,这无疑将深化教育学对于儿童假设和教育观念的反思性研究。
[1][2][3]刘岩,等.后现代语境中的文化身份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15,18,18.
[4][法]弗朗索瓦兹·多尔多.儿童的利益——学会如何尊重孩子[M].王文新,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前言.
[5][美]凯伦·科茨.镜子与永无岛:拉康、欲望及儿童文学中的主体[M].赵萍,译.合肥:安徽少儿出版社,2010:7.
[6][12]刘凤芯.王小棣儿童电影与动画中的酷异儿童身影.出自蔡淑惠,刘凤芯主编.在生命无限绵延之间——童年·记忆·想像[M].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2:218,220.
[7]陈福仁.亚裔跨国/种族领养——以儿童绘本为例.出自蔡淑惠、刘凤芯主编.在生命无限绵延之间——童年·记忆·想像[M].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2:178.
[8][9][加]佩里·诺德曼.解码图像:图画书如何运作.出自彼得·亨特主编.理解儿童文学[M].郭建玲,周慧玲,代冬梅,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239,242.
[10]Susan Engel.孩子说的故事:了解童年的叙事[M].黄孟娇,译.台北:成长基金会,1998:82.
[11]张盈堃.物体系:玩具的文化分析.出自张盈堃主编.儿童/童年研究的理论与实务[M].台北:学富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9: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