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美质论辩
——黑格尔美学思想批判

2015-03-28 08:37
关键词:黑格尔事物

崔 应 贤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本期特稿

文章美质论辩
——黑格尔美学思想批判

崔 应 贤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怎样才是美的特质?长期以来,人类欣赏美,陶醉美,论断美,但始终未有一个准确明晰的定位。黑格尔从哲学角度切入,所作出的判断最具影响力。这种认定好似找寻到了美的单一纯正属性,但其哲学依据是具有偏颇性的,最不辩证的。寄寓于感性中的,还分明地烙印着人类早期思维形态不够成熟的状态;相反,散文,即广义上的文章却以其人类进化到相当阶段思维相对发达之后才产生的书面语言体裁形式,体现着人类本质力量的理想追求,即展示着美的永久魅力。哲学美学,即体现了人类于自己所创造文化进行高度抽象、严谨思辨、正确定位有关。

美;感性显现;辩证法;逻辑

一、有关美指称的困惑

什么是美,美是什么?

关乎人类终极追求的这一提问,古今中外,所下的定义实在是太多了。 柏拉图在《大希庇亚篇》中借苏格拉底之口,曾批评了当时流行的两种定义:美是有用的,美是快感。转而寻找美自身的本质属性,认为“美本身”就是“美的理念”。它是一种普遍绝对的真实存在。但究竟内涵是什么?《斐利布篇》中,柏拉图提到一种形式美,并特别说明,形式美不是通常人们所认识的关于动物和绘画的美,而是直线和圆以及用尺、规和矩所形成的平面形和立体形。这种美不是从它对其他事物的关系而来的,故其本质就永远是绝对美。柏拉图喜欢这种抽象形式的美和纯粹的美,因为它们本身就是美的和使人愉悦的,体现出和谐、匀称。这篇对话最后归总的观点是:“尺度和比例是多种多样的,尺度和比例产生了美和卓越。”当然,他也认定:“所有美的东西都是困难的”。 康德在他的《判断力批判》一书中试图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认为美应该具有四个方面的特质:超功利性的、非概念的、无目的的和主观普遍性的。但,这样纯粹的美,似乎很难被人们坦然接受。

最有影响的有关美特质的界定,恐怕还没有哪一条能够像黑格尔“理念的感性显现”给人们着实留下深远的影响。迄今专业领域占取主导地位的美学思想无不烙印着它的痕迹,甚至将这种认定推向极致,那就是将艺术和美等同化。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形象在美的领域中占着统治地位”,他提出“个体性是美的最根本的特征。”“美存在于个别的活生生的事物,而不存在于抽象的思想。”[1]即便是马克思提出了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观点[2]卷42:125,并指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2]卷42:97而我们现今文学家、美学理论家们仍是要将它改造成为带有黑格尔色彩的美学观念。如已经发行达五十余万册的刘叔成、夏之放、楼昔勇等编著的《美学基本原理》所下定义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 再比如,邓晓芒、易中天所著《黄与蓝的交响——中西美学比较论》也认为,美和艺术只有方式和形态的区别,没有本质的不同。“作为过程、情感的对象化就是艺术,即美的创造;作为结果,对象化了的情感就是美,即艺术品。艺术是给情感的内容以对象化的形式,美是以对象化形式体现着的内容。因此,美就是凝固了的艺术,艺术则是展开着的美。”

这样认定的结果,由此我们会看到怎样的一种情况呢?社会文化、不同学科里边完全剥离开来了两种类型:要么美,要么不美。 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美学观念的健全与否显然是与特定社会阶段意识形态的层次水平相一致的。欧洲文艺复兴之前,中古时期,甚至说追溯到古希腊,绘画、雕塑都被视作机械的手工劳动,是为贵族士人所不屑的,唯有音乐、诗歌被看作“自由的艺术”。是达·芬奇将科学的因素引入绘画并为之正名,才使它步入艺术的殿堂。黑格尔在他的《美学》里边,虽然将建筑都列入到了艺术的行列,然而基于他的辩证法的哲学理念,却将同属语言作品的诗和散文(亦即我们今天语体分类中与文学相对应的“文章”。本文采用该术语在于尊重朱光潜先生翻译的本原状貌)作了艺术和应用、美和不美的详细明确的对立区分。他强调:“诗的艺术作品却只有一个目的:创造美和欣赏美;在诗里,目的和目的的实现都直接在于独立自足的完成的作品本身,艺术的活动不是为着达到艺术范围以外的某种结果的手段,而是一种随作品完成而马上就达到实现的目的。”[3]卷三(下):46“到了诗,艺术本身就开始解体。从哲学观点来看,这是艺术的转折点:一方面转到宗教性的表象,另一方面转到科学思维的散文。”“美(艺术)这世界的界线之外一边是有限世界和日常意识的散文,艺术力求从这种散文领域里挣脱出来,走向真理;另一边是宗教和科学的更高的领域,到了这里艺术就越界到用一种尽量不涉及感性方面的方式去掌握绝对。”[3]15显然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并且是相当重大的问题:在我们人类所建造的文化大厦里边,确实就存在着为美而设立的类型和毫不涉及美学观念的类型区分吗?同样是书面作品,感性显现的就美,理性显现的就不美吗?

人们常说:美无处不在,关键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正因为如此,讨论是非常必要的。

二、美学观念的哲学方法论追溯

“只有真实的东西才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真实是以绝对概念,即理念,为基础的。美只是真实的一种表现方式,所以只要能形成概念的思考真正有概念的威力武装着,它就可以彻底理解美。”[3]卷一:117那么黑格尔是怎样“形成概念的思考”并“真正有概念的威力武装着”的呢?这得从认识论的历史中看到其根源。我们知道,在古希腊苏格拉底时代,实现了一个大的转移,那就是由本体论向主体论的转变。“认识你自己”,正是这种转变的重要标志。柏拉图在《国家篇》中按认识对象的不同将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分为实物影像、实物本身、以实物作影像和理念四类。于是知识也分作想象、常识、科学和数学知识、哲学四种;相对应的,人便具有想象、信念、知性和理性等四种心理状态或认识能力。亚里士多德则把知性称为被动理性,他认为认识可以分为感性、被动理性,主动理性三种;被动理性是与感性知觉相关的理性,既有加工处理感性的功能,又不能离开感性而独立存在。康德在此基础上进而将其分为感性、知性和理性三个阶段。他说:“如果说知性是发现规则的能力,判断力是发现那属于这规则的特殊情况的能力,那么,理性就是把特殊事物从普遍的东西推导出来,因而按照原理和必然性来设想特殊事物的能力。”[4]但他并没有将这个阶段的特征表述得完善清楚,只要对照他为知性和理性分别认定的“知性为自然立法”、“理性为自身立法”即可看出。到了黑格尔,事情相对明朗多了。即他用辩证的观念将它们形成了有机的体系:感性认识阶段着眼于事物具体的表象,经过不断地经验感觉积累到达知性;知性认识阶段则主要进行反复的抽取概括,形成一般的具有普遍性的理念;至此认识并没有结束,唯有到达理性认识阶段,复归具体,达到理念与具体、一般与个别、特殊的统一。这就是所谓的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升,从而臻至理想的境界。马克思将此三个阶段两项进程具体地表述为:“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5]卷2:103如果单纯从理论思辨严谨性的满足看,黑格尔的美学思想是和他的辩证法相一致的。然而也正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指出的那样:“人的本质,人,在黑格尔看来是和自我意识等同的。因此,人的本质的一切异化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异化。”那么他的主张是什么呢?《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说得很明确:“跳出哲学的圈子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去研究现实”,即“根据经验去研究现实的物质前提”。重视不重视与实际的结合,显然是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上的一个显著区别。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一文里边马克思再次辨析说:“黑格尔陷入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其实,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并把它当做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同样是采取辩证法的认识,马克思即认为“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即体现了“美的规律”。且第二个阶段的根本特征是:“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观点的综合,因而是多样化的统一。”不言而喻,马克思的美学观侧重了内在本质上的特点,而不停留在浅层次的“感性”显现和也不仅仅作为意识现象的情绪感受。在马克思看来,只要是人的自由自主劳动,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体现其积极意义价值的,都能张扬美的本质。马克思还以自己研究人口问题为例,具体阐释了两个阶段所表现出的形态,特别是后一个阶段所体现出的价值力量。事实上也揭示出了他与黑格尔所不同的美学观念。在马克思看来,文学艺术是美的,与此相对应的社会应用性的文章,只要是反映了客观的实际规律,同样也具有美的资质,且是能反映事物现象本质的美。

三、黑格尔美学观念的深层根据

每个思想家的思想往往是历史的产物并打上特定历史阶段的印迹。黑格尔的美学思想之所以这样鲜明,这涉及到一个古老并持久的争论:文学与哲学、艺术和科学之间的相互争论与抵御。柏拉图在《国家篇》中就已经说:“哲学和诗歌的争吵是古已有之的。”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就是,柏拉图本人就是主张将诗人从城邦中放逐出去的人。在他看来,数学家要比诗人好得多,也有用得多。他在《国家篇》中就公开声称:“我们要拒绝诗人进入一个政治修明的国家里来,因为他培养人性中低劣的部分,摧残理性的部分——戏剧诗人在个体的灵魂中种下恶因:他逢迎人心的无理性的部分,它是不能判别的,它以为同一事物时而大、时而小。”除了责备艺术和诗歌不提供真理的价值之外,再则就是批评其过分的情绪化:“我们不能像小孩子们,跌了一个跤,就手捂着伤口哭哭啼啼的;我们应该赶快爬起来,考虑怎样去医治伤口,让医药把啼哭赶走”。而哲学家则是“弃绝悲伤,他们克制、理智、有男子气概。而最要紧的是,哲学家与真理共处,至少借助雄辩靠近真理。”[6]柏拉图的辩证法倡导的是既分析又综合的方法,《斐德罗篇》中说:“我所笃爱的就是这两种法则,这种分析和综合,为的是会说话和会思想。不仅如此,若是我遇见一个人,他能如其本然地看出一和多,我就要追随他,‘追随他的后尘像追随一个神’。凡是有这种本领的人们,我都一直把他们叫做‘辩证术家’。”当然,两者之中,他更多的是侧重分析。他言道:“凡深知怎样去界定和怎样去分划的人就该视为神。”且这种分析“是顺其自然的关节,把全体剖析成各个部分,却不要像笨拙的宰割夫一样,把任何部分弄破”。这种分析的精神即体现着科学的精神。科学,通俗的说法即为分科之学。人们将分析过后的部分进行归类,即需要看重特征上的普遍性和排他性。强调分析的精细和深入,就会讲究形式上的简明性、过程的可操作性和结论上的可验证性。这对于科学的发展昌明、推动人类社会的前进进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事实证明,什么时候强调了这种方法,社会便会健康发展;排斥这种方法,社会便会受到阻碍甚至停滞不前。西方中世纪,教会压制人们自由,害怕人们深入的分析、设置许多禁区,于是便被世界历史学称之为“黑暗时期”。“文艺复兴”,其实就是分析精神的复归。笛卡尔、培根等,都强调了分析、实验的重要性,并将它当作根本的哲学方法而大力倡导,从而为现代科技时代的到来提供了坚实的思想工具。

众所周知,文艺复兴带来了西方科技大发展的新时代。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机械唯物主义思潮的泛滥。不管它带没带来多大的负效应,也不管人们思想上面对其性质把握得准确与否,事实上它引起了相当一些人的警觉。黑格尔自然不例外,他表述并引证说:“原子论的哲学在理念历史的发展里构成一个主要的阶段,而这派哲学的原则就是在‘多’的形式中的自为存在。现今许多不欲过问形而上学的自然科学家,对于原子论仍然大为欢迎。但须知,人们一投入原子论的怀抱中,是不能避免形而上学的,或确切点说,是不能避免将自然追溯到思想里的。因为,事实上原子本身就是一个思想。因此认物质为原子所构成的观点,就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理论。牛顿诚然曾经明白地警告物理学,切勿陷入形而上学的窠臼。”[7]179他曾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口号是“回归柏拉图”,将辩证法的价值效用推举到最为崇高的位置:“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的推动原则。”“同样,辩证法又是知识范围内一切真正科学认识的灵魂。”[7]177但他的辩证法显然与柏拉图的辩证法有着明显的区别。我们来看他对知觉(即知性)的一段论述:

在知觉里,我们具有一个多样性的具体的内容,对于它的种种规定,我们必须一层一层地加以分析,有如剥葱一般。这种分解过程的主旨,即在于分解并拆散那些集在一起的规定,除了我们主观的分解活动外,不增加任何成分。但分析乃是从知觉的直接性进展到思想的过程,只要把这被分析的对象所包含的联合在一起的一些规定分辩明白了,这些规定便具有普遍性的形式了,但经验主义在分析对象时,便陷于错觉:

它自以为它是让对象呈现其本来面目,不增减改变任何成分,但事实上,却将对象具体的内容转变成为抽象的了。这样一来,那有生命的内容便成为僵死的了,因为只有具体的、整个的才是有生命的。不用说,要想把握对象,分别作用总是不可少的,而且精神自身本来就是一种分别作用。但分别仅是认识过程的一个方面,主要事情在于使分解开了的各分子复归于联合。至于分析工作老是停留在只是分解而不能联合的阶段,下面所引的诗人的一段话,其足以表明其缺点:

化学家所谓自然的化验,不过是自我嘲弄,而不知其所以然。

各部分很清楚地摆在他面前,可惜的,就是没有精神的系联。

(贝歌德著《浮士德》第一部,书斋)[7]113-114

这一段话就很能表现他的这样的一种思想:形而上学的分析方法、抽象概括的方法,即知性阶段的认识是不可靠的。于是乎,哪怕是不得已提及一下子,就赶快又回归到他的综合联系上,生怕具体性的东西给丢掉了,跑掉了。正因为如此,他连真理的属性都来了一个重新认定,即真理是具体的、无限的、自由的。为了强化他的这一思想,进而引证歌德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绿”,来强调理性阶段的重要。

综括当时的整体情状,无论是自然科学界还是文学理论界,包括像黑格尔这样的哲学界,似乎科学在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惯有的逆向思维使得部分人们对科技以及适用技术又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这种拼命分析的追寻方法是不是会对事物的本原特征产生撕裂性的后果?牛顿那样的科学大家既以自己的出色工作在充分地展示着这种方法的价值效用,同时又似懂非懂地介入哲学领域做出那样的判断,即反映了这种担心。文学界里的歌德,甚至对科学操作本身进行嘲弄,就更是可以理解的事儿了。正因为如此,黑格尔充分肯定诗歌而贬低散文的美学价值,选取了与柏拉图不同的判断观念,可以说反映了那个历史阶段怀疑科学的一种思想倾向。

四、黑格尔美学观念批判

正是出于对具体性和特殊性的偏好,黑格尔在辨析诗歌与散文各自特点的时候采取了偏颇性的取舍。无数事实证明,很多坚持所谓辩证法的人们往往又多是违背辩证法的。黑格尔当然也不例外。拿最简单的对语言特性的认识来说,黑格尔就认为,任何词语都体现着概括的特点。感觉表明实在,思想和词表明一般的东西。基于这样的判断,黑格尔说,我们当然能吃樱桃和李子,却不能吃水果。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说:“语言实质上只表达普遍的东西,但人们所想的却是特殊的东西、个别的东西”,因此他得出的结论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人们所想的东西。”[8]其实,他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仍坚持理性阶段认识的话情况就会大大不同了。因为我们知道,水果虽然是不存在的,但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边水果却又是具体有所指的,此时就成了典型的理念与特殊的统一。毫无疑问,在对待该问题上,黑格尔采取了单一的知性认定。在对待诗歌和散文美学观念判断的时候,他又坚定地采取了夸张理性贬抑知性的态度。我们来看他对两者的比较:

比起艺术发展成熟的散文语言来,诗是较为古老的。诗是原始的对真实事物的观念,是一种还没有把一般和体现一般的个别具体事物割裂开来的认识,它并不是把规律和现象,目的和手段都互相对立起来,然后又通过理智把它联系起来,而是就在另一方面(现象)之中并且通过另一方面来掌握这一方面(规律)。因此,诗并不是把已被人就其普遍性认识到的那种内容意蕴,用形象化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按照诗本身的概念,停留在内容与形式的未经割裂和联系的实体性的统一体上。[3]卷三(下):20

散文意识看待现实界的广阔材料,是按照原因与结果,目的与手段以及有限思维所用的其它范畴之间的通过知解力去了解的关系,总之,按照外在有限世界的关系去看待。因此,每一个特殊事物时而被错误地看成独立的,时而又被简单地联系到其它事物上去,因而也就只按照它的相对性和依存性来认识的,不能达到一种自由的统一。这种自由的统一在它的一切派生和具体化(分化)中始终还是一个完整的自由的整体,其中各个方面(因素)都只是这一个内容所特有的开展和显现,这一个内容就是中心和起融合(联系)作用的灵魂,实际上起灌注生气于整体的作用。所以上述通过知解力的思维方式只能得出一些关于现象的特殊规律,既要使特殊事物与普遍规律之间的割裂和简单的联系僵化起来(成为死板的),又要使这些规律本身互相分裂成为一些固定的特殊现象,它们的关系也只能以外在有限事物的形式被人认识。[3]卷三(下):22-23

由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黑格尔价值观念上的选择:为了坚守自己的学说主张不惜进行歪曲性的褒贬。其实他也看到这一事实:诗是古老的一种语言形式。卡西尔也指出:“语言最初并不表达思想或观念,而是表达情感和爱慕的。”[9]维柯进一步指出:“最初的人民仿佛就是人类的儿童,还没有能力去形成事物的可理解的类概念(class concepts),就自然有必要去创造诗性人物性格,也就是想象的类概念(imaginative class concepts),其办法就制造出某些范例或理想的画象(ideal portraits),于是把同类中一切和这些范例相似的个别具体人物都归纳到这种范例上去。”[10]122这种思维方式的特点就是用具体的形象来代表一个类型,将个别一般化。待到人类思维复杂严密化了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散文语言,特别是哲学语言成熟之后,它是“凭思索和推理来造成的。哲学语句越升向共相就越接近真理;而诗性语言却是越掌握殊相(个别具体事物)就越确凿可凭。”[10]120人类的思维发展是这样,一个人的语言习得过程也是这样。我们知道,英语属于焦点原则来组织语序的,如这样的语句:She came up shouldering a spade(她扛着铁锨走了过来)。人们通过观察发现,即便是以英语作为母语的孩子,一开始进行这样的语句组合,也多采取临摹性原则来安排语序,到达了相对成熟,才复归英语的正常面貌。由此不难推定:形象思维反映了人类初级阶段的思维形态。开辟鸿蒙阶段的人们认识世界,还没有能力形成有效的抽象思维能力,甚至语言都还不够成熟,所凭借的唯一手段就是形象。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最早期人类留下来的文化踪迹就是法国南沙维洞窟中的四马图,它大约绘制于3万年前。其实这种情况黑格尔也注意到了:不同的社会人类群体,民族也好,部族也好,不管有着怎么的千差万别,但有一种统一的东西是可以肯定的,即早期的文化形式都不外乎诗和歌舞。他甚至还不无欣喜地论述说:“在这些民族特性,时代观感和世界观之中又有某一些比另一些更适宜于诗,例如东方的意识方式比起西方的 (希腊的是例外)就较适宜于诗。在东方,未经分裂的,固定的, 统一的,有实体性的东西总是起着主导作用,这样一种观照方式本来就是最真纯的,尽管它还不具有理想的自由。西方却不然,特别是在近代,出发点总是由无限(绝对真理)分裂出来的无限个别特殊的东西,由于这样把事物划分成为一些孤立的点,每种有限事物在意识中就获得一种独立性,尽管如此,有限事物毕竟还是逃不脱相对性的。对于东方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独立的,一切显得是偶然的东西都要还原到太一和绝对,都要在太一和绝对中找到它们的不变的中心和完备的形式。”[3]卷三(下):27虽然他把诗分作艺术发展成熟的散文语言前和后两种类型,但他对诗学美学所谓整体性、形象性、情感性的肯定却没有改变。他也没有论证,后者是怎样经过了知性阶段又进入到理性才得以体现美的。所以我们说,如果将美仅仅去与感性表现相等同的话,美的价值品位或许就不像人们时时迷信的那样高尚神圣了。从这种意义上说,马斯洛在人生追求的五个层次里边没有给审美留下明确的位置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如果事情仅仅如此的话,也不可能有多么大的负面影响。问题还在于,黑格尔在一再称颂理念和具体相统一之时不惜对知性、科学极力贬抑,坚持辩证法而不惜采取对形而上学肆意歪曲的态度。这倒是需要人们引起警惕的,甚至对理性阶段是否存在都打上问号。

辩证法与形而上学之争早在古希腊即开始了。赫拉克里特的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显然是绝对辩证法观念的萌芽。而德拉克利特的原子论又分明代表了形而上学的理念思想。而这两种思想方法论甚至有时候会矛盾统一地体现一个哲学家身上,比如柏拉图,他批评高尔吉亚等人的修辞学是诡辩,是骗人术,往往是将真的说成假将假的说成真,罔顾事实真相而单纯追求语言本身所谓的合理性。柏拉图的这种指责并非没有根据,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所倡导的或然性推论似乎就是这种状貌的注脚。然而亚里士多德是建立形式逻辑体系的第一人,对归纳法和演绎法进行过全面且系统的研究。从对理论的描述以及建树讲,三段论形式的抽取也是最富有学理上的概括性的。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仍然认为:归纳法最易于反映一般规律性的东西,形成概念,辨别判断真假,通过分析、抽象、综合、排除等,才能将客观对象的最本质的属性给予最简练突出的揭示。相反,演绎法则是从公理出发来推证特定现象具备不具备同样的特征,所以,它很难推求出新知。[11]他的《工具论》中虽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三段论,然而真正演绎法的使用并非仅仅是那一简单公式即可全部囊括殆尽的。他自己在《修辞学》中有关论辩技术的运用即反映了演绎法的处处捉襟见肘:如果归纳法的结果还不尽理想,为演绎法运用的大前提都难以建立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推证只能是流于折绕和诡辩。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更充分地反映了这一点。他的逻辑学关于认识过程的理论给他的美学提供了参照基础,然而如果我们将其具体细节都放置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诸多悖论的存在。比如他在《小逻辑》中言道:“而凡不可言说的,如情绪、感觉之类,并不是最优良最真实之物,而是最无意义、最不真实之物。”[7]71然而他的《美学》里边称颂诗的价值,公开宣称的是“诗的首要任务就在于使人认识到精神生活中各种力量。”[3]卷三(下):19他于诗中怎样体现理念与感性的统一,却始终没有全面充分的阐发表述,倒是一二再再二三地欣赏其整体与情感上的满足。再比如,同样是从逻辑的理性为大前提,他于诗的创作便称赞个性、独创性的风格展示,然而在社会政治领域,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就又认为国家及其法令即为理念,个体即为感性。他的《小逻辑》中指出:“一个公民对于他的祖国和祖国法令的知识,也可以说是对于理性法则的认识,只要他认为这些法令是无条件的,而且是普遍有效的东西,他自愿抑制他的个人意志,去遵循它们。在同样意义下,一个儿童的知识和意志也可以说是合乎理性的,只要他知道他父母的意志,并且以父母之意志为意志。”显然,他的辩证法也有着与庄子一样的相对主义的倾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最后导致虚无主义: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亚里士多德指出:“哲学在务求真知时,辩证法专务批评。”[12]黑格尔之所以得出感性显现为美的单一形式的绝对化结论,也是与他所认识到的人类社会由自在到自为的发展进步规律相违背的,也是对人本质力量的一种否定。马克思所提出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这个“内在的尺度”,即体现为人的自我意识、认知意识和创造意识所反映出来的理论对客观世界的改造力量,也是美的本质最高体现。在这上面,非常需要科学方法论的再讨论和重新回归。列宁曾对早期的绝对辩证法、庸俗辩证法嘲笑说,不仅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就是同时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水一直在流动着。并对形而上学的方法给予充分的肯定,他说:“如果不把不间断的东西割断,不使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糙化,不加以割碎,不使之僵化,那么我们就不能想象、表达、测量、描述运动。”[13]应该说,对于我们今天的人们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至今我们的教科书里边仍在重复着“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的判断,并灌输给青年学生;与此同时,在自然学科里边,却在精细地描述着物体运动着的点的轨迹,甚至运动着的多种力的变化量。这种悖论着的状态非常容易造成思维方法上的分裂和理性观念上的乖张:人们可以在具体的问题分析中异常聪明然而又在宏观的世界观方法论中表现得非常幼稚。

五、认识上的两个视角

正像我们有所辨析的那样,黑格尔作为辩证法的大师,在具体问题的解证中又显示出非常明显的极端化的倾向。这种现象在黑格尔身上体现得太显豁了,以至于人们不得不为此诧异。再进一步说吧,人类历史上有着卓越理论创建的思想家,给予方法重要性的认识与关注,似乎黑格尔是最为自觉的一个。他指出:“手段是比外在的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东西;——锄头比由锄头造成的、作为目的的、直接的享受更尊贵些。工具保存下来,而直接的享受却是暂时的,并会被遗忘的。人因自己的工具而具有支配外部自然界的力量,然而就自己的目的来说,他却是服从自然界的。”[14]368他还说:“方法是任何事物所不能抗拒的一种绝对的、唯一的、最高的、无限的力量;这是理性企图在每一个事物中发现和认识自己的意向。”他还认为:“唯一真正的方法与其对象和内容是没有不同之处的。”“方法就是逻辑内容的内在自我运动的形式之觉察。”[14]161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就是广义上的方法论。黑格尔关注方法的价值效用是可以理解肯定的,并且还是值得赞赏的。然而问题在于,恰恰对方法最为留心且终生从事其研究的他却在这上面体现出了最不可思议的悖论。怎么理解这种现象?

除了上述历史思想进程的追溯之外,我们认为,还和特定人们认识事物、把握世界的视界方式有关。人们认知世界的角度方式往往受其价值观念所左右:有的是为了现实需要,有的是为了满足其好奇心理;有的重在个人价值的实现,有的则为了追求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理想,当然,也存在着学术自身视界眼光的差别问题,如此等等,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便会形成性质各异的途径路线。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区别就是着眼整体还是着眼微观两种不同的切入点。这种情况在古希腊和我国的先秦可以说都是存在的。前者,就是德谟克利特和留伯基所提出的原子主义观念,与之相对的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著名立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后者,一个是名家的论断:“一尺之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篇》),一个可以尸子所转述的孔子的话为代表:“诎寸而信尺,小枉而大直,吾为之也。”(《尸子·佚文》)客观地讲,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都没有对错的问题。为什么呢?众所周知,任何事物都应该说存在着外部功能和本体结构这两个组成部分。外部功能主要体现为它的效用以及和其他事物现象之间的关系;本体结构则体现为外表状貌与深层组合。至此需要注意的是,就其价值作用来讲,深层组合显得尤为重要,与外部功能、表象相比,它体现为事物存在的客观基础,往往决定了事物根本属性与特征。它主要由最小单位、组合层次和组合手段三个方面的因素来体现,每个因素的不同都有可能对事物性质起着决定性的影响。碳与金钢石的不同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证。正因为如此,这里就需要有一个重新的划分:功能和表象为一个方面,深层组合为一个方面。两者之间本来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秀外慧中的关系:良好的价值效用需要仰仗坚实的内部组合为依托,同样,深层组合的价值好坏也需要借助实际的功能效用得以衡定与确认。它们本不矛盾,然而我们看到,人们在认识看待事物的时候却处理得并不理想。通常来讲,人们看待事物的功用肯定多一些。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它与人们的实际应用紧密相联系。“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美的感受才可能具有实在根基。当然,这个方面切不可以强调的过分或走致极端,过度的功利性之所以为人们所鄙视,就在于将自己的需求降低到了最低档次,也就马克思所指出的:“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一切视眼前的切身需要是求,“乐须臾之乐,而忘终身之忧”。这与“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显然相去甚远。还有很多的人,也注意观察客观的事物对象,他们甚至将各种各样的事物联系起来比照进行认识,置于时间流动的长河中进行认识,鸟瞰式地进行认识,并且结合了人在认识过程中的异常复杂灵动的细微体验。从认识论的观点出发,这认识方式也无可指责,因为它也最切合人们感知事物认识事物的基本程序。没有这一最基本的步骤,没有这样的一个良好的铺垫和前提,事物深层组合的深化认识就失去了根基。问题的关键是,有些人认为认识到了事物存在的基本状貌就等于认识到了事物的特征,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还有些人则认为,只要抓住了事物的整体联系,有机联系,不但抓住了世界的本质,而且美的品质也就蕴含于其中了。他们甚至还为自己似乎已经认清了事物的真正属性而自豪,为自己具有宏阔的胸襟和眼光而骄傲,陶醉于这种虚幻的感觉之中,甚至还感动得自己不能自抑,从而拒绝对事物内在组织结构的深入认识,认为那些都是荒诞不经的东西,割裂了事物本原面貌的东西,远离于人们现实需要的东西,因此也是背离真实美的感觉的东西。黑格尔当时的思想基础就是这样,从批判的立场出发,无视先前创建真正的业绩,以别异为新建造,满足于理论上的宏大与圆润,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新设想有可能带来怎样的负效应,仅仅为了立论而立论,那么,其恶劣性的效果,正像大家所看到的,直至今日仍在混淆着人们的视线与思想。黑格尔似乎建构了一个非常理想的认识进递完整过程,美的观念的确立还仰仗了哲学理论的根基,可惜的是,一个先验性的结论在前,先将形式逻辑的一系列规则妖魔化,将概念一类的抽象、概括、分析、归纳等都打入形而上学的冷宫(他自己都很少下定义。给“美”下了个定义,但一个基本的前提:“理念”是什么?到底都没说清楚,他也不好说清楚,因为一下定义即坠入了他自己所批评的形而上学。至于理念和感性之间怎样达到完全的契合,就更是没有切实的方式给予验证了)。他自己恐怕都解释不了这样的悖论:尽管他像柏拉图一样,试想赋予哲学以崇高的地位,然而他没有像柏拉图一样给予诗歌以客观以评价,不期而然地将自己置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以不美的哲学理论思辨来赞美诗歌艺术的整体性、关联性和形象性,那么两者之间又该怎样一决高下呢?恐怕他是处理不好这个问题的。

着眼于事物内部深层次组织结构的分析,其出发点,即坚持了唯物主义的思想理念。客观的实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自身的组织存在,先于人类并有着自己的组织法则。它摒弃人的主观意愿对它的干预,即便介入了人们对它的认识,也迫使人们依照着老实的态度、坚毅的精神,顺应其自身的规则,才能找到内在规律之所在。笛卡尔认为,碰到一个难题时,尽量把它分解,分解得越细越好。分解到最后,就容易找到问题的症结。培根虽然不主张原子说而改作分子说,但于该问题的思考方式仍一脉相承。也论述说:“我们必须做到对物体进行分剖和分解……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见研究之精微而惊慌失措,仿佛那是无法解开的样子。恰恰相反,研究愈是接近于单纯性质,一切事物就愈变得容易和浅显;工作是由复杂的事物转到单纯性质了,是由不可比量的事物转到可以比量的事物了,是由不尽要数转到并无不尽要数了,是由无限的、模糊的事物转到有限的、明确的事物了,其情节正好像字母系列中的字母和音乐中的音符似的。应当指出,对自然的探究如果始于物理学而终于数学,那就会有最好的结果。”[15]马克思也说:一种科学只有成功地运用数学时,才算达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16]显而易见,着重于事物内部组织结构的深入认识,不但要求人们不得不遵循内在的机理,还易于形成真正有价值的科学的操作程序与方法。于此,根本不需要担心像黑格尔们所惊呼或嘲讽的肢解了事物本原的有机性,恰恰相反的是,它显示了人类认识自然、掌握自然、改造自然的强大自信与本质力量!

不能小觑方法论上面长期灌输对具体学科所造成的各种各样的思想混乱。诗歌也好散文也好,构成其成品的基本单位都是语言。黑格尔的逻辑学也时时由语言现象切入并作为论证的根据。那么我们也以语言为例展开来做比较多的分析好了。古今中外,数千年来有一个比较一致的传统就是语文学,即,多是注重人们的语言实际应用。上一世纪初问世的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似乎就是为适应信息社会的到来而超前建构的思想:将西方相对看重本体分析的观念给予了强调和发扬,为彻底的形式描写提供了理论依据。但人们注意到,单纯注重语言的共时结构分析,是很难将其属性描写彻底的。正像吕叔湘先生表述的那样:“语言是什么?说是‘工具’,什么工具?说是‘人们交流思想的工具’。可是打开任何一本讲语言的书来看,都是只看见‘工具’,‘人们’没有了,语言啊,语法啊,词汇呀,条分缕析,讲得挺多,可都讲的是这种工具的部件和结构,没有讲怎么使唤这种工具。”[17]于是有些人就反其道而行之,又开始了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的探索。显然,侧重结构还是侧重功能,始终是困绕人们对客观对象如何正确认识的两种不同的选取视角。再拿该学科里边的两大方向语法学、修辞学来说,即存在这个问题:前者重微观、重结构,后者重宏观、重功能。即便是语法学内部,仍存在着这种对立:传统的“动词中心说”和新起的“构式语法”之间,根本的差异就在于是从核心具体类别着眼还是从整体出发来把握个体。事实上,两者之间相互依存、互补彰显,我们不可能想象它们之间能够不仰仗对方而独立存在。单拿“语言”的定义来讲就一目了然:它既“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18]卷20:396,又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19]。好的表述我们都能够找寻到内部组合的有力支撑,同样,结构的好与不好,其判定的标准只有在实际的应用中得到检验。可惜的是,人们往往偏执于简单的感觉、某一方面的追求,或屈从于懒惰的习性,而做出硬性的判断。比如工具的效用,它与现实的生活紧密相联系,并体现着最实际的应用价值,它的浑然一体、蕴酝厚重,还能反映着言语主体的主观情感和艺术的质感,所以,人们注重它、强调它,并且陶醉于其中,本是情理之事。诗歌艺术之所以为人们所喜爱,为人们所推崇,其道理就在于此。非常有意思的是,对这种追求愈是执著的人们愈是深切感知工具效用的有限性。索绪尔指出,语言这种交际工具反映世界的方式是一个向度的线型组合。正因为如此,人们多向度的共时观察所形成的整体感觉印象,在用语言进行反映的时候,需要被强行地压制成一维性的单向链条。这种固有的属性也就相当的程度上限制了人们对客观世界充分自主地描述表露和精神情绪欲望涌动感觉的完全尽兴的发泄展现。正因为如此,文学本来是语言的艺术,然而恰恰是文学家们时时感受到“言不尽意”的痛苦:“世界上真正的痛苦是语言的痛苦。”尼采认为,语言文字为可落言筌的凡庸事物而设,所以“开口便俗”。海德格尔也称述语言是“生命此在的牢房”。现时的文学艺术界于此似乎就更为自觉:越是难以把握的东西越是要坚韧地探求,诗歌、小说都有努力突破规范、追求自我感觉的体验和体察、选择新的表现方式的倾向。许多人公开宣称,就是要致力于对原有规则的冲决,使感觉的芬芳得以释放,追求语言的密度、厚度和丰富性,要使得言辞的表现有一种有效的弹性和空间感。何立伟坦诚言道:自己“喜欢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极富艺术个性的文字”,崇尚展示一种“诗化”的美、“意象”的美、“奇异”的美。[20]这种追求当然不错,语言既是人类的伟大创造,人类又往往为语言的不能尽善尽美而困惑,追求本身即体现了人们试图改造这一工具的不懈努力。从这种意义上讲,甚至中世纪的禅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都有着正面的巨大价值。但是,由此走至极端,否认对语言内部进行细致缜密的描写,以追求科学的形式化的规律归总就不对了。这种描写和归总,在相当的时间内看不出它的实用价值,似乎就像将整体的事物拆解成了支离破碎的部件,甚至还有碍观瞻,是灰色的,冷冰冰的,不但偏离人们的现实需要,反映不出功利的价值,更远离于美学的赏析。一定要注意的是,这种和理性思维密切联系的理性文章作品,其中却蕴含着人类对未知世界进行探讨的本质力量。现象好说,本性难悟,有益于人类发展进步的规律总结更是需要人们摒弃世俗的认识习惯,以百倍的辛苦孜孜以求。正像古希腊那些智者一样,不以生理的欲望所左右,而以揭示未知世界的真谛为念,以逻辑为开拓的最佳途径,以数学为理想的表述方式,以哲学为客观对象内在特征相匹配的精神意识反映,才有可能对事物对象有一个比较真切和合乎真理性的认识。从现时的价值来讲,它就不至于像通常的宏观的解释方法那样,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仅就现象说现象,大家都陶醉于醖酝厚重的模糊情感之中;从科技发展的长远利益来讲,才有可能将客观和主观的两个世界都置于可把握的形式表现之中,为人工智能的计算机程序输入提供最可靠的操作依据。

六、文章美质的认知述略

如上所言,诗及其他文学形式,我们既不像柏拉图一样看得过于低俗,仅仅看作摹仿的摹仿,同样也不像黑格尔一样,把它拔高到唯有它才体现美的境界。客观地讲,黑格尔对诗与散文的比较分析,有些还是可取,当然,更多的则是需要澄清和批判的。我们来看他这样的表述:

一般说来,诗的观念功能可以称为制造形象的功能,因为它带到我们眼前的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体的现实事物,不是偶然现象而是显现实体内容的形象,从这种形象我们可以通过外貌本身以及尚未和外貌割裂开来的个性,就直接认识到实体,也就认识到事物的本质 (概念)及其实际存在 (现象) 是内心观念世界中的一个整体。从此可见,使我们见到形象的观念方式和不用形象而单凭知解力的表现方式之间的巨大差别。[3]卷三(下):57

说诗具有制造形象的功能,这是抓住了诗的总的表现特点,原是不错的。但要说通过这种外貌本身和整体反映出来的个性就可以直接认识到实体,即可以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和创作主体的内心观念世界,也未免有点危言耸听了。连他自己也说:“对诗作品用散文进行诠释的人要费很大的事才能通过凭知解力的分析,把形象和意义割裂开来,从活生生的形象里抽绎出它的抽象的内容意义,从而使人凭散文的意识去了解用诗的观念方式所表现的东西。”[3]卷三(下):61而这里所说的“直接认识”,恐怕也只有凭借一时的感觉了。另外他所说的可以“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就更是不懂文学欣赏的规律所致。“如果说科学中对某个问题的任何正确解答归底结底都导致唯一的结果,那么在艺术中,每一个个别的事件都可能有无数的艺术真实。”[21]如果对诗的阅读所获得的教益与快感是单一的,那倒可以说该作品并没有很好地反映出该体裁形式的艺术表现能力。 我们再来看他对散文特征的表述:

在散文的观念方式里,关键不是形象而是用作内容的那种单纯的意义,因此,观念成为认识内容的单纯手段。所以散文的观念方式既没有必要把对象的明确的实在形状展现在眼前,也无须像上文所说的不表现本身特性的方式,在所写对象之外还引起另一对象的观念。散文固然也要把对象的外貌写得很明确,但目的不在唤起具体形象而在达到某一特殊目的。所以一般地说,散文的规范是精确,鲜明和可理解性,而用图象比拟的观念方式则较不精确鲜明。[3]卷三(下):61

这一段话说得相对比较委婉,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比较刻薄地一再攻击散文中的概括抽象、综合分析是对认识对象整体实施割裂、简单化联系,是分散孤立的,不自由的,是有重大缺陷的,如此等等,但他自始至终也没能准确地表达出散文对客观对象进行反映的真正特征属性。事实上,散文对它认识对象的反映是以坚实的逻辑推证为其生命力量的。它要求概念确实能够揭示出种差之间的区别性特征,对内具有普遍性,对外具有排它性。判断严整真实,让主观的认定与客观的内在结构相契合。推理合乎事物内部的本质联系,一环扣一环地走向理想的新知和精神的自由。这里边才真正鸣响着美的旋律和节奏。散文中包括有具体实用性的和高度思辨性的两极。但不管怎样的体裁形式,都需要人们经过一定的严格训练才能让其具备这方面的能力,着实烙印着社会规定性的色彩。而形象地表达生活事物,人们天生都有其潜质;差别就在于后天是否激发和丰富了这方面的能力,是否具有个性。从这种意义上说,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将求知需要和审美需要置于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之间,而没放在最高级别,也是不无道理的。因为美,并非终极追求,唯美主义也非常容易导致审美的异化。至于上述黑格尔话语的最后认定,其表述更是矛盾百出。“精确,鲜明和可理解性”,这纯粹是散文逻辑性延伸出的具体特点;且这些特点又与黑格尔一贯对知性阶段的否定成对立状态的。至于说“用图象比拟的观念方式则较不精确鲜明”,又与他一向强调形象和整体的认识相悖。

一些人受黑格尔及文艺界思潮的影响,在认定散文体裁的美学因素时,往往将文学的表现手法引入进来;包括科技文章,过分地赞赏图示的表述方法。我们不否认这些手段通俗化、形象化的表达作用,但要提醒的是,切不可以此来代替散文本身表现美的特质。如果过分地迎合人们接受信息的浅易需求,甚至欢呼读图时代的到来,人类社会严谨思维方式的历练和培养只能受到损伤。之所以如此,除在方法论层面还没有掌握清晰卓越的思想武器之外,主要还在于微观的操作层次还缺乏彻底的分析观念,说到底,真正的科学手段还没有领会其精髓。列宁曾指出:“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着自然。”他还说,思维从具体的(指生动的直观)上升到正确的抽象的东西,科学的抽象(即抽象概念),都“不是离开真理,而是接近真理”。[18]卷38:181为什么是这样的?就在于分析归纳抽象的方法,来源于对同一类事物由个别到普遍的反复观察,由具体表象到个体内在特质的深入认识,由固有属性到本质属性的深刻把握。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对事物整体的现象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我们怎么可能有一个相对系统、深刻的本质性质的认定。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把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彻底的了解,穷尽了,当然是好,但是,这样的总结还有抽象的意义作用吗?正因为如此,自然科学领域才有所谓的抽取样板以归纳的认知方法。所以,科学的认定,往往以多数的情况给予恰当的认定,即注意区分好一般、特殊和偶然。至于结论是否完全符合客观世界的真理性,那只是后来的时间里边不断完善的问题。黑格尔的哲学思辨仅仅满足于假想的否定之否定的完整过程,从他的极端唯心主义出发,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甚至将一点的东西扩展为根本的东西;为了否定抽象分析的巨大价值,甚至无视当时自然科学领域已经显示出来的强大力量。比如他言道:“在这种自然科学的范围内,所可得到的普遍性,亦即科学知识的最后成果,只是外界的有限事物之无确实性的聚集,换言之,物质而已。[7]154我们可以推定,人的认识,即主观情感的东西可以左右客观存在的事实?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是十分不赞同黑格尔的这种极端唯心主义的观念的,无论什么样的客观认识没有人的主观情感介入,世界好像就不完整一样。显然,这种完全以人的意志来衡定客观价值存在的思想观念是很难成立的。

不仅如此,黑格尔的这种思想偏见甚至影响到了他对科学分析方法偏颇歪曲性的否定。笛卡尔认为,科学的分析思维方法就在于对客观事物对象进行条分缕析、分门别类的内部结构的精细分析和认识。他呢,依据自己的所谓辩证,针锋相对地提出质疑,甚至将分析的方法全盘否定。比如他说:“ 当有限的认识把区别于它的对象当作一个先在的与它对立的存在着的东西,当作外界的自然或意识的多样性的事实时,它首先假定(1)它的活动形式是形式的同一性或抽象的普遍性。所以它的活动即在于分解那给与的具体内容,孤立化其中的差别,并赋予那些差别以抽普遍性的形式;或者以具体的内容作为根据,而将那显得不重要的特殊的东西抛开,通过抽象作用,揭示出一具体的普遍、类、或力和定律。这就是分析的方法。”[7]412据此他举例说:化学家取一块肉放在他的蒸馏器上加以多方的切割分解,于是告诉人说,这块肉是由氮气、氧气、炭气等多种元素所构成。葱,也是一样,如果我们是一层一层地剥掉,原葱也就不复存在,它还是葱吗?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大哲学家居然像一个孩子的思维,能够提出这样幼稚的问题。如果我们仅仅固守住事物的本原状貌,看起来和谐又完整,浑然又具体,一旦稍有分析,稍有分辨,便肢解了事物的生命力和美学状态,我们何来对事物的认识和改造?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能动性的分辨和利用怎样得以实现?不仅如此,黑格尔还使用很多语言上的例子来说明分析归纳判断等思维方式的有限性,故弄玄虚地折绕地论述说:要想得到对于一个对象的真知,必须由这对象自己去规定自己,不可以从外面采取一些主词、谓词来强加给它。像“狗”啊、“我”呀这样的语词,它们都是抽象物,不能随意地进行指称。为什么?因为任何语词都是在抽象。他说了一大圈,自己还调侃他前边的康德说了半天都没说清楚了,他自己呢,其实也是混沌一盆。他自认为抓住了散文语言的特性,可是仍然陷入了自己构织的陷阱;挣扎在自己思维混乱的主观世界之中,还以为哲学的思辨是普通人们遥不可及的完全由自己自得其乐的一个精神乐园。

迄今的科学研究证明,思想世界并不像黑格尔想象的那样可以由自己自娱自乐,自己可以代替他人统帅所有的分支学科的认识追寻道路。他的《自然哲学》似乎想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可以掌控所有学科领域方向的终极的方法和途径,他也曾想到用他的辩证法发现新知,可到头来呢?不但他自己没有找寻到或创立起有益于启迪人们的东西,反倒哲学这种思想方法论的学科都因为他的努力而遭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这种教训还不值得人们深思吗?思想方面任何人都难以称得其绝对的权威和上帝。哲学可以归总不同学科的方法从而归总整体的认识途径,但,它要想代替具体的分析,即使到今天恐怕都为时尚早。黑格尔动不动就以语言为例,然而他对语言的真正本质又懂得多少呢?我们倒认为,语言里边才真正充满着辩证法。当然,这种辩证法可不是黑格尔极端性的所认识的辩证法,而是主客观真正统一的辩证法。何以见得?以“人”这个词为例,我们来做一点具体的分析: 无数的科学实验证明,唯有人才能够有明确的自我意识。与人类基因最为接近的猩猩可以知道镜里的形象是自己,可是它们很难建立起“类”的意识。人类文明的早期,重大的话题即是从认识人本身开始的。正像人们所熟知的斯芬可斯之谜:什么样的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可以说对于人自身比较理性的认识起始于中国先秦的春秋战国和同时期的古希腊。借用《红楼梦》里边的一个隐喻,真可谓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将迄今有代表性的各种各样的定义放置于一齐,做一下归纳的话,可以说有这样一些有典型意义的类别:

A组:

两足,无翼。(柏拉图)

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会者,谓之人。(列子)

B组:

非两足而无毛,为其能辩也。(荀子)

求知,政治动物,理性。(亚里十多德)

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

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只有在人类的劳动过程中才是一个固有的、不可或缺的、稳定的因素,因而构成了与其他动物区别的本质特征。(恩格斯)

由类人猿进化而成的能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劳动、并能运用语言进行思维的动物。 (《辞海》)

“人”这个概念就反映了能制造和使用生产工具,有语言,能思维,两足直立的动物这些特有属性。(金岳霖)

C组:

凡人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记》)

人处于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真兽亚纲,灵长目,人科。(林奈)

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

这些定义大都遵循亚里士多德的“属+种差”公式给予反映的。A组反映了表象认定的特征。B组则重在揭示事物对象的本质属性。C则属于专业领域的认定。汇总各色各样的定义,可以看到人类早期对自身的认识,多局限于人的表象。有关柏拉图的定义似乎还有更具体的传说:开始他只认定是“两足直立行走的动物”,有人将一只鸡放在他面前;于是他重新修正道:“身上没有毛的两足直立行走的动物”,对方二话没说,噌噌噌将鸡身上的毛拔个精光。此时柏拉图哑口无言。列子的表述也与此相仿。之所以这类定义容易被证伪,就在于它所反映得实质内容往往不具有排他性。B组则可以说是进递到了实质内容的深刻反映上,即所谓的拂去现象看本质。逻辑学里边甚至还将“能制造和使用劳动工具”、“有语言”、“能思维”分别称述为第一本质属性、第二本质属性和第三本质属性。能够看得清楚的是,在人类的早期阶段,唯有荀子可以说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首先论及到了人的最本质的方面。这在西方可以说一直到了帕斯卡尔的时代才有了同一层次上的深刻认定。C组则可以说是专业词典才反映的。林奈和马克思的定义即鲜明体现了这种特点。后者的原话是这样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卷1:56当然,马克思主义也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做出了更为精当本质的论述。比如马克思言道:“吃、喝、性行为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它们成为最后的和惟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种抽象中,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直接区别开来。”[2]卷42:96他表述得更明白的是下边的语句:“一句话,动物仅仅利用自然界,单纯地以自己的存在来使自然改变;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动物的最后的本质区别,而造成这一区别的还是劳动。”[5]卷3:517当然,这三个方面也并非截然分明,比如A组和B组的一部分倾向于语文意义,B组的一部分和C组则倾向于科学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逻辑学还是当今的语言学,很多表述还是印证了黑格尔的说法,即词语的意义重在抽象。拿广有影响的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中的阐释为例:“一般的词指的都是整体事物或现象。例如‘改革’便包括经济改革、政治改革、文字改革等各种各样的改革。词义为了准确地反映这个词所表示的对象的范围,便须舍弃各种‘改革’的具体的个别的特征,概括出对象的共同的、本质的特征。这就是词义的概括性……凡词所表示的对象都应该有这种共同的本质的特征,而该词所不能表示的对象都没有这种特征,只有这样,词义才能准确地把词同相应的事物联系起来。”[22]作为专业研究该问题的论述,也在这个问题坠入黑格尔式的窠臼,借用逻辑学中的表述来代替自己学科对特定对象真实面貌的科学反映,显然就更不应该。

问题的关键究竟在什么地方?马克思说得好:“不仅探讨的结果应当是合乎真理的,而且得出结果的途径也应当是合乎真理的。”[2]卷1:8还是我们一再重申的:唯有正确的方法途径才是将人们引至真理性认识的不二法门。李世民于《大唐三藏圣教序》中指出:“象显可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虽智犹迷。”科学的追寻就在于将潜隐于事物现象深处的组织结构及其变化规律给予明确的发现,用最易操作的形式反映出来。这里边只有主观遵从客观,而不能是反其道而行之。可是我们前人在这方面往往搞偏。看《孔丛子·记问》的两段文字:

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

子思问于夫子曰:“伋闻夫子之谄正俗、化民之政,莫善于礼乐也。管子任法以治齐,而天下称仁焉。是法与礼乐异異用而同功也,何必但礼乐哉。”子曰:“尧舜之功,百世不辍。仁义之风远也。管仲任法,身死则法息。严而寡恩也。若管仲之知,足以定法。材非管仲而专任法,终必乱成矣。

第一段文字可以说集中反映了孔老夫子诸事只往心上求的特征。其实,中国传统历史文化里边,并非没有这方面的思考。如释若虚《古镜》诗云:“万般物象皆可鉴,一个人心不可明。”如果我们认识事物,不以唯物主义作为认识根据,到头来不是认识事物本身而改作了我们内心的感受,转移了对象。这怎么可能得出客观理性的结论?第二段文字则说的是操作方法:是迷信道德说教还是执行法制规程?过度地强调前者,看似是一个治国策略问题,但深层次却仍是思想方法问题。

事实上,如果我们细致观察、深入探究的话,语言内部的真实情况并非像黑格尔等人认识的那样:要么都是灰色的抽象,要么都是形象的展示。蕴含于语言系统中的,是人思想意识世界的一个复杂认识机制。首先我们需要肯定的,就是表象认识有待于进递到概括抽象的理性认识。只有这样,才能反映人类世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强大的本质力量。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对词义的认识,如果我们现时仍停留在类似《说文解字》对“鲸”、“虹”两词的释义:“海大鱼也”、“状似虫”这样的水平层次上,人类社会的前进进步怎么体现?单纯的立象尽意,有它存在的价值意义,但,如果固守或者囿于这种表达方式,严谨缜密的思维方法也是很建立起来的。再则是,语词的抽象概括并不像黑格尔所担心忧虑的那样,肢解了事物对象内部整体的联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也把人类的思维能力看得过于有限了。如果我们细心分析具有权威性的金岳霖《形式逻辑》中给“人”下的定义的话,很有意思,里边除了反映“共同的、本质的特征”外,仍出现了“两足直立”这样反映固有属性的词语。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再来看一则更详尽的定义:

例如说“人”这个概念,必须先讲清它的内涵是“能直立、解放了双手、有复杂而有音节的语言、能制造并使用工具、有发达并善于思考的脑的动物”,再说明它的外延是“古今中外全部的人。”(鲍克怡《语文词典释义的附加内容》)

这是典型的详解词典才有的语言。标志就是文字丰富,解释详尽。

将上述各色各样的定义综合到一起,我们可以看到融汇于一个语词内部意义的真正状貌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非常类似于一个原子的结构图。居于核心地位的词语,即体现属概念的,相当于原子核。它确认了对象的基本属类。紧挨着它的,是反映种概念间具有对立特征的本质属性的语词。对于简明词典来说,是必须要展示的。语词的抽象作用,就是要将这种特征凸现出来,让它显豁,让它明晰,以便给人们的认识运用提供最基本的依据。至于体现该事物表象特征的,并不像黑格尔所担心的,已经撕裂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作为完整的一种观念产物,则隐含在这个原子结构的最外位层次,或者说退隐到结构的深层;在特定的句法组合里边,即可将其激活,一越而成为当前语句表述的重心。这种表象性的称指描述,虽不具有排他性,但它有特征上的典型性,与人们的实际生活紧密相关。柏拉图的定义严格说来虽然有点儿可笑,但于具体的使用很有价值效用。比如我们平日说的:“哟,那儿过来一个人”,此时的“人”,任谁此时都不会将它当作“高等动物”来理解,而是表象中的手足分工的同类。看具体的事例:

(齐侯)射之,豕人立而啼。(《左传·庄公八年》)

今河东有大鼠,能人立,交前两脚於颈上。(孔颖达《五经正义》)

狒狒,如人,被发,迅走,食人。(《尔雅·释兽》)

这里边的“人”都指的是“(像人一样)两足”。显然,黑格尔说词语只反映抽象,实在是不懂语言在具体应用中富有形象性的特征会再现的事实。

因此我们说,寄寓语言之中的,本来就有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两个不同的范畴,能够满足不同文化层次人们的表达思想情感之需求。黑格尔着意地强调语言抽象性的一面,同时又诟病它,将感性显现当作至高的境界。或许庄子给人下的定义能够满足他的意愿:“牛马四足,是为天。络马首,穿牛鼻,是为人。”但人们继续追问的是:这样的定义有内涵吗?可以作为一个概念进行实在的操作论证吗?恐怕黑格尔也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的。

七、有关运用中的质疑与思考

黑格尔的思想主张和他的实际运用即是充满着悖论的:他那么喜欢整体、笼统、具体和生动的自在,然而他所运用的文体语言,正像大家所熟知的,却是充满着理论思辨的诡谲和睿智,诘屈聱牙的整体风格中也有着灵光的乍现。他是那么地推崇“感性显现”,可是他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不追求这种美的境界?

或许他所主张的倒是在庄子那儿得到了最完善的实现。正像人们评价庄子的著述整体风貌是“文学化的哲学,哲学的文学化”。然而问题在于:文体意识的清晰与否正是与社会的演进发展相联系的,在这上面一定程度上与思维能力的高下相对应着。现时弘扬传统文化呈蔚然大观的总形势下,一些人甚至回避对早期文化不够完备的客观论述,失去理性的判断,显然很不应该。庄子的表达方式就很有代表性,也就是文学、文章没有明确的区分。鲁迅曾说:“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汉文学史纲要》)但我们知道,在这之前,也就是荀子之前,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文章作品,甚至连题目都不曾有。所以,真正的说理性文章,逻辑的全面严密推论形式建立不起来;在思想观念上主张“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也就可以理解的了。由此可知,黑格尔推崇的美的境界,感觉上似乎非常圆润亨通,很能契合人们对形象性欣赏的意趣,然而于严谨思维方式的培养来讲却有着深层次上的负效应。于黑格尔所感触的语言的局限性,庄子不但老早就认识到了,进而还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至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者,不期精粗也。”(《秋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虽然如此,庄子还没有像后来的禅宗一样,彻底否认语言文字的功效,还是肯定了寓言、重言、卮言等表现手段的。然而这些工具方式本身却与话题的缜密论证却相去甚远,于文学是功德无量,于科技却南辕北辙。

即便是注意了文体上的不同追求分辨,即便是把握住了整体的语体风格,如果在基本格调上定位不确的话,也会出现偏误的。比较典型的就是中国近代梁启超的报章体,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自述说:“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略不检速。学者竟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最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应该说是《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那一泻千里、汪洋恣肆的文字,不知倾倒了中国多少青少年,让他们心痴神迷,如醉如狂,从而投身于打碎旧传统、建造新文化的洪流之中。吴其昌在其著作《梁启超》中描述说:“雷鸣怒吼,恣睢淋漓,叱咤风云,震骇心魄,时或哀感曼鸣,长歌代哭,湘兰汉月,血沸神销,以饱带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洋洋万言,雅俗共赏,读时则摄魂忘疲,读竟或怒发充冠,或热泪湿纸。”这一段话,即很能体现梁启超行文的特征和读者之间所形成的良性互动与共鸣状貌。梁启超散文的最大特点就是特能彰显言语主体的性格:热情洋溢、具有强烈的浪漫气质;情绪化、兴趣化和理想化。此时问题就来了:即便是注重了文体的总体特征,如果话语表述的方式过多地向情感一方倾斜,相应地,理性的因素就会必然地遭致削弱。过多地运用煽情性的排比、娱情性的描写,末了,即以决绝性的判定来完成观点表述,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文章怎么可能给沉静的分析、严密的推证、科学的认定留下应有空间!仅以陈述、疑问、祈使和感叹四种表述语气句类为例,人们不难看到的一种状貌是:愈往后来,主观性愈强;反之,愈往前去,客观性愈强。句法结构呈现出的情况是,越靠左边的越完整,信息越精确;越靠右边的越不完整,信息越模糊。这种事实可以提醒人们的是,过多主观感情成分的介入会影响学理的严谨和充分。就连梁启超自己对这种作为也不是没有一定的清醒认识。在他的代表作《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坦诚言道:“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之闭塞委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然而纵观梁启超一生的学术成就,就像人们已经作出的评价一样:“浅出”有余,“深入”不足。就其成就的量与广博度上讲,很难有人与之匹敌;然而能够反映与之“大师”称号相应的上乘著作却不多。有些作品本身甚至还显得非常幼稚和浅薄。如他的《自由书·英雄与时势》,既然主题是以“自由书”为名提倡“自由”,很自然,遵循题义当是多讨论个人权利,抵制崇拜,警惕盲从。然而非常滑稽的是,他反将副标题“英雄与时势”置于前台的位置,变成了着力表述的重心:藐视个人价值,宣讲英雄意志,鼓吹权威主义,用浮艳的辞藻,把华盛顿、俾斯麦、加富尔等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由“自由观念”一下子变作了“英雄史观”。他热情洋溢地称颂道:“英雄者,人间世之造物主也。人间世之大事业,皆英雄心中所蕴蓄而发现者,虽谓世界之历史,即英雄志传记。”之所以出现这样明显的悖论,显然与他没有建立起真正科学的思想方法有关。就像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评价的那样,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先进的中国人努力向西方学习,但是由于没有掌握科学的思想武器,绝对化地形式主义地看问题,好的就绝对的好,坏的就绝对地坏,“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上述文章是如此,就连现时仍为人们所推崇的《少年中国说》何尝不是如此,年龄问题能够作为人们保守还是革新的分类标志吗?只要是他肯定的事情,便无关乎真实的状貌,即走至极端。再如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的表述:“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连后来真正以文学奠定地位的鲁迅即曾反思说:“我们在日本的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23]

“人也是按照美的规律来造成东西的。”不管是艺术创作还是科学发现,无不渗透着人类社会对客观世界以及自身能力不断地探求精神,有差异的部分无非前者尽可能地依照着生活的本原面貌进行更典型的展示,后者则重在未知世界里执著于内在规律和抽象思维认知方式的契合。法国大数学家彭加勒曾就科学家科学研究的坚毅做过精辟的分析:“学者们致力于研究自然界并不囿于有用的动因,而是由自然之美引起的乐悦所驱使,这种美并不是感官所感受到的那种现象的属性之美,而是精致的、由和谐的秩序形式的‘智性’之美。”[24]这种意义上的美显然不是偏执的黑格尔所能欣赏到的。而我们往往为权威性的晕轮效应而放弃了自己的思考,愈是不理解的东西愈是增强着意识上的神秘感和崇拜意识;甚至对其明显的错误也忽略不计,或者是文过饰非。正像经院哲学代表性人物安瑟尔谟所坚持的:“我决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25]黑格尔在他的那个时期确实赢得了很多的崇拜者,很多人是盲从;也有相当的一些人,像杰出化学家Liebig一样有一个幡然醒悟的过程。他回忆说:“因慕当代伟大哲人和形而上学家的大名,我本人也在他们任教的一所大学里求过学。的确,当时又有谁能抵抗得住他们对求知青年的诱惑力呢?青年对他们是为之倾倒,赞叹不已的。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一个着迷的时期:所听到的尽是一大堆词句和观念,真正的知识和切实的研究却是那末贫乏。它大约耗费了我生命之中两年宝贵的时光。当我从酩酊大醉的迷途中醒悟过来的时候,我所感到的愕然和惊异真是无法形容。”[26]这种经历不也是我们所经历过的吗?但愿以后尽可能少些这样的思想痛苦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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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9

I0

A

1000-2359(2015)03-0001-12

崔应贤(1955-),男,河南辉县人,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语言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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