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香花派祖师何南凤佛教改革思想试析

2015-03-30 05:52谢重光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建福州350008
地方文化研究 2015年6期
关键词:香花禅宗佛教

谢重光(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350008)

粤东香花派祖师何南凤佛教改革思想试析

谢重光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350008)

香花派是明末兴起的一个佛教流派,以做佛事赶经忏为主,主要流行于粤东、闽南、闽西南,在江西也有部分地区流行。广东兴宁人何南凤被奉为香花派祖师,他创立的横山堂被视作香花派寺庙的滥觞。因此,探究何南凤的佛教思想,乃是了解香花派佛教的重要一环。从明末佛教的衰敝入手,文章分析了何南凤的思想渊源,他的禅僧本色,着重探讨了他因应佛教弊端的佛教改革思想,认为其佛教改革思想可概括为四点:1、融汇儒释,2、调和禅、讲、教,3、重实际、轻形式,4、改进宣教方式。

香花派;何南凤;佛教改革

一、明末佛教的衰弊

明代自太祖朱元璋以来,便制定了严格控制佛教的政策,将佛教分为禅、讲、教三部分。禅为禅宗,讲为天台、华严等宗,教为瑜伽宗,专门讽诵经忏科仪,应付俗家的红白法事。三者界限分明,互相不得逾越。①洪武十五年朱元璋敕谕:“礼部:照得佛寺之设,历代分为三等,曰‘禅’,曰‘讲’,曰‘教’。其禅,不立文字,必见性者,方是本宗。讲者,务明诸经旨义。教者,演佛利济之法,消一切现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愆,以训世人。”见明葛寅亮《金陵梵刹志》卷2《钦录集》,何孝荣点校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第53页。又设置各级僧官,由世俗政权遴选,并严格置于俗官管控之下。还先后出台了“禁讲经论”、“收银度僧”,巧立名目对寺、僧课税、勒索等规定和措施,使得佛教出现各种弊端,逐渐丧失崇高的品格,沦为逃税、避罪、藏污纳垢之所。这种状况,至嘉靖万历之后的明末时期最为严重。对此,明末僧俗各界多有论及,而以万历晚期僧人圆澄的《慨古录》一书,揭露得最为集中而尖锐。

例如,《慨古录》说:“今之丛林,众满百余,辄称红莲、白莲之流,一例禁之,致使吾教之衰,莫可振救。”②《慨古录》1卷,收入《卍字续藏》第114册,署名“无名叟”,成书于万历35年(1607)。据考证,无名叟即释圆澄,号湛然。本文所用《慨古录》为王雷泉校点之单行本,但对书中标点不当者,笔者自行标点。这是说,世俗政权借口防范红莲教、白莲教,而严禁佛教丛林的规模,致使丛林凋零,僧团规模日益式微。

又如,《慨古录》谈到当时僧官的素质,说:“致使真正高贤,蔑视如芥,弃而勿顾。不肖之徒,或上银请纳,或嘱托人情,曾何知节义廉耻?乞尾哀怜,教颦模范,又何尝黯宗律教乘?”这是说,由于僧官受制于俗官,僧官的遴选也由俗官决定,造成有气节、有见识、有能力的僧人不愿出任僧官,而素质低劣之徒使出贿赂、请托等各种手段谋取僧官职位,就任后胡作非为,欺上瞒下,带来种种歪风。

再如,《慨古录》对比了过去佛教盛时与当时佛教没落的情形,提到过去是出家人为了佛法而聚集一起,上下努力参学修行,住持造诣高深、丛林管理严而有法,“有小参、夜参、茶话、普说、入室、上堂”等一整套制度,呈现一派兴旺蓬勃的气象。而当今僧人素质低落,丛林礼义废弃、伦理颠倒,“今也,末法浇漓,真风坠地,上下之名分混滥,丛林之礼义绝闻,有一两担米之檀那,住一三众之小庙,彼此朦胧,虚消岁月,谓之住持。”“大抵丛林多有不识字者主之,其领徒不过三等:上者劝其作福;次者令其应务;再次者平交而已。其贤者不耻下问,向徒弟学经。其不贤者,恐弟子处我之上,见其习学,怒云:‘你不老实修行,学此拟装大汉耶?’又云:‘学此口头三昧奚为?何不老实修行!’”也就是明末佛教丛林已堕落为不懂佛法,不读经论,只是因循苟且混饭吃而已。师弟子之间的关系也极不正常。

《慨古录》列举的僧人素质低下还表现在:“有屑屑之徒,不知大体所关,才出家来,苟图声誉,以为己任。急急于名利之场,或私创山居,或神庙家祠,男女共住;或典赁民房,漫不可稽。”“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牢狱脱逃而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为僧者,或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衣食所窘而为僧者。或要妻为僧而夫戴发者,或夫为僧而妻戴法者,谓之双修。或为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焉。”

不懂戒律、不守清规的情况也比比皆是,《慨古录》揭露说:“今时沙门,视丛林为戏场,眇规矩为闲事。乍入乍出,不受约束。”

总而言之,明末佛教从僧官、住持到一般僧众,都出现严重的弊端。不懂佛法,不学经论,又不守戒律清规,因循苟且,骗吃骗喝者充斥丛林和大小庵庙,教内有识者既充满危机感,社会各界对佛教的伪滥也极为不满,认为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

二、何南凤的思想渊源

面对佛教严重衰敝的现状,明代后期涌现了很多佛教改革家,例如“明末四大家”袾宏、德清、真可、智旭就是其著名的代表。而被粤东佛教香花派奉为祖师的何南凤,也以自己的方式提出并实践了改革佛教的主张。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先就何南凤的思想渊源略作探讨。

何南凤,广东兴宁人,字道见,又有息三、海圣、雷山释子、梦观居士、知非行者、牧原和尚等别名或法号。生于明万历十六年(1588),卒于清顺治八年(1651),世寿64岁。①何南凤的卒年,据其遗著《讱堂余稿》之《辛卯六月朔日设斋偈》按语“时先生染病矣,是月六日遂弃世”一语,可以断定;其生年,传世文献没有明确记载,但其临去世前的《辛卯诞日偈》有“卦数已周,胡云不寿”一语,卦数已周即八八六十四之意,推知其生于明万历十六年(1588)。何南凤生在一个儒生家庭,自小接受良好的儒家教育。他天资聪敏,博览群书,15岁入县学,成为廪生。28岁那年,更一举应广东乡试得捷,成为举人。②李士淳《牧原和尚塔志铭》称何南凤“登乙卯广东贤书”,乙卯即万历四十三年(1615),贤书即举人。见李国泰编著:《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112页。按:《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间有个别错字和断句、标点错误,笔者自行订正。从其人生轨迹来看,其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特别是儒家的纲常伦理、忠孝思想,自然成为他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

但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醉心仕宦的人,在儒家的范围里,习举子业之外,他更喜欢理学,尤其是“读周、程及阳明、白沙之书,便以道学自任,欲弃举子业,青山绿树,不以易紫绶金章。”③何南凤:《半僧先生传》,见李国泰编著:《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99页。这里“读周、程及阳明、白沙之书”一语,很值得推敲。我们知道,一般讲理学,常以程、朱为代表。尤其是朱熹,不但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元明以来,他的学说主张更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其《四书集注》,是法定的科举考试教材和答题范本。但何南凤“以道学自任”,却偏偏不提朱熹,反映了他厌弃官方意识形态的叛逆性格,反映了他不喜欢朱熹的格物致知,而喜欢宋明理学中批判朱熹的阳明新学。“阳明、白沙之书”,在理学范围里都是倡导新思想新学说的。

阳明学说的核心范畴是良知,王阳明主张人人心中都有良知,人人都能致良知而成为圣人,所以他看到“满街都是圣人”。这种思想,与禅宗主张的佛性极为相似。禅宗认为,四大皆空,即宇宙与人生一切都是空幻不实的,唯有佛性是实在的,是宇宙与人生的本原。而佛性本清净,且人人都有佛性。人们之所以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不能觉悟,是因为心中的佛性被蒙蔽了。只要“直指人心,明心见性”,就可觉悟,就可成佛。可见王阳明的良知说与禅宗的佛性说,有一种内在的继承、相通关系,表述虽异,本质相近。王阳明从禅宗思想吸取了养分,后来的佛教改革家们包括李卓吾这类儒家异端又从阳明学说受到启发,找到了调和儒佛的途径。无疑,何南凤也从阳明学说里悟到儒佛相通的道理,阳明学说自然成为其思想渊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何南凤思想的另一重要渊源是禅宗,特别是《楞严》、《坛经》等禅宗经典。他自称:“早读《楞严》,便持斋戒,自落发出家。”又说:“思生平信佛因缘,以看《坛经》,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乃欣然信受,终身服膺。”又称“偶见文殊《五字心轮咒》”而识诸法平等义。①何南凤:《半僧先生传》,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99页。可见禅宗的即心即佛思想以及禅宗上述经典对他思想形成、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何南凤的思想,还因参学、交游而受到深刻的影响。他考中举人后到京城会试,期间遇到普门安静禅师,谈论相契,“即乞剃度,矢不赴春官试”。②李士淳:《牧原和尚塔志铭》,同上书,第112页。按:春官即礼部,春官试即礼部会试,《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作春宦,误。“宦”应订正为“官”。又同书同页“一意于无意味语头上提参”,应订正为“一意于无意味话头上提参”。参话头是宋代以后禅宗参悟佛法的一种常见方式。当时普门大师对何南凤说:“汝有大志,愿当以正觉纵乎众生,毋作自了汉也。”意思是要走大乘佛教的路子,自觉承担普度众生的重任,不要学小乘佛教只求一己的解脱。这种思想,应该说影响了何南凤的一生。他一生致力于融汇儒、释,和合各宗各派,自度度人,都与此时受到的教诲立下的宏愿密切相关。

禅宗前辈如宋代的大慧宗杲禅师、元代的中峰明本禅师,都广泛与士大夫交游,他们是何南凤师法的榜样,所以何南凤先后与名士大夫朱蓼水、支宁瑕、周开鸿、任采石及同乡李士淳等相交,作诗著论,互相酬答,“借鸳鸯绣枕,做佛门津梁,自度之人,究厥宗旨”,③李士淳:《牧原和尚塔志铭》,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112页。从中也受到很多濡染与启发,丰富了其融汇儒、释的思想。

总的说,何南凤从儒、释乃至道教和民间信仰中吸取了丰富的思想养分,形成了带有显著叛逆性、独创性特点的思想体系。

三、何南凤的禅僧本色

禅宗的影响与阳明心学的沾溉,使得何南凤对于禅宗的理解特别深刻,禅宗的即心即佛思想成为他终身服膺的不二法门。从表面看,何南凤时而僧时而俗,时而出家住寺,时而蓄发家居,也曾娶妻生子,也曾饮酒食肉,所谓“发懒梳故剃,懒剃故作头陀,懒作头陀,故又束发。……时而僧帽,时而儒冠,时而素斋,时而荤酒。时而僧寺,时而亲家,怡然乐之,无厌离想焉。”④何南凤《半僧先生传》,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100页。在这种我行我素,不拘形式的外表下,深藏着他服膺禅宗、认真践行的真心。

对此,我们可以看他的自传《半僧先生传》中的自我表白。在这篇自传中,他说:“思生平信佛因缘,以看《坛经》,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乃欣然信受,终身服膺。”“《坛经》”是禅宗的宗经,“自己灵光常显现”,是“自心是佛”的体现。因此,他这里说的“欣然信受,终身服膺”的就是禅宗。

在《半僧先生传》中,接着他又说:“喜读佛经,不能释手;喜苦行为众,常念佛至大声痛哭,礼佛至昼夜不辍。后在一句话头上究心,遂觉经义之索然,苦行之徒福。的信己事办,方可为人。……不看教相,不习礼诵……”“在一句话头上究心”就是参话头,是宋代以降禅宗修学悟道的基本方式。“不看教相,不习礼诵”,也是禅宗僧人的常见行径。因为禅宗即心即佛,主张以心传心,所以篾弃形式,甚者乃至呵佛骂祖,把佛像劈了当柴烧。①唐代丹霞天然禅师曾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取暖,受到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天然禅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院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见《五灯会元》卷5《卍续》138·166下。

同时《半僧先生传》又说:“喜忍辱,不报无道,然朋辈不平之事,便出身承当,不惜身命。此念至出家参禅而渐冷。……然参禅得力之后,辄旁通儒典之奥,诗文之妙,恨见地及之而机候不及。故常拈举业示门人,谓门人不能传其禅,奈何并举业亦不能传也!”“出家参禅”、“参禅得力”、“门人不能传其禅”,都明白表示何南凤所习佛经属于禅宗。拈示门人,也是禅宗师傅教化徒弟的基本方法。

此外,何南凤的诗文也一再体现了他的禅僧本色。例如,《彭印周书斋偶得》,直截了当地说:“有僧来问讯,客至总谈禅。”②参见李国泰编著:《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74、86、91页。而《茅庵书怀》诗其一云:“照管身心未是闲,祗缘除却是非难。闲心放下闲身在,面对溪流背对山。”体现了直指人心、解放身心的禅宗思想。其二云:“翠竹青林四面迷,一堂虚敞自光辉。几番野月惊啼鸟,正是野僧出定时。”③参见李国泰编著:《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74、86、91页。既表明何南凤按照禅僧的习惯常常坐禅习静,所描写的环境、气氛也透出禅的意境。又如,《别南康梦倩歌》④同上书,第86页。按:从此诗的内容看,诗中所咏高僧即何南凤的友人南康梦庵,诗题应是《别南康梦庵歌》,“倩”是“庵”之误,应订正。有句云:“梦庵境界总全真,向外求真自劳碌。”此处之“全真”可以理解为“真如”、“佛性”。梦庵把握了“真如”、“佛性”,所以说他的境界“总全真”。这种“全真”蕴藏于其心中,“向外求真”等于禅宗所反对的心外求佛,因而是徒劳的。“自劳碌”意即徒劳。再如,《机山知非吟》有句云:“时时奉命本心王,事事和谐大众意。”意即时时事事都按照本心的意愿去做,就能和谐大众,一切如意。把本心奉为“王”,相当于把自心奉为佛,也就是佛在自心中,即心即佛的意思。

何南凤的《观音赞》和《观音救苦偈》,更明白阐述了佛在自心、不假外求的禅宗真义。《观音赞》云:“靓妆素服宴坐,有鱼不敲,有经不课。不是救苦观音,乃是自在禅那……切莫认作他人,家家原有一个。”《观音救苦偈》云:“此心为主神为辅,休向他神求救苦。自苦自救自观音,外觅观音堕邪路。”⑤参见李国泰编著:《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74、86、91页。这里表达的意思是自己就是观音,自己就是佛,救苦解脱全靠自己,这正是禅宗的核心思想。这层意思,在《与蔡谧斋明府》信中,也有类似的表达。这位蔡明府修金刚圣像,希望得到金刚的庇护。他勉励蔡明府“只须时时参取自己一尊活金刚,便世出世间,奚往不利。”意思是金刚圣像之类的偶像并不能帮助自己解脱,只有参究体认到自己内心的活金刚,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对于自己的信徒,何南凤也一再教导他们要体认禅宗的真谛,教他们参禅第一,做佛事倒在其次。前述对蔡明府是这样,对于另一信徒韩犹龙也是这样。韩犹龙丧父,何南凤劝慰之外,更谆谆启发他:“世先生弃之五浊,毕竟向什么处去?生前面目毕竟什么处相见?……必须恁么追寻得个相见处,了了明白一归何处?念佛是谁?一印印了。乃第一孝,第一禅。至作佛事,荐资冥福,犹涉第二头事。”⑥何南凤:《寄慰韩犹龙丧父》,同上书,第95页。何南凤让韩犹龙追究逝去的父亲毕竟向什么处去,以后毕竟什么处相见,以及念佛是谁,都作为话头,好好参究,认为这是第一孝,也是第一禅。对于太守林戒庵,他也再三嘱咐:“敢嘱居士公务之余,将《金刚般若经》焚香静阅一遍,再拈《灯录》中古德机缘一二则,不时参究,期向生死海中作得个舟航。”⑦何南凤:《与林戒庵太守》,见李国泰编著:《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93页。他对信徒们是这么教导的,他自己也是这么践行的。凡此,都体现了他的禅僧本色。

四、何南凤的佛教改革思想

何南凤骨子里是位禅僧,但他的行径却又只是一位“半僧”,呈现于世人的并非丛林高僧那样的清高形象。如此之故,与他对当时佛教的积弊认识相关。

何南凤对于明末佛教积弊的深刻认识,在他所剩无几的遗稿中时时可见。如《别南康梦倩歌》曰:“近代僧每类俗人,僧俗二般俱碌碌”。又在《勉学人修行》中曰:“今人为学贪宝贵,但事诗书百业废。衣冠端坐自称贤,那识贤人真趣味?俗家如是僧亦然,只通念诵便值钱。有钱办得好衣食,管他什么教和禅?”①何南凤:《勉学人修行》,同上书,第82、88页。这都体现了当时佛教界的庸俗与堕落。很多僧人穿着僧衣,却追名逐利,俗不可耐。何南凤对于僧家恶习是非常憎恨和厌恶的。对于丛林那种不讲真修实学、装腔作势一味打骂的做法,他也予以辛辣的批判。他在《为己歌》中写道:“汝何为迷着色相,争竞奔波?东土二三,西天四七,付授只一人,浑沦无字迹。又何曾百众千众,长篇短篇,相似今日大棍乱打人,恶口乱骂人!问你度得几个脱妄归真?”②何南凤:《勉学人修行》,同上书,第82、88页。

既然佛教界积弊丛生,对于禅宗真谛有着深刻理解的何南凤自然就要改革创新,走一条真修实学的道路。诚然,在现存的《訒堂余稿》中,我们看不到他有整套的改革纲领或改革宣言,但透过极不完整的余稿,我们还是可以从他的行事与诗文、赞偈、书信中,约略窥知其改革思想的大概。

1、首先是融汇儒释。何南凤融汇儒、释的思想,来源于他所受到的儒、释两家良好教育,来源于他对儒、释两家思想精华的深刻认识,其精髓是援儒入释,即不但把陈白沙、王阳明的思想学说与禅宗佛性论思想揉为一体,更把儒家的纲常伦理引入佛教中。这在他的遗稿中也随处可见,李士淳的《牧原和尚塔志铭》也有清楚的剖析。让我们先看《牧原和尚塔志铭》的说法。《塔志铭》说:“儒、释两宗,分道而驰,数十年前于兹矣。坛坫既立,旗鼓相闻,不过以儒言实际,释谈虚无,一纸万山,歧路南北耳。和尚从儒入释,因儒证释,紫红虽别,面色如初。已弃儒矣,而终不忘儒;已出家矣,而仍不离家。六十老头陀,依依慈母之前,借佛衣作斑衣,戏舞庭阶,作孺子啼,娱悦亲志,何异古之老莱?即此一念,即足成佛作祖。了彻性命,登假人天。溯儒释之源,化异同见,一了百了。道在是,佛在是矣。岂必开堂讲法,说妙说玄,然后谓之真禅哉?”③李士淳:《牧原和尚塔志铭》,同上书,第114页。按:“说妙说玄”在书中作“说妙说元”,乃清人避康熙皇帝之讳,改玄为元,今恢复此语的本来面目。这里不但就何南凤“从儒入释”的特殊经历,说明其“因儒证释”、“溯儒释之源,化异同见”的卓越见解,还以其六十多岁还学老莱子娱亲的孝行,说明何南凤终身实践了融汇儒、释的主张。

《塔志铭》还说:何南凤“又以水发从源,叶落归根,穷年寻踪问祖,正欲踏着娘生鼻孔。老母在家佛在堂而外求,其谁信之?于是杖屐归省,依依亲舍者数年……(此后)虽去住不常,毕竟不远母舍,时通消息,以示返本还源之意。此和尚发第四宏愿也。”④李士淳:《牧原和尚塔志铭》,同上书,第113页。这是说何南凤出家之后一直坚持儒家倡导的孝行,并不是六十老头陀之后才有孝心。

孝与忠是儒家纲常的核心,彼此是互相维系的。关于何南凤的忠,《塔志铭》没有提到,这是容易理解的,因为时属清初,刚刚改朝换代,忠于前朝的明代遗老,自然讳谈具有敏感性的“忠”字。

但在何南凤写于明末的诗文中,他对出家人仍要秉持忠孝纲常是态度鲜明的。如在前引《为己歌》中,他就提出:“休夸成佛成祖,且将什么报君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者存,莫问玄音。古来勤俭是良图,三教圣人皆为己。”又在一首写于南明时期的诗中抒发“野老难忘忧国念”,⑤《丙戌除夕与恽仲升居士》,同上书,第84页。按丙戌即1646年,就全国来说,清政权已然建立,是为顺治3年,但广东仍在抗清,奉永历帝年号,为永历元年。风雨飘摇,故何南凤情不自禁地感叹“野老难忘忧国念”。其忠孝之心跃然纸上。

除了践行忠孝伦常外,何南凤于融汇儒释的路线,主要是提倡兼读佛经与儒家经典。在《半僧先生传》中,他自述“参禅得力之后,辄旁通儒典之奥,诗文之妙”。在写给儒生王岸生的信中,他阐释了自己参禅与读儒家经典相互相成的心得:“除了《春秋》、《礼记》老人不曾习,嗟嗟!使老人若不苦心参禅,亦安解所谓《易》之群龙书之精一,《诗》之关雎,与夫孔子之不如学也,颜子之欲罢不能,曾子之其言也善,子思之夫妇鱼鸢,孟子之知言养气也耶?”他批评王岸生“平生不看佛书,不喜参禅”,认为若如此,就会学无心得,“总未免蹉过。”①《与王岸生居士》,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97页。在为王岸生考中举人而写的赠言中,他还阐述了陈白沙学说与禅宗佛性思想的本质相通观点,说:“然白沙之道,固性而具之也。……幸时一诵江门风月,与神光夜气,岂间丝毫耶?”②(《赠王岸生乡荐序》,同上书,第101页。按:陈白沙广东江门人,“神光”指何南凤当时驻锡的兴宁神光山曹源寺。故“江门风月,与神光夜气,岂间丝毫耶?”是形象地表述白沙学说与禅宗宗旨气味相投,本质相近。

2、其次是调和禅、讲、教。由于明代把佛教分为禅、讲、教三种,遂使三者之间鸿沟加深,彼此泾渭分明,不得相互逾越。何南凤的佛教改革主张,是要打破三者的鸿沟,统而合之,要求僧人既能参禅,又能讲经说法,还能做佛事。他本身就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他随时不忘禅僧本色,以参究心性、了彻性命为宗,但对于读经也很重视。他自己广泛阅读各种佛教经论,也时常劝导僧俗、信徒阅读佛经,如前述劝勉林戒庵太守、王岸生居士便是。此外如劝李二何翰林“幸常阅佛法语”③何南凤:《又复李二何》,同上书,第96页。也是如此。他还在《劝友》诗中概括地“劝友求学须用功,勤奋巧读多研究。”④《劝友》,同上书,第122页。这里所谓求学用功、勤奋巧读,既包括士人读儒家经典,也包括佛教僧俗信徒读佛教经典。

当然,最能说明何南凤调和禅、讲、教思想的,还是他自己针对这个问题的宣示,以及相关的行动。宣示方面,他的《山居》诗有云:“剖判佛儒成妄执,抑扬宗教亦纷更。”⑤《山居》,同上书,第80页。这里所谓宗教,宗是禅宗,教是禅宗以外的佛教各派,主要是华严、天台、净土等宗。整句意思是佛与儒以及佛教内部各宗各派都不应互相争斗、互相排斥,而要互相调和、互相吸收、互相配合。行动方面,他不但参禅、读经、讲经,还在住持梅县西岩寺期间,改革发展和编撰了客家香花唱词,又在出任南昌普济寺方丈期间创立了佛教横山堂新教派,⑥李国泰:《何南凤祖师年谱表》,同上书,第127页。以实际行动支持了以讽诵经忏科仪,应付俗家红白法事为主的“教寺”。而后来从横山堂衍生发展出来的粤东香花佛寺,虽以讽诵经忏科仪,应付俗家红白法事为主,却自称是禅宗甚至是临济正宗,也是坚持何南凤调和禅、讲、教路线的结果。

3、再次是重实际、轻形式。何南凤时而僧时而俗,时而出家住寺,作住持,居方丈;时而蓄发家居,称居士,孝亲教子,无拘无束,我行我素,这并非他视佛法为儿戏,恰恰表明他重实际,轻形式的佛教改革思想。他自己是这样做的,也希望信徒们也都能如此。这种思想,在他的诗文和书信中也多有反映。

如他的几首述怀与赠答诗,反复抒发了他的这种思想。《冬日述怀》有云:“僧俗凭谁认得清?自家曲调自家听。禅关未许无尘到,大士曾从异类行。活泼泼同云变化,洞空空似水澄停。野狐五百生前悟,转尽金刚般若经。”⑦参见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79、71、77页。《还家述怀示能绍儿》有云:“束发虽同俗,安心只杜门。傲能群鹿豕,贫懒察鸡豚。道侣观亲旧,伽蓝处故园。神光苍翠在,相对尽忘言。”⑧参见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79、71、77页。《和白沙》有云:“大朴无文心地实,浑融类俗念头清。”⑨参见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79、71、77页。《木陈禅者来宝成寺方丈适道人居士相作偈戏赠》有云:“年来不耐披袈裟,戴发还归居士家。维摩对我寂无言,不二门从复口宣。……大地撮来如粟粒,打鼓普请人不识。要会渠侬头与面,顶门裂破开正见。急荐盲龟跛鳖禅,莫认儒冠落正偏。”⑩同上书,第82页。《与罗文正》有云:“不滞儒冠道服间”①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83、86、73、79、86页。《别南康梦倩歌》有云:“近代僧每类俗人,僧俗二般俱碌碌。是以我为号半僧,得僧之半亦已足。”②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83、86、73、79、86页。《幽兰示门人》有云:“勖哉二三子,朝夕与余俱。头陀学古道,毋为俗法驱。”③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83、86、73、79、86页。《别东莞诸子》有云:“以法亲时非貌合,将心付处绝情牵。此中并不容师弟,当下何须论圣贤。只一话头无别念,往来离合尽浑然。”④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83、86、73、79、86页。《游大帽山》其二有云:“道者妻孥皆净业,老庸更欲傍僧居。”⑤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83、86、73、79、86页。凡此种种,只是反复阐明,真正修佛法,不必拘泥于形式,不可被已经僵化的关于学佛的陈腐认识和清规戒律所束缚(即所谓“俗法”),也不必太在意出家在家或袈裟儒冠道服,而要注重澄清自己的内心,专心一意研读和体会金刚般若经,专心一意地通过参话头达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境界。只要如此“安心”,那么束发居家、普请⑥普请是唐代百丈怀海改革清规之后,丛林僧众无论尊卑长幼一律参加生产劳动的意思。《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多处把“普请”写作“普净”,应订正。劳作、往来离合甚至娶妻生子,都无碍参禅究道、成佛作祖。

由于重实际、轻形式,何南凤还一再以作寒山、拾得自期。如写给李士淳的信中,他说:“弟生平以寒山、拾得自期。”⑦《又复李二何》,见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96页。在《出家论》中,他又说:“在家则回琴点瑟,出家则拾得、寒山。”⑧李国泰编:《何南凤与客家“香花佛事”附訒堂余稿》,第83、86、73、79、86页。寒山与拾得是唐代天台山国清寺的两位名僧,行迹怪诞,饮酒食肉,言语非常,能诗文,多善行,常以苦行自隐,后世被民间尊为和合二仙。何南凤希望做寒山、拾得那样道行高明而不拘形迹的高僧,正是他重实际、轻形式思想使然。当然,这也反映了何南凤处理好儒佛道、君亲、父子、夫妻、师徒、朋友、邻里诸多关系,即和合众缘的愿望。

4、最后,是改进佛教的宣教方式。要让佛教深奥的教义为大众接受,使佛教广为传播,就要讲究宣教的方式和效果。在中国佛教史上,对此多有创造,取得了很多好的经验。如俗讲、变文、壁画、宝卷等等。但到明末,这些好经验未能发扬光大,宣教方式逐渐陷于生硬、教条、枯燥、乏味。有鉴于此,何南凤做了有益的尝试。如他写的《为己歌》、《出家歌》、《观音赞》、《观音救苦偈》等等,都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风行一时。又如,传说他改革发展和编撰了客家香花唱词,把客家山歌的特点融入唱词中,极大推动了香花派佛教的传播发展。诸如此类,都反映了何南凤改革佛教宣教方式和传播方式的思想和实践。这个方面,已有较多的研究成果,兹不赘论。

(责任编辑:吴启琳)

[Abstract]Xianghua School is a school of Buddhism which raised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mainly did Buddhist and popular in eastern Guangdong,southern Fujian,southwestern Fujian and some area of Jiangxi.He Nanfeng from Guangdong Xingning who was regarded as the founder of the Xianghua School.Hengshan temple he founded is regarded as the origin of the Xianghua School temple.Therefore,exploring He Nanfeng's Buddhist thought,is an important part to understand the Xianghua School.The author starts from the Buddhist withering in the late Ming,and analyses He Nanfeng's ideological origin and his monk character.His Buddhist thought about reforming the shortcomings of Buddhism is focused on,which can be summarized as four points:1,to draw Confucianism,Buddhism;2,reconcile Zen,speak,school;3,real heavy,light form;4,way to improve education.

[Key words]Xianghua School;He Nanfeng;Buddhism reform

An Analysis on the Reforming Buddhist thought of He Nanfeng the Founder of the Xianghua School in Eastern Guangdong

Xie Chongguang
(Social Historical School of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Fujian,350008)

K949

A

1008-7354(2015)06-0010-07

谢重光(1947-),男,福建武平人,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闽台区域研究中心文化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猜你喜欢
香花禅宗佛教
《世说新语》与两晋佛教
佛教艺术
禅宗软件
结香花
佛教艺术
结香花开了
论旧禅宗与王维的诗歌创作
映像畜牧业
澄香花开——旅美新锐钢琴家李贺澄梓专辑签赠会小记
《愚公移山》和医学“禅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