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苏女性诗歌的题材选择与主体意识表达

2015-03-28 09:02方雪梅
关键词:女诗人江苏诗人

方雪梅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 江苏 江阴 214433)

论江苏女性诗歌的题材选择与主体意识表达

方雪梅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 江苏 江阴 214433)

在中国女性诗歌的百花园中,江苏女性诗歌独树一帜,成绩斐然。不仅创作队伍庞大,而且诗歌题材丰富:山水、题画、题壁、咏物、咏古、亲情、友情、边塞、爱国、思乡、感时等,在江苏女性诗歌中都有丰赡的呈现。这些私人日记式的诗歌文本,鲜活地展示了江苏女诗人活泼泼存在过的生命体验:伤怨、不平、快乐与希冀,犹如一部活生生的心灵史,真实地记录了她们在自我觉醒道路上艰难跋涉的情景。

女性诗歌;江苏;题材选择;主体意识

如果把中国女性诗歌比作一座群芳争妍的百花园,那么江苏女性诗歌就是其中最哀感顽艳的一道风景。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共收录女作家4 100余人,其中汉魏六朝女诗人23人,唐代21人,宋代46人,元代16人,明代245人,清代3 800余人。而有史可载的江苏女诗人在汉魏六朝时期就有6人,即虞姬、刘细君、刘令娴、刘大娘、张嵊妻、韩兰英。唐代有影响的江苏女诗人有刘采春、陈玉兰、张夫人、晁采、慎氏、杜秋娘、故台城妓、徐月英等8人。宋代有张夫人、毗陵女子、蒋兴祖女、慕容岩卿妻、吴江女子、平江妓、盈盈、刘彤、沈清友,计10人。元代则有郑允端、薛兰英、薛蕙英3位颇具影响的女诗人。到了明代,江苏女诗人有98人,且形成了令人瞩目的吴江叶氏、沈氏、吴门二大家等女性诗歌创作群体。到了清代,江苏女诗人的诗歌创作达到了古典时期的巅峰,有著作记载的就有1 543人,著作1 851种,为全国之冠。到了现代,则有陈衡哲、陆小曼、沈祖棻等才情女子,在新诗创作或者采用旧诗词形式反映现代生活、思想情感方面作出了积极的探索。

江苏女性诗歌除了创作队伍庞大,一个重大的突破就是题材的开阔丰富和女性主体意识的立体呈现。中国女性诗歌中多伤春悲秋、思夫怀远之作,除此之外,山水、题画、题壁、咏物、咏古、亲情、友情、边塞、爱国、思乡、感时等,都可以在江苏女诗人的创作中找到。这表明她们的视野和思想已经逸出了闺房的界限,进入自然和社会的广阔天地之中。她们以南国女子敏于感物、深于察事的灵秀才韵,充分表现了不同时代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艰难、复杂状态:她们时而从呼唤真挚爱情的角度表明对女性生命意识的肯定,时而又从倾诉苦闷的角度来表明对女性角色的否定;她们有时对不公平的男权文明表现出向往依附之色,有时又对男性世界的腐败堕落表示鄙夷愤慨……而丰富多样的内心独白式的诗作,就真实地袒露了江苏乃至中国女性所走过的曲折漫长的心路历程,那就是女性主体意识的不断凸显和性别思考的逐渐成熟。

一、闺情诗:自由的生命意识与浓厚的薄命意识

说到底,诗歌活动的起点,始终是一种生命体验。诗歌表达的应该是个体真实的生命体验。就江苏女诗人而言,她们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正体现于她们开始自觉书写内心真实的体验。只是生活空间的逼仄、视野的局限及其既有的社会身份,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她们的写作只能是展露生命的记忆、流露并宣泄情感的。因此,江苏女诗人对于自己生命体验的真诚抒写,便首先体现在爱情诗的写作上。在倾诉对爱情的渴望、慰藉生命激情的时候,她们通过对自身体验的分析梳理,展露了爱情生活给予她们的多重感受。如少艾守寡的南朝徐州女诗人刘令娴,在《光宅寺》诗中出语放肆,写一个女子私会僧人:“长廊欣目送,广殿悦逢迎。何当曲房里,幽隐无人声。”她以书香世家之女、重臣之媳的身份,把在封建礼教之下这种令人不齿的私会写了出来,可谓是她追求性爱自由心声的大胆袒露!唐代吴郡才女晁采:“来生何所愿,与郎为一身”(《子夜歌》),“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郎同”(《雨中忆夫》),以朴素、真率的语言或赤裸裸地书写男女欢爱,或表达与夫君生死相随的勇气,真是情由心生,动人心魄。宋代吴江女子的《与钱忠》:“昨日相逢小木桥,风牵裙带缠郎腰。此情不语无人觉,只恐猜疑眼动摇。”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落落大方地与意中人约会,并将爱情给予生命的莫大愉悦淋漓尽致地挥洒了出来。吴妓盈盈的《寄王山》中则写道:“几时满饮流霞钟,共君倒在夕阳中。”她设想将来某一天,能与有情人王山开怀痛饮,并双双醉倒在夕阳之中。这种放诞无忌之语,充分体现了她对爱情的狂热与激情。而宋慕容岩卿妻的《浣溪沙》和刘彤的《临江仙》,则都以思妇的立场,撇开贵妇人端庄典雅的身份,直言“行人莫上望京楼”和“千里长安名利客”,坦率地表达了对宦游在外的丈夫的怨恨之情。晚明苏州女诗人叶小鸾为崔莺莺、杜丽娘作的《又题美人遗照》绝句六首,看似怜香惜玉,实则同气相求。如其一:“袖带飘风袅暮寒,锁春罗袖意阑珊。似怜并蒂花枝好,纤手轻拈仔细看。”可见,她不仅认真阅读了《西厢记》《牡丹亭》这些深受理学家排斥的书籍,还对“并蒂花枝好”的美满生活充满了向往之情。现代常州女诗人陈衡哲在《一个女尼的忏悔》中,写了一个鲜有人涉及的题材——尼姑思春:“我不住的添着香,/想隔断那花香的来路;/我急切地敲着木鱼,/想把那庵外的鸟声止住。”但努力只是徒劳:“总阻不了他们来挑拨我的心浪。”“心浪涌得太高了,/就是佛也不能压他下去。”诗句中洋溢着五四时期新女性要求获取生命自由的时代气息。苏州才女沈祖棻,在1940年出版了新诗选集《微波辞》,其中大部分是爱情的咏叹。如“你来,/在黄昏里缓缓地来……/太阳落了也不要用灯笼,/我们正需要那一点朦胧。/这时你该为我吟一首诗,/但莫说离别,/也莫说相思。”(《你来》)不仅有着爱的细节真实,亦包蕴着爱的微妙哲理。这些诗歌的出现,生动地反映了江苏女性诗人饱满的精神状态,她们自由的生命意识已经逐步摆脱封建礼教的规范化,而在各自的情感世界里纵情挥洒着。

这种生命的自由状态,还体现于她们对自身性别意识的觉醒上。从南朝的刘令娴到元代的郑允端、晚明才女群、清代的顾贞立、徐灿、王贞仪、熊琏再到现代的陈衡哲等,她们所走过的是一条寻求个性解放和独立人格的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如清初无锡女诗人顾贞立,多次表明自己不甘恪守闺范的心志:“掠鬓梳鬟,弓鞋窄袖,不惯从来。”(《沁园春》)她对“嚼花吹叶,粉抛脂漾”、“掠鬓梳鬟,弓鞋窄袖”(《满江红·堕马啼妆》)的闺中模样充满了轻蔑,并喊出了女性被压抑了千年的心声:“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而如皋女诗人熊琏在《金缕曲》中则感叹:“多少幽贞人未识,兰消蕙息荒圃!”她感慨古往今来多少出众的女子怀抱着兰心蕙质来到人世间,然而,她们的美质与才情全没有挥洒的机会就香消玉殒了。诗人禁不住要担当起“我为红颜聊吐气”的使命,替古今红颜一吐胸中的郁气!又如南京诗人王贞仪,文气纵横,性格洒脱,曾向蒙古阿将军的夫人学习骑射,如男子般跨马横戈,还以花木兰、聂隐娘等人物为主人公,写下了《题女中丈夫图》的长诗,抒发自己“足行万里书万卷,常拟雄心似丈夫”的豪迈情怀。

但是,更多的时候,江南梅雨一般的阴霾总是低沉地笼罩在她们的头顶上,她们的生活多半蒙受着浓郁的悲剧色彩。相应地,她们的闺情诗中也就满蓄着薄命意识。正如严昌迪先生所言:“才女才妇在封建社会所受的‘薄命’之苦尤其惨重。”[1]

“薄命”意识首先凸显于反映她们婚姻不谐的诗作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体制造成了大量的怨偶,男性尚能以“娶妾”和“出入青楼”等方式缓解苦闷,女性却只能终身默默地独吞苦果,这便使得她们的诗歌中弥漫着愁云惨雾。如清代丹阳农妇诗人贺双卿,貌美多才,却嫁给了一个“狐噪逆笔,垢腻积颐项,揉可成丸,劝之沐,则大诟”[2]的庸夫。遇人不淑、贫困、劳苦、疾病等种种苦况合力而来,令贺双卿的诗词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感伤情绪。如她在《湿罗衣》一词中诉道:“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在女诗人身上,我们感到的是诗人精神得不到舒展、欲说还休的生命悲凉。清代另一位薄命女词人如皋人熊琏,自幼许配同里陈遵,“遵旋得废疾。遵父请毁婚,琏坚不可,卒归于陈,慕德者贤之”[3]。可以说,这场毫无奉献价值和意义的婚姻生活,带给熊琏的是无尽的精神折磨和心灵创痛,因此她的作品也总是充满凄厉哀婉之气,如其《金缕曲》劈头就是:“薄命千般苦。极堪哀、生生死死,情痴何补?”身为妾室的女子,更是身如飘萍飞絮,俯仰由人。明代扬州女子冯小青,十六岁时被杭州名士冯千秋买去做妾,不为大妇所容,被幽禁在三面临水的孤山放鹤亭边。其《春水照影》诗中有:“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哀哀诉说着一个薄命女子的万千哀怨。而更多的妓女作品,如唐代徐月英、宋代平江妓、苏琼以及明清之际秦淮八艳等的作品中,反映最多的就是朝不保夕的身世飘零感和生命虚无感。

薄命意识还存在于反映寡居生活的诗篇中。寡居生活的漫长寂寥,渐渐毁坏了女性的生活热情,尽管守节可能为她们赢得名节旌表,但其内心的苦楚是难以排遣的。因不足与外人言,便只能在私人日记式的诗歌中暗自宣泄。如刘令娴在《答唐娘七夕所穿针诗》中有“孀闺绝绮罗,揽赠自伤嗟”句,把正值妙龄的孀妇无心装扮的孤独绝望描摹得十分真实沉痛。明代太仓女诗人薄少君在丈夫病逝后,作《哭夫诗百首》,其中“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过板桥”,“焉得长江俱化酒,将来浇尽古今坟”,充分体现了一个丧夫女子绵绵不尽的深哀巨痛!再如,晚明沈宜修从女沈蕙贞丈夫早逝,沈蕙贞苦苦守节四十年。孀居后,她不愿以诗传世,随做随弃,殁前留诗二句:“病多未得专医肺,瘦尽何须独论腰。”凄楚欲绝。[4]清代常熟许玉仙,六十年苦志守寡,在《冬日杂成》中她自嘲道:“由他世路似羊肠,秉性生成百炼钢。……窗前刺绣嫌时短,灯下敲诗喜漏长。……”这些诗作在不同程度上展示了女诗人个体生命被忽视、被否定的生存本相以及由此而来的薄命意识。

薄命意识还存在于反映生活贫困的诗篇中。封建时代女性社会角色的失落,使得她们在家庭经济上完全依附于男性,一旦失去丈夫则如同天崩地裂,便会在经济上陷入无以为继的窘境,这也导致了她们诗歌中浓厚的薄命意识。如明代太仓茅氏在《卖宅》诗中:“壁有苍苔甑有尘,家园一旦属西邻。伤心畏见门前柳,明日相看是路人。”丈夫逝后,孤儿寡母为换取眼前的温饱,不得不出卖栖身之所。清代吴县汪宜秋,贫至绝食,幸得竹西诸子周济,方可艰难度日,她的诗也沾染了忧伤的愁絮,如其《偶吟》:“风飘柳絮雨飘花,多少新愁上碧纱。借问过墙双蛱蝶,春光今在阿谁家?”清代江阴诗人曹萼贞的《饥寒》诗,更是写尽了底层女子生活的艰难困顿:“无衣独夜守严寒,绕膝啼饥岁复残。寄尽愁心浑不忆,悔教书札报平安。”令人起无限哀感。即使进入20世纪,陆小曼在徐志摩遇难后也饱尝了各种凄凉滋味。据说,徐家经人劝说应允每月供给陆小曼200元生活费,并由胡适等作证,写成笔据一张,但陆小曼很快便不去拿钱了,几乎与徐家断绝了关系。所以,她的诗中便有“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癸酉清明回硖扫墓有感》)。原本生活于繁华富贵中的女子,诗歌中竟也充满了寥落之感。

二、咏物诗:理想的进取意识与强烈的讽世意识

咏物诗是江苏女诗人创作中的重要题材。几乎与世隔绝的生存方式,加上女子细腻的观察力和敏锐的体悟力,使咏物成为她们创作中的重要部分。在她们生存的狭小空间,所见之物如花鸟草木、风云月露等,信手拈来,也就成了她们吟咏的主要对象,或象征人格理想,或抒发人生情志,或寄寓时事感慨,诗歌中呈现出理想的进取意识与强烈的讽世意识。

咏物诗贵在有寄托。钱泳在《履园丛话》中道:“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黏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5]如元代苏州女诗人郑允端的咏物诗,就蕴含着诗人超凡脱俗的志趣。“便向墙阴斸碧苔,不将移植近溪栽。落花他日随流去,恐惹凡人取次来。”(《种桃》)“并石疏花瘦,临风细叶长。灵均清梦远,遗佩满沅湘。”(《兰》)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高洁人格的坚执以及对理想前贤的追慕。晚明午梦堂家族的女诗人则对梅花情有独钟,沈宜修有《梅花诗》百首,大女叶纨纨、小女叶小鸾亦有十首,可谓写尽了梅花的风神气韵与诗家清逸的人格之美!再如清代常州诗人恽冰的《题自画菊》,以菊花的“不妨霜雨铸红颜”、“倚栏清与有谁同?”来象征自我孤傲幽独的精神品格。这些诗歌,既是咏物,也是诗人的精神自画。

更多的咏物诗则寄寓了女诗人追求独立的人格理想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如元代苏州姐妹诗人薛兰英、薛蕙英的《苏台竹枝词》(其十):“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诗人先赞美姑苏独特的景致,继而自豪地借一曲自作自唱的《苏台曲》,要和千人共唱的西湖《采莲》曲分庭抗礼。这实际上是向人表明:她们绝不鹦鹉学舌,更不做他人的附庸,她们有着值得自豪的才华和独立的人格。另如郑允端的《吐绶鸡》诗:“胸中锦绣无人识,问向东风自吐看。”其胸襟抱负颇有超出闺阁的奇气。再如王贞仪的《题架上鹰》:“缩颈坐秋风,雄心冷如鹜。何时脱锦帷,怒翮摩霄去。”诗中透出的也是女诗人渴望如同雄鹰直干云霄的冲天豪情。清代常州女诗人恽珠的《锦鸡》诗中“一朝脱却樊笼去,好向朝阳学凤飞”,表达的同样是闺中女性不甘束缚渴望一展才情的进取意识。到了现代,女诗人陈衡哲的《鸟》则借助“自由鸟”和“笼中鸟”两个艺术形象,将“五四”新女性要挣脱封建牢笼的勇气与决心表达得淋漓尽致:“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直飞到精疲力竭,水尽山穷,/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一丝丝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而在《运河与扬子江》中,她又借穿岩凿壁的扬子江对人造的运河说:“你的命,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我的命却是无人能毁的。”表现了时代新女性积极进取、自立自强的“造命”意识。

除了选择常见的事物外,江苏女诗人还大胆地将笔触伸向前人未曾开掘过的物象,拓宽了咏物诗的广度,有些甚至突破闺阁的狭小天地,涉及社会生活和国计民生,作品中渗透着强烈的讽世意识。如宋代毗陵女子的《咏破钱》:“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此诗由表及里、从物到理,揭示了金钱万能、钱能通神的罪恶现实。薛兰英、薛蕙英姐妹的《苏台竹枝词》(其五):“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上方。”诗人在歌咏苏州的美好风物——金柑与银鱼之后,欢快的笔触陡转凝重,这些被誉为“东南佳味”的苏州名特产,当地老百姓竟是“人知少”,因为这些珍美食物被官府巧取豪夺,上供给了朝廷,老百姓根本就无福消受!笔锋所指,充满了揭露时弊的讽刺意味。而在清代宿迁诗人倪瑞璿的笔下,有《闻蛙》诗曰:“草塘清池水面宽,终朝阁阁叫平安。无人能脱征徭累,只有青蛙不属官。”诗人由蛙鸣阁阁而借题发挥,讽刺了清王朝赋税徭役的残酷,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当时“人不如蛙”的社会痼疾。还有,清代苏州李姓女写成《弓鞋》诗:“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通过对弓鞋的吟咏,一语道破女性缠足深层次的社会原因,撕开了以“道德”为名提倡裹足的道学家“贱丈夫”的卑鄙面目,对裹足陋习进行了掷地有声的声讨。

三、边塞诗:深重的怨愤意识与豪迈的爱国意识

边塞诗向来是男性诗人驰骋抱负的天地,而江苏女诗人也时有涉猎。她们的边塞诗多与闺怨诗、乡情诗熔为一炉,或写独处空闺的女子对征戍在外的亲人的思念、对战争的怨恨,或在书写乡思的同时客观介绍边塞独有的风光或民俗;只有极少的诗歌以女子之口,表现出思妇对戍边丈夫的理解与鼓励,唱出了舍家为国的雄奇之声。从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来看,江苏女诗人的边塞诗以愁、思、怨居多,较少男性边塞诗人作品那种雄厚浑朴、奇杰浩博之气,作品中渗透着深重的怨愤意识。

这些边塞诗中,最多的就是表现思妇对戍边亲人的思念和对战争的怨恨之情的。如唐代苏州平民女子陈玉兰的《寄夫》诗,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口吻,表达了对戍边丈夫的深切思念:“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诗写寄衣前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动,由念夫到忧夫,再到怨夫,生动地表达了诗人对戍边丈夫的关切以及对边境战争频繁的怨恨之情。明末清初如皋女诗人范姝在《闻蟋蟀有感》中,写自己在闻听蟋蟀哀吟声中兴起了对戍边丈夫的思念和担忧之情,其中有:“已怜妆阁静,还虑塞垣深。萧瑟西风紧,行看霜雪侵。”戍边丈夫除面临征战的血雨腥风,还要忍受风刀霜剑的侵袭,种种险情不免令她忧思深重。清代武进钱梦钿的《塞下曲》,也是一首融边塞、闺怨为一炉的佳作。她对世事的洞悉、豁达丝毫不让须眉:“封侯等闲事,生入玉门关。”她宽慰丈夫要对功名利禄等闲视之,最重要的是能够活着回到故乡、回到家人身边,从而表达了诗人渴望和平安宁生活的强烈愿望,间接地表达了反战情绪。

江苏女诗人的边塞诗中,也有一些与表达乡土之思的作品融为一体的。如我国第一首边塞诗——江都王女刘细君的《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极写诗人远嫁异域的哀伤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但在写思乡悲愁的同时,客观上也介绍了当时北方少数民族的饮食起居乃至文化方面的习俗。再如明代苏州被称为“吴门二大家”之一的陆卿子,有《塞下曲二首》,其二为:“羌笛声悲怨未还,月明一夜鬓毛斑。闺中莫漫空相忆,匹马朝来又度关。”诗人以女性细腻的情思,设身处地地代替戍边战士表现他们低回深沉、难以排遣的思乡之情,曲折地表达了人民的反战意愿。而清初苏州吴文柔的《谒金门》,则写她在一个春日怀念流放塞外的哥哥,将塞外的苦寒景色——“惨淡云迷关塞黑,那知春草色”与江南的动人春色——“细雨花飞绣陌,又是去年寒食”形成鲜明的对比,将一份深挚的手足情表达得委婉动人。泰兴女诗人季娴的《得天中弟讯》,是诗人得到流放尚阳堡的弟弟的音讯,在无限思念纠缠着万般忧愁的情境下写就的。其中“黄云弥大野,白草遍荒台。风劲豺狼啸,天高鸿雁哀”四句,分别从视觉和听觉上揭示了边地生存条件的艰苦。

与以上诸多的“愁、思、怨”不同,也有一些见识非凡的女子写出了激越豪迈的边塞诗。如郑允瑞的《拟捣衣曲》,就表现了一个女子对戍边丈夫的理解和鼓励,表明了彼时女子以国家为己任、支援边防的崇高品质。诗中的妇人不辞辛劳地为从军边陲的丈夫赶制寒衣,目的是为了激励丈夫斩将立功,名垂青史。特别是最后四句:“封裹重重寄边侠,为与夫君奋忠义。好将勋业立边陲,要使功名垂史记。”她称赞丈夫是“侠士”,并激励“侠士”为国立勋,留名青史,唱出了女性边塞诗中的豪壮之音。再如明末吴县女诗人吴琪,在清军入侵之际,以社稷、民族为重,抑制离愁,鼓励丈夫管予嘉参加洪承畴军队去抗清卫国,其《送予嘉从军》诗中:“万里从军急,孤身以剑游。家园落日里,莫上最高楼。”她一再叮嘱丈夫从军后要专注于边事,以国事为重,少在长烟落日、千嶂孤城中登高眺远,以免归思难收。这种深明大义的胸襟、豪情壮志的表露,使得江苏女性边塞诗在“愁、思、怨”的基调中注入了一股难得的“豪”气,并使得诗歌呈现出振奋人心的爱国意识。

四、咏史诗:独特的审史意识与精警的醒世意识

咏史不独是男性诗人钟爱的题材,江苏女诗人也多擅笔。她们每每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去重新审视历史,将关注的焦点放在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和才女俊杰身上,表现出一定的思想深度和鲜明的主体意识,诗歌呈现出独特的女性审史意识与精警的醒世意识。

江苏女诗人的咏史诗,或寄情托怀,哀婉深沉。如刘令娴的《和婕妤怨》,不仅表现了班婕妤失宠后的愁思哀怨,更强调了班婕妤失宠的原因,并对这种由谗枉造成的不平表现了一种柔中带刚的抗争:“宠移终不恨,谗枉太无情。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诗人认为,班婕妤并不怨恨汉成帝爱弛宠移,也不妒忌赵飞燕姐妹因善歌舞而获得宠幸,只是忿忿不平于谗枉诬陷。而熊琏的咏古诗则表现出了一种超越自我的生命关怀,如其《明妃曲》,将传统哀婉的昭君怨翻成了一曲充满阳刚之气的赞歌,将昭君远嫁视为报答主恩的壮举,力排传统主题中对昭君远嫁匈奴的悲叹和哀怜:“远嫁匈奴报主恩,匆匆上马拭啼痕。”虽然和亲让王昭君承受了远嫁之苦,但最终她不是获得了“赢得青青荒冢在,不交终古委尘沙”的作为人的价值了吗?此诗虽没有摆脱封建的伦理思想,但其中张扬的女性和男性一样也要扮演社会角色的生存欲望是令人感奋的。

或即物兴感,触景生情。如太仓诗人毕慧在《鹦鹉洲怀古》中,面对历史遗迹鹦鹉洲,抒发了今昔盛衰之感,表达了对才子祢衡的怜惜之情以及对统治者摧残人才的谴责之意:“岂但才高惊一赋,犹来命薄始千秋。”随园女弟子常熟席佩兰则在《苏台怀古》中,由眼前之景“浣纱溪水碧于湖,一勺晴波便沼吴”,想到了千余年前吴国惨遭灭亡的古事:“捧心智自工狐媚,抉目危空捋虎须。”揭示吴王夫差因为中了西施美人计沉溺酒色又不听伍子胥的铮铮良言,终导致吴国灭亡的事实。清代太仓诗人毛秀惠则在《钱塘怀古》中,指出:“自愿苟安增币帛,谁抒孤愤报仇雠。”直指宋高宗为了一己私利而自愿苟安江南,置父兄亲情和北方广大人民于不顾,最终酿成了岳飞的悲剧。这些女诗人,或为祢衡才高命薄、或为伍子胥忠而被杀、或为岳飞含冤而死洒下了同情的热泪,并深入追思历史背后的原因。尤其是顺治初年的苏州爱国女诗人徐灿,在途经金陵、扬州一带时看到山河破碎、物是人非,她愤而指责南明小朝廷虽“戈船千里”却是“降帆一片”:“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青玉案》)在一片盲目的忠君爱国声中反思明朝覆灭的内因,识见远远超出了一般男子。

或品评人物,褒贬是非。如清代徐州诗人吴黄在《孤山》诗中:“梅妻犹抱节,不肯嫁春风。”诗人赞赏林逋归隐孤山不肯俯仰随俗的旷达胸襟,实将自己不趋荣利、不媚权贵的气节隐于其中了。苏州吴绡的《啸台》:“龙蛇正交斗,鸾凤自高骞。”则借品评隐士孙登离俗去世、全身远害的行为,表达自身对清淡高妙人格的向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熊琏有一组《和颜鑑塘使君百美新咏》诗,是为历史上的十六位女性——阴后、孙夫人、昭君、吴绛仙、莺莺、管夫人、弄玉、瑶姬、班姬、梅妃、乐昌公主、羊后、盼盼、随清娱、桃叶、徐月英创作的。这组带有强烈女性主体意识的诗歌,践行了诗人“我为红颜聊吐气”的写作使命,使熊琏的作品获得了深广的社会意义。江苏女诗人不仅称颂忠贞节烈、高人隐士,更是极力鞭挞奸人佞臣,出语辛辣毫不留情。如倪瑞璿《阅明史马士英传》中:“卖国仍将身自卖,奸雄两字惜称君。”她认为像阮大铖、马士英这种既卖国又卖身的奸贼,用“奸雄”二字称呼他们都可惜了,言外之意他们只配用“奸”字而已。苏州女诗人吴永和还在《虞姬》中云:“大王真英雄,姬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不仅站在女性的立场把虞姬抬升到了“奇女子”的高度,还大胆批评司马迁对虞姬殉节大义视而不见,在《史记》中没有加以记载,揭露了男权社会对女子精神的忽略和生命的漠视。

这些江苏女诗人在闺房中读史审时,不受世俗功名利禄的诱惑与压迫,因而她们关注的重点不是历史事件本身,而是借助历史上真实而典型的环境氛围及人物的精神状态来把握历史人物的个性、气质和风采,表达自己对历史人物不幸命运的悲愤同情以及对命运无定、人生无常的叹息,表现出了她们非凡的才智、诗情和史识。

五、感时诗:悲悯的平民意识与清醒的批判意识

除了借咏史来表达她们的历史观之外,江苏女诗人还密切关注社会生活。她们中的一部分人或因随宦、或因动乱,得到机会走出了闺房,从而接触了社会生活的多个侧面并发现了民间的疾苦。于是,她们便把悲悯的目光投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民,诗歌因而呈现出难得的悲悯的平民意识。

如宋代苏州女诗人沈清友,其《绝句》诗曰:“晚天移棹泊垂虹,闲倚篷窗问钓翁。为底鲈鱼低价卖?年来朝市怕秋风。”女诗人担心渔夫的生计,遂殷殷询问渔夫鲈鱼为什么会低价出卖,渔夫却直击要害地回答说“年来朝市怕秋风”,表现了女诗人对民间疾苦的温煦关怀和直指时弊的社会责任感。清初苏州诗人薛琼的《己未寒食》,则描绘了清初饱经战火后凋敝破败的农村景象:“一样莺花二月天,可怜风景异当年。村荒日日晨炊少,不独今朝是禁烟。”生灵涂炭、民生维艰之状由此可见一斑。诗人还进一步指出:荒村百姓不起火做饭,不是因为寒食节的到来,而是由于天灾人祸、战乱频仍、捐税徭役叠加于百姓而造成的严重后果!王贞仪的《富春道中值荒旱感成一律》也是一首反映当时人民生活苦难的诗作。百姓在空前的旱灾面前流离失所:“逃民大抵填沟壑,野哭安能达上方。”在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惨况下,“官人犹是急征粮”。诗歌满蓄着类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愤情怀。同样,常州女诗人庄盘珠的《牧牛词》,也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悯农诗。诗中有:“牛饥牛劳人未知,堤长莫怪牛行迟。赤日耕田苦复苦,种成尽数输官府。”诗人从“牛”身上联想到了同样处于饥饿劳顿中的另一头“牛”——那些苦命的种田人,指出他们的命运一点儿也不比饥劳的耕牛强!毛秀惠的《戽水谣》,则对夏日农民抗旱的艰辛做了具体描绘,其中后四句“男妇足茧更流身,鞭牛日夜牛蹄脱。田中黄秧料难活,村村尽呼力已竭”,写足了农人与牲畜的疲惫与无奈。以上这些女诗人,本都是淡于荣利的官妇,但她们于世情民生非但不冷漠,反而忧念苍生、体恤民情,诗中民喜则己慰、民忧则己愁的平民意识朴素动人。

江苏女诗人在关心民生疾苦的同时,还十分关注社会上重大的政治事件。她们中的许多人,或经历过战乱流离之苦,或遭遇过匪乱天灾之祸,或遭遇过时代鼎革之变。在世事沧桑中,她们自觉地对这些重大事件加以记录,并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其中不乏亡国悲音与忧世之患。如西楚霸王宠姬常熟人(一说沭阳人)虞姬,在项羽面临四面楚歌盲目地认为是“天亡我,非战之过”时,与项羽极度的自我欣赏不同,虞姬感受到的是:“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她痛心地发现,项羽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意志与勇气已荡然无存!宋代宜兴诗人蒋兴祖女,在靖康之变中被金人掳去,亲身感受了国破家亡之痛,并一系于词作《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记录战争中自身被掳北行的经历,抒发了亡国丧家的深哀巨痛。明末清初的江阴女子,在清兵屠城后啮指血题诗于城墙之上:“雪胔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题城墙》)歌颂江阴民众誓死保卫家乡的浩然壮举。同样,扬州女子张氏在颠沛流离中留下《绝命诗》五首,记录自己一路逃亡的屈辱和选择自杀的无奈:“弱质难禁罹虎口,只余梦魂绕家乡”,“已将薄命拼流水,身伴豺狼不自由”,表达了南方人民在明亡后陷于清军铁蹄下生不如死的痛楚。另,明末广陵女子的《题壁》诗、清初苏州林蕊香的《遣怀》诗、扬州叶子眉的《题朝歌旅店壁诗》等,分别记录了明清易代之际的时代沧桑。她们从女性的角度去体味时代、民族的灾难,作品中既有一己之悲,更有普天下女子的被掳之痛、怀乡之情与亡国之恨。嘉道之后,清王朝由盛转衰,西方列强发动了鸦片战争。许多卓有见识的女诗人,面对国家的危难深感痛心,纷纷发出了慷慨激越的不平之声。如常熟吴畹兰的《即事》诗,记录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天津、北京之事:“魏绛和戎策,时危未可论。风翻西苑火,尘起禁林昏。北极星辰远,南天盗寇尊。安危仗长策,何日转乾坤。”诗人忧国伤时,流露出希望国家安宁强盛的愿望。江阴女诗人陈蕴莲的《闻宁波警二首》,是最早反映鸦片战争中英帝国主义骚扰宁波、军民加以抵抗的爱国诗篇。面对强敌,诗人企盼“果使逆夷真破胆,也应韩范在军中”。还提出了组织团练水勇的御敌策略:“三千安得钱王弩,不射江潮射贼兵。”而常州姐妹诗人左锡璇的《润州行》和左锡嘉的《黄州舟次即事》,则记录了太平天国战事和清军罪状。《润舟行》中:“浙军弃甲先奔逋,潮州健卒咸惊呼。颇类平原纵野烧,薰狸灼獾焚麏麌。阿奴火攻本下策,主阃无谋甘败绩。”写清军与太平军作战时的溃不成军,并指出这些官军不仅“无谋”,而且“甘败绩”,正是他们才能上的不足与内心的无耻才导致了一场场难堪的败局。而在《黄州舟次即事》中,写诗人归葬的船行至湖北黄州时,遭遇了本该保护百姓的清军的粗暴勒索:“乘风挟势夜捉船,持刀逼勒乃无状。我舟灵旗导归葬,白刃可蹈义无让。”并指出造成这些祸害的原因:“驭兵不严兵索饟,师出以律律岂妄。”再如宜兴丁毓瑛的《庚子中秋》,描述了太平军乱时的社会惨况:“无家正值沧桑变,有泪难禁骨肉分。”以个人遭际与国事艰难的有机融合,传达了对时事剧变的独特感悟。到了现代,则有爱国诗人沈祖棻,主要作于抗战期间的《涉江词》,可谓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吟国殇。当她在“颦鼓声里”登场,唱出“有斜阳处有春愁”的名句时,时代的动荡便在她的词作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在《一萼红》词中,她歌颂为国捐躯的衡阳守城将士,同时嘲讽后方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谁信锦官欢事,遍灯街酒市,翠盖朱缨。银幕清歌,红氍艳舞,浑似当日承平。”这种特殊的识见、情怀,表现出江苏女诗人担当起了反映家国兴亡、社会剧变的社会责任,诗歌中充满了对世事清醒的批判意识,使诗歌焕发出力大思深的光芒。

此外,江苏女性诗歌中还有颇多寄托深沉的山水诗、反映同性情谊的和友诗、向往灵魂自由的游仙诗、表现天伦之爱的亲情诗等。一方面,有机会走出闺门的女诗人,开始将目光投注于佳山胜水,并将自然作为自己情绪的感发物和精神的对等物来加以钟爱。如唐代淮安张夫人的《古意》,在清新淡雅的田园山水风光中寄寓着自身的闲适情趣:“丈夫不解此中意,抱瓮当时徒自贤。”明代徐媛的《渔家傲》中:“青山一片芙蓉簇,林皋逸韵飘横竹。远浦轻帆低几幅?浓睡足,笑看小妇双鬟绿。”在这个满是清嘉风物的世界中,充溢着诗人清高自负、狂放不拘的精神气质。清初南京姚淑的《过洞庭湖》:“一入洞庭湖,飘飘身似无。山高何处见,风定亦如呼。”则在洞庭湖水的一派空灵浩渺中,寄托了诗人反清复明的远大抱负和儒者的崇高境界:“天地忽然在,圣贤自不孤。古来道理大,知者在吾儒。”太仓诗人王慧在《冷泉亭》中:“人世热何处?我来清到心。”表达的是对热衷蝇营狗苟的俗世的鄙薄之情以及自身清高自负的人格理想。

另一方面,她们开始扩大交友圈子,女性之间交往增多,特别是结社唱和之风的盛起,使得女性诗歌创作中出现了一批和友诗。除明清之际大量出现的母女、姐妹、婆媳等亲属之间的酬唱之作外,还出现了许多朋友间的赠答诗,反映同性之间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友谊。如徐媛的《赠毗陵安美人》、清初周琼的《赠范洛仙》等,大多写得情意缠绵,宛若男女之情。另有宋代连云港张夫人的《哭魏夫人》,在同性情谊外更表达了对魏夫人逝去后的深切哀悼之情。还有表达对底层女子惺惺相惜与深切怜悯的诗作,如刘令娴的《答唐娘七夕所穿针诗》中:“无由共一语,暂看日升霞。”作为贵妇的刘令娴和作为倡人的唐娘,虽无缘谋面却能做到心心相印、互相爱慕。明代苏州闺秀诗人孟淑卿也有《席上赠妓》诗:“石榴裙子称纤腰,唱彻新声换玉箫。背倚东风偷拭泪,为谁肠断为谁娇?”诗人站在女性的立场上,深入歌妓的内心世界,写出了她们在人前强颜欢笑而内心无比悲痛的处境,充满感同身受的悲悯情怀。

江苏不少女诗人还写有游仙诗。她们将自己的灵魂放逐到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以获取在尘俗之境中所无法得到的精神自由。如晚明的叶氏姐妹都曾有游仙之作。叶纨纨《菩萨蛮·感怀》:“凭君莫问烟霞路,悠悠总是无心处。人事自癫狂,空惊日月忙,萋萋阶下草,日日阶前绕。”由于婚姻不幸,诗人深感“闲愁无尽头”,始终郁郁寡欢,继而梦想逃遁到烟霞仙境之中。妹妹叶小鸾在求仙路上则更为纵怀,曾做《鹤鸽天·壬申春夜梦中作》五首如数家珍般描述了自身所“梦历”的仙境。在仙境中,她一改现实中内敛娴静的淑媛形象,而变身为“身倚石”、“手持杯”的狂放女子,不仅可以“朝来携伴寻芝去”,甚至“到晚提壶沽酒回”,肆意于山水美酒之中。随园女弟子句容骆绮兰的《女游仙诗》、熊琏的《贺新郎·感怀》等,同样表达了诗人对现世的背离。这样的“游仙”,实际上是女诗人对现实世界的逃离以及对理想生存状态的遐想。

另外,江苏女诗人还创作了诸多亲情诗,如沈宜修的《踏莎行》、张倩倩的《蝶恋花·丙寅寒夜与宛君话君庸作》、金法筵的《家兄归自辽左感赋》、季娴的《得天中弟讯》、吴文柔的《谒金门·寄汉槎兄塞外》等,皆为可颂佳篇,此处不一一细加分析。

总之,江苏女性诗歌题材开阔,内容丰富,且女性主体意识得到了一定的伸张。这些诗歌,或细诉闺情,或体物寄意,或托古讽今,或感时讽政,其中既有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大胆呼唤,又有对女性生存苦难的清醒抗争;既有对洁身自好美好人格的无限向往,又有对女性既有性别身份的强烈不满;既有对男性社会不自觉的无奈依附,又有对独立理想人格的积极追求;既有对生命自由无法伸张的沉重叹息,又有渴望施展才华参与时政的雄伟抱负。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诗歌对于江苏女诗人来说,不仅成为了她们关注社会生活、书写世态苍生的有效载体,也成为了她们记录人生、寄托心志的情感出口。她们时时处处以“我”之目光,去观察和感知身处的这个多变的世界,因而读她们的作品则如见其人,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们心灵的每一次悸动和情感的每一次起伏。可以说,江苏绰约多姿的女性诗歌,是江苏女诗人活生生的心灵史,它们从不同角度真实地反映了女诗人在自我觉醒道路上艰难跋涉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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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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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5)06-0768-08

2015-08-26

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江苏历代女性诗歌研究”(2014SJD372)。

方雪梅(1972-),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女性诗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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