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读札

2015-03-29 03:51
东方论坛 2015年3期
关键词:个人主义神话现代性

韩 琳 韩 琛

学者王金胜从自我认同问题入手,重构了新时期小说的源流,以文学叙事连缀主体变迁,完成著述《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1](以下简称《认同》)。本文不揣鄙陋,去繁就简,拟从文学、作者这两个层面出发,作为理解自我认同与当代文学之关系的线索,以期能够与该著作形成对话。

一、文学:起点亦终点

在二十世纪中国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文学、文化总是显现出超乎寻常的权力/意志,且往往由文学革命、文化批判来开启一个新时代的帷幕,每一个现代性实践在其起始时刻,似乎都需要文学虚构、文化想象来建构其历史合法性与未来合理性。无论是追求乌托邦的革命年代,还是沉湎于尘世快感的后革命年代,其实都不能例外。这主要是因为个人身份、集体认同除却政经实践之外,主要是在历史重构和文化想象中完成的,其一方面回会呈现出某种本质化的稳定性,一方面还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不断“嬉戏”[1](P12)。尤其是在展开一个新的现代性乌托邦项目的历性史时刻,文学总是会适时体现出它的历史性权力,因为其能够在历史废墟之中建立某种虽然荒诞、但却蛊惑人心的虚幻图景。历史诡异如斯,终结一个时代的是文学,开启一个时代的好像也是文学。1980年代,有关人的问题讨论也几乎是从文学开始,“人的文学”的重新出场不是真的要讨论什么与人相关的文学,而是要以文学为媒介重塑国人之身份认同,故而“在任何历史形态的‘启蒙’叙事背后,无疑都伫立或隐藏着‘人’的形象”[1](P15)。然而,这个大写的文学“人”是什么人,其实是一个破费思量的问题,在1980年代的文化场中,围绕这个“人”的定义,各方展开了数番意识形态攻防。

依《认同》一书所展示的新时期中国小说史轨迹,从新启蒙的1980年代到后新时期的1990年代,新时期小说中的人之自我认同,应是一个从现代人到后现代人的这样一个身份变迁,这也是一个从人之再生到人之破裂的过程。尚未及三十年,中国“人”之自我认同,居然以再造主体神话开始,而最后以不知所云告终。实际上,在《认同》的第一、二章中,作者就描述了新时期小说之自我认同的矛盾与悖论,个人与人民、个人与国家、个人与政党、个人与世界缠绕不已,个体自我并不能将认同政治与这些霸权话语区隔开来,反而注定要挣扎、纠缠其中,通过与之对话、对抗和妥协,才能获得身份认同的可能[1](P14-89)。历史上看,知识者的危机其实并不在于面对抽象的“人民”时困境,他们何曾真正地拿“人民”当事,“人民”只是其荣身之路上的修辞阶梯之一,其真正的困境是除了这些“人民”话语之外,至少在1980年代中国的语境中,他们根本找不到其他合历史性修辞。而且更为重要的因素还在于,其时的中国场域,依然是一个相对“一体化”的意识形态空间。这些“归来的燕子”其实还是一群“矫情的八哥”,其喋喋不休者,只不过从旧“革命的呐喊”,变成了新“改革的叫春”。

《认同》一书梳理了从伤痕小说到先锋小说的自我认同书写,概述各个阶段的个人主体身份的及建构与解构,这约略是一个从人民之个人到个人之个人的发展抑或堕落的过程。伤痕反思小说的个人启蒙叙事、改革小说的发展主义逻辑、寻根小说的文化民族主义想象,其实是1980年代之主流话语的三个主要面向——个人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民族主义,并统合为某种特色话语的最初模式。1989年,朱德发先生亦试图从个人主义、民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三个层面重估现代中国文学史,但是历史的终结中断了这个批判性思考,让他唯一完成的只有个人主义的文学历史批判。这个唯一得以完成的个人主义的历史批判,预示了后启蒙之中国的意识形态状况:民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依然是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核心内容,但个人主义从早期的普世性的人道主义的个人主义,蜕变为一种极端唯我式的个人主义。而1980年代中后期之“先锋文学”的大量出现,其实就是这种极端唯我式的个人主义的最初文学修辞,一个内面化的自我在这些“先锋文学”中的大量出现,或者恰恰就是一个拆除深度、丧失意涵的世俗主义“市场人”,在其最后形成霸权之前的乌托邦阶段。

自我认同的渴望与自我认同的危机抵牾、纠缠,让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在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不得不时常通过文学书写、小说叙事反顾自身,似乎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完成身份认同的良途。这就是——作为自我认同的方式与载体的——文学的权力,其虚构性的特征既带来了认同的乌托邦,却又往往翻云覆雨、自欺欺人,让自我失落于文学乌托邦的幻灭。实际上,无论是毛泽东时代的人民大同主义认同的崩溃,还是1980年代的个人自我主义认同的失落,其历史的跌宕起伏之中,都有文学的鬼魅身影作为背书。《认同》一书从解构“人的文学”狂欢,到结构“破碎的自我镜像”,或者正是理解到文学的权力及其虚妄,主体的神话及其吊诡,并因此需要持续辩证文学作者之身份困境:“我是谁是我”。

二、作者:我是谁是我

《认同》一书与其说讨论的是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不如说是在描述一个作者神话时代的生成与崩溃。实际上,无论是哪个世代的作者,在1980年代中国,都始终无法将自己从国家、人民、革命、文化、民族等神圣话语中脱离出来[1](P55),当然也无法从一个具有强烈反思精神的启蒙者(据说反身自省是知识分子的天职)身份中挣脱出来,即便这一时期的知识者不断控诉国家救亡压倒了个人启蒙,导致了整个国族产生了被延迟的现代性焦虑。然而,如果没有那些宏大历史神话作为背景,所谓个人启蒙话语必然付之阙如,因为自我、主体等极端个人化叙事的终极目的还是国族的现代化,伤痕、反思、改革、寻根等诸小说思潮的前缀,实际上还是将“道听途说之流”变换为“历史必然之势”,而个人之“小说自我”之中,还是难以遏制的“大话中国”的激情。也就是说,作者们在这个时代,当然不是本雅明那个在市场上四处游荡,试图找一个买主的浪荡者文人,而依然是一个沉湎于家国情、现代梦的神话制造者。作者们“要弥补、接续的是包括‘人’的传统的断裂和文化大革命后人们在经验、信仰、知识上的严重断裂这两个方面的‘断裂感’,重新建构一种新的‘想象的共同体’”[1](P90)。

作者们自然就是这个新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先觉者和代言人,他们为时代正名、为政治背书、为未来设计,是存在于新时期各个层面的大大小小的总设计师——包括各个领域的文化精英、政治精英和经济精英,他们主导着新时期的文化想象、政治权威和经济改革,而且在后新时期中国则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主体,而文学作者不过是这个“想象的主体阶层”的文化表征——1980年代风靡一时的文学作者,如今纷纷成为了各级作协的领导者。《认同》一书在改革小说的解读中,即极为敏锐地看到了这种悖论的存在:“作家的这种自我认同的矛盾性复杂性,使‘改革小说’在张扬‘改革’对人性的解放作用的同时,又沉迷于与改革的民主、人性目标相背离的‘铁腕意识’‘强权意志’和‘清官意识’‘青天意识’”[1](P119)。现代作者的诞生自然源于现代启蒙的发生与主体意识的获得,但是在其生成于自由与解放之后却迅速自我颠倒,即作为一种现代性建制却以反建制的面目出现。新时期中国的文学作者极其微妙地将这种意识形态颠倒显示出来,无论是在小说的创作中还是在个人主体的现实表征中。

到1980年代后期,这个表述现代、代言人民、重构历史的作者神话难以为继,逐渐陷入了自我取消的尴尬境地,先锋小说的出现因此不仅仅是对西方现代文学的模仿,也是1980年代的现代性乌托邦想象走向终结的后果,其需要一个伪现代主义的本土先锋文学,作为自己走向历史末路的无妄悼词。作者们需要自己颠覆自己的神话,否则就无法将自己的意识形态谎言接续下去,他们需要重构现实、真实与叙事、理论的关系,于是理论、叙事在余华那里,成了自鸣得意的手淫,而现实、真实则成为遥不可及的处女[1](P165)。这其实就显示了一种作者面对现实时,所展示出来的“无能的力量”,其虚张声势的先锋姿态,原来是一个告别所谓处女时代的自渎行为。余华、格非、马原们在喋喋不休中,几乎毫无快感地便抵达高潮,然后就灵魂出窍般地仓皇四顾,此刻的他们只能用假深沉来掩盖性无能,用语言高潮来代替灵魂高潮,并赋予自身的浅薄以无来由的深度——基于解构的意义和深度。此亦是《认同》对于先锋文学的判断一种:曾经的灵与肉、物质与精神、世俗与超越、自然欲望与人文取向相统一和谐的“人”,在“先锋小说”中逐渐消散、解体,“先锋小说”中呈现出的这个极端追求个体的自由和权力及其真实性的自我昭示着“作家自我的彻底沉沦与崩溃”[1](P174)。

当1980年代在惊慌失措中戛然而止时,新时期中国文艺终于以王朔为中介,抵达了一个虽新忧旧的大众文化时代。这个时代据说是一个自我破碎、主体瓦解的时代,然而却生产出诸多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典范之作——《许三观卖血记》《长恨歌》《废都》《白鹿原》《丰乳肥臀》等等。无法说明这是1980年代的后果,还是1980年代提前终结的后果,是中国本土现代性的体现,还是全球化时代的中国表征,但我更愿意将之当成作者神话崩溃、主体意识失落、自由市场崛起的后果。只有当一个作者神话的时代消逝之后,作为历史经验之层累后果的作品/世界才会水落石出。这或者就是《认同》一书的著者,并不愿意谈什么作者的自我认同,而独独钟情于文学、小说之自我认同的缘由。

余论

《认同》一书在结尾提出了对于作者的期许:这个作者不仅指文学作者,也包括生活在这个中国空间中的所有人们(包括未来)。“他应该是文学知识分子,他的自我认同和对公共责任的承担应该通过文学来实现,他通过艺术的形式,以清明的理性和安宁的虔诚对个体的人和整体的人发言,也对社会、对现实发言。他将在独立的精神王国,甚至在不为人瞩目的寂寞中孤独前行,把个体的生命流转以质感饱满丰盈的艺术表现出来,把个人的切身体验和人文关怀浸入语词的每道褶皱中”[1](P270)。实际上,在很多章节的结尾处,《认同》一书都会把鲁迅当成现代作者的典范加以论述,以期与新时期文学作者形成比对。然而,“鲁迅”本身就是20世纪中国的最大神话之一,其或者真得能够假定某种作者主体应该是什么,但依然无法稍稍解决那个永无终点的质询:我是谁是我?包括鲁迅在内的各样作者神话的频繁发明,在缓解历史/自我质询的同时,其实也放大了这个问题。

[1] 王金胜.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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