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一个正视自我的救赎过程
——读艾玛的《初雪》有感
王丹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艾玛的《初雪》是回忆录,也是一篇忏悔录。这篇中篇小说给现代读者带来黑暗时代的社会影像,对现在人心浮躁的社会作出强有力的指导。《初雪》全文构思新颖,融合了中国作家描写苦难的两种模式,即渲染苦难和美化苦难。其艺术表现和思想主题十分吻合,能够让读者产生回味和思索。
《初雪》;生命;救赎
艾玛的《初雪》是一篇仅有两万四千字的中篇小说,但内容很丰富。小说的写作讲究“长篇讲架构,中篇讲故事,短篇讲生命和意义”。《初雪》从一个年轻人对“我”的拜访开始,让“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令“我”一生愧疚的人和“我们”之间的故事。“我”在那个时代的影响之下,被迫将这个知识渊博、为人诚恳、谦虚和蔼、亦师亦友的“他”——因为被人扣上“暗藏的敌人”的帽子——送到了被批斗的位置。几年之后,“我”也同样遭受到这样的批判,并且也是“我”的学生将我推向了那个位置。一切都是这样相似,“我”愧疚地明白了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如此不堪,而这不堪的往事也成为“我”今生最大的耻辱。这就是那个年代可悲的自我轮回,而这场追忆的过程也成了“我”自我救赎的过程。
小说写到“初雪”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那个年轻人来拜访“我”,另一处是五十年前“他”遭受迫害而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不同的是,“年轻人在今晚这场大雪来临之前会回到家里,也许某天我们还会相见。而五十年前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当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吞没了他的足迹,自此这世上再无他的消息。”[1]一处是满怀期待和希望,一处是无限的懊悔和自责。
年轻人来见“我”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临走时也没有下雪,一切都只是天气预告,可能会下,也可能不会下,他可以安全到家。他所疑惑的和期待的事在未来还可以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或者说在现今这个自由的时代他可以自己去创造、去获得想要的一切。而在文革的动乱时代,任何行动都是受约束的,不敢说,不敢做,连思考都是一种罪恶。五十年前的那场初雪,“突如其来”并且厚厚一层。“他”(被作者背叛的朋友)被迫离开,淹没在雪地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们亲手制造了他的悲剧,也亲手拉开了我们的悲剧之幕,他的悲剧只是一个序曲。正如那年突如其来的初雪,雪后连绵不断的严寒才是真正的灾难。”[1]《初雪》中“他”只是第一个被时代宰杀的可怜的羊,“我”们只是没有预料到,这场悲剧一开始就停止不了,残害了他人也危及自己。
“我”之所以突然想到“他”,挖掘出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分,是因为在年轻人走后,“我”从窗前看着他远走,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这熟悉的一幕将遥远的曾经逼近眼前,一幕一幕,震撼了“我”整个灵魂。五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突然回头看“我”。这两次回头不只是行为上的相似。短暂的几秒,能让“我”如此颤抖心慌,可见曾经的经历是多么让“我”不寒而栗。年轻人的回望也许是一种感激和敬仰,感激在这样迷茫不安的时候“我”能指引他一条路,而这条路也是他愿意去践行的,在面对物质欲望和精神追求两者时摇摆不定,“我”的一席话坚定了他的信念。而五十年前“他”的回头,“我”不曾明白。尽管“我”怀着一颗歉疚、卑微的心,但是伤害始终无法弥补。“我”认为“他”的回头不是在责备“我”的“背叛”,而是在叹息。“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不管是“我”,亦或是其他人加速了这场悲剧的进度,“他”早就不愿去抵抗。另外,“他”应该仍对那样伤害“他”的“我”感到难过不安,对未来可能会遭受同样罪名的人和事感到无能为力和心痛。“他”的叹息里还应该有种期待,希望“我”能避免这场灾难,可惜“我”没能逃脱。
两场“初雪”,两次回头,是作者精心安排的“我”和现在、过去的相遇,虽然是三个不同的人,却在生活境遇上有着这么多的相似。不管是过去文革紧张的时代氛围,还是现今丰裕的物质世界,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存在物,始终是时代的创造者和见证者。美好和邪恶的共存,是人所不能避免的。
小说开头是“我”和年轻人的相识,因为他来拜访“我”。“我”本以为他和其他的拜访者一样,会说一些恭维的谦卑之语,然后“我”也会像平时对待“这类人”一样,示以很官方、很讽刺的微笑。“我”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见多了这样的人,而且他还拿来了一本自己收集的关于“我”的大部分著作和演讲的书。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口若悬河地说“我”预料中的“千篇一律的恭维话”,而是很沉着冷静,又很激动紧张地说——而并不是问——“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什么未来。”[1]紧接着,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之后又说了一遍“我们看不到什么未来……”[1]可见年轻人正处于对前途的绝望之中,对未来众多的未知抱有担忧和不知所措。看得出来,“我”心疼这样的年轻人,他也不愿意做那些“浑水里”的人,可是又找不到不让自己放弃、要拼命坚持的理由。于是他问“我”有没有想到过放弃。“我”说没有,即使在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还是说没有。“我”确信这样的答案正好是他想要的,他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因为“原来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人”。[1]至少有人,哪怕是一个,在支持着他的信仰。不管是过去的革命时代,还是现在物质丰盈的快节奏社会,人的生存就是要在坚持中才能得以完整。失去信仰,不仅是丢失动力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泯灭了一个人存在的价值。人需要在信仰中获得存在的价值。
“我”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却觉得他像个老友,并说“久违了的美好的年轻人”。[1]接着,“我”想到了自己当老师的时候,看着下面对知识充满渴望的睁着大眼睛的学生,像极了年轻的“我”。可以说,“我”也曾如此活力过,在五十年之前,也是怀着这样的热忱向“他”请教,用敬佩和惊讶的表情听“他”讲述知识。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他用着“我”以前那让“我”现今一眼就认出的心态和表情来看如今老年的“我”,正如“我”看“他”一样。所以“我”看到了自己,迷茫不安、面对抉择犹豫不决的“我”。他纠结着他的现在,“我”纠结着“我”的过去。这个年轻人就是“我”,年轻人的导师也是“我”,同时“我”也是曾经的“他”。“我”们都遇到了“能在我身上看到他自己的人”。[1]“我”和年轻人的导师是师生关系,在革命的时候他把“我”恶狠狠地推到审判台。革命之后,尽管我们从未谋面,却是少有的惺惺相惜。“我”并没有恨他,因为时过境迁“我”已经看得很通透了。所以“我”认为那个在雪地远走的“他”也会明白“我”的苦衷,也会理解那个时代给“我”们带来的无奈和“被迫”。尽管这样,“我”还是没办法忘记那段历史,那段“我”设计将“他”推向人民的对立面和“我”被自己的学生押上审判台的历史。文革带给那一代人的除了肉体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摧毁,亲人、朋友也变得形同陌路。在怀疑别人和被别人怀疑的压力下,人性中最柔和、最珍贵的品质被扼杀。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变得不再是“我”,另一个邪恶的“我”出现,并顺势跟随那不再理智的时代大潮。人性的丢失和各种对人性的考验都成为“我”们徘徊在自保和道德中间的枷锁。
“我”在回答年轻人提出的问题的时候,思考到理想和现实的关系问题。“我”在生活中明白了现实的残酷性,也因此变得比以前还要强大。人们改变不了现实,但只要坚持,就会在以后的岁月中明白获得的远比曾经遭受的要多得多,至少不会再有迷茫不安的时候,更不会在今后面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困难中失去冷静,“我”将更加淡然从容,这就是生活教会“我”的知识。可是“我明白这点,也差不多用尽了我的一生”。[1]所以,明白一个道理是需要时间的,当一个人经历多了,也就自然懂得多了。
文中两次提及到对“法”的理解。第一次是“他”把《法学阶梯》上对法的解释指给“我”看——“法是人世和神世的学问”。[1]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起来”。[1]这是一个人认真求知的态度,也是“他”心中对法应该为人服务的理解。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本以为“他”会谈论之前学院对他的批评讨论会,可是“他只字未提”。[1]在“他”看来,“一个人”远比不上“一群人”,个人的荣辱比不过对民众的关心。而“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的行为真的很不堪,在人格上要比“他”低微得多。“他”多次在“我”面前询问到“他”不了解的乡村生活,对自己的不知表现得异常羞愧,还要“我”做“他”的老师,帮“他”普及这些知识。这些乡村生活全是关于农村生活的变化和改革,“他”还为“我”淡淡一谈的事情而费心研究并收集资料,提出改革的建议。“他”所关心的不是看了多少书,写了多少文章,而是生活中的人,正在生活的人。这种对现实的关注,对人生存命运的现实问题的关注,正是“他”博大胸怀的体现。如此热忱地一心想要救国救民的人,却被打上“人民敌人”的烙印,是时代——泯灭人性,忽视生命,践踏尊严——的悲剧。第二次提到“法是人世和神世的学问”是小说最后,“我”在被打倒之后时常回忆起“他”说的这句话,“我”也在之后的经历中体验到应当要有的那种“合乎自然的正直的生活”。人与神是没有距离的,人应当获得神的自由和幸福。“我”不停回想起“他”的话,不仅是因为缅怀“他”,也是在磨砺中慢慢理解和赞同“他”理解的“法”的精神。
在年轻人走后,“我”开始一点点回忆起过去,将记忆拾起,摆放在窗外的初雪面前,正视自己,低头甘愿接受那个被“我”伤害的人对“我”的“责备”。尽管这一切的忏悔都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来倾听“我”心中无限的愧疚之语,可是内心的另一个“我”仍旧如此挣扎。“说到残忍,想到我一生犯下的唯一深重的罪过,就连毛毯下我那双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1]这就是“我”的自我批判和救赎。文中提到一个细节,说“他”被批斗的时候,一个小伙子用一本杂志不停拍打“他”的脸,下面呐喊如雷,而那本杂志正好刊登着那篇“我”反驳“他”的文章。这样的细节在“我”脑海里没有忘却。任何人对那些自己做出的胆战心惊的不忍启齿的事都会记忆深刻,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我”的不堪,像是在提醒“我”——正是“我”亲手毁了“他”。而“我”受的惩罚就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我成了一个孤独的人”。[1]
文中三次提及一位女老师,姓刘。第一次是“我”看见她和“他”很开心地聊天,那时候“我”明白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关系。第二次出现是“他”受批判,很多人都疏远“他”,“我”也很纠结,但又放心不下,就去刘老师那里打探“他”的消息。“我”从而得知了“他”的太太和孩子,还有一些“他”藏在内心不肯对“我”说的事。刘老师对“我”说,“我很高兴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实在是,太孤独了。”[1]听到这样一番话,“我”心里很开心的是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体会到人世的温暖,但是“我唯有沉默”。因为心中沉重的压力和自责已经让自己没有资格去承担她的赞美,也不想,更不愿意去揭示“我”背叛“他”的事实。第三次刘老师的出现是在“他”不知所踪以后,有一次在校园里碰到她,她只是“面若寒霜,冷冷地从我身旁走过”[1]——这是无言的责备。但是“我”仍然感激,因为依然能看到生命中美好的一面。
之后,“我”也经历了那场悲剧,可是在那样煎熬的日子里,“我”却轻松很多。“自那以后,这世上就再无什么痛苦可以使我绝望,也再没有哪一种绝望,可以将我轻易击倒。”[1]这就是“我”一生中最难得的时刻,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而“我”的自我救赎也在此刻获得了圆满。“我”从“他”身上学到的对人的体谅和理解,“我”也毫不吝啬地将这些珍贵的品质给予了置“我”于深渊的学生。“我也可以借此唤回那个在雪夜走失的人,也正是他,决定了我后来何以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何以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1]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些曾经因为时代的悲剧而忍受屈辱并消失的人也是给现代人的提醒。曾经在年少时光中面对的局促不安和彷徨,也是现今年轻人正经历的状态。“我”不能忘记,也不曾忘记这一段备受煎熬的日子,不仅仅是那个迷茫忧心的时代,更是心中那份无法磨灭的伤痛和愧疚。“我”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我”所经历的一切就是那个年代的人所要经历的。“我”将这些不为现代人所知的苦痛深深埋藏在心底,直到那个年轻的拜访者出现,激起了“我”对过往的回忆。他提起了去世的导师,并来请教“我”该怎么去应对迷茫的未来。在物欲横流、生活日益丰富的时代,年轻人也在抉择中迷茫,和当初的“我”是那么相像。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不过是以自己并不成功的方式,试图去倾听那些曾经发出来过的声音,去触摸那些远去的背影……因为他们经历过的一切,仍与我们休戚相关。”[1]作者在她的创作谈上说到“活着,并记着”。“活着”是对生命的尊重,“记着”是对历史的缅怀。人们不能因为历史的前进而忘却曾经在黑暗笼罩下的辛酸和那些“不知去向”、消失在雪地上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被忘记”。[1]
人们还是要不停地追求自由的知识探讨,坚守心灵中最重要的一方净土,淡定从容地面对因为现实和理想产生的差距而带来的困难。或许“他”在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迷茫期,也曾用惊讶的表情去应对突如其来的事情。可如今,在经历了太多以后,年老的“我”和“他”一样,已经把这些都看成平常生活一般,是必需的了。
艾玛说,创作这篇小说的直接动因是人们对宪政问题的讨论。宪政也就是文中对“法”的理解。关于“法”的种种,细小入微,任何一个像指缝般大小的细节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人们期待法律给予每一个人公平,让法律成为判断事情对错的准则,但很难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如愿以偿。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免想象和期待一种美好的生活,这种愿望是人本能的追求,不可阻挡。就像文中的“我”,在经历过屈辱和折磨、背叛与伤害后,依旧不放弃,依旧对那个年轻人抱有期待。
(责任编辑 陶新艳)
[1] 艾玛. 初雪[EB/OL]. [2015-02-05]. http://www.eywedu.com/Article/HTML/6066_3.html..
2015-03-17
王丹丹(1990-),女,安徽芜湖人,安徽大学文学院2013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论。
I206
A
1671-5454(2015)02-0056-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5.0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