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孙犁诗化小说的时代精神及其叙事策略
任 军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孙犁诗化小说的特色集中表现在两方面:一是通过诗意自然风光与战争之残酷、丑陋的对比,有力回应了“抗战”的时代主题;二是创造性地借鉴了中国史传小说中较常见的 “正邪对比”原则和“夫唱妇随”的母题。从而使其诗化小说既具诗骚神韵,又兼备传奇风骨。
孙犁;诗化小说;抗战主题;“正邪对比”;“夫唱妇随”母题
孙犁小说的诗意化特征在学界几成“公论”,但纵观已有研究成果,论者一般都注意到了孙犁诗化小说和一般的非诗化小说的相异,而对于其在诗化小说家族中的特异之处并未得到有力的论析。换言之,孙犁的《荷花淀》、《芦花荡》、《琴和箫》、《碑》等诗意浓郁的小说与鲁迅、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等人的诗化小说相比,其独特之处何在?在诗化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孙犁小说的文学史意义何在?本文将尝试对此作出回答。
从鲁迅的《故乡》、《社戏》开始的诗化小说往往都少不了对自然环境的诗意化描写。无论是鲁迅笔下江浙水乡的旖旎、还是废名田园风光的秀丽,无论是沈从文的湘西神韵、还是萧红的北国风光,它们都堪称一种“诗化的自然”;并且这种“诗化自然”或与小说人物相得益彰、或与小说中的“世俗”世界相生相衬。相应地,孙犁的诗化小说中的自然环境则带有浓郁的白洋淀风味,但他和前述诸位作家的差异却并不仅仅表现为地域文化的不同;而是突出地表现为以下两方面:在这种诗意化的自然风光中熔铸了孙犁独特的“家国”意识,巧妙而自然地呼应了“抗战”的时代主题,此其一;孙犁诗化小说在服从“抗战”这一最大的政治主题的同时,创造性地借鉴了传统小说的一些叙事策略,此其二。
让我们从具体的文字入手,对上述两方面分别加以说明: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
这里的水却是镜一样平,蓝天一般清,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
……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丝绒,正在迎风飘撒。
《芦花荡——白洋淀纪事之二》
这是多么柔和、恬静的诗意画卷,但如此美好的山河却正在遭受侵略者铁蹄的蹂躏!在孙犁的抗日小说中,诗意的环境描写与战争的血雨腥风相伴而生,由战争的丑恶反衬和平的可贵,诗意的环境被作者写得愈美,对破坏这“美”的侵略者的憎恨之情则愈甚。这是孙犁小说中的诗化叙述与“抗战”主题结合最显明的艺术效果之一,这也是孙犁切入抗战政治主旋律的独特视角。但遗憾的是,这种最基本的阅读感受却常常被近些年的研究者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人们要么认为:它(指孙犁的“抗日小说”——引者注)的美学上的基调,不是日益紧张化的悲苦愁绝、低回凄凉,而它的主要使命,也不是抗击外侮,或清算(启蒙)国民内部的劣根性。以孙犁“抗日小说”代表的四十年代以后的现代革命文学的基调与主题,乃是以对新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的痴迷追求,是以乐观的理想和明朗温情的风格,表彰柔顺之德,着意寻求自然人性的美好和顺服于革命需要的“政治觉悟”的综合,由此在中国现代革命文学内部建构一种特殊的美学/历史原则,以抚慰和激励来自乡土并渴望建立新的民族国家的年轻革命者们。[1]要么就断言:“孙犁的话语是一种有别于主流文学政治‘主旋律’的、以表现人性美为旨归的诗意的与雅化的话语。”[2]这两种意见都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孙犁抗日小说对于“抗击外侮”的历史使命的自觉承担,忽略了其小说的重要时代意义。我们固然不能仅仅在“抗战”主题的层面来理解孙犁的这些小说,而要看到孙犁以其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方式对“抗战”主题的超越;但我们同时不要忘记:无论是从作者的主观创作意图,还是从接受者的客观阅读效果来看,孙犁创作这些小说的主要使命还是着眼于“抗击外侮”——表现方式的特别并不一定导致小说主题的另类,表达合乎“主旋律”的主题也并不一定意味着作家艺术个性的泯灭。
孙犁在总结自己的创作生涯时曾反复强调:“我的创作,从抗日战争开始,是我个人对这一伟大时代、神圣战争,所作的真实记录”,[3](P464)“我最喜爱我写的抗日小说,因为它们是时代、个人的完美真实的结合”。[3](P466)由此可见,“抗战”这一在当时最重大的政治主题,已然成为孙犁多数诗化小说最直接和最主要的题旨,他以自己特有的腔调加入到民族抗战的大合唱之中,完成了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应有的时代使命。为了实现这一表达意图,孙犁在其充满诗意的抗战小说中创造性地借鉴了中国史传小说中较常见的两大叙事策略:一是隐性的“正邪对比”原则,二是“夫唱妇随”的传统母题的现代性转化。
在孙犁小说中,少有对日本侵略者形象的正面描写,但却较多地写到了由于侵略者的暴行而导致的美的毁灭,较多地写了侵略者给中国人民带来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荷花淀》、《嘱咐》中的骨肉分离的苦,《琴和箫》、《芦花荡》中的亲人和战友伤亡的痛,都是对侵略者罪恶的有力控诉。但作者在这些小说中着墨更多的还是对人民的讴歌:颂扬他们的勇敢、顽强,礼赞他们的善良和淳朴,诗意地抒写夫妇之爱、亲人之爱、同志之爱。这种“正邪对比”原则的自觉运用,使得孙犁一方面能较好地契合四十年代解放区的文艺政策(多写“光明面”),另一方面又较好地弥补了自己生活体验上的不足(缺乏一线的军事斗争经验,对日本侵略者形象缺乏具体实在的感性认识)——孙犁确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和叙事策略。但孙犁毕竟是在五四新文学传统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现代作家,他在借鉴“正邪对比”模式的同时,也摒弃了古典小说对故事奇特性的过分追求,由此也强化了其小说诗化和散文化的效果。他小说中的正邪对比也不像《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那样突出,而是较隐蔽地蕴含于文本之中。从接受效果来看,欣赏这种诗意化和散文化的文体需要更余裕的审美空间和更从容的审美心态,这在民族矛盾日益尖锐、需要作家和诗人峻急呼号的抗战年代显然有些不合时宜。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一些读者会忽略孙犁小说“抗战主题”的存在,也可以解释为何在四十年代的解放区文坛孙犁没能成为像赵树理那样广受赞扬的“主流作家”。
人们已经较多地注意到孙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展现了中国女性,尤其是广大农村妇女的“美的极致”,认为“他笔下的女性之美,既有‘纯洁’、‘优美’、‘俊俏’的外在形式之美,更有新觉悟、新精神与新风采的内心美”。[4]但我们在他众多写到夫妻关系的小说中同样不难发现“新精神”之中的“旧模式”——对传统的“夫唱妇随”叙事母题的自觉化用。《荷花淀》和《嘱咐》中的水生嫂、《琴和箫》中大菱和二菱的母亲、《钟》里的慧秀……这些美丽贤惠的女子都非常坚定地与她们作为抗日战士的丈夫站在一起,即或像水生嫂那样有少许的怨言,但那都只是小女子充满爱意的娇嗔,让读者反觉得其形象逼真、可爱。自然,这些女性已经不再是男子的附庸,她们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与男子并肩战斗的勇气;但那种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妻以夫荣”的传统女性心理还是让普通中国读者感到似曾相识。同时我们要看到,孙犁对这一传统母题进行了极富时代特色的现代性转化:不但“随夫”的思想基础发生了质的飞跃——不再是封建伦理道德所要求的夫妻纲常,而是夫妻二人共同服从于民族大义和爱国情怀,乃至于上升到革命同志般的相扶相助;而且人物形象在小说中的审美功能也具有了现代品格——这些女性不再是作为男性形象的补充和陪衬,而是成为小说的主角或是成为小说创作动机的主要促成者。因为孙犁坚信:“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有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3](P466)
就总体而言,中国现代诗化小说是对古典文学“诗骚”传统的承续,而在诗化小说大家族内部,每位作家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借鉴和转化又各有其侧重;孙犁正是在自己的诗化小说中较娴熟地融合了“史传”传统笔法,从而使其既具诗骚神韵,又兼备传奇风骨。
[1]郜元宝.孙犁“抗日小说”的“三不主义”[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
[2]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4).
[3]孙犁.文集自序[C].孙犁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黄科安.女性、战争与美的极致——孙犁创作中的一种情感偏至[J].开封大学学报,2005,(2).
责任编辑 张吉兵
I054
A
1003-8078(2015)02-0034-02
2014-11-09
10.3969/j.issn.1003-8078.2015.02.08
任军(1976-),四川苍溪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四川省教育厅重点项目,项目编号:10SA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