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故事

2023-06-07 19:24顾仁杰
特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宿舍

2021.03.07

凌晨三点,林齐规扶着苏陈从海伦斯小酒馆广告牌的残影里走出来。苏陈说,离我远点。他又说,你不要碰我。林齐规放开他后,他猛地摔进了灌木丛。林齐规像个老者,看着灌木丛里蠕动的烂肉,坐到了旁边的石头上。

苏陈站起来,抱着树又是撒尿又是呕吐。他站在诡异的味道里大笑:“你从小成绩就好,没见过三点的酒鬼吧!”说罢不尽兴,狠狠地踢了两脚:“我以前那个足球队,都直接喝到通宵。”

万事俱备,苏陈也坐到石头上,有三五米的距离。他说:“这么多年,读书也读不好,考研复习了两年英语都过不了。”他瞅着对面,喉咙咕咚咕咚响了起来。“想搞写作,一篇也发不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齐规毫无动静,继续坐着。

“我想把陈俊峰的故事写出来。那个故事只要我能写完,一定是个好小说。”苏陈艰难地站起来,似乎是按着一条直线走向便利店,边走边说:“只要能写完,那绝对是个好小说。”

“陈俊峰是谁?”坐着不动的林齐规说话了。

2011.12.16

陈俊峰央求苏陈带他去买足球,但苏陈的心思顯然不在这里。他问:“你小子中午是什么情况啊?”

陈俊峰个小、皮肤黑,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像个猴子。他说:“就是单纯表白嘛!”

“什么时候搞上的啊。真有种的,午休你敢当着全班在那里喊。”苏陈边说边笑,开始模仿起来:“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你个小东西,说一遍还不过瘾,还说两遍。”

陈俊峰嘻嘻地赔笑着,也不敢说什么。

苏陈觉得自己高中生涯的开头真是不得劲。他几乎以最低的中考分来到学校,本来想着努力翻身。前两个月也确实挺努力,作业通常都是全对,同学都觉得他是学霸。国庆结束后,全班摸底考试他位列倒数第二。一个脸皮厚的女生串宿舍的时候径直说:“我以为苏陈课课都是学霸,没想到只有踢球是学霸。”

“就你屁话多。”苏陈翻过去对着床不再理人。

陈俊峰更是气人,长得歪瓜裂枣,居然找到了女朋友。他更像个跟屁虫,常说苏陈是他高中认识的最好的朋友。苏陈知道那都是鬼扯,他最喜欢他女朋友。苏陈喜欢早上起来去食堂吃碗雪菜肉丝面,他也要一起。苏陈喜欢踢球,他非要出来买足球。苏陈躺床上喜欢看点小说,陈俊峰也要看。一本书不能撕了两半,只能答应回头送他一本。

苏陈想,好想谈个恋爱,件件事都不如意,真是见了鬼。

他又想,那小子以后还会不会和我一起玩了?

2021.03.08

六点,清醒的苏陈也因为刺鼻的酒味而感到恶心,那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并笼罩了整个房间。林齐规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上班。

“所以,陈俊峰是谁啊?”

“啊……”苏陈翻过身来,踢开了缠绕的被子,“我的高中同学。”

“那你和他关系很好。”

苏陈使劲挠头,昨晚太困没洗澡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他情绪很低落,在床上颇不安分地滚动。

“你为什么要写他的故事呢?”

“算是比较典型吧。”

“看来你们之间,有很多故事咯。”

“你不会连他的醋都要吃吧?你是不是什么地方有毛病啊?”

林齐规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解释些什么,时间上又来不及。踟蹰半天,没有打招呼就偷偷溜出了出租屋。

苏陈也觉得挺可笑,自己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挤在她出租屋里,大清早还把别人骂出去了。他现在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昨晚灵光乍现的小说构思上,希望走上正轨之后,尽早摆脱这个恶心的人。

收拾妥当之后,苏陈坐到书桌前翻出稿纸——像是二十年前的作家,先在稿纸写,再誊一遍,最后录进电脑里。他开始回想起高中时期与陈俊峰的交往,试图在漫长的时光中找到那个只属于文学的切入点。若是仅仅发泄情绪,很多次陈俊峰身影浮现的时候,就可以开始了。苏陈想要成为作家,就必须要把握好这种尺度。

他写下了小说的第一行:“我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继续写了不足百字,苏陈揉烂稿纸,扔进了垃圾桶。第二次摊开稿纸的时候,开头还是那句“普通的孩子”。后来他至少把这句话抄写了十遍有余。

写作的灵感迟迟未到,苏陈索性下楼买了几瓶预调鸡尾酒,独自一人喝了起来。在鸡尾酒晃荡的初春里,时间过得很快。苏陈摆烂似的想着,至少小说的开头已经确定了。至少我已经开始写了不是么?光明的未来已经在路上了。

苏陈感受到那种微醺的快感,伏在书桌上轻微地泛出呼噜声。

晚上林齐规带着打包的饭菜回来,苏陈又下楼买了一小扎乌苏啤酒。他打开一罐冰镇的给自己,一罐常温的给林齐规。他举起啤酒,强行与林齐规碰杯,大喊:“来,致敬我们伟大的友谊!”

“友谊天长地久!”林齐规也很兴奋。

2011.03.14

苏陈喜欢上楼下三班的一个女孩,每天出操路过的时候都会看上几眼。她虽然不踢足球,但是很喜欢看足球,和苏陈喜欢的是同一支球队。苏陈觉得,这次应该稳了——先慢慢接触,然后打开共同话题,最后在足球场上来一次浪漫的告白。

消失已久的陈俊峰突然成了搅局者。他说:“你喜欢那个女孩的同桌长得挺好看的,介绍介绍认识呗。”

“你不是有女朋友吗?你干吗啊?”

“也可以认识认识嘛。”

苏陈没搭理他,只是玩笑似的怂恿他直接去要联系方式。出操结束时,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从陈俊峰面前走过。其他的同学也开始怂恿起来,有人用手直接推了一把,陈俊峰一个踉跄正好挡住了女孩的去路,而他也真的要到了联系方式。

苏陈忽然感觉到了出离的愤怒,仿佛看见喜欢的女生正在用眼神责问他。苏陈反复回想,女孩会不会知道陈俊峰有女朋友。如果知道的话,她会怎么看待自己?为什么和一个玩弄感情的人成为好朋友,为什么不阻止?虽然苏陈的感情还处于微妙的发生阶段,但在眼下他已经觉得走到了尽头。

午休的时候,他独自在生闷气,最后忍无可忍在纸条上写了“绝交”,递给了陈俊峰。许久之后,纸条上回复:“为什么啊?”

这场冷战持续了很长时间,苏陈拒绝在任何地点以任何方式理睬陈俊峰。其实冷战对于双方并无太大影响:自从陈俊峰谈恋爱之后,总是和女朋友出双入对,和苏陈一起的时间很少。而苏陈也习惯于独来独往。

两周以后,苏陈发现陈俊峰也开始单独出现:吃饭、洗澡以及上课都只有孤单的身影。苏陈知道,陈俊峰喜欢和别人黏在一起,这种状态似乎有些反常。联想起之前的行为,他猜测是和女朋友产生矛盾了。但当他想起自己喜欢的女孩时,还是觉得保持距离更好。

直到上周五看到陈俊峰被班主任喊在走廊上训斥时,苏陈才对原先的朋友产生了些许同情。班主任提醒陈俊峰,高中入学以来成绩下滑太多了。老班觉得,适应高中的学习方式和难度确实是需要时间的,但是马上高二了,如果再调整不过来就会非常吃力。陈俊峰低着头一言不发。老班希望他谈谈自己的想法也是对牛弹琴,挖不出一个有效的字来。

苏陈觉得陈俊峰越来越陌生了。

2021.04.05

苏陈继续寄住在林齐规的宿舍里,衣服袜子扔得满地都是。父母打来电话,催他赶紧找工作,搬出去住:“你怎么能老是打扰人家小林呢?”

苏陈觉得他们不理解自己,他现在就像是十七八世纪的欧洲艺术家,由富婆赞助。当他在艺术领域功成名就的时候,才是回报资助人——林齐规——的时候。仗着那种晦暗不明的喜欢,苏陈赖得心安理得。

父母说,找一份工作也不妨碍写作啊。而且万一你写作没有成功,起码还有份工作可以保底,也不耽误以后结婚生孩子。苏陈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开着免提,他说艺术家就要一心一意。他还说,就像林齐规那样子找个工作,一个月四五千块钱就养得起自己吗?买得起房吗?能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吗?

苏陈想,没有我,她根本不会来这儿。这儿不属于她,属于我,一个未来注定成功的作家。

林齐规趁着免提的空档赶紧说:“阿姨、叔叔,没事的,苏陈在我这过得挺好的。不麻烦的。”

父亲火气上来,骂了几遍小兔崽子挂断了电话。

苏陈穿上衣服,坐到床头,畅想着未来:“我跟你讲,我这个小说一定好。到时候我找以前的老师投个大刊。之后我投其它的刊物,就能在简介上写着发表于《XXX》。”

“那不牛透顶了啊。那之后的小说还不是咔咔一顿发。凑个几篇我就去申请各级作协,完事了找出版社出版个小说集。”苏陈用手指比画起了尖头的小火箭“嗖”地飞到了屋顶,“那就是一夜成名,一炮走红!”

林齐规就问他,为什么想当一个小说家呢?

苏陈说,最初走上写作道路,是因为一些社会问题,有一些理想。现在他觉得,既然写作能有不错的社会地位和物质回报,那就挺好的。他想靠这些成名,发财,改变出身。

林齐规在旁边赔笑着,什么也没说。

2011.05.27

清明假期回来,陈俊峰的行李箱里塞了一个透明的糖果盒。每天晚自习结束后,他都会伏在床头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写着点什么。他的衣柜里囤了很多叠星星的彩色纸,写完之后就叠成五角星放到糖果盒里。时而一颗,时而三颗五颗,糖果盒像涨潮的海平面慢慢地浮起,浮现斑斓的色调。

苏陈偷偷地打开过糖果盒,抠下一颗小星星,在无人的操场上打开阅读。里面是一篇小日记:“04.17 今天在食堂里吃了咖喱鸡肉,味道挺不错的,悦悦你吃了吗?”悦悦就是陈俊峰女朋友的名字。苏陈感觉到很奇怪,陈俊峰和悦悦关系破裂至少也有两个月了,并且没有任何复合的迹象,为什么他还在写这种日记呢?既然他还喜欢悦悦,那为什么又去要别人的联系方式呢。

其实,苏陈还有更大的疑问:既然遇到了这么多情感问题,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和好,跟我讲讲呢?高一上学期的时候,虽然不知道陈俊峰喜欢哪个女孩,但是常在一起交流怎么追女孩——躺在宿舍的床上给班里的女孩打分,试图揣测互相喜欢的女孩是谁。

苏陈总觉得,虽然是我提出的绝交,但我才不和你主动和好。陈俊峰向来是苏陈眼中的小跟班,他绝对拉不下脸去求他。“但是,你陈俊峰不能主动找我吗?”

相反,陈俊峰和寝室长走得越来越近了,晚上写日记之前,总要和他一起看会手机上的搞笑视频。苏陈在上铺能远远地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听不清。后来两个人甚至一起去吃早饭,一起去教室了。

苏陈像是沙漠里的橡胶轮胎,又爆炸了。他开始找机会在女生面前说陈俊峰的坏话:每周六他会参加差生的补习班,在其他女生谈到陈俊峰对女朋友有多好时,他就会凑上去把陈俊峰要其他女孩联系方式的事情都说出去。女生们不信,他就说“这种事只有男生知道的,他难道会傻到和你们直接讲”?越讲越激动,他还抱怨起了陈俊峰不理自己,去和别人一起玩,声音也越来越响。最后还当众骂了一句“陈俊峰就是个渣男”。在女生眼里,他就是个十足的傻子。

陈俊峰真是糟透了,高中生活真是糟透了。

2021.04.28

蘇陈足球踢得不错,常有老板花钱请他踢业余比赛。赛后老板除了塞红包,还会安排一顿好酒好饭。寄居的一年多来,喝得烂醉找不到宿舍在哪是常有的事情。林齐规常常能在灌木丛里,小区的人工河以及宠物狗经常光顾的树下找到苏陈。

今天是在通往负一层停车场的坡道上,远远地看到黑乎乎的东西。林齐规自小瘦弱多病,为了调养不曾停止过服用中药。她只能到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上两包香烟,委请保安师傅帮忙搬运。她就双手背在身后不停赔笑:“师傅您当心了,别磕着他的头了。”

“到家了到家了,多拜托你们了!”

林齐规熟练地把苏陈拖到沙发上,自己去煮碗泡面。约莫来分钟,睡醒的苏陈恢复了些许意识,在林齐规的帮助下脱掉衣服,简单地冲个澡。苏陈会连滚带爬地摸到餐桌,呼噜呼噜三两口嗦完泡面,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等到林齐规洗完澡,洗好衣服,收拾完毕后,苏陈已经吐得一地,意识不清。

林齐规还是耐心地给苏陈擦嘴,抱到床上。她想起大一刚入学时,也是球队聚餐,苏陈第一次喝酒。酒桌上几位老学长不停地与新生碰杯,而作为球技最好的新生,苏陈咕嘟咕嘟一杯接着一杯。走出饭店的时候,凉风吹来飘飘然,真有一种世外仙人的感觉。那天凌晨,苏陈猛地惊醒,来不及下床跑到厕所便吐了一地。吐完之后不断地干呕,生生要吐出血来。林齐规开始忙前忙后:装好一杯热水,找来垃圾袋、拖把,开始收拾,最后打开酒店的门窗。苏陈站在旁边看着,羞涩的面容给林齐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时候,在林齐规心里苏陈是热爱文学,立志成为作家的阳光少年——只是偶尔有些糊涂。

想到这里,林齐规关掉卧室灯,悄悄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

2011.06.16

苏陈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早起是为了食堂的那碗雪菜肉丝面,齁咸齁咸但飘着点肉香。洗漱的时候,他发现陈俊峰的眼镜放在了窗台上面。他怕会撞见,匆匆溜到了食堂。

一小撮面,雪菜、笋丝夹着肉丝慢慢入嘴,苏陈在寥寥数人的食堂里悠闲地赏味。上学时间中绝大多数的快乐都聚集在这碗面上,还有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晚到而没有面吃的同学。吃完之后,苏陈咂吧咂吧嘴,到操场上游荡起来。

早自习开始二十多分钟后,陈俊峰还没有来到教室。宿舍长觉得不对劲,过来问苏陈,而他却摆摆手:“没事,我早上看到他出来的。估计还在吃早饭。”直到第一节课开始,陈俊峰还是没有出现,宿舍长到办公室报告了班主任。老班和他回到宿舍找了二十多分钟,没有找到。

苏陈站起来走到陈俊峰的课桌前,想看看有没有来过教室的痕迹。在塞满课本的桌洞里,他抽出一沓信封来,上面写着“给父亲”“给母亲”“给姐姐”“给悦悦”……一共七封。苏陈拿在手上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跑到楼下把信封交给老班,又赶紧跑上楼,坐在椅子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随后任课老师走进教室,她说:“各位同学自己复习,上午的课暂时先不上了。”

说话间,苏陈看见救护车开进了学校,五分钟后又离开了。奇怪的是,全程都没有拉响那刺耳的声音。

绝大多数同学都没有看见苏陈抽出信封的动作,因此只有他自己陷入了不知名的恐惧。他很害怕这种场景:常会觉得警车,消防车或者救护车经过的时候,是去接自己的亲人。而今天去接的这个人,或许真真切切和他相关。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能力进行任何完整的思考了。忽然,他看见老班在门口打转。

老班在门口看着天花板,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态度走进教室。他长叹一声,说:“今天早上大家都知道陈俊峰没来上课。我呢,和同学一起去宿舍找过。”老班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我在楼道里喊啊喊,都没有回应。最后我们通知了他的父母。”

“最后是他的父亲找到的,在靠着河的那一侧楼下。抱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

“同学们别担心,已经送去抢救了。我等会儿也要过去。”老班说完,眼神落到了坐在最后两排的七个男生——包括苏陈——身上,他紧紧地扫视着每一个尚还坐在那里的男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过了很长时间,苏陈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事情的发生,但是从老班说出那些话之后,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模糊的画面。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那些画面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再变得血淋淋。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宿舍里其他的同学喊他叫他也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苏陈失去了和外界沟通的能力。他只能和自己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小人交流——无声的对话。

上午十一点半,班级解散。老班从医院回来,叫住了那七个男孩,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老班远远地走在前面,七个男孩星星点点地跟在后面。

警察见到苏陈的第一句话是:“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见到苏陈毫无反应,警察又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吧?”苏陈点点头。见他有点蒙,警察自顾自填写起笔录中那些烦琐的细节。

警察说,这件事情经过初步的调查,可以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所以他拍拍苏陈的肩膀,叫他别紧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主要是了解一下他的基本情况。”

“你和他关系怎么样?”

“关系还可以,不过最近有点矛盾。”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呢?”

苏陈又愣住了,警察也觉得有点失言。他把笔录上的这句话删掉,又问:“你觉得他最近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苏陈老实说起陈俊峰和女朋友以及成绩的事情,也谈到了自己和他的矛盾。这时,警察接到电话,那边催他赶紧结束笔录,别耽误孩子们回学校。警察说,这孩子和死者关系不错,我多问一点。

完成笔录之后,警察安慰苏陈:“这件事情和你们都没有关系,别有压力。好好上课。”老班带着他们离开派出所,快要回到学校的时候,才想起来孩子们都没有吃饭。他独自一人折返回街边的面馆,站在门口才想起来孩子们还远远地在后面。他站在门口大声地招呼着:“孩子们,快来吧。”

老班倚着柜台虚弱地看着菜单,挥手让孩子们自己点单。等到八碗面都上齐的时候,老班扫了一眼,低声说了句:“诶呀,你们怎么都点素面啊!”他又缓慢地站起来走到柜台:“给他们一人加一块焖肉,嗯。”

“再加一份青菜,一个煎蛋。”

“快點,快点。”

2021.05.10

苏陈醒来的时候,发现厕所的垃圾桶里有团带血迹的纸巾,整个房间散发着游泳池消毒水的味道。他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走到浴室里,脱掉裤子仔细查看,并无明显的损伤,坐在马桶上左右扭动,也没有觉察下体有任何疼痛。但是那股味道一直存在着。他回到床边坐下,直直地盯着窗外的银杏树。他在祈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他没法说服自己相信,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从来不信任林齐规。他不断地强化这种概念,并尝试在语言上侮辱林齐规,就是本能的自我反应。苏陈现在最懊悔的事情就是和林齐规走得太近,从物质到精神都过于依赖她。苏陈对亲密关系产生了既依赖又抗拒的情绪,包括对自己的父母和家人。如果很长时间没和父母沟通,苏陈会主动去找他们。而当话题深入的时候,他又会用蹩脚的理由结束,远远地走开。和女朋友第一次同住的时候,在她说“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时候,苏陈感受到的居然是恐惧。

恐惧感再一次弥漫在了这间小小的宿舍里。

苏陈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删除林齐规所有的联系方式,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

走出宿舍看见蓝天的时候,恐惧感没有了,苏陈感觉到了茫然——伟大的理想中断了。没有林齐规的支持,他应该去哪里安心且不受限制地完成这篇小说?苏陈不可能回家投靠父母,也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大四的时候因为挂科太多苏陈没有拿到学位证书,他现在和高中生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

苏陈住进了酒店。一周之后,他还像第一天那样瘫在床上,只是多了杂乱的衣服、书籍、一地的酒瓶和几个外卖盒子。那份稿子静静地放在桌子上。

2011.06.16

下午三点,宿舍已经被封锁,七个男孩在办公室里打电话通知父母,放学后接回去住。苏陈说,晚上来接我一下。母亲说,要不要顺便带碗鸡汤。苏陈说,好的妈妈。另一个室友则是不耐烦地用方言说,宿舍里死了个人,赶紧来接我回去。宿舍里死了个人,是啊,死了个人。苏陈想,其实就是死了个人而已。

下午三点半,全体同学重新聚集到班级里。学校唯一的心理老师过来处理应急的心理介入。她说,陈俊峰的离开是让人很难受的,但是这件事已经无法回避。我们能够做好的,就是为他好好祈祷,让他安心离开。

同学们,你们自己拿出纸来,写上想和他最后说的话。老师会代替大家去宿舍楼下烧给他。

同学们,他的离开和你们都没有关系。我相信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只是因为一些困扰,所以做出了一些选择。我们不要去责怪他,也不要感到自责。但是如果之前和他有过矛盾的,或者觉得亏欠的,可以向着他的桌子鞠躬表达你的心意,让这一切事情都结束。

全班只有苏陈在陈俊峰的课桌前蹩脚地弯腰了,女孩子们有些哭哭啼啼,男孩子们则面无表情。宿舍长似乎说了些什么。

下午四点,教室也被警察封锁。同学们随着心理老师聚集到了大礼堂。老师拿出了那七封遗书,瞬间苏陈的回忆又回到了早上,躲到角落里把头埋了起来。

心理老师说,如果你们想知道陈俊峰在遗书里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就过来,我念给你们听。几个男孩先过去,后来女孩子们也鼓起勇气过去了。陈俊峰的朋友不多,但是给每一位同学都留下了遗言。

心理老师说,他很好是不是?他没有任何一句坏话,只有对你们的表扬和鼓励——就是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对吗?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但是,我们可以尊重他的决定。

大家都离开的时候,心理老师叫住了苏陈。她说:“我看见你刚刚鞠躬了,你们之间是有什么事情吗?方便和我说说吗?”

苏陈一言不发。她说:“你的这个状态让我有点担心。你似乎和他有些事情,可是你的表现又过于冷静了。”

“老师我没事的。”

“那你想知道他在遺书里和你说了什么吗?”

“想的。”

“他说,他不想和你绝交,你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还说你要好好踢球,好好看书,坚持你喜欢的事情。还说,你要好好学习了。”

苏陈从大礼堂离开的时候,天旋地转。

他的脑海里继续重复那些画面。最初是一团黑影从四楼掉了下去,几遍过后,黑影渐渐清晰,有了一点点轮廓,掉到地上后化成一摊黑泥。画面一遍一遍不停重复,他看见黑影从宿舍门缝里渗出,在窗口停顿,忽然跳了下去。黑影里缓缓地长出了手脚,逐渐清晰的四肢又带出了头部的样子,最后显现出一个人的脸。黝黑的圆脸,小眼睛,咧不大的嘴,一口白牙略微突兀,带有陈俊峰独有的笑容。这熟悉的样貌却是灰暗无光的。“陈俊峰”走到窗口前,迟疑了一会,跳了下去。十遍,二十遍,三十遍,苏陈试图彻底看清他的躯体,试图彻底看清在落地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苏陈之前所有的回想在落地的瞬间变为黑暗,仿佛大脑没有勇气还原出那样的画面,又或者是让这过程变得不完整,从而减少一些什么。

一个小时后,苏陈看见陈俊峰从宿舍里走出来。他先洗漱完毕,把杯子、牙刷、牙膏放好,站在窗前,看着面前流过的已经被污染得浑浊不堪的河水。他把眼镜摘下,贴着窗户的轨道摆放好,爬上窗台,最后整理衣领,提了提裤子,低头检查了鞋带,迎着微风坠落到地面上。他落地速度很快,声音很轻,脸朝地,一动不动地平趴着,时间继续流动。几分钟后,苏陈出现在窗口,没有向下看一眼。

又一个小时后,鲜血从他身下流出。几个小时,几百遍的折磨使苏陈的内心完全崩溃,而心灵重建遥遥无期。

2021.05.28

因为常年酗酒,苏陈的记忆支离破碎。当真正要为自己的好朋友写小说的时候,他居然记不起多少曾经的细节了。他只记得,当初为了留下有用的信息,频繁和认识陈俊峰的同学通信,试图找到线索。这些信件还在老家自己房间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上过锁。曾经他无数次读过那些信件,也设想过很多种小说的写法。

可是他现在都不记得了,小说根本无法完成。他看着桌上的几张稿纸,几乎都是自己的故事,跟陈俊峰没有关系。似乎,当年失去生命的人是苏陈而不是他。或者是,活着的人受到了更大的创伤。

长期住在酒店里,苏陈账户里的余额也基本见底了。他打电话向父母求援,被迫告诉了他们自己和林齐规之间的矛盾。父亲说,林齐规无条件地支持你,但我们不会。我们早就说过,写作是没有出路的,你赶紧回来,考个公务员稳定一点。你以后这个日子还能过。你要是还想留在那里做你的作家梦,我们决不支持。

公务员那点工资我怎么活?回到小城里我以后怎么见人?同学们都说我是大作家,我到现在一篇都没有发出去。我怎么有脸回去?

我回去了我不就废了吗?就靠当个小科员飞黄腾达吗?

我不要像你们过得那个穷酸样!我是要改变世界的人。

挂掉电话以后,苏陈发现自己饿了,点了份外卖需要等四十分钟。他想要穿衣服起来,干净的内裤都穿完了,外套扔在了门口。

苏陈赤裸着坐到桌子前,忽然有点理解陈俊峰了。

2012.06.16

今天是陈俊峰离开的一周年。早晨,苏陈和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母亲认为,陈俊峰已经离开一年了,苏陈不应该还频繁地提起他。在母亲眼里,孩子不管遇到了多大的事情,都不应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对家人的不负责。他自己做出选择了,那让父母怎么办?一辈子活在痛苦的阴影之下。

父亲也说,差不多就忘掉他吧,没必要一直记着这件事情。这种行为是很自私的,不应该总是记着他。

苏陈当场就和父母翻脸了。因为这样的言论,他在网上看到过。在一个论坛里,有人在惋惜年轻生命的逝去,但是更多的人都在责问他的选择。自私、懦弱、不负责任、为了女人终结生命……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凭什么这么说?苏陈几乎是怒骂着说了出来,拿起书包摔门而出。

今天是陈俊峰的祭日,苏陈想着要做些什么。他在课堂上拿出一张小纸片,写下陈俊峰拼音的首字母“CJF”,然后画上一个圆圈。苏陈只有红色和蓝色两种不同颜色水笔,在圆圈的左边和右边画上了彩色的翅膀。他把这张小纸条放在自己课桌书堆的最上面,希望有人能看到,知道他还在纪念陈俊峰——因为似乎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纸片太无助了,风一吹就掉到地上被人踩着。苏陈用胶水直接黏在了书本上,可惜还是没有人发现这件事,也没有人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下午,晴天转为了暴雨,苏陈站在走廊上望眼欲穿。他钟爱的球星在父亲逝世后,忍痛比赛,进球后双手指天悼念亡父。他本来想效仿这件事,也是他想象中悼念仪式的核心部分。在操场上,所有人都会看见他奇怪的动作,就会有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可惜现在不可能了。在下课后,他还是不死心地跑到操场上,淋着雨做出奇怪的动作。没有人关注到操场上有个疯子。

这种感觉对苏陈来说太无力了,他想做点什么都不行。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动机也有些模糊了:终究是想纪念一下自己的好朋友,还是为了让大家知道自己在纪念呢?

苏陈觉得这两件事都很重要,最好是能让大家一直都不要忘记这件事。他忽然想到,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是最好的方式。虽然他不知道陈俊峰具体的心理,但是可以搜集大家的想法,集合起来,做成一本小册子。

那个下午,苏陈开始给陈俊峰生前关系还可以的同学写信,希望他们聊一聊自己的想法。隔壁班的女生提供了比较有价值的线索:悦悦从开始就不喜欢陈俊峰,主要是因为在全班的集体关注下不好意思拒绝他。但是陈俊峰比较执着,甚至说如果悦悦要和他分手,就要做出极端的事情。悦悦被吓得就没有怎么样,但最后还是分手了。同时她还提到,陈俊峰一直有写小说,曾经写过类似的情节。

苏陈心想,这个他倒是知道,还给这个小说续写过魔幻的结尾——男孩又复活了。那只是一次课堂的作业而已,写了玩玩的。苏陈觉得,感情上的问题应该不足以击溃陈俊峰。他写了回信反驳隔壁班女生,女生表示你爱信不信吧。她说,陈俊峰和女孩子交往的时候,心态一直都是有问题的,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其它的回复大多是些空泛的怀念陈俊峰的文字。他本来以为可以在信件中找到关于陈俊峰更为幽微的,不为人知的侧面,但是没什么效果。

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苏陈愣愣地发呆。宿舍长回来的时候,突然和其他室友谈起了陈俊峰。宿舍长说,去年15号的晚上,就是返校之后,陈俊峰跟他说有人在背后说他是渣男,到处要女生的联系方式,悦悦很生气要分手。陈俊峰说他感觉他要疯了。宿舍长继续说,我真的好后悔,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这个事情会这么严重。他以前也和我说过他父母经常吵架很不开心,也说过成绩下降压力很大很难过。但我從来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其他室友安慰着说,这些事情也不是只有他经历着呀!如果一个人很脆弱,即使今天没有选择了结,那么毕业了,工作了,只要有导火索点燃,都是迟早的事情。苏陈的下铺也说,其实这种事也有很大的偶然性的,并不是所有有心理问题的人都会这样,并且选择离开的也并不一定都是心理有问题的。

很多时候,就是情绪到达一个极端,无法疏解,突然就那样了,他说。

第二天早上,用冷水洗完脸之后,苏陈清醒了。关于陈俊峰的全部事情,在他的心里完成了闭环,而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和他有关——在所有的时间里,他是唯一掌握开关的人。苏陈认定自己必须为陈俊峰负责。他要成为一名作家,把这些事情都写下来,作为警钟。

他要赎罪。

2021.06.16

磕磕绊绊,三万字的小说终于完成了。过往完成小说,林齐规会耐心地修改错别字,病句,提供修改的意见。苏陈只有在得到林齐规的认可之后,才会投稿。

思索再三,苏陈觉得这篇改变自己命运的小说必须要让林齐规修改。他找到林齐规的公司时,保安告诉他小林已经辞职了。苏陈立刻拨通了号码——那个在他脑海里始终徘徊的数字,林齐规告诉他:“是的,我回老家了。马上准备考教师编制。”

苏陈回到家,打印了三份初稿,买了最近的高铁票。三个小时以后,他出现在了林齐规新租住的房间门口。门铃按响后,时隔一个多月,苏陈再次见到了林齐规。入学以后,他们从未分别如此之久。

苏陈发现,林齐规的新房间干净整洁,书桌上按照顺序码放着一套《鲁迅全集》。苏陈颓唐地倚着门边迟迟未进:“我好像显得有点多余了。”

“你不是要看稿子么?拿来吧。”

苏陈背着手,等着林齐规给出意见。小说很长,许久之后林齐规说:“我感觉你不具备成为一名小说家的潜质。”

苏陈想发火,想骂人,但是看到面无表情的林齐规,他意识到林齐规是在很认真地告诉自己这件事。

“你以前和我说过,你开始写作是因为陈俊峰。你现在写作不顺利,人生也不顺利,你又开始寄希望于陈俊峰,你整个人都绕在里面了。”

苏陈倒退几步坐到床上,双手自然地垂在胸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所以我想做些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放弃你那廉价的正义感,你确实是亏欠了他,但是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就算是弥补了吗?”

“就像你对我一样,你总是觉得我是个坏人。你总是想把我推开。”

“但是你对我做那种事。”

“我什么都没做。”

“那团纸巾?”

林齐规站起来正对着苏陈:“在女生的房间里发现那些东西,很意外吗?”

“我是喜欢你,是因为你阳光帅气,为了一件事能够坚持努力。刚上大学的时候,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榜样。我知道你反感这种过于亲密的关系,所以我很克制。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理解我的。”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恶心的人是吧?所有靠近你的人都是恶心的。”

“我是喜欢你,但不是喜欢你为了一件已经不可能弥补的事而毁掉自己。”

“在你眼里我很庸俗,是吧?”

苏陈长叹气,拿起了自己的背包,走到门口最后问:“今晚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不可以,你赶紧走吧。都结束了,苏陈。”

2021.07.17

回到家里以后,苏陈躺在沙发上。他回想起从2011年起发生的所有事情,发现故事的主角其实是自己而不是陈俊峰。

他终于意识到,自从陈俊峰死后,自己立志成为作家,寂寂无闻,至今已十余年矣。

顾仁杰,1998年出生于江苏苏州,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硕士阶段开始文学创作,已有小说发表于《太湖》《青春》,另有数篇文学评论发表于《青春》《安徽文学》《当代小说》《文学艺术周刊》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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