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世界里的退败与终结

2023-06-07 16:55钱晖
特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赛场小镇比赛

陈润庭的短篇小说《最后一战》截取了青年阿博的一场全国田径竞赛来呈现当下时代现状,进而勾连小镇青年的奋斗历程与人生结局。作者在大逻辑之下去除因果关系来呈现非理性的现实生活,并触及了非常重要的社会性议题,即关于小镇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及青年人的出路与发展问题。这篇小说的某些情节看似荒诞与魔幻,实则具有深沉的思想内核,而这个内里也恰好切中了当下青年正经历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困境。

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比赛的整个过程。阿博站在赛场上陆续见到六位对手。拉小提琴的乐手与骑着马的男人入场后,阿博发现自己无法接受的现实对他人来说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坐轮椅的选手滚滚可以启动火焰来提高速度,他的出现提醒阿博这场比赛已经打破了人类比赛的规则。后面出现的故作高深的算卦先生,还有试图用资本换取荣誉的富豪,以及被两位裁判员押解着的青年作者,这三位选手的出现让赛场呈现出混乱、偶然与不稳定的因素。我们看到这些选手的身份隐含着更为宏大的东西,他们以个性独立的方式背离和抗拒既定的比赛规则,不再听命于裁判的号令。作者将包含着科技、资本、艺术与文化等当代社会样态浓缩进这场田径赛之中,在赛前展现出个体面对驯服压力的抗拒与抵挡。

这场比赛开始即结束,整个赛段仅仅用0.001秒就显示了结果,获胜者是第二跑道的选手。人们疑惑的第二道选手无从得见,又如何以接近光的速度获得胜利?当这种无法用因果逻辑解释的时刻被赋予了荣光时,各个跑道选手的表现也完全与赛前不同,算卦老头讳莫如深,其他人庆贺着散去,“只有阿博还在较真”,他不甘、委屈,并且感到耻辱。要理解阿博的情绪,需要先思考这短暂的0.001秒的象征意义。

如果说整个比赛是一个过程,那么0.001秒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某些时候正是这样一个环节能投射出如同巨大机构的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离开既定位置,打破既定秩序,所有的规则变得暧昧不明。作者在这里的构造类似于“楚门的世界”,即一个被无形机器操纵着并且无法被人察觉的空间,再将0.001秒与光的速度类比,并借助那个切断终点线的脚印,共同来隐喻权力的神化趋向。如果说,阿博过去被媒体聚光灯照耀,媒体对教练左明的挖掘,都是舆论“造神”的结果,那他在“最后一战”中所见的权力神化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阿博曾经被安置在各种比赛的规则和获得的荣誉里,这些共同作用于他人生的选择方向,将他推入到更加激烈的竞争中去。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世界与自我认知的把握,因空间局限始终未能形成一个整体性的概念,所以他无法掌握事物的全貌,更不会在不停奔跑的生活里关心存在的真相,以至于逐渐忽略和遗忘了自我。这也是他出现了比其他选手更为复杂情绪的原因。他在赛场上看到了给定的价值目标与被无形力量支配结果之间的矛盾,这使得曾经坚持用规则度量成功的标准在拥有不同话语空间的对手面前失效了。以上所发生的一切促使阿博意识到或者第一次反思,自己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当阿博所坚守的意义转向对跑步的疑惑与追问时,他选择了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退役,然后回到小镇。曾经有多少力量支持着阿博奔跑的脚步,让他被看见、被推崇,现在就有多少阻力使他不得不选择退败。这种阻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阿博自尊心的一种保护。

阿博选择返回小镇,如同卡夫卡笔下的K放弃对意义的追寻。媒体曾经对阿博勇于拼搏与突破的报道,转向对教练左明的神话缔造者叙事,再到“最后一战”众人为0.001秒“伟大奇迹”的欢呼,这个过程呈现了价值的贬落与失效,信仰的崩塌与破坏,使失去了驱动力和内核的精神价值最终成了被遗忘的过往。从社会角度来看,阿博的退败是残酷竞争的结果,世界的吸纳过程包含多重维度的较量,同时也伴随着过剩现象以及淘汰机制,曾经的精神召唤在某一刻不再具有效能,返归家乡则成为相对保险与合理的社会现实选择。而从个体角度来说,阿博的退回或者说自我终结的行为并非是自己无能承受的结果,而是对想象自我的一次诀别。外在世界已经成为一个由时间与效率来衡量的空间,小镇则是去除时间限定的自由场所。从阿博的选择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超越地理意义上的空间,走向了内在世界的场域,去探求跑步的原因,并且发现了他的奔跑在更多时刻与热爱无关。

那么参透真相的阿博回到小镇之后真正与自己和解了吗?回到小镇之后,失去精神信仰的阿博既没有培养继承人的兴趣,又拒绝举办以他为名的比赛,从这些情节中可以得知,阿博已经察觉和接受了自身的困境,但个人并没有因此而构成进一步的成长,他放弃了承担责任而选择维持现状。事实上,当他在赛场遇见算卦老頭并好奇除自己之外谁会获胜时,就已说明他内心不再对自己抱持胜利的希望。回到家乡之后,阿博的生活从过去“跑就是跑”转向了如今“已经很久不跑了”的状态,他以跑道作为小镇的边界,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固执地维护着自己辉煌的过往,这是在自私想法的迫使下形成的自我安慰的一种手段。从这个层面来看,他始终没有与自我达成和解。他害怕被遗忘,但终究会被遗忘,他的退回与其说是挣脱了世界的规则,不如说又跳入了新的精神陷阱中。

我们看到阿博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无法在这场比赛中获得明确的定性,答案始终处于神秘的未知状态。小镇上黄带一样的跑道正在形成一条有形的区隔,挡住了小镇与世界之间的联系,使小镇与世界之间的对立关系逐渐加剧,这更让阿博无法从困惑中获得解脱。个人按照充满热情的奋斗方式与现实社会建立种种关系已经成为过去式,处在这个社会结构中的个人,在快捷而短暂的时代变化冲击下,丧失了向世界敞开的能力。作者在心理层面的剖析,揭示出了一些小镇青年生活处境的本质。阿博所处的空间与《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K不同,如果说卡夫卡笔下的人物不论在城堡还是在小镇,都是一个错误的存在,那阿博的处境相对于K更加明朗一些。但对那些小镇后来者们来说,因为无法获得更多的支持和机会,只得沉醉于疲软的生活不再抗争,顺势在日常的惯性下生活着,他们也越来越接近K的处境。小说中的小镇青年们是具体的,更是渺茫的。我们不能为他们的一生做出读者的道德评价,因为我们可能也正处于阿博的精神困境当中。

以上是对小说文本的阐释与分析,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一种个体生存的基本方式,即阿博的关于奔跑的一生。接下来我们从作者的艺术创作角度来进一步探究阿博的“最后一战”。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容纳驳杂繁复的思想是不容易的,陈润庭在这篇小说中用一个人物的行为选择连接价值不同的两种空间和两个时代,用一场比赛为混乱荒诞的社会现状找到合理的发生场,使“终结”的命题有了坚固的逻辑基础,这足以看出作者的写作技巧与敏锐才思。

作者先通过形象的建立来确定人物行动的原点。阿博的励志和热血使自己从其他人当中区分出来,小说没有对阿博的外貌进行限定,而是将人物放置在赛场这一空间中营造小说的在场感,使读者可以从行动中看见他的人物形象。这样充满动能的形象驱使人物先离开普通日常的小镇生活,走向世界的别处。空间的变化形成了两种不同力量的冲突,使阿博的周围产生了一股离心力。作者接着制造了赛场的失控与混乱,人物被共同的作用力甩出原点位置,构成了人物应该行动的轨迹与被迫选择的路径之间的矛盾冲突,与此同时,作者在这个矛盾交叉点设置了一个思想内核,也就是探讨小镇与世界及个人与空间的关系问题。

在作者精心设计的叙述策略下,小说又是如何展现两个空间的跳转和两个时代的更迭的?作者在小说人物意志的前行过程中做了转折性的处理,通过强化人物所处的空间变化,突显外在社会力量对个人行为造成的巨大影响。阿博退回到小镇后,他的内心世界获得了一次开放的机会,并且回到了最真实的作为人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之前在赛场上的状态形成了强烈反差。作者从阿博的选择结果出发来展现小镇与世界越来越深的对立关系,并通过解剖阿博的心理来提供一种解读对立关系的原因。

重新回顾作者对赛场的叙述,我们会发现他试图抽剥出每一个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并且呈现出对所发生的事情的困惑情绪。每一位选手的出场让彼此在这个赛场上产生了身份认同的犹疑,不同身份的选手被集中到赛道的同一起跑线上,他们在赛前抗拒规则的束缚,在赛后又呈现出自我存在感降低的趋势,甚至在0.001秒的比赛结果公布后自我主体性和个性也被冲淡和抹消了。整个比赛过程阿博和左明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在这个赛场上一直处于被否定的状态,比赛结果同时也是宣布他们所代表的时代价值已经被淘汰了。

阿博退役是在告别和放弃对过去某种价值的支持,过往、现在与未来都不再提供一个参照的作用。我们看到作者不是对既定价值的填补延续,而是在发现人与社会之间的建立无法逾越的障碍后,绕过了惯性的陷阱,将赛场的所有失序的情形与阿博奋斗的过往进行对比,构成更加强烈的关于个人境遇的反讽。

从这个角度来看,作者所设定的比赛的规则、空间的限定、场地的边界,都可能成为一个人发展的限定条件。阿博在这个越来越看不到世界边界的空间里,重新卸下了外界附加在他身上的重量,轻盈地走向了返乡之旅。然而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作者甚至将“生命”本身也看作是对个人的一种限定,阿博被抬向丛林深处,他完整的一生最终也会被宿命一词所概括进去,作者最后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处理却展现出了个体无处可逃的人生境遇。阿博的死也意味着他身上所携带的历史记忆将被时间遗忘,而遗忘则是终结的开始。

小说《最后一战》确实在讨论一个关于终结的问题。这篇小说中隐含着一个与道教接近的“终末观”,与阿博的最后一场比赛形成复合关系,并且涉及了时代的终结、价值的终结以及生命的终结。阿博“最后一战”的赛场呈现出了终结的各种可能因素。小说中终结意味的表征有三处,即算卦老头的出现、赛场的混乱状况以及阿博内在精神力量的减弱。这些虽然还未深入到张爱玲所说的“惘惘的威胁”那种程度,但整体上确实呈现出了价值失序与崩坏的倾向。

当下小镇题材的文学作品大多聚焦在裹挟着迷惘与渴望的情绪方面,呈现当下的时代困局和个体的精神困境,并提供走出困局的方式,逃离或者毁灭,作者们又从生活的细微之处为我们提供与生活共处的方式。陈润庭的這篇小说是在这类题材创作的基础上又打开了一条路径。他将人物设定在一个具有终结意味的场域中去做选择,人物的退回并非是突显个体对社会现实与平庸人生的妥协,而是重返最初的起点,去除其它附加在生活之上的价值与意义,重新思考个人的真实需求到底是什么。

陈润庭在这篇小说中探究了个体与荒诞世界之间的关系,他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当世界成为遥远的别处,我们在退回的过程中能否重新发现自己。这是一个需要由每个人进行自我实践并检阅才能得出的答案。作者在他的小说《寻找Y仔》中写到了“我”做了一个自己变成已去世的表哥的梦境;在《半岛》中写到了沐沐做了一个篡改了男友真实家庭情况的梦境。从他的多篇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来看,《最后一战》对田径赛场的魔幻书写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梦境,一个阿博站在生命的终结处检阅过往做出的既暴露又隐蔽的梦呢?从这个层面来说,陈润庭又在无意识的海水里触摸到了一块暗礁,他试图通过阿博这个人物外在行动与内在精神的相悖,探寻精神与身体的统一问题。我们仿佛看见这位青年作家正坐在岸边,从海浪声音的后面,思索着帆船如何出航,我们又为何奔跑。

钱晖,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有作品发表于《文艺争鸣》《文汇报》《鸭绿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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