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发展——论麦卡勒斯小说中的哥特艺术

2015-03-28 08:37代博君
关键词:麦卡哥特式哥特

代博君

(河南城建学院 外语系,河南 平顶山467044)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年)是美国20世纪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她十七岁时学习文学创作,年仅二十二岁时就完成了处女作《心是孤独的猎手》,并在文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成名之后,她又陆续发表了《金色眼睛的映像》《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等长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麦卡勒斯刻画了一个个心灵孤独﹑身体畸形的人物,通篇弥漫着神秘﹑怪诞甚至悬疑的气氛。尽管人们对她作品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孤独主题等方面,但不可否认,麦卡勒斯作品中持有浓厚的哥特小说气息。

一、麦尔勒斯对哥特式小说的传承

不管英国的还是美国的哥特式小说都将故事场景放在封闭或半封闭的空间之中,无论是中世纪废弃的城堡﹑黑暗的丛林还是阴森恐怖的庄园﹑幽灵出没的坟墓。麦卡勒斯小说背景将哥特式小说经典的时间和场景调焦转换到了20世纪偏僻隔绝的南方小镇,《伤心咖啡馆之歌》开篇场景:“小镇是寂寞的,忧郁的…像是一处非常偏僻、与世隔绝的地方。”[1]小镇上最大的建筑上,“所有的门窗都钉上了木板”[1],到处弥漫着一种“荒废”、“古怪的、疯疯癫癫”[1]的怪诞沉闷气息,这种扑面而来的阻隔感凸显出小镇上人们的孤独与绝望,孤独就像冲不破的樊笼一样将人们牢牢地禁锢其中。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小镇是“被遗弃的”,“连大地本身都是肮脏的”[2],虽然小镇有现代文明的影子,有棉纺厂和商业区,但街道脏乱,污水横流,就它更像上帝遗忘的角落,破败不堪,“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孤独”[2],小镇的人们也“不信上帝”,在信仰的荒原中迷惘、游荡。

在场景之外,情节也是哥特式小说的重要内容。一般来说,经典的哥特情节包含有死亡﹑凶杀﹑暴力﹑神秘﹑厄运和超自然等元素,通篇渲染着恐怖的氛围。在“哥特式的世界”中,主人公要时时面对一些随时出现的惊悚﹑暴力或死亡,心理所承受的压力和恐惧是难以言状的。事实上,麦卡勒斯的作品中也有很多暴力和死亡的描写,几乎是她每部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不同的是,对于暴力和死亡的过程没有着太多的笔墨,不像传统的哥特式小说那样刻意突出令人窒息的血腥画面。她更多地利用这些元素去呈现主人公内心的困境与绝望。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小镇上的咖啡店老板比夫﹑假小子米克﹑工运激进分子杰克和黑人医生考普兰德,他们的年龄、种族、社会地位各异,却同样孤独但又彼此隔绝,他们纷纷到辛格那里寻求心灵的慰藉和灵魂的救赎,但是辛格在好朋友东尼帕罗斯病死后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开枪自尽。对于辛格的自杀过程,麦卡勒斯一笔带过,但他的死却隐含着想要在孤独和幻灭中得到救赎的人们,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们只能在信仰的荒原和绝望的深渊中挣扎着,一切想摆脱精神危机和困境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而这远远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在其他作品中,死亡的描写亦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例如,在《没有指针的钟》里,短短一年之中就有六个人死亡,象征了南方种族矛盾和家庭隔阂之深,在《婚礼的成员》中,查尔斯大叔之死象征着保守的南方制度的终结。

除了死亡之外,暴力也是麦卡勒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最典型的就是《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马文与爱密利亚的决斗场景,在决斗之前,“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鹰飞过小镇,在爱密利亚小姐房子的上空绕了两匝”[1],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但是决斗的过程并没有出现血肉模糊的场景,虽然“拳斗大约进行了半个小时”[1],但决斗谈不上激烈,马文“连一滴汗都未出”,然而就在爱密利亚即将胜利之时,李蒙忽然出现了,他“自己鸟爪般细细的手指去抓她的脖子”[1],还没等人们清醒过来,决斗就以爱密利亚的失败而告终,之后李蒙和马文将爱密利亚的咖啡馆洗劫打砸后扬长而去。最终爱密利亚心灰意冷,过着隔绝的生活,决斗的失败代表着爱密利亚爱情幻想的破灭,更代表着她在父权制社会中斗争的徒劳,这种痛苦是任何外在的暴力都无法比拟的。麦卡勒斯经常借用暴力和死亡等哥特式情节,但是又不去详尽地进行悬念的铺垫和血腥描述,却能表达出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某些离奇骇人得几乎难以言传的东西”[3]。

哥特式小说传统的叙事方式主要表现在全知视角的运用。全知视角亦称之为零视角,指“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叙述者可以全方位叙述和评论,这是在哥特小说中发展最为完善﹑使用最普遍的叙事模式。绝大部分哥特小说都使用的是全能视角叙事,如《瓦塞克》《奥特兰托城堡》等。叙述者可以在对故事进展中的人或事进行干预(也就是评论)。在西方小说中常常有两个作者:一个故事讲述的作者,一个进行评论的作者。在《伤心咖啡馆之歌》第一章,引入爱密利亚这个人物时,麦卡勒斯这样写道:“她(爱密利亚)不把异性的爱放在心上,她是个生性孤僻的人。她的婚姻在县里是件奇闻——这次结婚既古怪,又让人提心吊胆,仅仅维持了十天,使全镇的人都莫名其妙。”[1]作者从全知视角将女主人公的性格特点以及以往的婚史进行了指点干预,一方面使读者对爱密利亚有了一个大概的理解,另一方面,激起读者的好奇心,为什么爱密利亚的性格如此古怪?她的短暂的婚姻为什么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呢?和她结婚的人又是谁呢?这个人现在去哪儿了?随着一连串悬念的产生,读者会迫不及待地想在随后的章节里找到答案;全知视角的评论干预也是哥特小说中经常使用的,因为哥特小说本身就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叙事特征,因此,故事叙述者经常在小说中公开对道德、文化、信仰、思想观念等进行评论,更好地显示主题。在麦卡勒斯作品中,经常会使用评论干预来表达作者在某个事件或人物方面的看法或观点。

二、麦卡勒斯在哥特式小说上的创新与发展

麦卡勒斯的作品里虽然运用了大量哥特式的手法,但绝不是简单地沿袭传统式哥特小说的特点,如果仅仅以哥特式小说示人的话,她的作品就不会洞穿人心,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在哥特式小说的外形下,麦卡勒斯在作品的创作中又融进了自己的艺术特色。

首先,在主题上,哥特式小说最典型的主题是复仇、爱情和因果报应,黑与白的对决,善与恶的交锋,在恐怖的主色调下,神秘和暴力反复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和对恐惧的承受极限。麦卡勒斯虽然使用了很多哥特式小说的元素,但这些元素并非为了虚张声势,相反,都是为“孤独与隔绝”的主题服务的。很少有作家在整个写作生涯如此密集地去探索人类所处的精神困境。麦卡勒斯命运坎坷,经历了婚姻的变故,丈夫的自杀,并且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缠绵于病榻,对于一个几乎一生都饱受精神和病魔折磨的人来说,麦卡勒斯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人们遭遇的困境,并将人们内心世界最微妙﹑最脆弱的部分挖掘出来,她曾经说过:“我的中心主题是孤独和精神隔绝。当然,我总是感到孤独。”[4]无论是《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爱无能的孤独,《心是孤独的猎手》中梦想和信仰破灭下的孤独,《婚礼的成员》中无所归依的孤独,《金色眼睛的映像》中不可行之爱和情感疏离的孤独,还是《没有指针的钟》中寻找自我身份的孤独,孤独这一永恒的人类主题在麦卡勒斯笔下在不同年龄﹑阶层﹑性别和种族的人身上上演,这种孤独如影随形,无处躲藏,令人绝望。正如著名德国作家克劳斯·曼评论道,麦卡勒斯的作品具有“无边的悲哀,但却巧妙地避免了感伤。相当严肃和准确。对人类灵魂最终的无法安慰和不可救药具有如此令人惊异的洞见。”[3]在《婚礼的成员》中,关于女主人公弗兰奇,麦卡勒斯在故事开头就有这么一段:“这个夏天,弗兰淇已经离群很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在这个世界上无所归依。弗兰奇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门与门之间游荡。”[5]寥寥数语就表达出了弗兰奇的生存困境,这种无所归依的孤独和绝望令人不寒而栗,字字犹如利刃一样,重重地刺进所有孤独的心灵深处,给人带来令人窒息的疼痛。如果说哥特小说表达的主题是人们对于外在恐怖事物的恐惧的话,麦卡勒斯表达的主题是人们对藏匿在内心深处的孤独和隔绝的绝望和痛苦。

其次,在人物的塑造方面,多数哥特小说通过对恐怖和暴力渲染,来表达道德主题,宣扬理想的价值观,所以传统的哥特式人物虽然也有亦正亦邪的形象,但大部分哥特小说通过魔鬼和天使的人物对立格局的设置,来突显善与恶的较量,光明与黑暗的冲突,去揭露黑暗和罪恶。就像英国学者法玛描述的一样:“哥特式小说中没有黑白之间的各种层次的灰色,其人物大多要么是阴险而穷凶极恶的恶棍,要么是纯洁的天使。”[6]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形象超越了传统哥特小说的单一性,更具多面性和立体感。她所塑造的人物大多数是没落贵族、同性恋、残疾人、黑人等社会底层或边缘化人物,通过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挖掘,更多反映的是工业文明和城市化进程中人类的生存困境和宗教危机,更多地渲染人物内心的极端感情,而不是外在的感官恐怖,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无法用简单的善与恶来评判。比如《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爱密利亚,性格古怪粗暴,但在患儿面前却温柔细腻,充满温情。此外,麦卡勒斯作品中的背景为内战后在文化观念和经济模式上受到冲击的南方。通过与现实主义思潮结合,她塑造的人物深刻地体会到了现实中最“真实的恐惧”,而这些被层层包裹的恐惧就外化成各式各样的畸形人,这些人物为麦卡勒斯的孤独主题提供了巨大的空间,打破了传统的哥特式小说人物刻画的模式。

另外,麦卡勒斯的小说的创新还在于表现手法的运用上。在哥特式小说想象和虚构的基础上,麦卡勒斯还使用了表现主义等文学手法,并增添了喜剧元素。麦卡勒斯善于借助一些具体的事物或形象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达到深化主题的作用。比如麦卡勒斯笔下的故事经常发生在南方的某个小镇,小镇经常被描写为“非常偏僻﹑与世隔绝的地方”,它象征着游荡在小镇中相互隔绝和孤独的灵魂,故事在小镇上开始,又在小镇上落幕,象征着孤独是永恒的,无法逃脱的。除此之外,麦卡勒斯的作品还加入了喜剧的成分,黑色与幽默的并存增加了情节的怪诞性。

这种幽默为原本充满暴力的决斗增加了荒诞的喜剧色彩,着力渲染着爱密利亚这个彻底被男权社会异化的“怪物”形象,同时也为令人意外的决斗结果和爱密利亚的悲剧命运埋下伏笔,这种幽默让人在哑然失笑的同时,会不由地在内心涌出一丝苦涩。

作为南方作家,麦卡勒斯的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她的作品吸收了哥特式小说的特点,尽管麦卡勒斯本人认为哥特小说是“浪漫的或超自然的东西来引起恐怖,或美感,或情绪上的冲突感情”[4],而其小说是特殊的“现实主义”,并不属于哥特小说的范畴,但不管麦卡勒斯承认与否,她的作品无论是场景﹑情节,还是在叙事方面,都和传统的哥特式小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被后来的研究者贴上了哥特体的标签。但是,如果她的作品仅仅以哥特式小说的阴森恐怖﹑神秘可怕来刺激读者的感官的话,就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在继承哥特艺术特点的同时,麦卡勒斯加入了自己的创作艺术,在主题表达﹑人物塑造和表现手法上对传统哥特式小说进行了突破和创新。隐藏在哥特式小说外表之后的是麦卡勒斯对作品创作的深化与思考,她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并对人物的心理进行深入的挖掘与剖析;她刻画人物时注重多面性和立体感,使之呈现心理深度和思想深度。死亡﹑暴力﹑扭曲的人性和畸形的身体,这些哥特式小说的黑色特质只是麦卡勒斯探索社会现实和人类心灵的工具,这种根植于现实主义的哥特艺术留给读者的是对残酷社会现实和人类精神隔绝的关注和反思。

[1]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M].李文俊,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

[2]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M].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3]万俊.关于美国当代哥特小说[J].外国文学研究,2000(1).

[4]林斌.卡森·麦卡勒斯20世纪四十年代小说研究述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5(2).

[5]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M].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6]Varma Devendra.The Gothic Flame[M].London:Arthur Baker Ltd,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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