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天

2023-06-07 16:55张心如
特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香花木头

蔬果肉蛋,这个点去买,鲜得很,不要命地砌出一堵堵气味浑厚的墙。穿墙破壁,走进浴室的时候,香花觉得自己像一棵菜,一块肉,泡进没滚开的锅里。

水量开到最大,水汽迷蒙,蒸腾凝结,循环出一股湿润的霉腥。在发黄的淋浴头下,香花深深嗅着自己的身体。她确定自己身上正散发着这股味道,阴冷的、腐烂的,和浴室瓷砖的青苔糅在一起,混成暗青色的气味,湿湿的,咬啮着自己的身体。

屋里黑着,男人和孩子还在睡。男人7点开店,儿子7点半上学。现在5点50,是香花的时间,干什么都行。这还是香花第一次早上洗澡。

香花简直被浴室的高温融解,发了一身汗,水珠卧在香花身上,如蚕食桑叶,吸饱了水的桑叶。水浇在身上,香花低下头,看着湿润的身体。肚子鼓胀着,香花下意识吸一下肚子,凸挺的腹部微微向下凹了个坑,松口气,又弹回去了。香花捏紧肚子上的肉,把肉揪成一团。生孩子后,腰身并没有小多少,好像怀孕期间吃的全部堆叠到肚子上,卸了货也只是让一整块肉垂成一层层界线模糊的波浪,波浪上绵密地起伏着妊娠纹的涟漪。男人对这叠波浪没有发表过任何微词,平常得就像看一块猪肉,但香花知道,他的眼神已经把两人都摊进肉铺里,腻着猪肉的油腥。26岁那年嫁给他,43年的日子不过是26年零一天。怎么就这样了呢,香花闹不明白,就像不明白毛线怎么织出错综的头绪。毛线脱垂的线头,就像自己脱垂的子宫,不堪地负重着地心引力。

香花头胎生的是女儿。三个月的肚子一点不显,裤头把腰身收得工整柔弱。例假两个月没来也是常事,只是比以前更能吃了。香花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就想找个会煮饭的。都说是搭伙过日子,自己一个人煮饭“入伙”怎么能叫“搭伙”呢?小香花暗自一笑,为自己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觉悟而自得。

香花能吃。香花妈勾毛线打毛衣的时候说,往七角村过去两座山有一块石头,石头底下能生米,米照着取米人一家的人头给,几口人刚好就给几捧。香花妈用牙咬断长出来的一截线,继续说,后来,石头的风水被人破了,再也不能下米了。香花生下来那天,香花爸给人看木头房,看半天没回来,锅里没吃的,香花妈躺半天躺不住了,饿得慌,胸口跟火烧一样。香花妈生完香花,当天就下地连翻两座山取米,奇的是,下出来的米比平时多了两捧。这件事在七角村很是引起一阵轰动,七角村都说香花了不得,能吃会吃。在七角村人看来,一辈子吃多少都是上天注定的,上天给多少,就有多少。香花不得了。

香花確实能吃,而且贪吃,就是馋。一张嘴就没见她停过。饥饿铸出一张渴望咀嚼的微张的嘴。你见她的时候,嘴里要不啃着朵花,要不嚼着根草,没点东西在嘴里,嘴皮子就痒得很。香花嗑瓜子嗑得凶,七角村没人嗑得过她,炒熟的葵花子,摸起一粒,“啪啪啪啪”,门牙破开瓜子尖,拉了个满弓,嗖嗖嗖嗖,瓜子壳射在地上,密密匝匝,地上的瓜子壳跟没嗑过似的,含蓄地敛着两片薄翅,将飞未飞,将落未落,香花的舌尖还在自如翻飞。嗑到嘴长泡,还是继续嗑。

男人遇到香花的时候,刚进货回来,粗硬的短发给汗浇湿了,搬起一箱货正往里走。一堆女孩子从制衣厂出来,香花挤在里面,鬓角额角后颈,胎毛一样柔软的细发蓬起稚嫩的弧度,头发一甩一甩,把瓜子嗑得热热闹闹,不知道被谁的话逗乐了,一大朵香花笑得皱巴巴的,身子从上到下欢腾成生动的波浪。男人没见过哪个女人可以把瓜子嗑得这样喜庆,隔着一排货架,起初是略带好奇的观察,之后就是他自己无意识的迷恋。因为凝视太久,他的目光仿佛瓜子的咸香,即使眼睛挪开了,咸香还黏着瓜子,色彩浑厚而成熟饱满的瓜子。他想象这手指、嘴唇、舌尖温暖的质感,看着张张合合的嘴唇,灵巧的舌尖,想象嗑瓜子时那进食器官的满足,他想,他可以是被嗑开的瓜子,被唾沫濡湿,这想象给他的心带来湿润的灼烧。

一天后,他等在香花下工的路上,因为紧张而颤抖的手塞给她一张被汗浸湿的小纸条:“我们可以做朋友吗?”香花局促地看着撞进黑眼珠里的男人,破天荒地把瓜子嗑在门牙缝里,没嗑开。她的白眼珠还是白眼珠,黑眼珠已不是黑眼珠。闻着他热烘烘的呼吸,她感觉到一种原始的饥饿。像等着剥出葵花籽的葵花,很快她就觉得自己在剥自己,不该裸露的根茎颤悠悠地随呼吸招展,试探性地往前延伸,在潮湿的天气留下一条湿淋淋的痕迹。这鲜活的水痕日后会散发出湿润的霉味。男人留下一锅煲得汗流浃背的汤,等她留给他汤的气味。保温罐还留着男人温湿的手印,她把它当一块木头来摸,为木料的粗糙和刺痛而微微兴奋。

汤和瓜子的气味催熟一朵昏头涨脑的香花,昏头涨脑地看着他呆头呆脑,在昏头涨脑看来,呆头呆脑也是好看的。

“哗哗”的水声中,屋后人家的油锅开始翻炒,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在街上滚过一遍又一遍,店铺的卷帘门零落地升起几扇,铁丝刮过门,擦出香花的鸡皮疙瘩,狗叫一声,又叫一声,有人在街上踢踢踏踏地走,“啪啪”两下轻微的抖动,是搁在灶台上的鱼,刚从菜市场提回来。

菜市场的气味一成不变,日日膨胀、发酵,被赶早的人堵得无法流动,香花小心地吸进去,吐出来。水箱里的鱼捞上来,扣在案板上,鱼眼凸出,鱼鳃鲜红,翕动着,腾起很有生命力的弧度,香花一哆嗦,起一身鸡皮疙瘩。鱼鳞黏着血水,汗在香花身上黏稠起来,香花觉得鱼腥从自己喉管里冒出来了。

矮胖的身体蹬在高跟鞋上,一大袋菜把香花的手勒出红痕,钥匙小心地转动,进门的时候,香花还觉得身上冒鱼腥,也冒汗,汗湿湿地黏在身上,好像起一层鱼鳞,走过的地好像也拖着一条湿痕。地板瓷砖映出香花苍白的脸,头发汗湿成一绺绺的。地是昨晚拖的,香花喜欢一遍遍地拖地,把地拖得亮堂,看自己在瓷砖里柔和地出现。香花想去拿拖把再拖一遍,但站不住,坐着也累。今天是怎么了,香花想,躺躺就好了。卧室里,男人的鼻息深沉,睡得无知无觉,躺在那里,像一条硕大的鱼。

想到这,好不容易冲去的鱼腥又黏在身上,但香花不舍得再洗了,水费太贵,东省西省,水怎么也省不住,就是流,就是要用,越攥着,流得越多。

小时候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水。水瓢里的水,水缸里的水,水井里的水,水渠里的水,水汽四溢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一点折扣不打地灌水。香花妈再怎么扫扫抹抹,青苔照样冒,草照样长,湿润的霉味一声不吭、一个招呼不打就扎下了根。

山没有发霉,再多的水,山也喝不饱。山不高,山上有庵堂,斜插在林中空地上,香花总担心会跌下来。方石垒成长梯,弯向山顶,重峦叠重峦,一直远去,看久了,香花觉得山在游。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到山过去是在海底的,香花想象山像鱼一样游,直到年纪大了,游不动了,瞅准风水地,扎进去,就在这里,变老、咽气、脱水。树木就是山的鳞片。香花知道,初中上完,她就要去赚钱了,家里没钱供她继续上学。

庵堂里有菩萨,七角村遇到大大小小的事,都跑到山上问菩萨。村里老人说,第一碗是饭,第二碗是沙。意思是,第一次结婚,给的是白花花的大米饭,那么好的大米饭不好好吃,到第二碗,只能吃沙。在七角村人看来,吃第二碗饭是自讨苦吃,上天给你多少,都是注定的。七角村大冲家媳妇,不知为什么事,和男人天天吵架,男人狠起来,别的地方不打,专打女人的头。一次女人炸猪油,油渣子溅起来,就那么巧,滋进大冲眼里,大冲登时红了眼,顺手抄起水瓢往女人头上砸,女人拿铲子一挡,大冲更是下了狠劲,把女人摁倒在地,使劲敲,女人一看不好,叫四个孩子找人,邻居过来,拉都拉不住。日子过不下去,女人不想离婚,到山上问菩萨。菩萨说,男人的前世是女人养的猪,猪吃食老把猪食拱出槽,女人看不过,拿水瓢敲猪的头。男人报仇来了。

细密柔韧的水柱浇得香花有点疼,厚皮厚脸活了大半辈子,脱了衣服浸在水里好像又嫩成了婴儿,皮肤也皱巴巴的。泡沫混着水不小心流进左眼,又酸又涩。香花闭着眼,一动不动,因为过于用力,鼻子两侧到眼睛下方挤起一堆皱纹。她要把这阵酸涩等过去,等一等,马上就都会缓过去。

香花对疼痛的经验来自童年。

夏天收稻谷,割了一茬的稻谷,就要甩进四角桶里,稻粒甩进去的时候,一截稻秆甩进香花眼里,登时眼睛就睁不开了。香花使劲眨了眨,想睁开眼,眼睛又酸又涩,很快又蓄满泪水,上眼皮还抽搐着,稻秆跟着眼珠上下左右腾挪,只好闭上眼。闭上眼,就没有稻秆的刺痛感,稻秆消失在香花的感知中,好像稻秆没进去过。香花闭着一只眼,继续甩,闭着一只眼,走回家,闭着一只眼,吃午饭,闭着两只眼,睡白觉,睁着两只眼醒来,已经干硬的稻秆安安静静地卧在眼角。

香花抬起手去关花洒,脖子连着肩膀的曲线仿佛凸起的肉山。

香花的肩膀是厚实的。香花妈怀香花已经42岁了,挺着肚子干活一样利索。贫瘠的子宫裹着湿润的啼哭,贫穷也利索地孕育了一个中气不足的肺部。從此,香花的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香花爸每顿饭都要少吃一口。稍大一点,就要帮家里干活,挑柴火,肩就这样磨厚了。香花最重挑过一百六十斤的担子,一个半的香花。一百六十斤的柿子随香花前后晃悠,喝醉一样,香花轻飘飘地在路上颠。担子越重,人反而越要飘起来,走得也越快。头一定要朝前倾,不向前,身子稳不住,会倒。十分钟的平路要休息四次,不能休息太久,劲儿一泄,之后再怎么使力都挑不起来。

上山挑柴火,雨落在人头,一不注意,捡着湿柴,没多少柴火,倒把自己累得够呛。下山更要小心,吸饱了水,淤泥泡开,一脚踩上去,挤出泥水,这一脚站不稳,一整块草和香花一齐往下滑,手脚并用拽住杂草,使力稳住。等雨停,大片浓绿的阴影泼在湿润的土坡,土坡蓄不住水,水漏出细细一股,汩汩流淌,冲破芋包一样。挑累了,捡起一片大叶子,卷一卷,接上水,灌进嘴里,再接一卷,往脸上浇,把热就糊弄过去,凉意丝丝缕缕洇到发梢。看到地上放着竹杯,香花直接拿来盛水,山里人不穷讲究,地上有杯子,说明有人常在这里干活,来往的人径自取用。

山里静极了,土壤松软,“咔咔”,脚踩在枯枝叶上,也是静。生前柔韧,死了反而生脆。香花爸说过,很久以前没有火,钻木取火,才有的火。香花知道,第一簇钻出的火,比叶密,比水绵长,比山林幽深,更要紧的是,香花爸说,木头要比火硬。说这话的时候,香花爸正在看木头房。

香花爸过去是地主的儿子,上过几年私塾,字写得好极了。小时候木得很,老实过头,七角村人管他叫二木头。算命的说他五行缺木,给名字里添了个木字旁。七角村盖水泥房,要拆木头房,还没拆就要估重量,联系木头商,看有多少担,一担就是一百斤,七角村人都找香花爸,看有多少担。香花爸估得快,估得准,木料拆下来,一称,大差不离,卖出去,香花爸能赚一二百。

看木头,香花爸自有一套。香花爸的秘诀是闻。闻起来黏滞沉重、浑浊稠厚,一定是水湿太重,这样的木头,虚重。如果味道浑厚,微微洇着苦辛,香花爸就会闭上眼,伸出手,粗硬的大拇指和食指揉搓着,在空气中慢慢捻着,又厚又硬的指关节舒展起来,这个时候,香花爸的手会冒汗,关节处的茧子在揉搓中不再粗硬,变得润泽。香花觉得香花爸的手这时候就是一块木头,裂痕打磨成年轮。香花爸得意而神秘地告诉香花,他在捻浓香蜕去后,剩下那一层浅薄的气味的膜。如果味道柔淡以至于无,捻上去,淡得几乎赤裸的气味猛烈收缩,香花爸的手也跟着微微轻颤,再上手摸一把,木头细腻凉滑,这样的木头,坚实厚重。如果气味的膜搓起来松弛粗砺,像稻穗一样垂下去,或者像丝瓜藤一样垂挂,那木头分量倒也还足。最要不得的是像穿久的裤头一样,松紧带垮下去,溜下去,闻起来带有腥气,那么木质已经松弛,木气已尽,倒还地脉。

香花带男人回家的时候,香花爸说男人不是块孬木。确实不孬。男人家里穷,他一个人出来打工,拼着狠劲赚够了钱,还尽了家里的债,自己开了一家超市,会修所有香花弄不明白的东西,超市的装修也是男人一个人干。

除了看木头,香花爸对其它事物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香花从卫生所捡回来葡萄糖的瓶盖,中间插个洞,塞几根鸡毛,做成毽子,也会把路边的轮胎剪成跳绳,满屋子跳。香花爸浇菜回来,尿桶还没放下,冲过去按住香花正往上蹿的脑袋:“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跳,不要跳,会把心脏跳坏的!”香花登时矮下来,在大掌下不知所措。香花爸从没打过香花,这次却一把揪住香花的头发,香花吱哇乱叫。香花的头发谁也碰不得,爱惜得很,浓而黑,甚至太黑,气势凶狠地长到后腰。为了让香花长记性,香花爸把香花的两根长辫子绑在木头柱子上。在香花爸看来,心脏的快速跳动都是干活太累,与身体承受不住有关。香花在柱子旁等心跳慢慢缓下来,等头皮因拉扯而产生的疼痛缓下来。

水汽给镜子蒙上一层朦胧的雾,香花撅着松垮而扁塌失形的臀部看着镜子里的头发。头发毛躁地浮在头皮上,到了肩部就截断了。一抹白肃杀地刺进镜子,即使隔着湿润柔和的镜面也扎眼得很。香花绷着脸,捏住它,用力扯下來,头发因弹力不足而绷断,只扯下半根。这根头发末端还是黑色的,到断裂处已全部变成白色。香花突然攥起头发,用力扯,扯得眉毛吊起来,手心又是一团焦黄的头发。

风从窗户吹进来,香花打了个哆嗦,拿起架子上的浴巾,裹在身上,不再新鲜的肉体在朦胧的镜子里裹得新鲜平整,17年前也是这样的包裹,只不过没有衰朽的部分挤在浴巾的褶皱里。

那时候男人连着送了三个月的汤,约香花到超市见他,香花终于松口。这是香花头次去超市。其实超市离制衣厂不远,经过五金店、体育彩票、水果店和小超市,再拐个弯就到了。但香花特意提前一个钟头来洗头洗澡。制衣厂的宿舍没有浴室,要洗澡得在宿舍厕所,用一个大铁盆盛满水。水池的水龙头接上塑料管,冷水便从水池接到盆里,掺上后厨铁锅烧热的水,热水用舀米的水瓢舀到盆里,水因而混有米香。掺到合适的水温,用牙杯从盆里舀水,再浇到身上,淅淅沥沥,洗起来一点都不痛快。洗脸毛巾粗砺地擦在身上,香花的心浮起来,想象不久之后的见面,为自己的精心修饰而羞怯。

微湿的头发披散着,给香花带来植物般的潮湿,抹了浅红唇膏的嘴唇洇成一晕浅红。进来时超市没人,香花没敢乱碰,没见着男人,香花在店里转悠。香花把目光等成钉子也没盯出他来,把钉子拔出来,香花微湿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香花不明白怎么回事,男人没来,让自己在这等着,算什么意思呢?

她想转身出去。不大的店面,绿色货架挤挨着,密得香花透不过气来。她看着货架上的商品,想到这些整整齐齐码在货架上的东西怎么变成三个月来的一罐罐汤,香花的心狠狠一跳,走到一半,停住,走了回去。

说不定遇上什么急事,香花坐在收银台的位置上想,要是一会儿来人买东西怎么办,自己先帮他看会儿店。三叶风扇呼呼震响,计算器放在收银台上,漆过的抽屉没有收紧,边上的红漆已经掉了几块,用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钱红艳艳地冲香花一笑。香花无意朝底下一看,一把刀被胶布固定在抽屉底下。

香花张着嘴,一口气没吐出来,有点发抖。是一把菜刀,从刀面到刀刃逐渐变薄,可以随时握住刀柄抽出,刀柄是木质的。

香花知道这把刀是怎么回事。那时候还很不太平,如果店里有人来抢钱,香花知道男人会抽出这把刀,他不是个孬的。香花的脸开始发烫,她把刀抽出来,有一种香花没有闻过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但引出了香花体内的燥热。她拿着它,刀面映出香花的一头黑和一晕浅红。

刀安心地握在香花手里,这是男人的胆,是男人的一层膜,踏实而柔韧。木质刀柄保留着男人身体的纹理,沉沉地要往下坠。香花拿起刀,轻轻嗅了一下,闻到自己发咸的手汗,像香花爸一样,想伸出手捻一捻这层膜,却不知怎么轻轻捻了把刀刃,指腹划了一道白痕,接着是血。血腥味使香花的身体软软地颤动。

门外响起了碎碎的脚步声,香花慌张地把刀放回去。

“一包白七。”那人有点狐疑地看着香花,香花有点抖地抽出一包烟,白壳的七匹狼。香花爸抽过,一包7块。

收下钱,香花把钱码进抽屉里。男人把自己从藏身的楼道扯出来,欣慰而狡黠地笑,额头脖子油亮油亮的,胸前背后都汗湿了,腋下濡湿了一片月牙形汗渍。香花知道自己的表现够当他超市的老板娘。她带点怜爱地看着男人,给男人擦了擦汗,捻过刀柄和刀刃的手知道男人的柔韧。

制衣厂一个月的工资450,比在家挑柿子赚得还少,香花不敢说给跟她一起出来打工的小姐妹听,说出去会被笑话的。香花很快辞了工作,和男人一起看超市。

那时两人已经确定关系,没有聘礼、婚礼和酒席,没有领结婚证。香花催过办结婚证,但县城离男人老家远,而超市生意正好,哪怕一天男人都不舍得离开。等生意稳定下来就回去办,男人这么说。跟了这个男人,就跟定他了,香花转念一想,爱情还需要手续,结婚证因而在香花眼里也俗起来。后来结婚证是等到孩子上学办身份证的时候,停店关门半天赶去办的。

恋爱时男人说以后饭由他来煮,脸上的每条纹路都轻描淡写着诺言与责任。但男人只煮过一次菜——红烧肉,油汪汪的五花肉浮在酱色的油层上,浑厚的肥腻自作主张地聚成猪的遗骸。这是香花第一次被猪肉壮阔的油腥味击吐,肚子里好像嵌进一块红烧肉,隐隐跳动,此后催发一轮又一轮的呕吐攻势。在呕吐后蒙蒙的视线中,香花看什么都是油腻的,微红的眼皮终于显出此后二十余年的疲惫。男人还是多了个心眼,出了医院,两人手足无措地迎接意外的喜悦。

红烧肉怎么会有这么多油,此后,香花回忆此事时,仍在喋喋不休地重复那时的惊诧。此后,男人没再下过厨,香花提起做饭,他就拉下脸,振振有词:“我做的你又不喜欢。”红烧肉事件后被嫌弃的厨艺理直气壮地没再出现过。香花开始学着做一些菜,煲汤、粽子、饺子。女孩子家的厨房本事,此前香花妈曾无数次试图教给香花,香花无师自通了。

香花妈对男人不满意,嫌他比香花小,不懂得疼人,嫌他老家远,嫁过去没人帮衬,嫌来嫌去都是不好,香花只觉怜爱。两撇眉毛一个喷嚏一摆下巴,香花也能觉出他的好些好来。

香花妈一语成谶。刚坐月子时,婆婆尿布包不好,一包儿子就哭,老人家“一根筋”,认定怎么做就是怎么做,谁说都没用,香花细声细气跟她示范也是白搭。零零散散的小事积得多了,香花忍不住和男人抱怨。男人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屁股一下没挪:“哎呀,老人家嘛。”平淡得仿佛在说货架商品的价钱,嘴角微微下撇,像是咀嚼到吃腻的味道。

香花把鸡毛和蒜皮碎碎地嚼给男人和别的人,一串串字词被刀子剁得咔咔响,最后像瓜子壳、甘蔗渣一样迅速而密集地从嘴里喷射,“别人坐月子都是婆婆来帮,我呢,老人家没用,尿布都不会包,什么都是自己来”,说到后面,声调高起来,目光盯住听的人,用凶狠的气势堵住泪腺。嗑到最后是那样歇斯底里的大悲大怒。

男人不知道把瓜子嗑得那样好看的嘴,也能嗑出棱角鲜明的琐碎。随她去乱嗑,他笃定她不会离开他,离了他,她能去哪儿。

香花觉得自己嗑得窝囊,嗑到最后总是男人冷冷的回应:“说你是一根筋就是一根筋。”什么都是“一根筋”,香花的纠缠絮叨就是想不开的“一根筋”,等到男人怪香花每次洗澡都要洗上大半天时,香花一声不吭,不应他。跟他计较什么,香花在心里跟自己说。

瓷砖很干净,香花看着地上的自己,想从皱纹里看出年轻的自己。瓷砖印上香花湿淋淋的脚印,像猪肉上的检疫章。浴室仿佛成了一片海,不断翻涌着肉的浪。香花觉得自己也成了肉的海,松垮的肉在白色浴巾上四处流淌,就像多年前那碗红烧肉,浮在酱色油层上,汗湿而黏腻的皮肤散发出五花肉的肥腥,酱汁顺着皮肤的纹理流淌,葱姜蒜浮在背上。鱼腥又从喉管冒出来,胃涌起一个浪头,狠狠咽下去,后槽牙死死咬住,两腮和舌根一起滋酸水,两眼又酸又涩,闭紧双眼和牙关,想缓过去。一块红烧肉咆哮般呕吐起来。

张心如,2002年生人,福建宁德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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