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筝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人文艺术教育中心;河南 郑州450011)
新世纪以来,作家对底层人民生活的关注逐渐引起批评家们的注意,并将其命名为底层文学,如曹征路的《那儿》,罗伟章的《我们的路》等小说被看作是这方面的代表之作。李锐以“太平风物”为名的农具系列短篇小说也在这意义的范畴中经常被批评家们所提起,这是因为李锐的这组“农具系列”小说继续沿承了他的乡土写作传统,将作为生活底层的农民在新世纪中国乡村变动中的遭际,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呈现了出来。但这绝非小说意蕴的全部。“农具系列”小说一共14篇,每一篇都以不同的农具名字作为题目,它们分别是“袴镰”、“残摩”、“青石碨”、“连耞”、“樵斧”、“锄”、“耕牛”、“牧笛”、“桔槔”、“扁担”、“铁锹”、“镢”、“犁铧”、“耧车”,在题目的下方,紧接着是引自《王祯农书》中的相关记载,随后是一段关于农具的白话绍介,引自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章楷《中国古代农机具》,再下面是一副农具图,小说的正文部分在农具图后正式展开。作者称这种文体是由“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组成的“超文体”,显然,当作者有意采取这种形式结构小说时,就表明他的主题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对新世纪农民命运的展示,而是包蕴了他对现实问题的积极回应和思考,从而使得这组小说具有了反思的气质和韵味。
一
农具是中国农耕文明繁荣的主要标志之一,正是因为有了农具之后,人类才在征服自然的活动中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作者以农具为标题,并辅之以注释,足见其对农具价值的肯定和赞赏,然而从正文看,这些农具却基本上都失去了原有的躬耕功能,呈现出了明显的功能性的悖反。《袴镰》叙述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有来的哥哥因为状告村长而意外死亡,有来拿到证据后,用锋利的袴镰割下了杜文革的脑袋,袴镰的作用在此与《王祯农书》所讲“皆古今通用芟器也”的功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青石碨》讲述的是一个逃跑的故事,郑三妹被拐卖到茹家坪,她“恨这片像监狱一样的黄土地”,所以她要拼命地逃离这个地方,然而,为了防止她逃跑,拴柱用锁链把她拴在青石碨上,同样,这与《王祯农书》讲到的“破麦作麸,然后收之筛箩,乃得成面”的功能更是大相径庭。《连耞》的故事很有趣,青石涧村教师王光荣由于拿不到村里面的补贴,去开垦自由地种黑豆,以补自己的经济之需,他让同学们帮他用连耞打黑豆,正与《王祯农书》所言“穗而出谷也”的功能相同,然而,由于学生考试成绩太差的原因,王光荣最终被辞退了工作。其他的农具如樵斧之于了断,桔槔之于大满,扁担之于金堂,铁锹之于小民爸,也都在功能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显然,作者在这里的农具展览并不是在其传统意义上成立的,毋宁说他展览出来的是传统农具在当代的功能转化与变异,而其最终目的或许还是要借助农具的媒介来考察农民生活的困境之处,正像有的学者所说:“李锐试图通过农具功能的转移以及人与农具关系的改变,重新审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揭示社会转型时期乡村民众的生存困境。”[1]考察小说中农民的命运,他们与农具有着相类似的遭际,面对全球化经济的影响,当代农民的回应虽然不尽相同,但是从其结果来看,效果并不理想。以《樵斧》中的了断为例,作为一名朴实的青年农民,他进城打工本来无可厚非,也是对全球化经济影响的一种积极应对,但问题是,当他的手指被机器所伤之后,却没有任何部门愿意为其负责,乃至愿意为其提供必要的生活帮助,以至于他带着“决不再活在他们那个世道里”的愤恨,跳水自杀。《扁担》的金堂则遭遇到了另外一种情况,本来,他是一名健康并有着一技之长的农村青年,但是受命运的捉弄,为了拓展生意,他与同村的青年相约去北京打工,结果不但没有挣到钱,反而遇见意外车祸,被截取了双腿,成了一个残疾人。
这里,将农民与农具联系起来,通过农具在当代的历史变迁折射当代农民命运的种种遭际,与作者对农具的理解有关。在他看来,农具为中华灿烂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它们的价值却被人们所忽视,“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3]农民的朴实正与农具相同,这不仅是说它们虽然都创造了历史却被历史所忘记的事实,而是说,农民与农具之间的关联正是合而为一的,对农民而言,农具并没有存在于他们之外,作者曾对此感触很深:“六年的时间里就和这些农具朝夕相伴。用的时间一长,体会也就入微起来,撅把的粗细,锄钩弧度的大小,锨把的长短,扁担的厚薄,都和每个人的身体相对应,相磨合。渐渐地,就明白了什么样的农具才会得心应手,对使顺手的农具也就分外地爱惜。”[3]这样,既然农具与农民之间有着如此深厚的情感,那么在作者看来,农具功能的当代变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农民生活遭际的真实体现,而农民生活的种种困境,也正可借由农具在当代的命运展现出来。
二
如果说全球化经济吸引着农村青年远离了自己的家乡,而为其注入了某种悲剧性的要素,那么,当他们离开家乡之后,留下来的村庄以及不愿意离开的老人,则呈现出了另一种悲剧样态。费孝通先生曾讲:“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4]但是这种常态在新世纪之交被打破了,农村中越来越多的青年们受到了城市的吸引,他们或者依靠自己的体力、技术去城市里打工,或者在城市里安顿下来成为脱离了土地的城市人,而只留下了空旷的村子。“整个村子阒然无声,荒凉和苍老从凝重的安静中无声地弥漫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有炊烟一缕一缕地升起来,如果不是偶尔传出来的狗叫声,你肯定会镨以为是看见了一片什么人特意做出来的建筑模型,被遗忘在黄土世界的大荒之中。”[2]102这是《铁锹》中北迤村的远景图像,显然,由于叙述者小民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儿童,他还不懂得土地与人类之间的关联,所以,他视野中的村庄唯有寂静,没有荒凉。可是当叙述者转换成与土地有着感情的老人,村庄就换了另外一种样态了。譬如,在《残摩》中的老人眼中,村庄则充满了破败和荒凉感,与小民视域中的北迤村已有很大的不同。然而问题是,破败和荒凉感却并不是农村经济衰落的全部,因为当现代化工业生产进入农村之后,其变化则更是颠覆性的。
新房都已经盖好了,每家一幢院子。到了“新农村”每家每户另外分地,大多数年轻人还要安排到矿上去工作。为这件事,南柳村还扩建了新学校。拆迁的村子全部撂荒,除了煤矿要占的地以外,剩下的退耕还林。
根据老福田的叙述可知,煤矿产业在未来的时间里将成为这里的主要经济增长点,为了配合煤业的开发与生产,合并村庄是这几个村庄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这样的变化当然并不是这一处,《锄》中百亩园也因为“焦炭厂的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而面临着紧张的转型,显然,对这代农民而言,农村因全球化经济所带来的变化的确是太大了。
三
李锐将这14篇小说归纳在一起,以“太平风物一一农具系列小说展览”为题结集出版,作为这本书的关键词,“展览”的意蕴非常丰富,它不仅是对农具自身及其当代命运的展览,如残摩的散架、犁铧的雕塑,以及青石碨等农具功能的变异,而且也是对当代农民命运的展览,了断、金堂等人进城打工的悲剧命运,百亩田、南柳村等村庄的现代化变迁,都凝聚在了“展览”这一主题之下。然而在此之外,还有一重展览并没有明显地说出来,那就是作者对未来的认真思考,或者说,作者以一种比较平淡的方式将这重展览寄寓到了文本的叙述当中了。毋庸置疑的是,作者对他们命运的变迁给予了深沉的关注和同情。但作者曾说:“廉价的道德感动,和对残酷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本次展览的目的。”[3]这表明作者的同情和关注不是以他者的视角产生的,而是来自本身就是农民的一员的体验和感触,于是,在面对现实的同时,对未来的思考便自然地成为其展览的另层深意了。
由文本而知,人们正在形成一种关于城市优于乡村的价值观念,农村青年趋之若鹜地涌进城市便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现实的吊诡之处在于,他们并没有在那里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收获,《樵斧》《扁担》《桔槔》的故事表明,全球化经济给人们带来的并非全是喜剧,如果不仔细加以辨别而认真对待的话,喜剧往往会瞬间转化成悲剧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作者对城市化进程的否定?我们不妨细读一下《耕牛》,五人坪出现了五号病疫情,县畜牧局为了控制疫情决定强行捕杀这里的耕牛,红宝爱惜家里那头相依为命的耕牛黄宝,为了逃避捕杀,他们躲进了七里半的一座破窑洞里,但是结果却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由于破旧的窑洞禁不住雨水的冲刷,而坍塌下来将他们两个都砸在了里面。这同样是一个令人高兴不起来的故事,但是作者在给予了红宝以同情之外,并没有增添更多的褒奖,红宝的选择虽然未必有错,但结果表明,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换言之,作者在这里暗喻的是,在城市化进程面前,仅仅依靠消极的躲避决非明智的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残摩》中的老人,以及六安爷、老福田等老一代农民形象,他们既没有躲避,也没有盲从,反而表现出了最可贵的从容。从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中,读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无力和无奈,没有对未来的任何预测,只有一如既往地生活劳动。《锄》中的六安爷虽然知道百亩园已经被卖掉,但是却“舍不得那些种下去的种子”,所以,他不听街坊人的劝阻,依然规规矩矩的耕种,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耧车》中的老福田也是如此,春雨过后,正是播种的季节,但是地里唯有他与孙子带着耧车播种,“正是开耕下种的好日子,可是山谷的梯田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孤零零的这爷孙俩。蓝天黄土之间,两个人,一头牛,一架耧车,排成小小的一个队伍。一垄三行,一去一回”[2]127。从文本的上下文可知,六安爷和老福田坚持在地里的劳作是无效的,至多也只是“过瘾”,或许这是另一种悲剧的样态,但这何尝不是作者的另一层深意。从对农具和土地的理解看,很少再有人能超过这代老农民了,他们与土地之间所建立起来的情感也是其他人所无法理解和无法比拟的,所以,当残摩坏了的时候,老人会哭;当知道百亩园将要逝去时,六安爷会惆怅;当明白今年将是最后一次种地时,老福田会流下眼泪。很显然,他们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土地,并进而对土地命运表达出了淡淡的忧虑。
然而,在城市化进程面前,传统真得再没有一丝的用处了吗?《犁铧》便是对此论说的一种反驳,作为现代化标志的高尔夫球场,它的维护和管理依然离不开传统的耕作。事实上,作为历史主体最重要的一部分,传统在城市化进程中并非是被遗弃的对象,他在城市化进程中理应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在这种情况之下,无论是固守还是放弃都不是最好的选择,而应该是在坚持传统主体基础上的现代化转换。
综上所述,李锐在“展览”的主题之下,通过对传统农具现代变迁的关照,回应了当代青年农民进城打工所出现的种种问题,并借由老一代对土地依依不舍的感情,真实地传达出了他对城市化进程的种种忧虑,为读者提供了难得的启示。
[1]段友文,刘慧敏.农耕文化的诗性呈现——评李锐的《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J].文艺争鸣,2011(6).
[2]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3]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的教育[J].书城,2006(1).
[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3.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