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菊红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7)
自文艺复兴以来,凸显和张扬作为个体的人的价值和意义一直是西方的文学主题之一,而借助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和战胜则往往是其中最主要的写作策略,在这方面,赫尔曼·麦尔维尔在185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白鲸》是一部比较有代表性的篇什,卡尔-海恩茨·威尔茨贝尔格认为:“麦尔维尔在他描写海的景象中,把一种不可抗衡的自然力以它原来的不可驯服的状态真实地显现了出来。这里是一种力量,人和它抗衡只有当人坚强多智的时候,才能兀立不屈——这一种力量,它在某一个瞬间会给人以大量的礼赠,可是,在另一瞬间,它又愤怒地向人袭去。当麦尔维尔使这样的海洋成为一种人与自然进行悲壮的决斗场所时,他晓得把这一切都真实地描写出来。”[1]显然,在人们看来,人与自然的决斗是悲壮的,胜负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决斗本身,以及由此所传递出来的信念和精神。然而,随着上世纪中期生态学研究的发展,生态批评开始在文学研究中浮出地表,在此一视域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和谐共存逐渐取代征服而成为新的价值标准,这样一来,《白鲸》自身所蕴含的生态关怀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而重读这篇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名著,也便具有了在生态批评意义上拓展麦尔维尔研究的新价值。
一
《白鲸》中的主要人物是“裴廓德号”捕鲸船的船长亚哈,尽管作者在他的身上并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但是无论是在人格魅力上,还是在对他人的影响力上,亚哈无疑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作为主角,亚哈的出场虽说姗姗来迟,直到第二十八章才与读者见面,也没有众星捧月般的仪式,但是,他一出现就给叙述者以实玛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样子就象一个刚从火刑柱上解下来的人,虽然火焰烤干了四肢,却没有把四肢烧掉,也分毫没有损及他那久经风霜的结实躯体。他整个高大的身材,似乎是用坚硬的古铜塑成的,塑成一个无法改动的模型,有如切林尼塑出来的柏修斯。”[2]172“柏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如果再参照先于亚哈登场的三位得力助手斯达巴克、斯塔布、弗拉斯克的描写,其间的褒贬之意更是不言自明。如果说以上描写只是以实玛利在其所见上增加了些许评论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讲述中,他就对亚哈的赞誉就是毫无保留的了。
他那与众不同的姿势,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在“裴廓德号”的后甲板两侧,紧靠后帆的护桅索的地方,各有一个半英寸左右的、直钻进船板的镟孔。亚哈船长那只牙腿紧插在那只洞孔里,他抬起一条胳膊,抓住一根护桅索,笔直地站在那里,直瞪着那颠簸不停的船头的远方。在这种笔直向前、固定不动、不畏不惧的目光中,含有一种无限的、最坚决的、不屈不挠的神气,一种坚定不移的、永不妥协的顽强精神。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那几个头目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不过,从他们各种最细小的动作和表情上,却教人明显地看出,因为知道有一种使人缭乱的眼色控制他们,而现出一种虽然不是痛苦,却是不安的神态。不仅如此,而且在他们面前的这个满腔抑郁的亚哈的脸上,还有一种苦恼的神色;隐含在那种无法形容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中,还有着无上的悲痛之概。[2]173
这段讲述并非是客观的描述,而是来自叙述者以实玛利对亚哈性格的某种推测,他向读者清晰地传递了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永不放弃的战斗精神,毫无疑问,这些精神既是人类不断征服自然所积累的信心使然,更与当时美国积极进取、开拓的时代精神相契合,所以,在这层意义上,亚哈的形象可以看作是人类力量的集中代表,是对人类精神气质的文学表达。
其实,在亚哈之外,他的三名副手,乃至生番魁魁格,也是人类精神的代表者,他们在鲸鱼面前的勇敢和无所畏惧,真实地展现了人类在征服自然过程中的精神面貌,但是,他们之间又是有区别的,除了个人的气质不同之外,在对自然的理解和态度上也不甚相同。譬如“裴廓德号”捕鲸船的大副斯达巴克,他是一个“外表非凡而内心敏感的人”,他非常清楚大自然的伟力,并表达了对它的尊重和敬畏,“每当夕阳西下后,他就没有放下小艇去打鲸的雅兴;也不会坚持去打鱼,尽管鱼会坚持要打斯达巴克。因为,斯达巴克认为,我在这个危险的大洋上,是为我的生活而打鲸的,并不是为鲸的生活而反让它们杀了的”[2]161。正是由于清楚人与自然的关联,所以他不盲目崇拜勇气,将它看作是“一种对他有用,在碰到迫不得已的情形时,总能呼之即至的东西”[2]161。他珍视自己的家庭,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放在了第一位,显然,斯达巴克的自然观是非常理性的自然观,是在清楚了大自然的伟力,也更清楚了捕鱼生活的危险性之后的对生命的重视。相比之下,亚哈由于被白鲸莫比-迪克咬断了一条腿而对它时时怀着复仇的心,他驾驭“裴廓德号”捕鲸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捕鲸,而是为寻找莫比-迪克报仇。
于是,无可置疑地,经过这番简直是致命的遭遇后,亚哈就对这只大鲸怀了一种狂热的报仇心,而在他的狂乱的病态中,他尤更被这股念头迷住了,终于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体上的宿敌,也是他的理智上、精神上的愤激的宿敌。他把浮游在他面前的白鲸,看成是种种属于心怀恶念的神力的偏热症的化身,这种神力把那些意志强烈的人都腐蚀得只剩半颗心和半只肺在苟延残喘着。……他把他整个种族自古以来的一切愤怒和憎恨全都加在大鲸的白色背峰上;于是,仿佛他的胸膛就是一架臼炮,他就在那上面发射出他那火热的心弹来。[2]258
以实玛利的这段评论表明,在亚哈的视域里,白鲸莫比-迪克是“心怀恶念的神力的偏热症的化身”,而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茫茫的大海中找到它并杀死它。在寻找白鲸的沿途中,“裴廓德号”捕鲸船捕杀了许多头鲸鱼,但是这丝毫没有给亚哈带来欢乐,这一方面是深化亚哈复仇主题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明确表明亚哈是以对自然的征服为目的的。问题是亚哈受伤之后不仅没有反思自己的行为和引以为戒,相反,却幻想以一己之力去抗衡自然。毫无疑问,作为18世纪乐观自信的人类代表,亚哈的身上鲜明地具备了这一时代特征,但同时潜藏于科学理性精神深处的非理性主义的冲动,也因亚哈对自然和自我的双重无知暴露无遗,于是,亚哈的悲剧便不再是一种偶然,而是具有了某些规律性的东西在里面。
二
《白鲸》中的另一个主要的角色是白鲸莫比-迪克,与“裴廓德号”捕鲸船的船长亚哈一样,作者也没有在它的身上施以更多的笔墨,但是它的存在却是小说情节行进的主要线索,影响无处不在。它真正的亮相时间是在小说的第一百三十三章,由亚哈最先观察到它在喷水,“它在那边喷水啦!——它就在那边喷水啦!象雪山一样的背峰!它就是莫比-迪克!”[2]765这是一条非同寻常的鲸鱼,它以优雅而静穆的姿态赢得了以实玛利由衷的赞叹。
这条悄悄向前游去的鲸,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迅疾而又非常和缓安静的情趣。这条令人叹为观止的白鲸这样神妙的游态,决不是那雪白的大公牛的朱必特跟心神恍惚的欧罗巴紧扳着他那优美的两只角,双双游去时所能望其项背,尽管他那柔情、谄媚的眼睛斜瞪着那个美女;以爽朗迷人的神速,潺潺地直向克里特岛的新房游去,不,决不是育芙,决不是那个伟大尊严的神所能望其项背。[2]765-766
这是对白鲸莫比-迪克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游弋的记录,以实玛利的眼睛就像一架摄像机,在它的镜头中,莫比-迪克“从容不迫”“和缓安详”,与它为伴的还有“兴高采烈、不断鼓掌似的浪涛”和“白色的海鸟”,显然,此时的它并不知道已经悄然驶进它身边的“裴廓德号”捕鲸船。如果说这幅由莫比-迪克与海鸟以及周围的海水组成的画面,构成了海洋生态最本真存在的话,那么,这幅最本真的画面也只是在没有人类在场情况下的呈现,一旦当人类侵入进来,这幅画面不仅会即刻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会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可怕又最可怜而又使人发狂的场面”。
这真是一个可怕又最可怜而又使人发狂的场面。现在,这条鲸已经露出头来,向前游去,在它前面连续不断地喷出一阵苦恼的喷水,同时吓得要死地拍击着它那只可怜的鳍。它摇摇晃晃地乱驶疾奔,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一会儿在它所激起的巨浪里抽搐地往海里沉了一下,一会儿用它那只能够拍击的鳍,侧斜地朝天翻腾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折翅的鸟儿,在空中恐惧地绕着不成圈儿的圆圈,却逃不了那些海盗似的鹰群。可是,鸟儿还有一声叫喊,会用阵阵的哀鸣来表示它的恐惧;而这只海里的大哑兽的恐惧,却好象被拴住了,给人施上了魔法似的;它除了从喷水孔里喷出来的那阵闷气,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就教人看得顿生一阵难以言状的怜悯心了。[2]498
与前幅图画相比较,这是一幅鲸鱼挣扎图,从鲸鱼“苦恼的喷水”、“摇摇晃晃地乱驶疾奔”,到“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再到“抽搐地往海里沉了一下”,“用它那只能够拍击的鳍,侧斜地朝天翻腾起来”,作者以自然主义的风格记录下了鲸鱼在人类捕杀面前的挣扎状态,面对这场残忍的杀戮,即使作为观察着的叙述者以实玛利也禁不住在内心升起了“难以言状的怜悯心”。然而,白鲸莫比-迪克对人类的杀戮则选择更加强硬的方式,它“以一种毅然决然的意志”[2]801和“一种报复、雪耻心切”勇气,向人类的捕杀行为进行了殊死的抗争。
这会儿,差不多所有的水手都一动不动地挂在船头上;手里都还死板板地拿着锤子、板片、捕鲸枪和标枪,正如他们都打各人的工作中一下子歇了下来;所有他们那些着了魔似的眼睛都紧瞪在大鲸身上,大鲸则奇特地转来晃去,闪动着它那命中注定的大头,它一边猛冲,一边就在它面前喷出一大串半圆形的雾沫。它整个相貌是一种报复、雪耻心切、无穷恶毒的神气,而且不管人类的一切能耐,它那只硬得象拱架般的白额头拚命撞船头的右舷,直撞得水手和木头都晃个不停。有的人就脸朝下直倒下去。标枪手们的脑袋都象卸开来的木冠一般,高高地在他们那公牛似的脖子上晃来晃去。他们还听到灌进了裂口的水声,就像山洪奔泻进水槽。[2]803
作者以三章的篇幅详细记录了白鲸与亚哈之间舍命的搏斗,白鲸在抵抗过程中展现出来的顽强足以令人震惊,尽管双方最后以悲剧告终,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亚哈的死亡以及“裴廓德号”捕鲸船的沉陷,宣告了这次复仇活动的彻底失败。当然,鲸鱼并没有人类般的大脑和智慧,在更多的时间里,它们都是被征服的对象,可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在征服鲸鱼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18世纪,捕鲸业虽然为人类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同时也是最具冒险的职业,这也表明,鲸鱼为了保卫自身,经常会被激发出异常的勇敢和抵抗,如果说莫比-迪克咬断了亚哈的腿代表了自然是对人类的某种惩罚的话,那么,莫比-迪克与亚哈的同归于尽则象征了自然对人类惩罚的程度。
三
小说在最后一章以尾声的形式补充了叙述者以实玛利的生还信息,有学者认为作者如此处理暗含了某种启示在里面:“作为裴廓德号唯一的生还者和《白鲸》故事的叙述者,亚哈的晚辈,他的使命就是把教训带给后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承受神的罚咒了。”[3]但这种教训是什么呢?笔者以为首先是对人类信心过度膨胀的批评。随着科学理性的发展,人类在逐渐积累出对自然征服的信心的同时,也在积累着非理性主义的冲动,以鲸鱼为例,它们虽然体积庞大,但是在终极意义上却并非人类的对手,文本中所再现的捕鲸场面的确也印证了人类与鲸鱼之间力量的悬殊,它们在人类的捕杀行为面前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这样的对抗结果极大地增强了人类的信心,但是,从新贝德福的崛起和新贝德福富人将鲸鱼作为女儿的嫁妆来看,这种信心已经超越了一定的限度而膨胀起来,亚哈的复仇在另外的意义上就是对失败的不甘心,作为对比,伦敦的“撒母耳·恩德比号”捕鲸船船长被白鲸咬掉了一只胳膊,他承认失败,并认为“还是别去碰它为妙”[2]617,但是亚哈却反对说:“什么叫别去碰它为妙,那条该死的东西可不是没有诱惑力的。”[2]618同为白鲸受害者,他们却表现出了方向并不相同的反应,亚哈的行为虽然赢得不少人的赞誉,但是在这位“撒母耳·恩德比号”的船长看来却是十足的疯子。
其次是对自然的理性认识。客观地说,无论是作者麦尔维尔,还是叙述者以实玛利,他们均非现代意义上的生态主义者,也不可能在那个时代提出相应的生态策略,但现实的生存体验却让他们认识到了自然的两面性,譬如大海,当它处于静谧的时候,它的宽容与安详足以为人类提供最惬意的想象,“在这样静穆的境地里,就象是在一种快乐的五月天里,玩累了的小孩,把树林里的野花都摘光后,正在大睡一通了”[2]687,可是当它处于暴戾的时候,它的愤懑与发狂却足以给人类带来最可怕的恐惧,“在这样厉害的狂风中,船只好比一只在疾风里翻簸着的毽子”[2]718,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都是大海性格的真正存在,所以,以实玛利在谈到大海的风平浪静时还会提醒读者要注意到其平静下面所潜藏的危险:“这就是梦一般静穆的时刻,一看到海洋这种外表那么风平浪静的美景,光芒四闪的景色,真会叫人忘记了海洋下面还有狼虎似的心脏在跳动着;而且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丝绒也似的脚爪里还隐藏有凶残的毒牙。”[2]686亚哈的悲剧诚然也是如此,鲸鱼本来有着其天然的生态系统,在这个天然的环境中,它们过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生活,恰恰是亚哈疯狂般的复仇行为,才导致了白鲸生态化境的破坏,并激起了白鲸的殊死反抗,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如果不是人类首先侵犯了鲸鱼的生存空间,甚至加以捕杀,鲸鱼是不会有主动攻击船只的报复行为的,即使间或有主动攻击或者吞噬船艇的事件,最初很可能是把它当作是海中的另一种生物,是符合适者生存规律的举动。”[3]
最后是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展望。亚哈与白鲸之间你死我活的对立,让他们之间的和谐共处失去了可能,但是他们的结局却启示我们,和谐或许才是人类与自然走向和解的唯一之路。如何才能做到和谐,王诺从生态审美的角度出发提出了人与自然的交融原则,就是要求人在忘掉自我的前提下,向自然的融入[4]。其潜在的逻辑前提是,人并非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孤独的存在,而是其重要的一部分,人与自然的交融就是要让人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回到自然的生态系统中去。当然,《白鲸》并没有为读者提供人与自然和谐的正面案例,而是从相反的角度暴露了人类因为与自然不和谐所带来的灾难,并进而催生出了人们对自身的生态性思考:“人凭借自身的理性能力所创造的无与伦比的物质技术文明并未给自身带来福音,反而成为压迫人、毁灭人的强大的异己力量。”[5]
总之,《白鲸》是一部意义复杂的经典文本,无论是对18世纪捕鲸业的现实主义展示,还是对同时期美国精神的赞颂,均离不开人与自然这一重要的生态维度,麦尔维尔并没有对生态进行刻意的描绘,但是却在亚哈悲剧中蕴含了对人类未来生存的关注,那就是,鲸鱼本来可以与人类和谐相处,可是假如人类没有对它们表示出足够的尊敬的话,那么,亚哈之死就不再是一次偶然事件,无论亚哈还是莫比-迪克,都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回归自然,重新在自然的生态系统中与之相融或许才是人类生存的希望路径,而这恐怕也正是这篇小说在最初的时候不被人们理解,反而越到后来越成为人们关注对象的缘由所在吧。
[1]卡尔-海恩茨·威尔茨贝尔格.序[G]∥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莫比-迪克.曹庸,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7:XIX.
[2]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莫比-迪克[M].曹庸,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3]何海伦.《白鲸》的象征意蕴探源[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0(2).
[4]王诺.生态批评的美学原则[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2).
[5]邓志文.中国生态批评建构的历史自觉[J].海南大学学报,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