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词话》看王国维对清代词人的评价

2015-03-29 03:06魏红梅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4期

魏红梅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清词在词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正如清末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所说的:“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1]对于清词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有些人认为清词有独到之处,即使是宋人也未必能有所企及,像文廷式、朱孝臧等人。王国维则认为:“唐之诗,宋之词,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2]

对此,他在《人间词话》中曾说:“盖一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虽豪杰之士,亦难于中自出新意,故往往遁而作他体,以发表其思想感情。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3]403换句话说,不是清朝词人的能力不够,而是时代没有给他们一个超越前贤的机遇,也就是说,生不逢时才是他们没能超越前人的主要原因。纵观整本《人间词话》,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人间词话》所评论的词人中,一共有57人(不包括词派),而其中清就占了12人(北宋18人、南宋12人、五代南唐8人、明朝4人、元朝2人、唐朝1人),包括纳兰性德、王士禛、朱彝尊、周济、张惠言、况周颐、王鹏运、谭献等等。但是,值得他欣赏的词人却寥寥无几,下文就着重探讨王国维对其中代表人物的评价。

一、对国初第一词人纳兰性德的评价

虽然王国维对清词的评价普遍不高,但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后世所称“京华三绝”之一的著名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王国维对清朝词人的评价中,无论是关于纳兰本身的评价,还是对于其词作的评价,应该都是最高的一个。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纳兰这样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3]399在这里,可以看出王国维对纳兰的推崇。在王国维看来,所谓的“自然”,就是感情上要率真,待人接物要真情而不做作,要倾注自己满腔的热情。纳兰性德的词,无论是他的爱情词,亦或是与朋友之间的交往酬答词,他都倾注了自己的真情。就像他所写的致好友顾贞观那首《金缕曲·赠梁汾》,其中有一句“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后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将纳兰对梁汾的深情和盘道出。

此外,王国维指出:“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4]57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王国维对纳兰的评价是“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而对于与纳兰处于同一时代的朱彝尊和陈维崧,王国维的评价是他们根本就不能与其相提并论;而后世的项鸿祚、蒋春霖也难以与纳兰鼎足而立。

同时,对于纳兰的词作,王国维也是很推崇的。他在《人间词话》第四十五则中曾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3]219这段话对纳兰的评价是颇高的。在王国维看来,那些历史上有名的词人与词作,与纳兰的一比较,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差近之”。除此之外,这些诗句也都表现了诗人豪放雄壮的气魄。对于词,向来有“豪放”与“婉约”之分,评论者大多把纳兰的词划入“婉约”一派,而王国维却注意到了纳兰雄浑壮阔的一面。

而对于纳兰,王国维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评价呢?他为什么偏偏欣赏纳兰词呢?这就要联系到王国维的一些文学观了。

王国维评论文学,“境界”二字是首要的。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3]181而对于“境界”,他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3]194很显然,王国维所要强调的境界,不单单是从写景中来看,作者个人的内心世界也是一个重点,一个人真情实感的抒发与表达,也是一种境界。同时也强调词的创作要注重真性情,抒发真情实感,要有一颗真诚的心。正因为如此,王国维把纳兰性德推上了“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样一个极高的位置。

除此之外,王国维对纳兰的喜欢,也与王国维自身所处的时代环境和其性格特征有关。王国维非常地欣赏悲情之作,叔本华以及尼采的哲学观点对他的影响很大。在所有的词人中,王国维最喜欢的就是南唐后主李煜。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3]357“主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3]362这是因为:第一,李后主的词确实写得好,让王国维忍不住去喜爱。第二,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他们两个一个是亡国之臣,一个是亡国之君,相隔千年却能找到一个互相理解内心苦楚的知音,李后主说出了王国维内心的想法。而纳兰性德的词婉丽凄凉,充满着哀愁伤感的情绪,他的词直抒胸臆,感情真挚,格调雅韵,清新自然,风格十分的接近李煜,有着清朝“小李后主”之称。这也不能不说是王国维喜欢纳兰词的另一个原因。

二、对况周颐的评价

对于况周颐的评价,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附录一中这样说:“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疆村词虽富丽精工,尤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4]46在这里,王国维说况周颐所作的蕙风词小令可以与北宋的晏几道比肩,在王国维的心目中是属于“生香真色”的“唐五代北宋之词”。但是另一个方面,王国维又说他所作的长调“沉痛过之”类似于无病呻吟,因此在这点上,与周邦彦词相比,他要逊色一些,但是在史达祖之上,然而王国维又把这个“沉痛过之”的风格与朱祖谋的词相比较,却又能说出周颐词多了一份“真挚”,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附录二和附录四中,明确指出:“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及《苏武慢》(寒夜闻角)二阙,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4]46“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着。”[4]47王国维说《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和《苏武慢》(寒夜闻角)二阙词,与周邦彦的词作的境界十分相似,而王国维又十分地看好美成词。周邦彦是北宋末年著名的词人,他的词作坚持“本色当行”,而这一点与王国维评价词的标准是一致的。说况周颐的这两阙词境界颇似清真词,这就说明王国维很看好这两阙词,这是他其他的词作所不能超越的。而蕙风词《听歌》中的诸作,王国维也认为只有《满路花》为最好,而到《题香南雅集图》这些词时,没有一首是值得称道的。由此可见,王国维对于况周颐的词既有肯定又有否定。

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对于况周颐的人品以及其词作都有做过肯定的评价,但是对于他的词论,王国维确是三缄其口,一点都不曾涉及。这可能与两者对于词作的不同的审美观有关。就拿两者对于南宋词的评价来说,况周颐非常倾心于南宋词,对梦窗词也有很高的评价。他曾在《历代两浙词人小传》的序言中说:“词之极盛于南宋也,方当半壁河山,将杭作汴,一时骚人韵士,刻羽吟商,宁止流连光景云尔?其荦荦可传者,大率有忠愤抑塞,万不得已之至情,寄托于其间,而非‘晓风残月’、‘桂子飘香’可同日语矣。”[5]对于吴文英,他认为:“梦翁怀抱清敻,于词境为最宜。设令躬际承平,其出象笔鸾笺,以鸣和声之盛,虽平揖苏、辛,指麾姜、史何难矣!乃丁世剧变,戢影沧洲,黍离麦秀之伤,以视南渡群公,殆又甚焉。”[6]而王国维则不喜梦窗词,他在《人间词话》第十四则中说到:“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3]129除此之外,王国维对于词的评论,首先标出“境界”二字,而况周颐也非常讲究“词境”,只不过,他侧重于从“词心”也就是词人的内心世界这一角度去理解,与王国维提出的“境界”说中注重客观性这一点来说,颇有差别。总的来说,二者评词的角度不同,王国维从超现实功利的角度出发,提出“境界”说;而况周颐则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出发,对“词心”“词境”方面进行探讨。这可能就是王国维对于况周颐的词论三缄其口的原因了吧。

三、对朱祖谋的评价

朱祖谋是晚清四大家之一,著有《疆村词》。对于朱祖谋的评价,王国维既有肯定又有否定。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七十则中说“《疆村词》之隐秀”、“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3]269等等说辞。王国维本身推崇词要有“深美闳约”“要眇宜修”的特点,正巧朱祖谋词的“隐秀”与他想要的特点不谋而合。与此同时,王国维也认为,朱祖谋的词不单单具有王安石、欧阳修的“高华”,而且兼备了姜夔的“疏越”,因此,朱祖谋词在“情味”上是要超过梦窗的,这个可以看做是王国维对朱祖谋的一种肯定。不仅如此,王国维还单独评价过朱祖谋的词,他在《人间词话》附录三中这样说:“疆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阙,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4]47王国维以“笔力峭拔”这四个字来评论朱祖谋的这首词,认为这两阙是朱祖谋词作的压卷之作,他的其他词作再也没有超过这两阙的了。

但在另一方面,王国维称朱祖谋的词是“学人之词”的“极则”,表面上看,这是对朱祖谋的一种推崇,其实不然。王国维十分地抵触学人之词,因为他们把梦窗词奉为楷模,词作的风格都慕仿吴文英。然而王国维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梦窗词,他认为梦窗词虽然具有格韵,但是却好像在雾里看花一样,始终隔着一层,看不清楚。因此,他把晚清的学人追慕梦窗词看作是一种“弃周鼎而宝康瓠”的行为。朱祖谋作为“学人之词”的“极则”,这在王国维的眼中便不得不大打折扣了,说他的词是“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的。而他所推崇的“自然神妙”正是“境界说”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由此可见,学人词与王国维所提的“境界说”是互相矛盾的,而朱祖谋作为这一词坛的领袖,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他批判的对象了。

四、王国维评词的局限

(一)过于推崇北宋词而贬低清词

王国维过于推崇北宋词,通观整本《人间词话》,他曾多次明确提出北宋词为最优。如“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3]139“唐五代北宋词,所谓‘生香真色’。”[3]266“余谓北宋之词有名句,南宋以后便无句。”[3]307“词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3]367等等,无一不看出他对于北宋词的推崇。在王国维的眼中,北宋词“生香真色”,也就是说,北宋的词作给人是一种生机勃勃,真切活泼却又不失审美情调。由此可见,在王国维的想法中“生香真色”也就成为了一种感性的境界,也就是王国维论词所倡导的“境界说”。他也曾在《人间词话》第三十一则中明确提出:“五代、北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3]181而他所谓的北宋之词“有句”也是“境界说”的一种体现。

然而,北宋词令中有境界,清词中难道就没有他所谓的“境界”了吗?当然不是,如陈维崧的《点绛唇·夜宿临洛驿》、朱彝尊的《一叶落》以及顾贞观的《金缕曲》(二首)等,无论从意境方面来说还是从情景交融上讲,都可以称作是好词。但是王国维不看好清词,他在《人间词话》手稿中提到过“朱、陈、王、顾”诸家(指朱彝尊、陈维崧、王士禛、顾贞观),但是给他们的评价却是“便有文胜则质史之弊”。

(二)个人主观偏好过重

王国维对于词的评价,涉及了个人的主观偏好。他在《人间词话》第二十四则中指出“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3]158北宋以前的词,小令为盛;而北宋以后的词,长调擅胜。而在这一则中,王国维鲜明地表达了“余填词不喜作长调”这一观点,这也体现了他个人的偏好在内。王国维此则虽然仅仅就长调立论,但也隐含着另一层意味:南宋和晚清词恰恰是多写长调、和韵之作的,然而王国维“不喜”作长调、用人韵,其言外之指向也是可以猜度得到的。此外,他十分地推崇北宋小令:“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3]177这两句也是为其偏尚北宋以前词、鄙薄北宋以后词张本。北宋以前词以小令为主,而北宋以后词以长调居多。但是,文体异同及彼此比较仅仅是王国维相当自觉的意识,难易之说自然也只能说是一家之言。

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九十九则中的评论,更是明显地带有了个人的主观偏好:“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3]344从这一则中可以看出,对于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王国维有着与世人完全不同的判断。他认为唐五代北宋之词虽然有言情过甚流为“倡优”者,但毕竟是将抒发词人主体的感情置于首位,而俗子则多攀乎政治主题,其实是失去了文学的方向。所以,两者相比,“俗子”之失要远在“倡优”之下了。在这里,王国维终究是要为纯文学而鼓吹的。此外,王国维对于唐五代北宋词的青睐贯穿在整部词话当中,而且这种青睐除了有学理的分析之外,还带上了一定的个人情感色彩。平心而论,“倡优”与“俗子”的比方并没有见到它的妙处,而王国维借此而喻,大意不过是强调文学之“真”与“纯”的重要。因为倡优之俗乃坦诚无隐,而俗子之俗则不免虚骄和伪饰了,两者虽然都属于“失”,但也有失之多与失之少、失之本与失之末的区别。

总而言之,王国维对于清词总体的评价不高。在他的眼中,三百来年的清词,始终都没有逃出对于宋词的模仿这一窠臼,多数的词人,不是模拟南宋词,就是模拟北宋词。无论怎样跳来跳去,都跳不出古人所设的圈套,没有属于这一时期所独有的风彩。

[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3.

[2]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1.

[3]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姚柯夫.《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

[5]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2.

[6]况周颐.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446-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