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盟誓背景下北宋对辽策略的隐忧

2015-03-29 00:57安国楼王国宇
关键词:契丹

安国楼,王国宇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450052)

北宋时期,北部与契丹辽朝政权并存。其中的前40余年,即宋建国至真宗景德元年(960~1004年),双方先和后战,对峙时期居多。自景德元年双方签订“澶渊之盟”以后,直至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宋金相约图辽的“海上之盟”,这百余年间,长期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和平友好关系。然而,在盟誓议和的大背景之下,宋辽双方的关系又十分敏感和微妙。宋朝一方对“辽事”问题始终存在着挥之不去的隐忍之忧,一直处于胆怯的心理状态和卑屈压抑地位,由此决定了宋朝对辽不得不长期采取所谓的“柔驭”之术。宣和年间太傅王黼奏言提到“累圣绍休,专以柔驭”,在整个和盟时期,宋朝“威灵可谓屈矣”[1]蕃夷二,36。这是直到北宋末年联金图辽之际,宋朝臣僚才发出这样积久压抑之后的感慨,表现出自景德盟誓以来少有的伸张舒展之气。长期以来,学界对于澶渊之盟的评价褒贬不一。诚然,澶渊盟誓是宋辽两朝由对峙、战争走向和平、友好关系的转折点,由此奠定了后来宋辽外交关系的基础。然而,这一盟约本身以宋朝“屈己”为条件的不平等性,显然是不争的事实。不止如此,这一盟约所产生的影响和导向作用,又步步加剧了这种不平等偏失关系的发展,由此形成北宋对辽胆怯、懦弱的惯性心态,以及忍让姑息、消极妥协的策略机制。这就是北宋对辽的“柔驭”之政。宋人的所谓“柔驭”,显然带有粉饰自我、蔑视对方的一面。北宋对辽的一贯心态和策略,其实已谈不上怀柔、驾驭对方的问题。其“柔驭”之政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宋廷对“辽事”问题始终存在着隐忧。北宋末年,为解决“辽事”之忧而联金,却也因此而亡。

一、盟誓之初的对辽关系形势

宋辽盟誓之初,有两大因素对双方关系问题处理起着十分重要的制约和影响作用。

其一,誓约所限定的关系格局。

澶渊之盟是双方关系的誓约,主要包括:宋朝年纳“岁币”银绢三十万匹两于辽,“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至于陇亩稼穑,南北无纵惊骚。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誓书之外,各无所求”[2]1229。除宋朝供辽岁币外,誓约对双方人户越界、城壕沟渠修葺等进行了明确限制。

这一誓约成为宋辽关系的重要转折点,是真宗及其以后历朝处理对辽关系的基础,在中国古代外交史上也不失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同于宋夏关系及后来的宋金关系,自和盟以后的一百多年间,宋辽双方没有发生大的冲突,也没有出现反复无常的和战交替局面,一直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友善关系。宋方遵守协议,年纳岁币,双方贸易不绝,使节往来频繁,所谓“信币交持,使轺相聘,憧憧道路”[1]蕃夷二,18。宋辽双方统治上层,也都十分看重并维护这一双边形势格局,正如议和之初契丹国主弟隆庆所说:“今与中朝结好,事同一家。”[2]1371

因盟誓立限,至少在初始阶段,或之后时期在公开层面上,双方都以十分谨慎的态度来对待相互关系问题,并注重问题处理的对等性和友善性,显示出信誓盟好的诚意。如和议签订当年,真宗即下令将河北沿边带有贱视对方字样的地名加以更改,如改威虏为广信,静戎为安肃,破虏为信安,平戎为保定等[2]1301。次年,“诏谕缘边知州军等,令各遵守契丹誓书约束,不得辄与境外往还,规求财利”[1]蕃夷一,33。为互市事宜下诏雄州:“谕北界官司,自今宜先移牒,俟奏报。”[2]1313强调事先双方要互为移牒通报,以便恰当处理有关问题。对于辽方牒报的处理方式,真宗也曾明示:“应北界移牒事,理无疑者即报之,关机要者疾置以闻,待报而答,亦勿令知之。”[2]1325其他针对人口越界、边区防御、贸易方式等问题,也都有不少约束,甚至包括聘使往来的礼仪细节。如宋方十分重视对辽使的接待,景德二年(1005年)诏:“河北、河东沿边州军,凡契丹遣人至者,优加犒设茶绢之外,仍给袍带。”因辽方对出使的宋朝将吏“馆待甚厚”,宋方也以“加礼”作为回报[1]蕃夷,34。所有这些,即是宋方信守誓约、和谐友善、平等相待的具体体现。

然而,应该承认,澶渊誓约所订立的条款是不平等的。对宋而言,每年要无偿支付辽朝岁币,其他关于边区设防等限制,显然也不利于宋朝的军事防御,而有利于辽朝骑兵优势的发挥。可见,澶渊之盟是宋方的“屈己议和”[2]1320,这种和盟关系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不平等的基础上,这对后来宋辽关系的偏失发展产生了不可小视的影响和导向作用。仁宗庆历年间与辽朝再签的“关南誓书”,又追加了岁币纳贡的条件,可谓“屈己”政治的条约延伸。

同时,在和盟背景之下,还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宋辽关系的极度敏感性和微妙性。虽有誓约立限,但双方围绕交聘礼仪、城池修葺、人口越界、地界划分等问题,却时有磨擦和纷争,对大事包括细微小事的处理,都表现出极其谨慎和敏感。在诸如边区骚扰、边情刺探、贸易防范、塘泊开辟等具体问题的处理上,又往往表现出极其微妙的玄机。即既有重视和遵守誓约的一面,表现出对等、宽容、礼让、低调的策略,又有争夺强势和超越誓约之限的一面,表现出试探性、警示性、隐秘性等饶有趣味的微妙之策。可见,在盟誓背景之下,宋辽双方并未放弃为了各自政治或军事利益的争夺,各有挥之难去又心照不宣的隐忍之忧。

其二,盟誓背后的隐忍之忧。

澶渊之盟是宋辽双方在停战状态下签订的,但是很显然,这一盟约的签订并非双方军事行动的初衷,尤其对宋而言,是在无力扭转战局形势下的无奈之举。因此,宋辽双方自产生边交关系以来所形成的敌视心理、防范心态以及试图征服对方的宿志,并没有因此而消淡。在其后长时期双方和盟关系的背后,其实都始终萦绕着这种深层忧虑的问题,尽管其表现程度或形式有所差别,这无疑增加了宋辽关系的复杂性和敏感度。

自石晋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辽朝长期逞强于北方,后周试图收复失地却功败垂成。受这些特殊历史原因的影响,自宋建立之初,宋辽双方都将对方视为抗衡力量,看作威胁最大的势力。景德之前,宋臣认为,“兹契丹又非夏州之比也”[3]9331,把辽朝看作比西夏更强的对手。宋初“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统一策略,即是要避免在统一南方之前与辽朝发生正面冲突。景德盟誓之后,虽战事告休,但这样的认识始终未变。如范仲淹指出:“国家御戎之计,在北为大。”[4]王安石认为:“累世以来,夷狄人众地大未有如今契丹。”[2]5726尹洙奏言:“西有不臣之夏,北有强大之邻,非特闾巷盗贼之势也。”[2]3296这些具有普遍性的认识,集中反映了北宋朝廷及统治上层以“辽事”为重、为大、为忧的治边理念和防范心态。那么对辽而言,也未尝不是以防宋为要务。《辽史》中称:“宋以文胜,然辽之边防犹重于南面,直以其地大民众故耳。”[5]828“宋久失地利,而旧《志》言兵,唯以敌宋为务。”[5]433辽朝对宋的这种高度警惕性和防范心理,也没有因景德盟誓而改变。辽兴宗重熙年间(宋仁宗时期),萧韩家奴上言中明确提到:“国家大敌,唯在南方。今虽连和,难保他日。”所以对宋,应本着“边情不可深信,亦不可顿绝”的柔性方针[5]1447。由此可见,澶渊之盟只是双方由公开对峙走向和解的转折点,盟誓背后却有着积久未消的隐忍之忧,敌意和防范心态伴随着双方关系的始终。这种特殊的和盟背景,使双方关系变得十分微妙而复杂。

以上盟誓之后的两大因素,对宋辽关系起着十分重要的制约和影响作用。对宋而言,一方面,采取平等相待、宽怀忍让等策略,以求维持盟誓和局;另一方面,对方威慑的存在、失地未归等,由此形成的防范心态,以及图谋振作之志,却始终难以忘怀。因此,在盟誓议和背景下,宋廷又尽其提防和权益争夺之能事。如在对辽边区几乎不间断地修壕开塘,在贸易、地界问题上尽力争取以维护既有利益,在辽使接待、交涉礼仪中尽可能据理论辩,以求在气势上占据上风。然而事实上,在双方关系比拼中,一直存在着明显的失衡之势。宋初与辽交战屡败的事实,以及之后在诸多问题上辽方所表现出的强势,使得宋朝君臣上下普遍而清醒地认识到,仅凭宋朝一方力量难以与辽抗衡,要进而实现收复失地并征服对方的梦想更显得十分遥远。这样,在傲视辽朝的表象之下,北宋朝廷就形成一种畏惧对方的惯性心理,并长期处于自视劣势、难以伸张的卑屈压抑地位。这样的心态和处境,一直影响、制约着北宋对辽策略的实施,以及相互关系问题的处理。

二、盟誓背景下对辽策略的恐惧心理

在宋初的对辽关系中,宋廷从心态上、策略上曾表现出大无畏的气势。后来由于连战失利,事实上已形成对辽的胆怯、恐惧心理,以及统治上层以为辽朝不可战胜的阴影。那么,景德和盟以后,宋廷的这种恐辽心态并未消淡,而且在以后的诸多关系问题处理中又愈加凸显出来,呈现出步步加深的趋势,一直到宋末与金联盟。这样的心态,贯穿于盟誓关系的始终,直接影响、制约着北宋对辽政策的实施,包括礼仪往来、谈判交涉、边区防御、贸易方式、地界划分等各方面关系问题的处理。

如遣使交聘,礼仪往来,是一种正常的外交手段。澶渊之盟以后,宋辽间使节往来成为一项重要的外交事务,双方也为此制定了相关约束。如景德三年(1006 年),宋朝规定:“入契丹使从人不过百人。上以使臣奉命外境,虑其事体不一,每遣使即诏有司谕以近例,俾其遵守,无辄改易。其书题有文词者,皆枢密院送学士院看详,必中礼乃用之。”[2]1433这里对赴辽使从人数的限制,以及相关事项的重视和要求,既是和好关系的需要,更是外交事务的需要。宋真宗曾对辅臣说:“使契丹者要在谨重寡言,委之达王命而已。”[2]1433说明宋方已把使辽问题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来看待,对言谈举止的每个细节都特别注意,以免出现闪失。显然,这属于正常、平等、和谐的使节规范。

同时从某些侧面来看,盟誓之后的宋真宗时期,双方交聘礼仪中已显露出宋廷胆怯心理的端倪。如真宗大中祥符年间,辽朝国舅大父房之后萧和尚作为贺正使入宋,“将宴,典仪者告,班节度使下。和尚曰:‘班次如此,是不以大国之使相礼。且以锦服为贶,如待蕃部。若果如是,吾不预宴。’宋臣不能对,易以紫服,位视执政,使礼始定”[5]1326。辽使对宋方安排的宴席“班次”、赠品档次不满,并以罢宴相逼。“宋臣”竟无言以对,宋廷也没有就此有任何说辞,只得答应辽使要求。由此看来,这个时期的宋朝上层,对入宋辽使已表现出惧怕心理,辽使显然处于一种强势地位。那么在后来的一系列交聘活动中,宋方则在这种恐辽心态和策略道路上越走越远。

仁宗时期,特别是庆历初年,从内到外都面临十分复杂的局面。内部社会矛盾日益突出,外部有来自夏、辽两方势力纷争的压力。枢密副使韩琦痛陈道:“臣窃睹时事,谓可昼夜泣血,非直恸哭太息者,何哉!盖以西、北二敌,祸衅已成,上下泰然,不知朝廷之将危,宗社之未安也。”[2]3412面对如此形势,群臣纷纷要求改制更张,扭转时局。那么,庆历初的宋廷外交,则仍是试图采取消极政策,来缓解夏、辽两方内扰的危机。在对辽关系中,最突出的问题莫过于关南地之争。

庆历初,辽乘北宋应付西夏之际,向宋廷提出归还后晋旧割(后周收复)的瓦桥关南十县之地,这本是违背景德誓约的要求,然而宋廷却为此感到恐慌,“边吏言契丹泛使且至,朝廷为之旰食,历选可使敌者,群臣皆惮行”[2]3230。臣僚都惧怕使辽之任,最后派遣富弼使辽,却以每年给辽银绢由三十万增至五十万匹两为条件,与辽朝达成所谓“关南誓书”。后来富弼曾说“忍耻增币,非吾意也”,并常为此感到“面颈俱赤”[6]。给辽岁币的大增,显然表明宋廷恐辽心理的加深。当时富弼出使辽廷,契丹国主就说:“南朝以厚币遗我,是惧我也。”并且在岁币名义上,契丹主还要求地位升格,在誓书中写明“献”或“纳”。为此,富弼坚词拒绝,进行了“词色俱厉”的争辩,并誓言“使臣颈可断,此议决不敢诺”[2]3292,因为这已触及赵宋大国步步屈就而留剩不多的一点尊严问题,但最终宋廷还是以“纳”字相许。对此,《辽史》中则称:辽使刘六符使宋,向宋方提出将“岁币”改为“进贡”名义,起初宋廷有些犯难,但最后面对辽方动武威胁又不得不答应,“宋乃从之,岁币称‘贡’”[5]1323。后来有关记载中均显示为“纳”,其实就是“纳贡”,这与“岁币”之名相比,发生了更为卑屈的改变。除此之外,与景德誓书相比,关南誓书又特别强调的约束条款,如两界溏淀“自今已后不得添展”,“无故不得大段添屯兵马”等[2]3294,显然也基本是针对宋方此前的一系列边防动作而进行的限制,而对辽方则似乎影响不大。

此“关南誓书”是以利益和朝廷之尊换来的和解,是宋廷景德以来“屈己”政策的条约延伸,更是在恐辽心理的驱使下,宋朝屈辱和不平等地位的延伸。正如韩琦所说:契丹“复幸朝廷西方用兵,违约遣使求关南之地以启争端。朝廷爱念生民,为之隐忍,岁益金币之数,且固前盟,而尚邀献纳之名,以自尊大。其轻视中国,情可见矣”[2]3412。当然,许多异议者认为,如此“隐忍”之策,是北宋统治者在面临辽、夏双重威胁形势下,为安抚辽朝并离间两者关系而采取的妥协政策。在特殊时期,为化解危机,以和平外交手段解决边事问题,也不失为策之上者。然而,从宋辽关系的整个过程来看,这种政策却并非偶然,也非此一时期特有的深谋远虑之举,而是宋朝一贯性对辽胆怯心理和苟和屈从政策的必然。不止如此,关南誓书给宋方所带来的不利影响,又远大于誓书本身所订立的条款。一方面,加剧了宋朝的恐辽心理,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对辽策略基础。另一方面,更助长了辽朝对宋的蔑视心理和傲慢之气,“时契丹实固惜盟好,特为虚声以动中国,中国方困西兵,宰相吕夷简等持之不坚,许与过厚,遂为无穷之害”[2]3294。因此,关南誓书的签订,对日后宋辽关系沿着不平等的偏失道路发展,无疑起了不可忽视的助推作用。

神宗即位,“材雄气英,以幽蓟云朔沦于契丹,灵武河西专于拓跋……比于汉唐之境犹有未全,深用为耻,遂慨然有征伐开拓之志”[2]8689。于是,在国内大力推行变法的同时,对外四处用兵,开疆拓土,可谓宋朝统一之后规模和力度最大的振作之举,试图从根本上扭转内困外弱的局面。在对辽政策方面,神宗也曾有过“取北虏大志”[7],但并没有任何气势伸张之举,相反,却在逐步加剧的恐惧心理驱使下,在懦弱、卑屈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宋辽关于河东地界纷争的交涉,即可得到充分说明。

围绕河东地界问题的磋商,辽使入宋令宋廷极其揪心,恐惧感大增。熙宁七年(1074年),辽使萧禧入宋,就河东数州地界划分问题,久议不决,神宗为之担心。次年初,辽朝再派萧禧入宋谈判。当萧禧进入宋界雄州白沟驿时,连“住几十日”不肯离去,这不符合辽使入宋的常例,“自通好以来无此事”,宋臣“虽再三执以旧例,禧殊未有顺从之意,欲更迁延”。边臣奏报,神宗为之愁肠百结,“深恐彼情愈肆强愤,或出不逊之言,或以巡马拥送南来,益难处置。雄州使人约阑,又致喧争,万一扰攘,或伤官吏,恐不可收拾”[2]6344。对神宗而言,萧禧滞留却成为犯难的大事,并由此遐想到一系列“益难处置”的后果,视辽使如瘟神一般,其实是担心辽使提出的条件难以应付。对此,辽方也不无洞悉,“契丹习见(宋)朝廷惮其泛使”[2]6427。显然,在心理和气势上,辽朝无疑占据了上风,这也是辽朝频频向宋施压的重要原因。

当萧禧一行到来之时,宋方犹如黑云压境,立时进入警戒状态,朝野牵动。对这种“忧之太过”的种种举措,王安石曾提出反对意见:“契丹无足忧者,萧禧来是何细事,而陛下连开天章、召执政,又括配车牛驴骡,广籴河北刍粮,扰扰之形见于江、淮之间,即河北、京东可知,契丹何缘不知!”并指出这恰恰暴露了宋方的恐惧心理,“陛下何为忧之太过,忧之太过则沮怯之形见于外,是沮中国而生外敌之气也”。对此,神宗则坦言:“今中国未有以当契丹,须至如此。”“契丹岂可易也!”[2]6372可见在神宗看来,辽使之来并非“细事”,而是要会谈棘手的边地划界问题,所以要多方讨论,上下应付。而这一系列匆忙举措背后的真正原因,正是恐辽心理,因为宋朝自以为“未有以当契丹”的底气和实力,所以丝毫不敢“易”视辽朝,朝野牵动,“须至如此”。其他对于辽使人员的接待,宋廷也极尽奉迎之能事。送还辽使之后,宋廷内部围绕辽使再来及宋人使辽问题,还进行了一系列的假设、讨论和谋划,表现出无尽的后顾之忧。说明在恐惧心态下,宋廷已处于穷于应付的局面,而真正围绕地界纷争的是非问题,却表现出束手无策,拿不出一套坦然应对的方案。这次河东地界之争,最终还是以宋方作出退让,割地数百里予辽而结局,所谓“不欲争小故,务存大体,所以不较曲直,割地与北朝”[2]6427。为维护苟和“大体”,可以“不较曲直”,淡然割地,并把此看作“小故”之事,这就是宋臣所标榜的“柔驭”之政。而事实则是,割地求和本身已有失于王朝统治的大体,更不符合景德以来“各守疆界”“各无所求”之誓约。这次地界纷争的结局,正是北宋朝廷长期以来在恐辽阴影下所形成的心理和政策取向的惯性所致。

北宋在对辽心态和策略机制上的偏失发展,一直延续到徽宗时期。如崇宁五年(1106年),辽使萧保先等入宋“为夏人请地,时边报称北境点集甚急,泛使至馆,人情汹汹”[8]737。其实,自真宗以来,宋朝君臣上下又何尝一日不想振作起来,了结这久滞心腹之忧。为收复燕云失地,自宋初开始已建立专门的财物储备库,正如神宗所作的库名御制诗中说:“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3]4371宋朝臣僚中,也不乏蔑视契丹、征服辽朝的雄心壮志。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自景德盟誓以来,宋方朝廷已形成普遍而根深蒂固的认识,即自感底气和实力不足。神宗曾说:“呼契丹为叔,契丹邻敌乃呼为皇帝,岂是不畏彼?岁赐与金帛数千万已六七十年,六七十年畏契丹,非但今日。”若要与辽朝交兵,但“患无力,岂患无名!”[2]5791不得不说,“契丹亦何足畏,但谁办得用兵!”[2]6385则是宋人发自内心的感叹。

宋辽相较,其总体实力孰强孰弱,在此不加评说。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宋朝一方在心态、气势和策略上,始终没有以足够的信心、胆量和勇气,凭借自身的地位及优势,去平等对待和处理一系列关系问题,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对宋而言,要从根本上扭转盟誓背景下的偏失关系,消除辽事隐忧,就只有借助第三方的力量。北宋末年东北女真势力的兴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一缕曙光。

三、隐忧和压抑地位所导致的失策结局

北宋末年,东北地区女真金朝势力的逐步强大,使北宋朝廷看到了许久期盼的良机。于是,宋廷内部全力以赴,隐秘运筹与金朝缔结抗辽联盟。解决辽事之忧,首先面临的是燕云失地收复问题,这是宋初以来君臣上下始终念念不忘、令“豪杰之士每每深嗟而痛惜”[9]的头等大事,北宋一代之国策。此时与金朝联盟交涉,燕云问题无疑是一个重要筹码。

至徽宗政和之时,宋廷“始有谋燕之意”。蔡京、童贯等极力主张联金取燕,一些大臣则提出反对。直到政和七年(1117年),辽人高药师等避乱浮海至登州(今山东蓬莱),“言女真攻辽,夺其地大半”[10]卷一,3。女真攻辽取得重大进展,进一步刺激了北宋统治者的胃口,真正勾起了徽宗等联金复燕的心机。于是,“诏蔡京、童贯等措置,因屡遣使约女真夹攻契丹,取燕云旧地”[1]蕃夷二,34,以急如星火之势,开始了一系列的内部运作和外交活动。重和元年(1118年),宋遣马政随同高药师以买马为名,由海道赴金,策划相约伐辽事宜。宣和二年(1120年),再遣赵良嗣使金,“以买马为名,因约夹攻契丹,取燕云故地”[11]。并以每年给辽银绢岁币悉数转赠于金为条件。宋方的这一意愿,正迎合了女真势力扩张的需要,因此,金朝也多次遣使入宋商谈条件。就这样,宋朝与金朝匆匆达成了所谓的“海上之盟”,其实这是一纸虚无缥缈的协议,一些实质性条款并未得到确认。尽管如此,宋朝君臣已大喜过望,以为成算在握,功业垂成,燕云失地唾手可得。

岂料这一宋朝君臣的弹冠相庆之时,正是其倾覆厄运的开始。宋朝统治者急于大功,决策偏激,外交、军事上连连失误,又常常寄望于侥幸取胜,渔翁得利。在之后的短短数年间,局势急转直下。金军则势不可挡,亡辽之后,继亡北宋。

宋金订盟之后,宋朝的对辽心态和策略发生了大逆转,表现出自景德以来从未有过的信心、胆识和气魄。然而,却弄巧成拙,步步不利,深陷泥沼,不能自拔。这暴露了北宋朝廷的软弱和无能,更与徽宗朝的政治腐败有直接关系。然而,回过头来从宋辽关系的整个过程去认识,最终的悲情结局,并不能完全归责于徽宗朝的失计,而是长期以来宋朝对辽心态和策略久屈思伸、纠偏过正的必然结果。

在宋朝暂时占有燕云旧境之后,宣和六年(1124年)太傅王黼奏言:对待契丹,“累圣绍休,专以柔驭。至庆历中,辄敢忤天之命,妄以关南县邑为请,暴横不逊,有蔑视中原之心。仁宗皇帝继好息民,为之特赠岁币,乃至要盟,别立载约,使车旁午,来易誓文,至词尽理穷,方少听命。然誓书所著,必欲本朝具言别纳金赠之仪,用代赋舆之物,乃始甘心。是时,中国威灵可谓屈矣”。而今日之宋朝,“师不逾时,兵不血刃,尽复燕云境土……天地闿怿,星日增辉。垂庙社无 疆 之 休,快 祖 宗 累 世 之 愤”[1]蕃夷二,36。时 至 今日,同是一个赵宋王朝,在对待辽事问题上,与过去百余年盟誓背景下“威灵”之屈的境况相比,可谓两重天,一报“祖宗累世之愤”。尽管王黼列于奸臣之属,但这无疑是景德以来少有的久屈思伸、一吐为快之言,是百余年畏惧忧虑心态、屈从压抑地位从未有过的释放和伸张。在当时的其他臣僚中,也不乏如此豪壮之气魄,“人人思为国死,以涤中原之耻,而发七庙之愤”[12]。

对于宋人急于消除辽事隐忧的迫切心理,作为第三者的金人,在后来的报宋牒文中更是表露无遗:“往者大宋与辽为邻也,因争疆场,岁输金帛,不获厌足,逊辞添纳。百余年间,勤于朝聘,每事姑息,不可殚言。想其屈志,实不获已。由此而言,其苦于屈辱,亦以深矣!”[13]百余年的“屈志”和“屈辱”,在这一时刻得到了空前的舒展、张扬和迸发,甚至为尽早实现祖宗以来的宿志和梦想,孤注一掷,摇旗呐喊,压宝于金,深陷泥潭却又浑然不知。对此,宋人也有评说,如陈莹中认为:“我宋之安,景德之役也。靖康之祸,亦景德之役误之也。”[14]其评论可谓精辟。有学者曾指出:“徽宗海上之盟,确为久屈思伸之积成,靖康之乱,如要远溯其源,未始不种因于此。若举北宋覆辙大罪,完全加之于海上联金政策之失计,以及参预倡盟之辈,实有失事理之平。”[15]陶晋生也认为:“事实上,澶渊盟约显示的苟安、买和的心态,久而久之,对于北宋朝野具有相当不利的影响。”[16]

的确,景德以后百余年的宋辽和盟关系,常常是以辽方上风、强势,宋方屈己、弱势来维持的。辽事的隐忧,胆怯、卑屈的状态,已严重制约和束缚了北宋朝廷自主、独立意识的发挥,平等、制衡外交手段的运用,更缺乏立足高远的长策机制。宋廷一贯奉行的对辽心态和策略的偏失,为消除百年隐忧而急于求成的心理,直接导致了的宋金之盟的缔结和一系列冒进策略的实施,注定了后来不可挽救的结局。

北宋王朝长期以“辽事”为忧,为解决“辽事”之忧而联金,也因此而亡。“汴宋一役,振古铄今”[17]。战事悲切,空前绝后,留给后世的是南北对峙格局,还有痛心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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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佚名.宋史全文:卷五[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31.

[15]张天佑.宋金海上联盟的研究:宋史座谈会编《宋史研究集》第十二辑[M].台北:“国立”编译馆,1978:194.

[16]陶晋生.宋辽关系史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28.

[17]確庵,耐庵.《靖康稗史》之七:宋俘记·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8: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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