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栖居传统的“潜在再生能力”与“创造性转化”

2015-03-28 02:40张泽忠
河池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居所侗族族群

张泽忠, 温 婷

(1.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2.南京大学 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侗族居所建筑生态民族学研究

侗族栖居传统的“潜在再生能力”与“创造性转化”

张泽忠1, 温 婷2

(1.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2.南京大学 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从“人和居所”的生态哲学角度,探讨“只是按照祖先传下来的模式或式样进行建造”的侗族居所建筑的“创造性转化”问题。即从保护“文化基因库”和保持多元的“潜在再生能力”的意义上,讨论侗民族的并非“缄默”、至今“还在说话”的居方之所的文化特质与现实传承及保护的问题;显然,问题的讨论对于推进传统文化的新生性和建筑文明创新具有重要意义。

侗族;栖居传统;“潜在再生能力”;“创造性转化”

从“人和居所”[1]的生态哲学角度,讨论现代性语境下作为民间建筑的“只是按照祖先传下来的模式或式样进行建造”的侗族“干栏”建筑所面临着的“创造性转化”[2]问题。

一、居所行为的新生性:“大地之居”的现代性启示

民俗学理论认为,“民间古俗”即是“文化遗留物”,“把古俗与‘自然史’和‘超自然的’活动联系起来”,古俗(即“遗留物”)可看成是“传统的宝库”;或者说“这些遗留物不仅阐明了民族以往的历史,而且证实了广泛的发展理论”,并且能够帮助我们洞察“人类活动的普遍规律”。[3]33、45基于此,我们从居所哲学观的意义上讨论了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所拥的哲学性与智慧性启示意义问题。譬如,我们以侗寨“干栏”建筑如何围绕“肚脐之地”向聚落空间四周延伸的居住行为为例,讨论了“人之缘在”*“人之缘在”(Human Dasein),是德国当代现象学家、哲学家、结构存在论者海因里希·罗姆巴赫(Heinrich Rombach,1923-2004)在起源意义上思考“人之缘在”和“人与自然的共创性”问题提出的哲学命题。他认为,“存在”、“主体”和“体系”在“生成(Genese)之中”具有“共创性”(Collective creativity),“这种生成不仅将人之缘在的基本形式,更是将所有生活结构(aller lebendigen Stukturen),也就是一般生活的基本形式表述为‘生成的轨迹’。”因此“人不再被看作对立于这个世界,而是在人和世界的产生过程中(与世界一起)共同创造着。这种‘人的特殊地位’不再被表现为可把持的形而上学内容,因为自然也已经作为一个自我生发和自我创造的过程从自身中产生出来。”[德]罗姆巴赫.王俊译,作为生活结构的世界——结构存在论的问题与解答[M].张祥龙,朱绵良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9-10.意义上的侗族栖居传统及其栖居模式所赋有的终极关怀问题:“诗意的栖居”*诗意栖居理论鼻祖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借诗人的诗句对栖居境界作精辟的描述,认为人类想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得仰望“神性”,“按‘神性’来测度自身”;“神性”就像荷尔德林在《追忆》中所描述的那样:“用光替人加冕/就像怒放的花朵为树加冕”。在海氏看来,“神性”等同于“替人加冕”给人以“诗意栖居”的天地自然。张泽忠,吴鹏毅,米舜.侗族古俗文化的生态存在论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28.问题。我们认为,“干”(ganl/kan55,自称,意为“用树枝木桩把居所建筑和居所环境遮掩起来”)族群自我所推崇的这一带有哲学性、宗教性诉求意义的定居行为——以时空仪式性结构模式表明对创造世界范式行为进行模仿与象征性地使居住地神圣化、宇宙化——其实是一种典型的宇宙论生成意义上的居住圣化行为。[4]22须说明的是,问题讨论中,我们尤为关注作为民间建筑的“只是按照祖先传下来的模式或式样进行建造”的“干栏”建筑的“存在禀性自身”及其原本就赋有的带有哲学性、智慧性及宗教性意味的“大地性”品质与品格。

侗族是一个能歌善舞和擅长“干栏”建筑的民族。2009年9月2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政府间委员会第四次会议(阿布扎比会议)审议并批准侗族“嘎老”(侗语:gal laox/ga55lao31,即“大歌”)列入《世界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世人把人类文明遗存分为自然、物质和非物质三种形态,但在“干”族群看来,三种文明遗存相互依存,如生命整体浑然不可分开。比如,大歌演唱离不开鼓楼,因此叫鼓楼大歌;大歌优美旋律因模仿大自然的风声、雨声、水声、鸟鸣声才赢得“天籁之音”的美称。廊桥讲究与天地自然的融和,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巴团桥”因此赢得“气韵最为浓烈、传神,艺术性最高”的赞誉。在“干”族群的心目中,侗乡境内自然、物质和非物质文明遗存从文明的始初即以一种内在生命情感的整体和智慧,标举着一个民族所推崇的生存主张: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对应关联与和谐共生。大致缘之于此,近年来,八百里侗寨山乡游人络绎不绝,观者如潮。人们一是叹服在这僻静的山乡有如此动听迷人的歌声,如此美妙绝伦的风情风物;二是欣慰地领悟到了什么叫“诗意的栖居”,什么叫珍贵的文明遗存和瑰丽的文化瑰宝。[5]看得出来,我们所说的“大地性”品质与品格,以及“智慧之思”意义上的“大地之居”,与“干”族群所推崇的生存主张——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对应关联与和谐共生——互为指认和相互融通。即认为赋有“大地性”品质与品格的“大地之居”从文明的始初即以一种内在的生命情感和智慧标举着一个民族所推崇的生存主张——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对应关联与和谐共生;这一重要思想观念的实际意义,一是与现代性思维所标举的诗意栖居理念相呼应,二是与马克思主义本体论(存在论)意义上的“人是人的自然”[6]167的理论相融相通。此外,当前人类面临亟须解决的“人化的自然”负面效应所带来的生态损毁和信仰缺失等诸多难题,为此,人们从一个民族所推崇的居所哲学观念中撷取富有智慧性启示意义的思想资源应该成为可能。

二、原生性“基因”和“潜在再生能力”:并末“缄默”*建筑是通过“一种无声的语言”来“暗示”“象征”“一种普遍意义”和“普遍的观念”,正如果戈理所说的,“建筑同时还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而它仍在说话。”褚良才.易经·风水·建筑[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114。的栖居之所

以上讨论,其实是从原生性“基因”和“潜在再生能力”的意义上分析了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所赋有的居住行为范式:以“贴近大地”的方式,表明对“宇宙论生成意义上的居住圣化行为”的认可;或者说,以图符化和时空仪式性结构模式,表明对“创造世界范式行为进行模仿与象征性地使居住地神圣化、宇宙化”这一栖居模式的肯定和推崇。

我们知道,宗教意义上的生命存在意义和生命圣化意义,其终极寓意是从“时空存在中的人之维的生命存在意义和宇宙之维的生命圣化意义”的维度对宇宙生命的奥秘作本原性的探究。或者说,生命的存在意义和生命的圣化意义,其实是指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在以一种“大地性”品质与品格,对“大地之居”观念及其栖居模式的崇尚与推究:一是对“居方之所”禀性自身所赋有的宗教性品质与品格作“居住圣化行为”意义上的重申;二是对人之维的生命存在意义和宇宙之维的生命奥秘作“宇宙论生成”意义上的探询与追究。我们对此作了延伸性讨论,认为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在展示自身的生命情感和生命存在的同时,亦在传递着一种带有哲学性、宗教性意味的栖居观念,即一个自称“干”的族群尤为看重“人—居所—宇宙”三维结构中的人之维的宗教性“人格存在”[4]5(指宇宙时空中的人所赋有的一种潜在的与身俱来的神圣情怀)和宇宙之维的生命圣化意义。譬如山环水绕、林木簇拥的人聚空间,一方面说明“用树枝木栅把栖居之所和栖居环境遮掩起来”的居住遗风至今仍沿袭着,其本源性原因是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其语义与“干”族群生命共同体的符号性指称“干”直接同一;另一方面表明“居方之所”的栖居模式在文明链条的“最初的环节”至今依然在编织着表征族群自我文化深层结构中的“意义之网”,以内在生命情感的整体和智慧标举着一个民族自我的生存主张: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对应关联与和谐共生。

由此,我们强调了这样一个命题,即认为于文明的始初,侗寨居所建筑已拥有表征族群自我“行为‘文化’想象”*居所序列“行为‘文化’想象”说,受启发于人类学家马克·奥格(Marc Auge)提出的相关命题。马克·奥格认为事物的“场所化”过程有一个“隶属的行为‘文化’的整体想象”以及“意识形态‘寄居其中’的‘场所’的‘涌现’”。的典型性特征:在切入时空和遭遇时空的始初,执着地以一种“行为‘文化’想象”的自我表征方式,一是表明居所序列“场所化”和“场域化”[7]378过程有一个与社会空间、世界进程打交道的“场所”的“涌现”,也就是现代理性思维所认为的有一个“‘文化’整体想象”和观念形态“寄居其中”的“涌现”*衍绎意义上的“涌现”,指侗寨居所建筑出自禀性自身所拥有的“建筑意”和“场所精神”[英]奈杰尔·拉波特 乔安那·奥弗林.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关键概念.[M].鲍雯妍,张亚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379。;二是表明侗寨“去属之所”[8]313-314的“自身—指向”与“行为意向”*德国哲学家、存在主义代表海德格尔认为,寰世“际会之物”像太阳出自其自身和出自它的本性就具有一种“视见”(Sicht)和“光亮”(Licht),这是“牵挂”所赋有的一种“开觉状态”之禀性,即“‘此在’作为在世界中存在赋有的一种开觉状态”;在他看来,“自身—指向”与“行为意向”互为转注,“行为意向”(Intentio)即为“自身—指向”(Sichten-auf),指表象、回忆、判断“都是对于某物的”和“指向着某物”。[德]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M]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13,414,33。从文明的始初即以一种“昭然若见”和“原本在场”的方式借栖居之所的时空印痕与仪式性结构模式“向自己”“向旁人”展现“原始的旨要”意义上的“普遍的观念”——一种生态生成系统意义上的“辨物居方”与“居安其所”的栖居理念。现在看来,我们所强调的这两方面问题,在“行为‘文化’想象”这一基点上,即在“缘在”想象的恒常性、约定性的基点上,与我们所说的被称为宗教的“人类学的常数”意义上的“细脖子阳人”的“人格存在”,与栖居之所的“另类存在”所赋有的观念涵义相融相通、互为指认、互为阐释。具体来说,诸如侗寨聚落空间中的“居方之所”,其固有的“对创造世界的范式行为进行模仿”模式*“对创造世界的范式行为进行模仿”的模式,指已然符号化了的经典性居所序列在深层结构上以约定俗成、然而却在本源性、始基性和带有宗教意味的意义上,解释着源自于民间信仰的、表征族群自我主体意识和主体精神建构与想象的文化成规。,于“世间性选择”与“宇宙图景再度现实化”*海德格尔认为,“世间性选择”指的是“此在的根本枢机即为在—世界—中—存在”,而“世界的存在可以根据空间性而得到规定”,然而“空间性要根据世间性而得到解释”(德)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M].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1月,第206、309页。);米尔恰·伊利亚德认为,“宇宙图景再度现实化”,指的是“宇宙生成的再次重复性”,即初民主要“通过建筑的仪式模式对创造世界的范式行为进行模仿”,原因是作为居所建筑的“每一个结构和创造都有一种宇宙起源作为它的范式”,于是“定居在一块土地上”,其实“就是对宇宙生成的再次重复”(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著.王建光,译.神圣与世俗[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2:17、18。这一基点上,所展现的是哲学意义上的且烙上宗教人类学常数印痕的智慧之思:一是在居所环境、居所建筑与聚落空间“场位”操持过程中,“主要靠建筑去表达他们的宗教观念和最深的需要”;二是基于居所序列“场域化”与“存在禀性自身”*德国哲学家、存在主义代表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认为,“寰世诸物”所赋有的一种昭然可见的“存在禀性自身”总是“连带世界的意蕴而同时既与的。”(德)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M].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09、313、413、314。,以“贴近大地”的方式,即以缘山缘水的方式,“向自己”“向旁人”展示一种赋有神圣性与创造性生命活力的、表达族群自我所推崇的带有宗教性意味的居所哲学观和“诗意的栖居”理念。

当然,我们不能说“干”族群标举过这样的理论。但是我们认为“干”族群自我所认定的上述观念(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对应关联与和谐共生的观念)不仅存在,而且根深蒂固。对此,我们通过举“楼娄栋”(独柱楼)[9]这一案例,从“宇宙生成论”的意义对修建“楼娄栋”这一范式居住行为作说明。其一,我们认为“干”族群初民在巨杉这地方依照巨杉的模样修建“楼娄栋”的行为范式及其观念向度,一是表明对遭遇神圣的再度模仿和可逆性回复;二是对行为自身所暗含的“宇宙生成论”做说明,即认为在“人—居所—宇宙”的多重结构中,人之维的宗教性“人格存在”是经由“居方之所”的自我表征行为所确认,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干”族群自我所推崇的生存主张是借“居方之所”的空间仪式性结构及其“宇宙生成论”意义上的自我表征行为来实现的。其二,我们认为修建“楼娄栋”的这一居住行为的范式意义可作这样的描述:一是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居方之所”的自我表征行为是通过对原初时间的回复与再生来完成的,“居方之所”的时空仪式性结构模式背后显然有一个可逆性的时间存在;二是由于时间之流的可重复性体验和可以决定空间之维的圣化意义(例如在巨杉这地方修建“楼娄栋”,一方面表明原初时间的再度生成性,另一方面表明“楼娄栋”的圣化品格必须经由可逆性时间来确认),宇宙生命(时间之流)的可逆性行为就成为表征鼓楼、廊桥等经典性“居方之所”所拥有的象征性寓意所在——崇尚“大地之居”品质与品格,推崇“诗意的栖居”境界。

因此,在“干”族群的栖居观念中,一是认为时间之流的可逆性与空间结构形态的神圣性相通约,二是认为空间的仪式性结构是指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居方之所”在切入时空和表达宗教的“最深的需要”时把时间之流的可逆性看成是圣化居住行为的根本性源头。换言之,基于对“宇宙论生成”的理解,“干”族群以范式居住行为方式去演绎、诠释空间仪式性结构与宇宙生命之流的神圣性关联,在宗教史学家看来,发生这样的事,那是正常不过的。譬如米尔恰·伊利亚德认为,时空存在中的“每一个结构和创造都有一种宇宙起源作为它的范式”,因此,构筑一块居住地或建造一座房屋都是“重复着宇宙的生成”,而宇宙生成范式中的诸如石头、树木都“不再属于一块石头,不再属于一棵树,而是属于神圣的另类的‘别的东西’”。*在米尔恰·伊利亚德看来,在空间仪式性结构中,“别的东西”指与“自然存在”不尽相同的“另类存在”。参见文献[4]1、3、17、18.米尔恰·伊利亚德把一块石头、一棵树,包括房屋、居住地,看成是宇宙起源的摹本。比较来看,“干”族群亦把“遮掩的居所”当成膜拜物,认为其背后隐藏着一个可逆性时间存在和宇宙生成范式,让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居方之所”成为“别的东西”。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认为“干”族群自我所理解的宇宙生成范式,和米尔恰·伊利亚德的宇宙起源摹本说同属一个范畴。即两者都认为在空间仪式性结构中的“别的东西”是指与“自然存在”不尽相同的“另类存在”。“另类存在”总是以“显圣物”*显圣物(Hierophany),一种能向我们显示出神圣的东西,或神圣的东西向我们展现它自己。宗教史学家、宗教现象学家米尔恰·伊利亚(Mircea Eliade,1907-1986)认为,不论是原始宗教还是发达宗教,它们的历史都是由显圣物构成的。参见文献[4]3.的方式表征一切,譬如重申神圣与永恒。

资料表明,一般意义上的显圣物,与宇宙图景有联系,或象征“地球的肚脐”,或象征宇宙的“中心”。譬如澳大利亚原住游牧民族风俗中的“考瓦奥瓦”(kauwa-auwa,神圣木杆)代表宇宙的轴心,若考瓦奥瓦断了,就意味着灾难。米尔恰·伊利亚德认为,这种宇宙图景和宇宙生成图式广泛流行着,并且成为“世界体系”的主题,例如印度的“须弥山”、美索不达米亚的“土地之山”等,都称为“地球的肚脐”或“宇宙山”。[4]9.11.13“干”族群信仰习俗中的“地土”说(dih tut/tji33u323,意为圣洁之地)和“肚脐之地”说(bov dih/po53tji33,意为神圣的中心)亦类似“地球的肚脐”说或“宇宙山”说。侗族古歌传唱:“未置门楼/先置地土/未置寨门/先置地‘萨子’。”古歌中,祭祀女神“萨子”(即萨玛)的这块“地土”即为“圣土”。习俗中,修建鼓楼和安置寨门楼之前,先划定一块“地土”;在“地土”旁,一般修建鼓楼,鼓楼占据的“地土”称为“肚脐之地”,系寨子的中心和神圣的中心。千百年来,耸立“肚脐之地”、受人顶礼的鼓楼,像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金字形神塔一样成为族群成员心目中实实在在的“宇宙山”。

案例表明,节庆日“干”族群成员身处“萨坛”地土旁或“肚脐之地”,宗教性的“人格存在”情结表现尤为充分和富于诗意。譬如,“萨玛”盛典日,族群集体在“萨坛”地土旁和在鼓楼坪上踩堂“哆耶”*“哆耶”(duol yeev/th323jiɛ33),亦称“踩堂”“哆耶”,是一种源于人类原始社会早期集歌舞乐为一体的艺术样式。侗族文学史编写组编.侗族文学史[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88:28。,唱“大歌”祭祀女神“萨子”,此时,苍穹下的空间存在仿佛恢复到远古,时间存在从平常时间序列中间断或旁逸出来,倒流到“当初‘萨子’七千里路下界来”这一神圣时刻,真诚的你、我完全沉浸在体验元初宇宙图景再度现实化所带来的愉悦和快乐之中。

在体验原初宇宙图景再度现实化的过程中,由于时间之流的逆出、空间之维的中断与突破,一个“不喜杀,善音乐,弹胡琴,吹六管,长歌闭目,顿首摇足”跳“混沌舞”的“干”族群,[10]46在歌也混沌、舞也混沌中,不分尊卑、等级,人人处在和他人的和谐相处之中,人人处在和他人的对话关联之中,没有你、我、他之分,只有一个整体的“我们”在共同地感受、体验神圣化和崇高化了的宇宙生命所赐予的愉悦性和诗意性。由此可见,一个“用树枝木栅把栖居之所和栖居之所遮掩起来”的自称“干”的族群,把心灵的栖息,把情感体验和生命意志存在的圣化与提升,托付“萨坛”和“地土”,托付使居住地宇宙化了“肚脐之地”,可以想象,在“干”族群集体及成员个体的心目中,围绕着“肚脐之地”向聚落空间四处延伸的作为“遮掩的居所”的栖居之所,其神圣性、崇高性地位何等的根深蒂固和不可动摇。

我们从居所哲学的意义上讨论了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所赋有居住行为范式问题。推衍意义上,讨论以上问题的意义在于从“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的角度讨论了关于栖居传统的“原生性”问题及其潜在的再生性创造问题。一是从“文化环保”的意义上讨论了当前人们极其关注的关于“人化的自然”负面效应所带来的诸多难题问题;二是从保护“人类文化基因库”和保持多元的“潜在再生能力”的意义上讨论了一个自称“干”族群所推崇的具有现代性启示意义的居所哲学观问题。接下来我们从“文化环保”*“文化环保”,指尽量保护各种文化传统(特别是小传统)的原生状态,以免人类文化的多元多样,在全球化过程中逐渐消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1972年)《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年)中提倡“人类文化遗产”的基本态度是保护“文化基因库”和多元的“潜在再生能力”。郑培凯.口传心授与文化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文献,现状与讨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5-6。和保护“人类文化基因库”与保持多元的“潜在再生能力”的角度,就“干”族群所理解的居所哲学观及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所拥有的特性*元语义上,“干”与栖居之所(“干栏”,ganl yanc/kan55an11,即围起房屋)的意义所指直接同一,说明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从“艺术萌芽的始初”已然图符化地诠释了族群自我对于栖居理念所作的理解和想象。褚良才.易经·风水·建筑[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116。作总结性的分析。

其一,传统意义上,农耕民族对审美对象的要求仅注重内在美,简略形式美,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则既讲究内在美,又追求形式美。此外,一般意义上美的功利性是从物质功利性向精神功利性转化、发展,而侗寨“居方之所”的格局模式的物质功利性则从精神功利性出发得以实现。这一独特的原生性“文化基因”为“人类文化遗产基因库”增添了创造性元素,系“文化环保”对象,符合《世界遗产公约》所规定的保护范围。

其二,西方古典主义建筑观认为“石构建筑”是“永久性的”“纪念性的”“伟大艺术”,木构建筑缺少神圣性,不是“史书”建筑[11]87;侗族鼓楼取象荫护初民的大杉树,耸立在“世界肚脐之地”的“颇圣颇地”(po53sn55po53tji33,意为寨子的肚脐和宇宙的“中心”),廊桥表征生命生成之过程,侗族居所建筑所赋有的独特格局模式及其圣化品格,以一种并不“缄默”且至今“还在说话”的方式纠正了西方原有的建筑观念歧见及偏见。

作为并非缄默、至今仍在说话的侗寨居方之所于文明的始初即以“无声的语言”规约、影响着“干”族群自我的文化认知行为及其所营造的文化空间与建筑文明。“宇宙就是建筑,建筑即为宇宙”(《易传》:“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坤一阖一辟谓之变”);“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同时还是世界的年鉴”的建筑“它还在说话”。以上分析说明,作为“遮掩的居所”的“干栏”建筑,一是如同著名建筑师弗·劳·赖特所说的那样,“基本上是全人类文献中最伟大的记录,它是当时的那个时代、地域和人的最忠实的记录”[12]114-115;二是通过“暗示”“象征”向旁人揭示一种关涉“干栏”行动过程所蕴藏的像太阳“光亮”“视见”一样“原本在场”和“昭然若揭”的普遍意义:社会动力学意义上,作为“去属之所”的“行为‘文化’想象”与聚落空间“场所化”于遭遇时空的始初即规约和影响着“干”族群社会结构形态的文明进程及其向度。

当然,“历史要有现实关怀”,珍贵遗存要展现给世界。《世界遗产公约》一方面强调对传统要持“保护”的态度(“创新”不是重点),另一方面认为最好的保护方法是注入新鲜活力。为此,对侗族栖居之所既要“保护”传统,又要实现“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将其原生性“基因”和“潜在再生能力”展现给世界。如何处理好两者间的关系,有待进一步的讨论和探究。不过,我们认为,世人把人类文明遗存分为自然、物质和非物质三种形态,侗乡境内的三种文明形态却如生命整体浑然不可分开,且以一种内在生命情感的整体和智慧标举一个民族所推崇的生存主张——尊崇“天地—人—神—居所”的对应关联与和谐共生,这一智慧性栖居理念的“潜在再生能力”和实际意义表现在如下方面:其一,当前出现虚应“文化遗产”却实干“文化产业”即把“文化遗产”转为“文化资产”的情况[2]6-7。正确的态度是申报“人类文化遗产”名录成功与否不为首要,重要的是从根本上呵护、传承传统文化的“基因”及其“潜在再生能力”,这是起点,也是终极目的。此外,《世界遗产公约》中的“创新”实指“重现”“再现”,不可理解为“更新”“改变”(中文没有对应词,往往把“recreation/is ……recreated”译为“创新”)。侗族建筑艺术之所以“存活”到今天,在于“重现”和“再现”了如下方面的价值内涵和实际意义:一是对栖居之所诗意性功能的“持守”与“保存”;二是展示珍贵遗存的历史延续;三是对人类文化的多元性和创造力敬畏和尊重。这是《世界遗产公约》“保护”之范围,也是人类应该持守的“文化环保”态度。其二,“历史要有现实关怀”。我们“无法把古建筑的实体留在我们的生活里,但我们至少把它的文化精神继续保留下来”。因此,研究建筑传统,我们要“努力探究其所以然”,“发掘形式后面的文化特质”。因为了解了传统建筑的主体价值,“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才不致失掉民族的特质”[13]24。

总之,我们认为从保护“人类文化基因库”和保持多元的“潜在再生能力”的意义上讨论一个民族并非“缄默”、至今“还在说话”的居方之所的文化特质与现实传承及保护的问题,对于推进传统文化创新和“创造性转化”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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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韦志巧]

Study on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of Dong Nationality’s Dwelling Tradition in China

ZHANG Ze-zhong1, WEN Ting2

(1.College of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Nanning, Guangxi 530006;2. Art research Institute, Nanjing University, Jiangsu, Nanjing 210023, China)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human and residence”, this paper serves to explore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of Dong nationality’s dwelling places from an ecological philosophy perspective. That is, in a sense of the heritage and protection of Dong’s cultural gene pool and maintaining its multi potential regenerative capacity, to further discuss the cultural traits of Dong nationality’s dwelling places which keep active rather than maintain silence. Apparently, this discussion has important implications for promoting the crea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architecture civilization.

Dong nationality; tradition of dwelling; potential regenerative capacity;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C951

A

1672-9021(2015)01-001-07

张泽忠(1949-),男(侗族),广西三江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文艺学。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侗族建筑艺术的‘创造性转化’研究”(08XMZ021)。

2014-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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