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定脚跟,阿博看了看四周。
六月的暑天,田径场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人。观众交头接耳,像农场里挤在一起的鸡崽。阿博把目光收回近处。教练左明站在田径场的另一端。巨大的门在他后面,把他衬得小了一号。发现阿博看他,左明伸出右手,对阿博比了一个大拇指。
这是他们之间的习惯。阿博已经习惯了左明的大拇指,这是幸运的大拇指。这拇指陪他走过了校赛、区赛、市赛、省赛,拿到了一座座含金量和重量都越来越沉的奖杯。最初,媒体的聚光灯只集中在阿博身上。他是出身小镇的拼命三郎,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是绝杀老将的新生牛犊,是中国田径的百米之光,明日之星。
后来,这样的报道不再新鲜。媒体开始热衷于挖掘阿博周围的人,比如左明。他们认为,左明是阿博神话的缔造者,是传奇的田径教练;没有左明,阿博这个小镇出身的少年,不可能问鼎全国田径竞赛。有的媒体捕风捉影,认为这对黄金组合的制胜秘诀,就是选择在午夜的时候进行密训。阿博看了最新一篇报道,他觉得媒体已经黔驴技穷了。他们说,阿博的制胜法宝,就是左明的大拇指,文章一旁的配图里,站在田径场边缘的左明,对阿博竖起了大拇指。
看到大拇指,阿博不自觉地对左明笑了笑,隔着一个田径场的距离,他不确定左明能不能看到他的微笑。一定可以吧,这场比赛实在太重要了。这是国内最早创办的百米田径锦标赛,迄今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这也是国内最高级别的百米田径锦标赛,只要赢得了这场比赛,阿博将正式荣登“国内男子百米飞人”的宝座,书写一个穷小子的体育传奇。阿博的名字,将被载入中国的体育史之中。
赛前,左明根据阿博的身体特点,相应制定出了一套科学的竞赛策略。作为短跑选手,阿博的身体条件并不突出,作为短跑运动员,他有些太矮了,小腿和大腿几乎一样长。通过后天的勤奋努力,阿博形成了自己的技术特点,跑动过程中振幅小,摆臂、抬腿、送髋完美。强大的后侧链中,尤其是后蹲肌,能让他在极短时间内抵达峰值。
跑步不仅仅是跑步,跑步就是所有。左明对阿博这么说。这句话阿博听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这一次这么心潮澎湃。最后一次赛前训练时,左明听见了阿博充满野心的心跳声。踮起脚尖,迅速弹跳,每一个准备动作,都让阿博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充满了最强壮的能量,像这世界最好的引擎,渴望抵达最高的速度。
他想起小时候在镇上光着脚奔跑的那些日子,砂砾磨破了他的脚皮,又帮他长出了硬茧。松林如涛,飞快地向后倒去,隐成一阵绿色的风声。被选进县城的体校之前,他都是这么奔跑。他天生就喜欢跑,只要一跑起来,他就觉得痛快,痛快得把一切都忘了。在被选进体校之前,他就是这样跑的,不管不顾,不讲究姿势,不节省体力,不蹲踞式起跑。只要想跑,就跑。
跑就是跑。
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来,阿博转过头去,歪脖子的乐手闭着眼睛,陶醉地拉着小提琴。他一身肌肉,小提琴被夹在下巴与锁骨之间,像随时要被海怪吞噬的小舢板。一曲终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他向观众鞠躬,表达谢意。
阿博看着乐手,就像看见轮船在公路上疾驰。乐手带着小提琴,径直走到六号跑道上,脚尖向后踢了踢。接着,他摆出站立式起跑的標准动作,用下巴夹紧小提琴,举起拿着琴弓的右手。琴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金黄色松香,给琴弓上了上松香。
琴弓触弦,乐手像离弦之琴弓一样弹了出去。阿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因为他搞不清楚,是先听见乐声,还是先看见乐手起跑的。二者同样美妙。他歪着头,拉着《Carmen Fantasy》,飞快地向前奔跑,不过十米, 他脚步放缓,乐曲却渐入佳境,手上的动作一刻不肯松懈。
阿博走向跑道一旁的裁判。裁判是个大胖子,穿着深蓝色的白领Polo衫,酷热让他眯着眼,看起来对万物都丧失了基本兴趣。阿博向裁判指了指乐手,又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小提琴,意思是,乐手违反了比赛规则。裁判皱了皱眉,对阿博说,没有任何规定禁止他拉着小提琴跑步。
末了,裁判又补了一句,拉着小提琴还跑得那么快,不是更难吗?
阿博不可置信地盯着裁判看了一会儿,他承认,乐手确实跑得很快。应该说,他拉着小提琴,也能跑得跟自己一样快,这才是让他最沮丧的部分。他不怕别人跑得比他快,但他害怕乐手,因为乐手有一把小提琴。即使他跑得比自己慢了0.1秒,但他拉着小提琴,还拉得那么好,他是不可能被战胜的对手。
阿博感到一阵从脚底冒起的失落感,凉丝丝的,像脚底板吃到了薄荷糖。他向门边望去,发现左明已经不在那里,他挪了地方,手里多了一瓶水,神色轻松,似乎没有发现赛场上的异样。两人目光交汇,左明举起手来,又给了阿博一个大拇指。
阿博!哒哒,阿博!阿博的名字夹在哒哒的马蹄声中,像是被马蹄踩了几脚。一个干瘦的男人骑着一匹英国纯血马,金色的缰绳微微一挣,纯血马步步近前,在阿博三米开外处停下,脑袋摇晃了一下,骝色的皮毛随之抖动。
阿博!阿博这才缓过神来。骑在马上的人是人头马,也是国内一流的田径选手。他们曾经在两届东南三省田径锦标赛上交锋。两次比赛,两人各胜一次。阿博问,你打算骑着马参加100米吗?
阿博,上一次我也是骑着马的呀。
上一次?是我赢的那一次,还是我输的那一次?
当然是你赢的那一次。上次你跑得太好了,把我的马都跑出一身汗来。对吧,杰夫。说着,人头马俯下身,伸出手去抚摸杰夫发亮的鬃毛。接着,他双腿一夹,杰夫趋步向前,走向蹲踞式起跑器。
吁!人头马一声令下,杰夫缓缓地蹲了下来,两只后蹄一前一后,搭在了蹲踞式起跑器的脚踏上。阿博望向裁判,向前伸出双手,耸了耸肩,他觉得这完全不可接受。裁判歪着脑袋,向下颔首,点了点头,他觉得,人头马骑着马参赛一点问题都没有。
八条赛道,最终来了七位选手。
阿博在第四道,人头马和乐手分别在第五道和第三道。第一道是抽着电子烟的轮椅选手滚滚。他有些斑秃的脑袋上,梳着脏辫,胸口挂着一个彩虹色的电子烟。只要轮椅解放了他的双手,他就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拿着电子烟抽个不停。那甜腻的水果烟味,让周围的人起了眉头。他要求裁判撤掉蹲踞式起跑器,给他的轮椅腾出空间。他只需要用右手,按下轮椅扶手的金属按钮,轮椅便会喷出火焰来,在三秒之内把他送达终点。
轮椅的火焰引起了人头马和乐手的不满,他们向裁判抗议。人头马的理由是,这是一场田径比赛,准确说,是人类的比赛。而滚滚使用了机械动力,明显违规。乐手则认为,轮椅喷出的火焰,影响了他的发挥。他抱怨烟雾太大,让自己快看不见路了。他说,最重要的是,这些火焰周围空气的温度上升,这会让他的小提琴走音变形。
简直是胡来!乐手怒不可遏,差点把小提琴砸在裁判头上。
阿博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人头马和乐手,他们围着裁判吵得不可开交。阿博知道裁判一定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事实上,裁判什么事也不管。他只是一个坐在那里的胖子,刚好这里有一场比赛,于是他就成了裁判。
阿博老师,您想不想知道,谁是今天比赛的赢家?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阿博身后响起,飘飘悠悠,像一个发黄的幽灵。说话的人是一个老头,一身唐装,须发皆白,乍一看有些仙风道骨的影子,眉眼之间却又藏着闪烁的狡黠。他自称是第六道选手的父亲。他说,我不参赛,我是来给大家算卦的。
阿博不接老头的话,他只问,那他呢?
我儿子来不了了,他连续两天发烧,咳得厉害。医生给他拍了片子,说他的肺部有阴影,所以我就代他来了。话归正题,阿博老师您就不好奇,这场比赛谁会赢吗?老朽略懂周易占筮之学,能预知未来,抢占先机。您只需要算上一卦,就可以知道最终赛果。如果没有希望获胜,还不如早早回家,免得在此浪费时间。阿博老师,我说得对吗?
那边人头马和乐手还在吵个没完,人头马下了马,看样子要跟裁判干上一架。阿博看着眼前这个怪兮兮的老头,突然来了兴致。他说,我不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赢。我只想知道,今天在场的选手谁会赢?
听完阿博的话,老头乐不可支,笑出三个如钟乳石一般悬挂的黄牙。他说,不用算不用算,这卦算是老夫送你的,今天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赢。不过,你面相不错,如果让老夫帮你剪个新发型,改改运,估计名次还能靠前一些。说罢,老头从唐装兜里,掏出一把精钢剪刀,刀口铮亮。他熟练地剪断了两缕空气,以示自己技艺精湛。阿博无奈地苦笑一声,转头走开了。
见阿博对剪发不感兴趣,老头不再勉强,正好人头马牵着杰夫和乐手从那边走来,老头便迎上前去,把刚刚和阿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本来在裁判那里吃了闭门羹的两个人,眼里又焕发出一丝希望的神采。很显然,老头的话对他们奏效了。
阿博对他们的把戏不感兴趣,田径场巨大的中央显示屏吸引了他的目光。显示屏上,正在播放令人激动的选手介绍宣传片。宣传片里的阿博,是从小镇出来的健将,是凭着过人的天赋和努力逆袭成功的代表。视频截取了他过往比赛的精彩瞬间,矫健而霸道的跑姿,淋漓的汗水与快要胀裂的肌肉,多少有些狰狞的表情。阿博看着显示屏里的自己,并没有以往的自恋和兴奋。他知道,过往所有比赛的胜利,把他送到了现在的赛场。但眼下这场比赛,自己输定了。虽然比赛没有开始,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果。他只是不知道谁是赢家,以及赢家将怎么赢得这场比赛而已。
正當阿博思绪飘忽,一个金色的滑翔伞从田径场上空飘然而至,像一只金色的鸟,鸟的脚上系着一个人。滑翔伞落了地,这人的两条细腿紧跑两步,随即解开系绳,朝着赛道走来。他方脸矮身,地包天的下颚,看起来要把一切都吞噬殆尽。他朝着四面的观众招手,收获属于他的欢呼声。他说,自己已经冠名了这场比赛,连带着把田径场也一并买下了。只要让他获得金牌,他承诺,在场的所有选手和工作人员,都可以获得他集团的股份,享受股东分红,余生衣食无忧。
富豪的话音未落,那边有人泼起冷水,谁稀罕你的破股份?谁跟你同一条赛道了?阿博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位青年小说作者,他一头乱糟糟的卷发,身材因为常年伏案写稿有些发福。两个穿蓝色衣服的年轻裁判员一左一右押解着他,他们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琵琶骨,让他低着头,像只鸟儿一样向前走。他嘴里念念有词,把所有选手都骂了一个遍。最后,裁判把他押到第八号跑道时,他还在大喊大叫,谁跟你们一条赛道了?谁跟你们一条赛道了?我是作家!我可是作家!
老实点!你以为你谁呀?你不在这,还能在哪呢?
裁判踢了作者一脚,让他不情愿地做出一个起跑的姿势,又把他的脚拴上蹲踞式起跑器,固定起来,让他保持一个积极的准备姿势,但又不会真的跑起来。
接着,两个年轻裁判员把所有选手都召集起来,告诉大家,比赛即将开始,让大家各就各位,别再到处走动。
第一道滚滚,第三道乐手,第四道阿博,第五道人头马,第六道老头,第七道富豪,第八道作者。
只有第二道的选手始终没有现身。富豪似乎对第二道选手有所了解,他指着空空如也的第二个跑道,向裁判表示不满:“开始什么比赛?人都还没到齐!”他的话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众人异口同声,要求比赛等到第二道选手来了再开始。
肥胖的裁判盯着富豪看了一眼, 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所有的选手都已经到齐了,比赛马上开始。”
“他到了?他在哪里呀?他是谁呀?有我牛吗?让他出来跟我比赛一下!”
发现富豪不依不饶,肥胖的裁判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发令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跑道上的各位选手:“我再说一次,所有选手都到了,比赛现在就要开始了。”其他几个裁判也站直了身子,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大家这时候才发现,他们的兜里始终都藏着手枪。
阿博看了看,第二道始终没有人,他突然不记得,第二道究竟是哪位选手。这时候,一直被固定在蹲踞式起跑器上的作者,拼命地昂起头,说了一句:“你们别吵了。我这姿势太难受了。先跑了再说好吗?求你们了!”大家看了看他的可怜样,又考虑了一会儿枪口的问题,于是同意开始比赛。
裁判踮起脚尖,高高地举起发令枪。空气凝固,呼吸急促,阿博抬起头来,热得弯弯曲曲的砖红色跑道尽头,似乎站着左明。左明努力站得笔直,在阿博眼里,却还是像软软的面条,他举起一个大拇指,但阿博已经不再相信。这是幻觉,他想。
砰!
光速先于音速,大脑指挥大腿。阿博还未起跑,田径场上的礼花如竹节绽开,比赛结果显示在中央显示屏上。第二道选手获胜,用时0.001秒。赛场上的七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神秘的第二道选手究竟是谁,他又是怎么跑出接近光的速度的。算卦的老头走到跑道旁,拔了几根草,当是算卦的蓍草。卦象一出,老头先是惊讶,后是叹气。富豪好奇地问老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卦象上怎么说?老头一边用脚把卦象碾乱,一边摇着头说,不可说,不可说。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田径场,把富豪留在原地。
看到这个结果,滚滚激动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大喊着:“奇迹!伟大的奇迹!”也不知道他指的是0.001秒的新世界纪录,还是自己残废的双腿突然痊愈。早已经失望透顶的人头马和乐手,趁着众人不注意,手牵着手一起走了。他们临走之前,帮作家揭开了拴在蹲踞式起跑器上的镣铐。重获自由的作家表情如痴如醉,艺术的迷狂敲打着他脆弱的天灵盖,让他的心灵与身体南辕北辙。如果你只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奔跑中的脸,龇牙咧嘴,混杂着快乐与痛苦。但他的身体却很规矩,虽然走得飞快,却始终有一只脚与地面接触。按照定义,他没有跑,他只是在走。只有他的嘴最诚实。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田径场的出口之前,他一直都在说:“我不跑啦!我不跑啦!我这辈子再也不跑啦!”
只有阿博还在较真。较真是因为委屈,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败。他感觉到耻辱,先是为对手的不在场耻辱,后来是为自己过于努力地参加这场比赛耻辱。他从小镇出发,一步步跑到这个田径场上的每一步,都是荣耀的步伐,也是耻辱的印记。他一个人默默地从起点出发,像一头哀伤的老牛,缓缓走向终点。在终点线上,他缓缓地屈膝,下跪,亲吻那条粗糙而笔直的白线。他知道,到头了。当他重新站起身时,他惊讶地发现,终点线在第二道那里,少了一段,他走近前去,发现切断终点线的是一个脚印。脚印深深地嵌在跑道的塑胶上,深刻,确凿,清晰。看样子,从田径场建好的那一天起,这个脚印就已经在这里了。田径场是为这个脚印而造的。此时,铁定的欢乐渐渐铺满整个赛场,所到之处,无一幸免。遗留在原地的杰夫,被礼花吓得拉出了一泡马屎,重重地砸在塑胶跑道上。
赛后不久,不顾左明的反对,阿博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在会上,他向着所有的聚光灯,对着所有到场的媒体,宣布了自己即将退役的消息。
我不跑了。阿博一手拉过话筒架,把嘴唇紧紧地贴在话筒上,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会场的音响把这句话完整地送到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听见了阿博平静的呼吸声。之后,阿博脱下自己的跑靴,把鞋带绑在一起,挂在话筒上。之后,他光着脚离开了会场。
阿博从以往的奖金中分出一部分给左明,让他另谋生路。而他自己则打包了所有的行李,回到了出生的小镇。他是小镇的骄傲,也是小镇永远的荣光。他出资修建的小镇体育馆里,高懸着他的大幅照片。他的神话,激励着后来的少年起跑,他们像树一样生长,像鹿一样奔跑,越跑越快。家长们都希望他们跑出去,跑成下一个阿博。只有阿博会在他们气喘吁吁的时候提醒他们,千万别跑得太快了。要记住,小镇的边界就在那里。也许是因为阿博的劝诫奏效了,后来小镇的少年们,再没有一个跑出小镇之外。他们老老实实地围绕着小镇的边界,一圈一圈地奔跑,直到岁月让他们长出胡子,又把胡子变得花白。一开始,他们跑起步来,总要扬起一阵尘土,远远望去,小镇仿佛为一条黄带笼罩。经年累月,小镇的边界被跑成了一条战壕,距离地平面越来越远,小镇和世界的对立也越来越深。人们在地面上再也看不见跑者了,即使他们还在跑着,飞扬的尘土也不可能高于战壕。只有对世界拥有巨大好奇心的人才会偶尔往战壕里看上一眼,看见那些像矿工一样的跑者。
阿博已经很久不跑了,年老的他,患上了风湿。像往事的风湿,总在深夜爬上他的脚踝,像只跳蚤一样提醒他一些不能忘记的事情。对此,阿博理解为技痒。在小镇,他的奔跑之心似乎又复活了。很快,阿博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已经不再热爱跑步了,他想要的只是超过别人。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是对的,挂靴是对的,回到这里更是对的。他及时转换了人生的角色,成了小镇跑步事业的倡导者。他给已成事实的战壕铺好阶梯,又在战壕里修起了塑胶跑道。爱跑步的年轻人都喜欢他,尊敬他,他们恳求他主办一场以他命名的跑步比赛,选拔出下一个阿博。但阿博已经无心于此,他体会不到培养继承人的乐趣。毕竟在这里,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小镇每一场比赛的冠军,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个呆瓜。最后的最后,在小镇居民都已经等不及的时候,阿博终于死了。下葬前,镇民们把若干年前的跑靴重新挂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抬起棺木,缓缓地走向森林的深处。
陈润庭,1993年生于广东澄海,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山花》《芙蓉》《作品》《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刊,曾获文学奖若干,入选选本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