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运华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礼拜六》作为民初著名的文学期刊,为鸳鸯蝴蝶派的形成做出了独特贡献,也因此招来“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的批评。此前的研究,或侧重对其休闲、娱乐倾向的批判,或凸显其市民文学代表期刊的特征,或将其置于鸳鸯蝴蝶派之中笼统论述等,却没有对其文学史价值进行系统阐释。因此,学界存在着鸳鸯蝴蝶派如何入史的困惑。笔者以《礼拜六》为研究对象,从建构文学场域、传播文学信息、呼应白话运动、凸显海派特征等方面进行阐释,以剖析《礼拜六》的文学史价值。
《礼拜六》建构文学场域方面的成就表现在自我定位清晰、关注读者存在和形成小说流派三个方面。
从《礼拜六》创刊时的《〈礼拜六〉赘言》,到后来连续刊载的颂扬《礼拜六》的小说和第101期刊载的《欢迎投稿》等,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市场定位与文学追求。王钝根在《〈礼拜六〉赘言》中提出:“买笑耗金钱,觅醉碍卫生,顾曲苦喧嚣,不若读小说之省俭而安乐也。”也就是说,读书好,好在既便宜,又卫生。并指出阅读《礼拜六》的快感:“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此文开辟休闲新格局,公开与“戏园顾曲”、“酒楼觅醉”、“平康买笑”叫阵,实为倡导阅读休闲的风气。与前者侧重传统的、物质的、有违道德的休闲方式不同,《礼拜六》侧重现代的、精神的、切合中国人道德观的休闲方式。其随意性、舒适性、娱乐性、周期性等特征,恰恰是其他休闲方式所不具备的。将其市场定位为满足读者的休闲需求,强调其侧重精神愉悦的特性,就凸显出与传统文学不同的文学立场——不为“载道”而作文,不为启蒙强抒情,更不像梁启超等将小说视为“新民”的工具,而视其为休闲工具,契合了近代都市市民的审美需求。
《礼拜六》刊载有一批歌颂自身的小说,其幽默风趣的文风、反观自身的内蕴和厘定价值的视角等均值得关注。这些小说共11篇,它们或直接歌颂《礼拜六》,如大错的小说《礼拜六》(第1期):
咦!咦!咦!礼拜六来了!欢迎!欢迎!礼拜六来了!
有趣!好眼福!真快活!是为侬之小友!侬之恩物!侬之生命第二,是侬美丽无双之爱妻!咦!咦!咦!欢迎!欢迎!
哈哈!礼拜六果然来了。如愿如愿!
开头这一段,即通过语气词连用、短语的重复、叠词的妙用,表达对刊物的期盼之情。柴志清的《礼拜六赞》(第135期)和金君珏的《钝根造孽》(第143期)虽有杂谈和小说的体裁之别,在赞颂《礼拜六》方面却是一样热情。达纾庵《礼拜六之花》(第101期)、缪贼菌《礼拜六之新读者》(第113期)和金君珏《礼拜六》(第126期)则以白话小说的形式,直接肯定其诱人魅力。或利用谐音,巧妙构思情节,如钝根的《礼拜六》(第1期)即叙述男主人公李伯鲁(礼拜六谐音)和同学凤珠的爱情故事,帮助他们结合的英语老师是煞透沓(“Saturday”的谐音),他们结婚的日期是礼拜六,李伯鲁住校任教,回家日期也是礼拜六。第3期大错的《礼拜六三点钟》则可视为钝根小说的续作,叙述其女儿“小礼拜六”与青梅竹马的陆伯侣(沪语礼拜六谐音)结婚,婚后陆伯侣也是礼拜六才能回家[1]。同期刊载东埜的《杀脱头》,杀脱头亦英语“Saturday”的谐音,将其融入小说,达到歌颂刊物的目的。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喜欢读《礼拜六》。或如剑秋的《大除夕之礼拜六》(第37期),写五个人——穷鬼、商人、学生、教中人、东洋人在除夕夜争论当天是除夕,还是礼拜日?最后皆欢呼是礼拜六,是《礼拜六》第37期出版的日子!而迟倬的《百廿老人一夕话》(第122期)虽为游戏之作,但嵌入《礼拜六》撰述诸君名号,却有诱人阅读的妙处,亦达到宣传《礼拜六》的目的。当然,小说中也不乏对刊物特征的概括。如大错的《礼拜六》即形象告诉读者,该刊物具有准时、平等、博爱、传播智识、解人郁闷的特点。
礼拜六每出必以信,与吾人七日一相握手,未尝失时。
礼拜六待吾人以平等,无贫富贵贱,一例使之愉快。
礼拜六立宏愿曰:“博爱。”专以陶镕人品性,增进人智识,活泼人心志,舒息慰解人之塊磊不平为天职。
作为文学期刊,《礼拜六》非常关注读者的需求和反应。其读者构成并非如传统观点认为的那样是小市民,而是“城市中的知识阶层和收入稳定的资产阶级”[2]16。针对这样的读者群,刊物编辑是不敢怠慢的。主编王钝根、周瘦鹃不仅亲自撰写小说——尤其是后100期,两人几乎轮流将作品发表在《礼拜六》头条,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办刊方针,而且采取多项措施,满足读者的需求。
首先,刊物以美女画像作为封面,辅以彩印名优、名妓以及社会关注的女性形象,增加刊物的柔媚风格与吸引力。以前100期为例,封面画像女性形象85个,占85%;男性形象15个,占15%,其中4幅与时局有关的封面为男性。这样的形象积淀与所刊载小说的爱情内蕴往往构成呼应,从外形、内在两个维度建构起《礼拜六》的独特形象。有时,刊物刊载照片与小说内容的呼应非常直接。如第12期,前面附有“德皇威廉第二”、“奥皇茀朗雪司第二”、“英皇乔治第五”、“俄皇尼古拉司第二”四张照片。这是该刊第一次增加彩页,满足读者对西方列强最高统治者的观赏需求;考虑到1914年距清帝退位不久,刊登这些皇帝的照片,显然亦照顾怀旧者的情绪。无论出自哪种考虑,最终还是为刊物销路服务,凸显出“礼拜六”侧重趣味性的特色。而此期的头条是天白的幻想小说《予为皇帝》,叙述麦来酒后做梦,参与对英作战,凭战功得为中将;后被推为皇帝,其妻子玛丽兰阻拦不成,与其诀别。当皇帝后,娶意大利公主爱丽霞为皇后,不久皇后被炸死;惊醒后,方知仍在酒店内。此梦与时局有关,欲当皇帝者众,能够安然为帝者极少。小说结尾则谴责现实:“默念英法唇齿,何事失欢,竟开战釁?殆吾法年来上下恬嬉,雄风不振,因以启外辱耶!”表面看来,是议论英法之战,实为反思中日关系。于此可见,该刊刊载照片与所载小说的密切关系。
其次,该刊注重满足读者渴望了解小说作者、编辑情况和刊载典故与广告内容的需求。如第30期刊出“玉台泪史著者/天白庐美意及其爱儿稺兰”的照片,使读者看到了这一期头条小说的作者照片。而第38期前面的“本社编辑部同人合影”照片,下面题有“小蝶陈蘧、慕琴丁悚、瘦鹃周国贤、常觉李家驷、复初席德明、振之张兆琳、剑秋孙炯、梅郎朱是龙、天虚我生陈碟仙、大错王鼎、钝根王晦”字样,则把编辑部同仁的真面目呈现在读者面前;他们大多还是常在《礼拜六》上发表小说的作者,这次集体亮相确能够满足众人的好奇心。对于封面刊载的“杨香搤虎”(第75期)、“代父从军”(第76期)、“赵女报仇”(第77期)、“邮壁题诗”(第78期)等典故,则在内文有“封面历史注解”,简略介绍典故内容,使读者对这些传奇女性的故事有具体认知。第63期的“《海上花影录》出版广告”,不仅注明“每集洋装一厚册长九寸阔六寸实洋一元二角”,广告内容更是紧扣读者焦点——一方面,点出李伯元流连花丛、开花榜的典故,既有叙史意识,亦为增加文学色彩。“十余年前,《繁华报》主,南亭亭长,屡开花榜,有四大金刚、五经魁、十八学士之称。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并列出名妓姓名,增强吸引力:“前辈如林黛玉、金小宝、蓝桥别墅、花奇玉、李苹香,近时如怡情别墅、妙月阁、桂第、桐花馆、错综、陈绿云等,汇集成册,名为《海上花影录》,分集出版。”另一方面,名妓着装多样,凸显上海时尚:“编撰各妓照片,有戏装、古装、时装、西装、旗装,无美不备,生气勃勃。”且强调印刷精良,说明上海传媒发达:“用五色铜板,珂罗版精印,清明鲜丽,神情活现,较原照更为美艳,使阅者手此一编,如与玉人相对,栩栩欲活,大有吾欲唤真真之概(慨)!”一则广告,具备多种功能,切实抓住了读者的兴奋点。
再次,注意与读者沟通,照顾读者利益。第100期停刊之际,先刊出“礼拜六编辑钝根夫妇小影/中华民国纪元前一年五月摄影、中华民国五年四月赠别读者诸君”,凸显出依依惜别之情;再如实陈述停刊原因:“惟近来时局不靖,各处运寄不灵,常有邮递不到之处,以致屡遭读者及分售处来函诘责。……再者,自迫于欧战影响,非但纸价昂贵,且致来源断绝。况本周刊销数既广,则所需纸料尤多,遭兹时势,实难以为继。”言辞恳切,易获读者谅解。第101期复刊时所载《周瘦鹃心血的宣言》,则以亲切的口吻告知读者,他们“一礼拜七日,天天浇灌,指望他到处开出最美丽的花来,给看官们时时把玩。每逢礼拜六,就能闻到花香,看到花光。月份牌上的礼拜六无穷,愿《礼拜六》的良田不荒芜,愿《礼拜六》的好花常开!”虽仍然强调刊物的娱乐功能,却给人以尽心尽责的好感。第80期刊登的《钝根正伪》:“七十八期拙著《心许》中有荆卿之姊哭尸云云。荆卿实聂政之误。昨得温州梅孤芳君来书质问,亟按原稿,不禁失笑。盖钝根脑中,素以荆卿、聂政同居共处,兹因单请一位,乃被荆卿争先跃出,冒认胞姊,情殊可恨。聂嫈有知,亦当痛斥钝根之钝。钝根无赖,惟有援北方语自解,所谓‘记拧了’也!”这一段文字既凸现读者看得很仔细,也表现出作者、读者良性互动。主编钝根的态度,凸显出当时的刊物生态——编辑用心、谦虚,读者热心、细心。第103期刊登记者的《编辑室》,既为101期错字多,向读者致歉,也写明刊物导向:“本刊小说,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有以此类小说见惠者,甚为欢迎。”并为天虚我生的《我为谁》未能连续刊载致歉。这篇小文,看似闲笔,实际上对于沟通编辑、读者之间的关系,扩大刊物的影响面均有益处。第119期的《编辑室启事》曰:“钝根因家人悉病,医药忙乱,不暇握管,故本期无钝根作品。”主编的小说偶尔缺席,就刊载启事说明,凸显出对读者的充分尊重。明白了《礼拜六》编辑者的态度,就容易理解为什么第129期有“双十节增刊”、第200期又增刊19部作品了。虽是即将停刊,也不草草了事,实为对读者利益的重视。
正是编辑们的热心、作者的负责和读者的热情,使其能够前后延续200期,在中国近代期刊史上留下独特的倩影,并促成鸳鸯蝴蝶派的形成。首先,鸳鸯蝴蝶派作家多来自《礼拜六》作家群。《礼拜六》推出的周瘦鹃、王钝根、王西神、李常觉、王大错、程瞻庐、姜杏痴、陈小蝶、叶圣陶、孙剑秋、天白、天虚我生(陈碟仙)、张舍我、朱鸳雏、朱瘦菊、江红蕉、李涵秋、沈禹钟、范君博、徐卓呆、许指严、张碧梧、张枕绿、程小青、叶小凤、严独鹤、郑逸梅、俞天愤等小说作家,大多被视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应该承认,若研究中国近代言情小说、侦探小说、武侠小说等小说流派,这些作家的作品是绕不过去的。其次,鸳鸯蝴蝶派的主要刊物,多受《礼拜六》的影响。这些刊物,或为《礼拜六》的姊妹刊物,如《游戏杂志》《香艳杂志》均属中华图书馆创办的刊物;或如《女子世界》,在《礼拜六》上长期登载广告“女子世界征文启”(第29—36期);或如《小说时报》《小说月报》《中华小说界》等,其作者队伍与《礼拜六》重合,刊物栏目设置、彩页设计等亦具有相似风格等。若考察这些刊物所载小说的分类、译介外国小说的方法,以及周瘦鹃自创鸳鸯蝴蝶派刊物《紫罗兰》、主编《半月》杂志,并同时在多家刊物发表创作或译作的史实,更能够看出民初刊物交叉影响的痕迹。因此,可以说《礼拜六》对于鸳鸯蝴蝶派的兴起与繁盛,是做出了独特贡献的。
《礼拜六》的文学史价值,还表现为借刊物平台积极传播文学信息。无论是刊登图书广告、外国作家照片与作品插图,还是刊载翻译小说和官方公告等,均凸显出传播文学信息、营造文学氛围的努力。
图书广告自古皆有,但是,借助期刊连续刊登图书广告的现象出现于近代,尤其是《礼拜六》,每期都有图书广告。综观广告内容,或为传统经典再版,或为文学新作出版,或推崇某人著作,或预告名著问世。如第6期刊登的“中华图书馆广告”,就有24种图书。其他如第68期刊载的广告,介绍图书40种;第69期的介绍图书60种,且多为词集、诗文集、诗话、经书等,可见其文学信息之密集。有时,为刊物增刊或专号刊发广告。第113、114期刊载《礼拜六特刊爱情号预告》凸显出主编的良苦用心——其一,专门建构“爱情号”,彰显其言情之特长。其二,诸多言情小说集中一期,有爱情“大观园”之汇聚效应,也有对比意识。其三,强调写实,尤其是《情天忏孽》,还要刊载证据,虽表现出不知小说当以虚构为主,却留心读者喜欢坐实的心理。其四,加载诸多西洋爱情画、照片,欲以直观图画刺激读者的阅读兴趣。而第38期前面的“本社编辑部同人合影”,展出编辑部11位成员的形象,并刊出“英吉利小说家哈葛德、法兰西小说家大仲马、法兰西大小说家毛柏霜(莫泊桑)、英吉利大小说家柯南达利(柯南道尔)”的照片,亦营造出浓郁的文学氛围。
《礼拜六》传播西方文学的功能,受制于当时译述成风的习俗,不太好界定。但是,从其主编周瘦鹃《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受教育部表彰、该刊每期都有翻译小说刊载和对西方侦探小说如《秘密之府》《恐怖窟》等的连载,即能够感受到《礼拜六》一箭双雕的编辑策略——外国小说新奇的结构与陌生的内蕴,是中国小说读者所不了解的;刊载之,既能吸引读者购买刊物,亦能彰显刊物的视野宏阔。从开始只署“某某译”,不署原著为谁、原作何名,到后来较清晰地署出,如从第57期开始,周瘦鹃便有意识署明小说出处。像第59期署为“本影戏The Open Gate,瘦鹃:《不闭之门》”;第60期则署名:“美国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著,瘦鹃译:《这一番花残月缺》原名‘The Pride of The Village’”。前者根据电影改编而成,表现出近代小说创作中跨文艺体裁的特点;周瘦鹃此后还有几篇改编电影的小说发表于此刊,显然是借小说传播西方文艺作品的范例。到第91期署名就更精准:“英国美德、哈立法司同著,衡山聂慎除、长沙瞿宣颖同译:《医人奇遇记》,原名‘Story from a Dodtor’s Diary’。载英国《Halifar and Meade》。”连原载刊物名字也一并写明,表现出更自觉的版权意识。纵览《礼拜六》前100期的翻译小说,虽然每期只有几篇,所占比重不是很大,但其覆盖面和选择的作家均有相当水准;尤其是其刊载翻译小说的署名方式的变迁,鲜明地反映出中国作家对待外来作品从不署出处到清晰署名的过程,凸显出中国近代翻译者版权意识的渐趋觉醒。
作为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礼拜六》不可能超越政治与时代因素而存在,因此,刊载官方指令成为其传播文学信息的又一特点。民国四年二月二十号,第38期刊载《教育部规劝著作家》曰:“凡一国之文章制作,其大雅深醇、卓尔可久者,国必强而理大;而昌其苶靡衰退、流荡忘返者,国必亦随而殆。……至封面之画,则大抵作为男女,挑招私昵,袒露诸态,尤为乖刺!”显然,当局对文章价值的认知,依然延续梁启超以来的价值判断,认为文章具有影响国运的巨大作用。这种判断,显然与《礼拜六》的主张相悖;其对刊物封面的指责,更使以年轻女性为主的《礼拜六》压力倍增。惟其如此,这期封面上画家临时往小脚女子手中塞一把大刀,尽管看起来非常别扭,却能够应付当局的要求。七月十号,第58期刊载《教育部咨内务部禁止荒唐小说文》,该文一方面对小说界现状进行评判:“近日坊间流行小说多种,或称新制,或号旧本,专为诡诞,竞尚轻薄。”一方面对讽刺小说进行界定:“此类小说每喜藉口于滑稽讽刺、针砭社会之名,殊不知滑稽讽刺针砭社会之书,旨趣必甚宏远,取材宜极矜慎,遣词宜极丽,则庶足使人独之瞿然警觉,迁善远祸而不自知。”《礼拜六》摘录公文,固然说明其认同、服从之态度,但是,其中也蕴含着摆出官方观点,让读者自我判断的意图。
由于自新文化运动开始即将《礼拜六》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作为旧文学的典型进行批判,以致于造成一种错觉——《礼拜六》就是纯粹的旧派文学,与白话文学是针锋相对的。其实,研究《礼拜六》会发现:除了个别小说中有白话、文言的辨析外,刊物本身并未表示反对白话文。相反,无论其对白话文的刊载、对新思潮的宣传,还是刊登白话诗歌、颂扬新女性的行为,皆表明该刊对新文化运动是有所呼应的。
从数据统计看,前100期共发表小说657篇。其中文言小说596篇,占91%;白话小说61篇,占9%。文言散文3篇,2篇欧洲童话翻译作品,皆文言文。可以看出:第一,文言作品占据压倒优势,故定位为传统文学的阵地有据。第二,白话小说虽然占少数,却并非《礼拜六》排挤之,应该是来稿中白话小说太少的缘故,较之后一百期,即可发现这一点。后100期共刊载小说864篇,白话小说723篇,占84%,文言小说占16%。说明《礼拜六》复刊以来,就语言选择而言,与新文学是一致的。若整体考察之,后100期《礼拜六》共刊载作品1689篇,白话小说723篇,白话杂谈151篇,白话诗8首,共882篇,占52%;文言小说141篇,文言杂谈611篇,古体诗词55首,共807篇,占48%。从数据看,白话、文言基本持平,白话略占上风。这样的刊物风貌,凸显出20世纪二十年代文坛的实际情况——其一,就小说创作而言,白话已经占压倒性优势。但是,作文、作诗时,传统体裁的制约与文人积习所致,仍是文言为主。其二,衡量二十年代文坛概况,白话、文言基本持平,既说明当时新文学尚未取得决定性胜利,也说明《礼拜六》等文学期刊在吸引读者方面是成功的。其三,从《礼拜六》发表小说的情况看,并未刻意强调白话、文言,而是择优发表。从9%到52%,《礼拜六》前后期白话文比例上升的过程,正好是新文化运动自倡导到逐步取得胜利的时期,因此,可以看出该刊对新文化运动是适应的,其白话作品比重的加大应该视为对新文化运动的呼应。
从内蕴观察,《礼拜六》刊载的白话小说或改良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或歌颂具有新时代特征的女性,或刊发白话诗等,亦表现出呼应新文学的特点。第3期瘦鹃的白话小说《行再相见》叙述英国人玛希儿茀利门庚子年间杀死桂芳父亲,后来与华桂芳相爱的故事。小说设计两个仇人相爱的老套路,只是将男方置换为英国驻华外交官;桂芳先听伯父讲述往事,后当面询问对方,确认是其误杀父亲。于是,煮咖啡时加入毒药,为父报仇。这是将中国传统复仇叙事的人物关系加以置换,添加时代背景而再生的传奇小说,却是具有近代转型痕迹的文本。第22期小青译的《夫妇之秘密》开头曰:“阅者诸君,妾乃一侍婢耳。今搦管作记,以身所经历之诡闻怪事,一一笔之于书,以供爱读诸君之消遣。诸君当永昼无聊之极,手披一卷,或已足以涤烦懑,驱睡魔,而不以妾言为妄,则妾虽恬恬不为辞费矣!”将“礼拜六”风格的套话安在翻译小说之前,凸显出改造外国文学为己所用的目的;而强调消遣、娱乐功能,真乃海派风格。而其对待女性生存状态的态度,则是矛盾的。在刊载的小说中,有讽刺自由结婚的作品,如第2期的《征妇》、第86期的《女学蠹》等,均讽刺近代女性争取婚姻自由的行为。但是,在纪实性很强的扉页照片中,却肯定新女性。如第18期刊印“松江华吟梅女士”照片和说明文字:“女士务本女塾高材生,好学具卓识,创天足会,兴女学,救父出狱,劝夫从戎。自任光复军筹饷员,又为孤贫儿院奔走募捐,卒以劳死,年二十有二。”这一段文字,内蕴丰厚:吟梅舍身为社会,为新女性;其行为覆盖近代女权运动多方面——学习、放足、办学、尽孝、励夫、募捐等。第130期登“民国十年一月一号修德妇女通俗学校一周剑南摄影”,下面说明文字为:“此校为南昌女文豪金餐冰先生创办,热心毅力,赣人称颂。惟先生家亦清贫,支拄(撑)甚苦,愿提倡教育者有以助之。”刊载这些照片,足见该刊对其表彰之意。来稿体现的是作者的态度,纪实凸显的才是编辑们的立场,故其对新女性的褒扬是鲜明的。
而第103、105、106、108期刊发的8首白话诗,则具有更加特别的意义。第103期瘦鹃的《我的心已化了石块》围绕失恋者情感的变化展开抒情——失去爱情,便丧失了灵魂,故称为行尸走肉;即便是住在豪华的王宫里,也没有了正常的情绪起伏——哀,莫大于心死!真正的爱情是不能够重复的。因此,我再不会动情,他人的哀乐与我无关;我将为我的爱情营造一个坟墓,将其埋葬在无人知晓的荒谷!无论诗歌的内蕴,还是押韵、诗形等,均不弱于同期新诗。第105期朱秋镜的《我的玄想》哲理味儿浓郁,作者将现实生活中捕获的感悟融汇到富有时代色彩的意象中,含蓄地表达出对自我与现实的不满,透出诗人对人生的思辨。第106期张枕绿的《无母之儿》则有一首对话体白话短诗和两首白话译诗,虽然水平不是很高,但其形式探索和以白话译诗的尝试仍值得肯定。第108期兰簃的《我倘是……》为清新流畅的爱情诗,意象的纯美恰切、情感的丰富缠绵引人关注。虽然难以证明《礼拜六》主编是有意发表新诗,但此行为已经表明其立场并非与新文学相对立。
《礼拜六》的刊行,多维度扩大了海派文学的影响。在促成海派凝聚的过程中,无论明确是否受酬、外语命名,还是时代意识的强化,抑或是猎奇觅趣的风格等,均成为海派特征。
以鸳鸯蝴蝶派为主的第一代海派追求商业化,卖文为生,是学界久存的观点。但是,研究《礼拜六》可以发现:笼统言之,实为偏见!这派作家有追求利益的倾向,周瘦鹃、包天笑等人还靠卖文过上不错的日子。他们的收入是其主编多家刊物,写稿收入加刊物广告增多后所获编辑费为主。综观前100期《礼拜六》,并无明确标明稿酬的启事或通知。构成反面证据的是从第16期开始有作品明确标出“不受酬”,如休宁华魂的《风流孽报》、野民的《美人面》等均标明“不受酬”。此后,这样的标注不少,表明作者不是为报酬而作,乃为了“醒世”、“警世”、“讽刺”而作,甚至就是为了“滑稽”、逗人一笑而写。倒是第29-36期连续刊登的《女子世界征文启》明确标出了稿酬:“有为蒐集录寄本社者,当照《女子世界征文条例》第三条,奉酬每千字分十元、八元、六元、四元、二元五等;但无照片者,仍照第一、二条计算,每千字分五元、四元、三元、二元、一元五等。”直到复刊后的第101期,在《欢迎投稿》中,才明确稿酬:“一经揭载,即以酬劳金奉上:甲每千字五元、乙四元、丙三元、丁二元、戊一元。不受酬者,请于篇末先自注明‘不受酬’三字。”此时已经是1921年,且仍有大量“不受酬”作品发表在此后的《礼拜六》上。据此,笔者认为《礼拜六》的稿酬状况是真实反映海派的特色的,即追求利益,但不唯利是图,还是更看重文学的“醒世”、“讽世”、“滑稽”等功能的。惟其如此,才能够吸引那么多读者,存在那么长时间。
海派成长于上海这个开放的都市,因此,其创作便沾染上洋味儿。这种外来色彩,不仅表现在众多小说直接译述外国作品,也表现于叙事空间的西方化,还有价值立场的西化等。典型文本如第28期知先的《爱河水》叙述梅丽与丈夫查理闹矛盾。梅丽表兄给一瓶“善治夫妇间反目病”的药水,并告诉梅丽,待查理回家时口含药水勿下咽、勿吐出,丈夫醒后再吐掉。一星期后再见,果然不再争吵。问其故,“吾今告尔,尔夫妇之所以不和者,由于不能忍耐耳。今尔既饮此一口水,欲争不得,彼以唇枪来,尔不能以舌剑往矣。彼见尔柔顺如绵羊,自然心平气和,将自悔所为之不是矣!”叙述西方人的家庭矛盾及处理方法,一方面构思奇特,贴近读者生活;一方面呼应读者向往西方文化之心理。而第25期瘦鹃的《WAITING》,直接以英语单词做题目,蕴含着作者对读者的预设,即懂英语的学生或职员等。文言写作与英语标题结合,构成典型的海派奇观。更有以英语字母作为笔名者,如TT(140期)、X(173期)、C女士(183期)、CT(187期)、II(189期)、SK(《奖券秘史》作者,连载多期),也有更像西方姓名书写的H.0.Shao(191期)等。从作品名字用英语,到笔名用英语缩写,再到纯西方式的命名出现,既是西方文化浸染日深的表现,也是上海文化融汇中西的写实,亦为近代小说转型期特征的具体体现。
《礼拜六》的言情小说固然多风花雪月,但是,香风润雨遮不住硝烟弥漫。实际上,该刊具有很鲜明的时代意识。如民国四年(1915),针对袁世凯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国家危机加深的现实,《礼拜六》做出了积极反应。第42期封面为“矮子欺长子”画像,暗喻日本欺负中国;第47期封面为“长子把矮子一脚踢到四十八期封面上去了”画像,既幽默滑稽,亦凸显出希望中国胜利的愿望。所刊登慧侬女士来稿《同胞速醒》,则发出启蒙、救国的呼声:“呜呼!同胞,汝愿为印度人耶?汝愿为朝鲜人耶?岂以堂堂大国之民,而甘心为小丑之奴隶耶!呜呼!同胞。今日何日?奈何犹征逐于酒食、流连于声色耶?呜呼!同胞。汝之心苟未死者,汝之血苟未凉者,其速醒、速醒!储金救国,抵货惩仇,竭汝能力,保我疆土。勉哉!同胞。好自为之!”此文与封面相呼应,反映出当时读者的心理、国人的爱国情绪。第52期,则连续刊载亡国之波兰、失败之拿破仑、明代有气节者和5幅捐金爱国的妓女照片,蕴含多重意蕴,凸显出《礼拜六》并非仅仅关注风花雪月,对现实问题亦相当敏感。该期刊载扬汉居士的《矮国奇谈》、钝根的《国耻录》,编辑收集日本的国情和近期有关国家屈辱事情的报道汇集于此,目的非常鲜明。而后100期里,有22期刊载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图片和文字简介;连续6期介绍“中国有希望之人才”,刊登钮永键(130期)、顾维钧(131期)、蔡元培(133期)、王宠惠(134期)、汪精卫(137期)、梁启超(139期)等人的照片和简介;并介绍“双十节名称之发明者”吴稚晖(130期)、“中国今日主要人物”吴佩孚(138期)等名流,显然也是刊物关注时局、凸显时代意识的体现。
海派追求趣味性,其文学活动凸显猎奇觅趣的特点,《礼拜六》作为其代表刊物催生了这一特征。以前100期刊登的照片为观察对象,可以发现独具特点:其一,所选择与小说有关的对象有作家、小说插图等。其中作家34位,小说插图25幅——主要是侦探小说《恐怖窟》的插图。此为增添刊物内涵而设,绍介国外同行的情况,选择一些翻译小说的经典插图以助读者理解小说。其二,与文学同属于艺术类的画家、名画和风景类照片不少。有画家20人,名画16幅,风景照片19幅。此为满足具有高雅审美趣味的读者的,故介绍画家、刊印名画,或印制精美风景照片以饱读者眼福。其三,具有传奇色彩的明星、名妓、探险家,或权威极重的皇室成员、教皇等人的照片。其存在为增加刊物的趣味性,吸引读者购买。其中明星19人,包括女优、舞蹈家等;名妓12人,尤其是那些捐出卖身钱以救国的名妓,更是人们渴望看到的对象;探险家5人,其探险事迹虽然没有介绍,仅仅注明其探险的对象就足以吸引中国读者了;皇室成员、教皇共22人——刊印皇室成员照片,尤其是皇帝照片,对于刚刚失去皇帝不久,准备复辟的政客与依然怀旧的读者颇有吸引力,教皇则是中国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物,能够吸引眼球。其四,关注世界大战。从民国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第60期,至民国五年二月五日第88期,除了偶尔间断,共刊载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照片48张,足见编辑的用意:一方面可以满足读者希望了解战争进程、战争场面的需求,表现出鲜明的读者意识;一方面凸显出刊物的开放性视野。其五,表现人间百态的奇人奇事。如外国政要、女活佛、音乐家、齐泊林飞艇发明者、非洲苏鲁种人家族摄影、亡国波兰、明有气节者、女校体操、鬼头岭之猛虎、柏林影戏团、116岁的国外老人照片、周瘦鹃女装照、编辑部合影、钝根夫妇合影各1张;女游泳家2张;巴拿马赛会中国部照片3张。其中有各种传奇人物26人,尤其是周瘦鹃的女装照,意味颇多——以柔媚为美的风尚所致、为吸引读者关注而拍摄、增加刊物的趣味性等。钝根夫妇合影则向读者介绍了另外一位主编的真面目,并透出家庭社会的一角,满足读者的窥视欲。
若考察其刊载的文本,也凸现重视趣味性的特点。其实,在海派形成之前,近代文学就有侧重趣味性的一脉。“在晚清,以《游戏报》为首的小报中,虽然都打着‘游戏’、‘滑稽’的名义,但是实际上都是以游戏文字隐寓劝惩。”[3]而《礼拜六》中的不少文本,则舍弃相对沉重的隐寓劝惩,只保留趣味性了。如第115期至呆的《接吻谱》将人间情人之吻分为五等——窃吻第一、甜心吻第二、新婚吻第三、别吻第四、婚后吻第五。这种文字没有深奥的内容,就是引发读者阅读兴趣的。主编钝根的《怪问答》,采用这期提问,答案在下期的方法,吸引读者的持续关注,有助于增加刊物的阅读魅力和销售量处。此后很多作者续作《怪问答》或《滑稽问答》。如第127期高楚璧的《滑稽问答》以歇后语的方式引出上海怪现象;第125期舒舍予的《花旦内阁》则纯粹以优伶比拟政界,凸显出解构神圣、蔑视正统的特征。第164期在刊载小说中间插入一张梅兰芳照片,并题词:“生不愿为南面王,但愿一识梅兰芳。”该刊过于看重利益,故在刊载小说中间插广告;而小说的受欢迎程度,似乎已不及梅兰芳的戏剧了。惟其如此,才更凸显其重视趣味性的特征。这是最招新文化阵营批判的特点,沈雁冰曾认为其“思想上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文学观念”[4]。可是,朱自清认为:“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饭后消遣,导师中国小说的正宗。”[5]两位新文学倡导者的观念截然对立。应该承认,这是论者所取视角不同导致结论相异。若从小说本质理解,研究者大多更认同朱自清的观点,亦将此视为《礼拜六》的独特个性:“而且从《礼拜六》的创刊词强调闲暇时读小说的轻松快乐,即可知这也是呼应自西方工业革命后,有钱有闲的城市市民阶层逐渐兴起,文化人开始关注市民阶层文化消费活动的趋势。”[2]99笔者认同这种更为客观的观点,因为凸显趣味的文学也是能够满足人类精神需求的。
综观《礼拜六》,若抛开特定的政治视角、科学研究之,则应该承认其所建构文学场域的独特魅力;该刊对于中国市民文学的成熟、鸳鸯蝴蝶派的形成等均贡献颇大。其所传播的文学信息量之大,编辑与读者互动所营造的文学氛围之浓;其对新文学的主动适应与对白话小说传播的客观效应,以及对海派特征的塑造等,无疑是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不能回避的史实。惟其如此,才能对《礼拜六》的文学史价值较为有全面、客观的认知。
[1]刘铁群.现代都市未成型时期的市民文学——《礼拜六》杂志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15.
[2]赵孝萱.“鸳鸯蝴蝶派”新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
[3]李默.滑稽小说与都市消遣文学思潮[G]//袁进.中国近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872-1914).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73.
[4]沈雁冰.自然主义与现代小说[J].小说月报,1922,13(7).
[5]朱自清.论严肃[J].中国作家,194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