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浩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凝聚中国力量:周恩来山西抗战的思考
汪 浩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周恩来临危受命领导山西抗战,他折中樽俎,纵横捭阖,顾全大局,忍辱负重,排除来自右的和“左”的两方面干扰,为中国力量的凝聚,为抗战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所受的误解应予辨白,他敢于担当、忍辱负重的精神至今仍值得发扬光大。
周恩来;抗战;中国力量;忍辱负重
1937年8月25日洛川会议结束后,周恩来受命与博古、彭德怀等去南京与国民党继续谈判,但到西安后,毛泽东两次急电西安:“周宜即赴太原,大同晤阎,商好红军入晋后各事(活动地区、作战原则、指挥关系、补充计划等)。”[1]457周即于9月3日由西安出发,5日抵达太原,7日与彭德怀、徐向前等在太和岭口与阎锡山会商山西抗战大计。
当时山西成为中国战场各种力量的交汇点。京津沦陷后日军两路突进:一路沿平绥路西犯,经张家口,直逼大同;另一路沿平汉路南下,妄图夺得保定、石家庄后,西取娘子关,直逼太原,其目标是夺取华北战略基地山西。而山西是阎锡山经营20多年的老巢,是他盘踞华北的战略支撑点。他一方面担心蒋介石的中央军趁机掌控山西,破坏他的一统天下,另一方面又怕共产党来山西发动群众,革他的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日寇、蒋介石、共产党这“三个鸡蛋中间跳舞,哪个也不能碰着”[2]183。他表示:“同共产党搞统一战线,这中间有风险,但是不跟共产党合作,又有什么办法呢……此外不可能抵制日本人和蒋介石,我是用共产党的办法削弱共产党。”[3]周恩来就是在华北危急,而中国抗日的方方面面尚未真正形成统一战线的情况下,仓促赶赴山西的。当时整个华北抗战前线既需要协调刚刚入晋的八路军配合友军正面作战,同时要独立深入敌后发动群众开辟根据地,还要在全局上协调国共两党华北战场的方方面面。这不仅需要一个能纵横捭阖、高瞻远瞩、挥收自如、举重若轻的统帅,而且需要一个善于精密策划、妥善组织、总揽大局、洞悉细微的参谋长和前方总指挥。正如金新果所指出的,“毛泽东认为周恩来是最合适的人选”[4]。实践证明毛泽东的这一抉择是英明正确的。
中国的抗战,其决胜的基本战略在于持久战,以时间换空间。认识这一点并不难,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民党上层人士中不乏这种有识之士,难的是认识持久战的基点是民众,即中国抗战决胜的基础是中国力量的凝聚,关键在于广大民众的发动、教育和组织。这种发动、教育、组织的工作需要排除两个方面的破坏与干扰:其一是害怕群众的右的干扰,这主要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长期坚持反共反人民立场的国民党顽固派;其二是不相信群众,只相信自己的“关门主义”“左”的干扰。周恩来近三个月山西抗战的辉煌业绩也正于:他排除来自“左”右两方面的干扰,为中国力量的凝聚、为抗战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并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在引人瞩目的山西抗战中,周恩来纵横捭阖,排除来自国民党山西实力派、一贯反共的阎锡山集团的干扰,争取和团结了阎锡山,实现了山西国共合作的联合抗日。周恩来一到山西,便耐心与阎分析山西形势,针对阎受挫败而丧失信心的情况,鼓励阎坚持抗战。对阎锡山当时表示的“联共”与“守土抗战”的主张,给予积极评价,并及时提出:“我们共产党主张建立各党各派、各军各界人士的共同联盟。要使山西不做亡国奴,只有联合起来,发动群众,共同抗战。”[5]576经过周恩来的耐心开导,阎锡山同意成立第二战区民族革命战争总动员委员会,共产党人薄一波、宋劭文参与领导了战委会和此前成立的“牺盟会”的工作,山西民众抗战组织得到空前的发展。
同时,周恩来一直警惕国民党上层可能的妥协和动摇。1937年10月19日,周恩来致电毛泽东、朱德、彭德怀、博古、叶剑英,指出中国战局新的危机,南京政府对持久战的动摇,加上国际上的引诱,妥协和平空气逐渐抬头,正酝酿着放弃华北的危险。周恩来建议由共产党公开发表宣言,反对和平妥协,要求开放党禁,开放民众运动,改造军队,武装民众,为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抗战到底;反对各军队退过黄河南岸;八路军在华北积极主动,直接支持友军作战,并扩大发展游击战争。周恩来的主张,得到10月22日洛甫、毛泽东复电支持。
战略协同是周恩来主持山西抗战又一重要方面。阎锡山从“守土抗战”的战略出发,搞消极防御的阵地战。在视察雁门关防御工事后,周恩来建议阎不要死守,而应主动出击,实行侧击、伏击,破坏日军的进攻计划。周恩来坦诚相告:中国共产党根据自己的兵力和战术特长,以山地游击战侧击西进南下之日军,配合友军的正面作战。当周恩来获知阎已令我115师参与正面防御时,周恩来提议将115师调出开赴五台、灵丘地区,在侧翼待机歼敌,以配合友军正面防御。阎即表示同意,还答应给八路军以补充物品(部分棉衣和弹药,别的没有落实)。9月13日,大同弃守,接着广丘、蔚县被占,日军剑指五台为中心的晋东北地区,太原形势日窘。在此情况下,毛泽东9月16日电示,我三个师已无集中晋东北一处之可能,更无此必要,提出将三个师分布在晋东北、晋西北和晋东南太岳山脉。周恩来与阎锡山商洽后,不久,115师开赴以恒山为依托的晋西北,120师、129师东渡黄河后,开赴以管涔山为依托的晋西北。其后,周恩来依据山西的地势特点,晋西北山势较薄,建议转向吕梁山脉。五台山、太行山险峻,不利日军机械化兵团,加上日军正猛攻保定,周恩来建议129师于9月底开赴正太线两侧,实现八路军三个师晋东北、晋西北、晋东南的战略布局。
周恩来除了对阎锡山开展相关统战工作,还不失时机地对晋绥军和在华北的国民党中央军高级将领进行持久战战略思想的开导。在视察雁门关的当晚,他与第二战区前线总指挥傅作义进行了3个小时的长谈。当傅表示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时,周恩来针对国民党高层害怕发动群众、武装民众而郑重强调:抗击日本侵略者不能单靠正规军,一定要把群众动员起来、武装起来,与正规军并肩作战。徐向前后来回忆说:“傅作义对他(周恩来)很佩服。”[5]5779月16日、19日周恩来、彭德怀来到河北保定、石家庄,会见第一战区高级将领徐永昌、程潜、刘峙、冯治安等,商谈八路军准备开赴河北阜平县敌后,开展游击战,创建根据地,以配合友军共同抗日,希望各阶层人民加强团结,以全民抗战打败侵略者,得到了上述将领的认同与支持。
以战养战,以打胜仗来振军威、聚民心,克服国民党上层笼罩的失败主义情绪,以凝聚中国抗战力量,是周恩来的又一重大举措。在蒋介石消极防御、片面抗战战略思想的影响下,整个华北虽有局部国民党军的英勇抵抗,但70万国民党军不敌30万日军的进攻,落得一片溃败。在此情况下,周恩来明白摆在华北前线八路军面前的紧迫任务是:能否打胜仗以挫日军而长中国军民的士气。1937年9月25日,八路军115师平型关大捷就是在此背景下发生的。周恩来对该战役的策划与发动起了重大作用。原晋军将领陈长捷回忆道:“周恩来至雁门关岭口同阎锡山会商作战方略,决定用运动战来配合阎锡山所拟定的平型关围歼日军的作战计划”,“他为我们讲授了运动战和游击战的要旨,并一再指示我们:必须发动群众才能取得抗战的伟大效果”[6]。在周恩来和朱德、阎锡山会商的第二天,9月23日八路军总部向115师下达作战命令。24日周恩来电告洛甫、毛泽东八路军主力的态势和即将打响的平型关战役的区域。9月25日平型关战役打响,在林彪、聂荣臻的指挥下,取得歼敌1 000余人,击毁全部车辆,并缴获大批辎重。而此时的晋绥军所部,个个惧敌怯战,纷纷退出阵地。两军形成鲜明对比。
平型关伏击战是八路军开赴抗日前线第一个大胜利。在平津失守、国民党军望风而逃的情况下,这是给日军的当头一棒,给全国军民以极大的振奋,给失去信心的晋绥军以有力的鞭策。当时在陕北整装待发的129师陈赓旅长,在9月26日的日记中感慨道:“这是红军参战的第一个大胜利……这一胜利虽是局部的但在政治上的意义是无穷的:一、证明我党主张正确;二、只有积极地采取运动战、游击战、山地战、配合阵地战,抄袭敌人,才能胜算;三、证明武器论的破产;四、单纯防御只能丧失土地。捷报传到部队里,人人欢跃,大家都以为我们出动太迟了。”10月1日,他在开赴前线的途中又写道:“沿途群众对我们非常欢迎,特别是平型关战斗的胜利使他们对我们的信仰更加提高”。[7]
平型关战役和其后不久129师夜袭阳明堡(炸毁日军机场和24架敌机)、120师爷头岭两次伏击战(切断日军补给线),这些战役的重要意义在于,他是周恩来华北抗战凝聚中国力量的一种重要形式,既振奋抗日军民的信心,又是对失败主义投降主义者的当头棒喝。但是华北军分会后,党内有一些非议,认为周恩来山西抗战运动战与游击战相结合有悖于毛泽东洛川会议所定山地游击战的战略方针。认为八路军主要的不应是打仗,而应是发动群众,创立根据地。平型关战役后第4天,毛泽东在致周恩来的电文中总结说:“阎必要求我军与他配合来打一、二仗,为了给晋军以更好地影响,如果在确实有利的条件下,当然是可以参加的。”[1]467这里我们不难听出弦外之音。当然他后来在同英国记者贝特兰谈话时还是作了肯定:“现在八路军采用的战略,我们名之为游击战和运动战。”[8]378-379再后来《论持久战》中,总结华北抗战的经验,把八路军的作战方针明确规定为“基本的游击战,但不放松有利条件下的运动战”[8]500。显然吸纳了周恩来的经验,调整了洛川会议过分强调独立自主山地游击战的提法。
为了凝聚中国力量,周恩来同国民党顽固派,坚持斗争中求合作,对周恩来来说,这不是最艰辛的,最艰辛、最复杂的是自己营垒中不同思想认识的协调与统一。因为那不仅同样需要勇气和智慧,而且还常常需要背负误会,忍受委屈与无端的指责,并且“忘记自己所受的侮辱”[9],甚至成为他长期难以说得清、道得明的历史包袱,至死难得释然。周恩来曾预计到这方面工作的复杂、艰难,为统一高层思想,他曾向洛甫、毛泽东提出关于山西抗日统一战线的基本策略:巩固左派,联合中派,孤立右派。具体做法:凡事可为阎接受者,向他建议,由他出头去办。应祛除其怀疑与恐惧,推诚合作,争取共同前途。毛洛复电:“山西抗战须坚持与阎合作,不参加任何倒阎阴谋”,坚持原则,讲究方式,“不可锋芒太露”。[1]478可是周恩来等人与刘少奇的战略分歧,还是发生了。
华北军分会,中共领导人之间关于抗战战略方针的分歧,是一历史公案。七大关于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有意回避了抗日战争那一段,所以至今没有权威结论。当时的毛泽东是否意识到延安整风中指责周恩来包括山西抗战的“右”需要让历史和时间的检验而有意挂起来呢?这些年来,先后出版的《周恩来传》《刘少奇传》《毛泽东传》等,一定程度上触及了这个问题,但都语焉不详,读者难得要领。唯当事人之一杨尚昆的回忆录透露一些另样的结论:委婉地说刘少奇等人批评别人“右倾”,这种看法可能倒是“左”了[2]198。
关于华北抗战,中共主要领导人“大家对发动群众、开展抗日游击战争、同时搞好上层统战工作、扩大统一战线、准备创建抗日根据地,这些基本任务的看法是一致的。但对统一战线的工作怎么做,对形势怎么分析有时也有不同意见”[2]173,分歧的实质是应不应该支持和怎样支持阎锡山的“守土抗战”。刘少奇认为,“在强敌面前华北早晚要沦陷,我们不必费力去帮国民党军队抵抗,还是抓住时机到处去发展游击队,发动群众建立政权为好;有的用阎锡山的名义,有的可以先斩后奏,不要因统一战线缩手缩脚”。周恩来认为“应当照顾统一战线”。任弼时认为刘少奇的意见是“民族失败主义”[2]173。1937年10月8日以八路军总部发出的由任弼时起草的《对目前华北战争形势与我军任务的指示》,他把领导人的上述分歧写进去,认为必须反对民族失败主义情绪与认为华北局势无法挽回的宿命论。毛泽东看到这些话很不高兴,因为他的想法与刘少奇比较接近,“认为这些话是针对他的”,发了火,下令这个小册子“停止传达”[2]173。11月底,周恩来接通知并于12月5日回到陕北,出席“十二月会议”。会上毛泽东在发言中指出:“洛川会议战略方针是对的,与太原军分会(华北军分会)精神不相冲突,但公开批评中央是失败主义是不对的”。杨尚昆认为“问题在于‘民族失败主义’的提法和它是否针对中央这两点上”[2]174。客观地说:刘少奇强调独立自主广泛发动并武装民众,开展游击战,开辟根据地,要让游击战争成为“华北人民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主要形式”[10]81,以及周恩来所主张的共产党领导华北抗战“应当照顾统一战线”,因为做不好统一战线工作,不仅影响国共合作,而且直接影响抗战成败也将断送中共前途,以及任弼时从华北战局出发主张八路军对阎锡山“守土抗战”应尽自己的力量“也是有其道理的”,应都看成是对洛川会议精神的贯彻。只是各自“因工作的分工不同而形成不同看法”[11]。各自关注和强调自己的方面,这其实是部门工作中的常见现象,经过领导人之间的协调,本可以克服误会、消除于无形的,但后来的事实并非如此。
“十二月会议”上,在王明关于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发言之后,周恩来在发言中指出,由于没有贯彻抗战高于一切的原则,而把独立自主提得太高,所以“党内、军内和各地都有不利于抗战、不利统一战线的思想言论和行动”[12]。这显然是周恩来对不久前的华北军分会的回应。接着毛泽东关于华北军分会与洛川会议精神不相冲突的发言,有淡化他与周恩来分歧的意思,其中深含对王明挑战其领袖地位的战略考量。但其后认为周恩来到武汉仍附和王明,关于这个问题上的分歧另当别论了。1938年9月六届六中全会,中共撤销了长江局(王明、周恩来),设中原局(刘少奇)、南方局(周恩来),东南局(项英)。其后中原地区新四军与抗日根据地得到迅速发展,加上项英的“独立自主”,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周恩来在山西坚持的“不做山西当局根本不能接受的事情”[1]475,而多采取刘少奇所说的“有的用阎的名义,有的先斩后奏”的方式,华中地区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和武装力量迅速发展和壮大了,但抗战初国共较融洽的合作局面也受损了,摩擦不断,还导致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当然这主要的应由蒋介石集团负责,但在抗战胜利70年后的今天,我们客观地分析,这不能说与中共在国民党核心统治区快速壮大,触犯了国民党顽固派的核心利益,导致其针锋相对地报复不无关系。
但接下来延安整风时,我们缺乏对那一段历史的公正分析,周恩来受到错误地批判,被指责为“帮王明打天下”,成为王明右倾错误的帮凶,关于华北抗战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刘少奇在延安整风报告中说:八路军一到华北,贯彻洛川会议精神……“但当时有少数同志表示不同意,他们认为华北也许不至于全部沦陷,也许用顽强的正规战还可能阻止敌人前进。因此,他们就觉得没有在全华北准备游击战的必要,说到扩大八路军到数十万人的任务时,他们认为这是做不到与不可能的……他们认为敌人是抵得住的,抵不住以后的事情不要去想它。游击战争只能在敌人侧后不太大的地方去进行一些,辅助华北正面作战,它的意义与前途是不大的。”[10]255-256刘少奇没有点明他批评的对象是谁,如果没有杨尚昆《回忆录》的披露,今天的读者无法将刘的这一批评与周恩来等人相联系,因为刘少奇所说的“有些人”难以与山西抗战中的周恩来相对应,但挨批的是周恩来,恰恰又是延安整风中的事实。金冲及主编的《刘少奇传》中,记载了这一点,“刘少奇认为,要广泛地准备游击战争,要扩大八路军到拥有数十万人枪的强大的集团军,要建立起很多根据地,我们才能担负起独立坚持华北抗战的重大任务。有些负责人却不同意……刘少奇、周恩来、彭德怀、任弼时、贺龙、关向应等曾在太原成成中学八路军驻山西办事处召开联席会议,会上发生激烈的争论,从下午一直进行到第二天凌晨两点”[13]。这里也没有具体点明哪些人。
由于中共党史对那一场争论的回避,学术界长期以来难有对其公正的评判。值得注意的是,周恩来像对待他历史上其他受人指责的问题一样,不作任何解释和辩白,有的只是检讨,自我批评。改革开放后,学术界有人开始涉足这一段历史,《杨尚昆回忆录》可算其代表性的成果。2008年《中共党史研究》第2期发表翁有为《抗日战争初期对华北局势和中共在华北中心工作的思考——读〈杨尚昆回忆录〉》,对华北军分会上的争论作出了解读。该文的基本结论是:“总的来说,华北党在这个时期执行的路线是正确的,是灵活地执行了中央路线的”,“这其中刘少奇的作用是关键的”,“我们无意苛求其他与刘少奇意见不同的领导者”,“刘少奇无疑是最有远见的,其他人与刘相比,其认识问题虽然也有一定道理,但全面来看,则难免有其片面之处”。他们的“这种分歧对于共产党在华北实现自己的抗战方针和政策是不利的”。[11]应当承认,翁文较早涉及这一重大历史课题,并提出了独到的见解,是有贡献的。但得出的上述结论是与杨尚昆回忆录的看法是相左的。重要的是翁文还误解了周恩来在山西抗战中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力求化解党内高层分歧,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的良苦用心,以及在此间所表现出来的敢于担当和“功成不必在我”的自我牺牲精神。正是为了辨明这一点,本文从如下几方面进一步探讨。
第一,周恩来支持阎锡山的“守土抗日”,参与谋划和发动的三大战役(平型关伏击战、忻口和太原保卫战),为稳定山西局势,提振军民士气所作的努力,意义是很大的。不帮助晋军“守土”,八路军怎么进入山西开辟根据地?更重要的是只有通过战争教育民众,才能动员与组织民众,离开“守土”是无法动员民众的,这是常识。没有115师的平型关大捷,没有国共合作的忻口保卫战,山西的民众,包括牺盟会,战委会怎么可能那么快地发展起来?当然通过忻口正面堵击“损失大,胜弥小”,周恩来也用事实说明八路军不赞成正面堵击的道理,并建议阎锡山采取较灵活的战略战术,运动战与游击战相结合。不在事实面前,周对阎的建议怎么能收到好的效果?任弼时批评刘少奇“民族失败主义”是过分了,但刘少奇明知华北抗战必败而采取消极态度,也是不合时宜的。
第二,关于党在华北的中心工作。正如杨尚昆回忆录中所说的,“大家对发动群众、开展抗日游击战争、同时搞好上层统战工作、扩大根据地、准备创建抗日根据地这些基本任务的看法是一致的”[2]176,但对这些基本任务如何落实,刘少奇同周恩来等人的关注点和主倾向性是有分歧的。翁有为认为他们的“工作的重点不同,其认识问题的侧重点自然也就不同”[11]。刘少奇认为“工作重心应集中在乡村组织游击战争”[14]。“要广泛地准备游击战争,要扩大八路军到拥有数十万人枪的强大的集团军,要建立起很多的根据地,我们才能担负起独立坚持华北抗战的重大任务”[10]255。周恩来正是针对刘少奇的这一主张,简要而有力地指出“应当照顾统一战线”,一针见血地指出刘主张的缺失。这是因为:
(一)“要扩大八路军到拥有数十万人枪的集团军”,统一战线是前提,离开这一点,则是不现实的,也是危险的。八路军(包括其后的新四军)可以扩大和发展,但首先是发动和组织民众,组建左翼民众团体和民众武装,而不适宜迅速扩大共产党旗帜下的武装集团军,这不仅为国民党顽固派所不允许,也为苏联(包括共产国际)和美英法反法西斯国际统一战线所反对。因为那样将意味着国共合作的破裂,内战的重开(或促蒋介石集团步汪精卫之后尘)和抗战前途的葬送。延安整风中刘少奇批评有些人不赞成他的观点:“说到扩大八路军到数十万人的任务时,他们认为这是做不到与不可能的,这将会给国民党以受不了的刺激,一定要引起统一战线发生大破裂……”[11]显然有些是非不分。
(二)关于“独立坚持华北抗战”。刘少奇的观点建立在华北早晚要沦陷,“国民党的军队会大部退出华北,华北的旧政权及国民党部也会退走,那时,坚持华北抗战的责任就会全部或主要地落在八路军身上”[10]255这个估计基础上。刘少奇对华北抗战发展趋势的分析是精准的,中共高层领导人也大多持这样的看法。但刘少奇过分强调这一点,甚至认为不要怕国民党受刺激,不要怕统一战线发生大破裂,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可以用阎锡山的名义,有的可以先斩后奏,不要因统一战线而缩手缩脚。把这些与“我们要建立起很多根据地,我们才能独立担负起坚持华北抗战的重大任务”[10]255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内在的偏向,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也不支持同盟者,显然缺乏政治智慧。此后真的发生了华北第一个抗日民主政权,在阜平成立的晋察冀抗日军政委员会,即引起国民党方面的抗议,周恩来也向中共中央就此提出批评。我们当然应充分肯定刘少奇在发动群众,在华北快速壮大八路军,发展根据地方面的巨大贡献,但当我们客观地回眸那一段历史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应注意到:其一,当时国民党右派对我们的攻击(八路军“游而不击”,共产党“一分抗战、两分发展、七分宣传”等)以及我党后来对洛川会议过分强调独立自主,导致统一战线内不必要的摩擦等偏向的纠正,是否同上述刘少奇的做法有联系。其二,前文已引杨尚昆的结论:刘少奇等人批评别人“右倾”、“这种看法可能倒是‘左’了”,这种反批评可能很值得我们思考。而被刘少奇指责为“右”的周恩来,不是同样可以提出这样的反批评吗?
第三,关于“共产党在华北实现自己的抗战方针和政策”。这是翁有为文章中就刘少奇与周恩来等人分歧而说的。原话是:“这种分歧,对于共产党在华北实现自己的抗战方针和政策是不利的。”[11]把这句话特别提出来,是因为这句话精妙地点出了刘少奇华北抗战主张的本质特征:强调共产党在华北实现自己的抗战方针和政策。而周恩来则主张“抗战高于一切”(12月会议上的发言)和“应当照顾统一战线”。当我们反复比较毛泽东、刘少奇与周恩来、任弼时等人关于华北军分会的分歧时,我们就会发现这方面的差异,从而也会掂量出翁有为这句话的分量。中国革命的历史逻辑已经证明:中国共产党自己的战略,包括抗战胜利的方针和政策,就是中国的前途和希望。但在抗战初统一战线的背景下,我们能说中共的战略就是抗战胜利的战略吗?瓦窑堡会议期间,中共高层讨论富农政策问题,批评博古引用斯大林“中间派最危险”的话为“关门主义”观点;五次谈判中周恩来关于“三民主义”的应答:我们可以拥护三民主义,但必须保持共产党的独立性。[1]522这些都是那个时期共产党处理自己的长远目标与现实需要问题时进行政策调整的例子。当时博古不相信地主、富农和大资产阶级有抗战的可能;王明鼓吹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放弃统一战线中我党领导权,是这种政策调整中两种错误倾向的典型表现。考察周恩来、刘少奇抗战全过程包括华北抗战那一段历史,尽管他们在倾向性上有一定缺失,但不仅刘少奇不应以“左”论,而且周恩来也不应以“右”来批评。但翁有为的文章认为,周恩来等人难免有片面之处,“刘少奇是毛泽东抗日游击战争战略思想的自觉执行者”[11],华北军事局势的发展,“证明了刘少奇、毛泽东的……正确”[11]。言下之意毛泽东、刘少奇没错,错在周恩来等领导人。这显然是沿袭了《周恩来传》《刘少奇传》等著作的结论。现在看来,这种结论,似不尽然。周恩来等人有错,毛刘就没有错吗?不说洛川会议过分强调独立自主后来作了纠正,就是阜平事件“先斩后奏”逼蒋、阎承认的做法,不能不说我们理亏。当然周恩来也有不足,正如翁有为文中指出的,太原失守的事实证明,周恩来、彭德怀等人“想辅助国民党军队保住华北的想法是与实际形势完全不相符合的”[11]。这虽然不能就此说周恩来支持晋军“守土抗日”不对,但就战略思考的全面性上存在缺失是不应否认的。而且在发动群众、敌后游击战争、创建根据地等方面,不如刘少奇着力。对初出山西的八路军有些人“总想集中力量打仗,不愿分兵发动群众”[5]589的批评不够。本文不是要纠缠他们的对或错,而是要申述如下观点:华北军分会中共领导层的战略分歧,不应简单地用对或错来考量,其实他们的分歧是在重大历史关头,在大方向和总政策基本相同的情况下,高层领导人在决策的着重点和倾向性方面的“两种不同选择”,各有各的依据,各有对的成分,又各有欠缺。他们的“选择”都不应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事实是他们是相互补充,相互影响。前文所说关于洛川会议过分强调独立自主的纠正,其后长江局时期周恩来对于河南竹沟地区彭雪峰抗日根据地的得力支持,便是这种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例证。中国抗战的胜利,从中共抗战总战略来说,恰恰是二者的结合导致中国近代战争史上抵御外辱第一次辉煌的篇章。山西抗战的实践不仅证明了在刘少奇已在山西之时,毛泽东临机决定改派周恩来赴山西主持大计的英明,而且也证明恩格斯关于革命“合力论”的正确。
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回眸那一段历史,我们见识了周恩来不避生死、千难万苦、纵横捭阖,以一身胆识和满腔激情与智慧,同右的势力和右的倾向作不屈不挠的斗争,为中华民族的团结和国共两党的合作奔走呼号;对于来自自己营垒中“左”的倾向和“左”的认识,或者坦诚相告,直抒己见,不乏真知灼见;或者发扬民主,充分讨论,甚至辩论,充分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择善而从,华北军分会就是典型的例子。但对来自中央对他并非完全正确的批评,特别是后来发展到延安整风中对他的无端指责,他为了顾全大局,或者沉默以对,不做任何解释,或者多作自我批评。用他的忍让,承受委屈乃至侮辱,尽可能减少领导层的不和谐与不协调。正如梁衡指出的那样,周恩来让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碾成了粉,挤出了油,润滑着党和国家这架机器[15]。周恩来对于党的团结和统一,对于全民族力量的凝聚,对于抗日战争的胜利,意义是十分巨大的,他一生的选择就是忍辱负重。周恩来华北抗战80多天积累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中国力量的凝聚,不仅需要有胆有识,富有激情和智慧的协调和斗争,而且还需要敢于担当、忍辱负重、不计较个人得失,甚至不惜自我牺牲,那种“功成不必在我”的牺牲精神。今天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就是要发扬光大中国共产党人那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其中包括周恩来那充满智慧的斗争精神和任劳任怨的牺牲精神,为实现习近平所倡导的民族复兴伟大的中国梦,而努力奋斗。
[1] 金冲及.周恩来传(1898-1949):下[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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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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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5)06-0706-07
2015-05-16
汪浩(1942-),研究员,主要从事哲学、中共党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