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与死亡——论朱利安·巴恩斯《柠檬桌子》的主题

2015-03-27 13:54李金云
关键词:巴恩斯理发师柠檬

王 杨,李金云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65)

朱利安·巴恩斯,英国当代著名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以小说《福楼拜的鹦鹉》入围布克奖决选,一举成名。此后,他获各大文学奖项无数,三次跻身布克奖决选,并于2011年凭借《终结的感觉》终于赢得大奖,同年获大卫·柯恩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柠檬桌子》是巴恩斯2004年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一出版便广受好评。十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们社会背景不同,所处时代不同,甚至国别也不同,然而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面临着衰老与死亡,这正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文学离开对人类自身生命的追问是空洞和肤浅的,文学的社会价值正是在于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陈民,2006:41)本文以《美发简史》、《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树皮》以及《沉默》这四个短篇小说为例,阐述《柠檬桌子》中衰老与死亡的主题,并揭示其现实意义。

一、《美发简史》——四次理发浓缩人的一生

《美发简史》是《柠檬桌子》的第一篇,共分三个章节。在故事的第一章节里,格雷戈里是一个小男孩,第一次他是由妈妈带着来理发的。而第二次,他是独自一人来理发。当时,他怀着近乎庄重的心情、又有些胆怯地来到理发店。男孩发现,这里的理发师都是中年人,他们与前来理发的老年人神秘兮兮地交谈,这些老年人即使在夏天也穿着外套,戴着围巾,他们走的时候会给小费。男孩可没有钱给小费,他觉得这应该就是理发师讨厌他的原因。他默默忍受着粗俗的理发师那冷冰冰的剪刀,感觉备受折磨。终于,头发剪完了,理发师放低镜子让男孩看看自己的后脑勺,可男孩从镜子里看见的却是别人的后脑勺,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温顺地轻轻说了声,“好了。”

在故事的第二章节里,格雷戈里长大了,上过大学,刚与女朋友分手。这次在理发店里为他剪发的是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理发师。理发师主动向格雷戈里讲述自己的生活:结婚二十七年了,有两个孩子,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女儿还在家,生活过得起起伏伏,波澜壮阔。出于对理发师一贯的反感,年轻的格雷戈里评价道:“对于懦夫,婚姻是唯一的冒险。”(巴恩斯,2012:13)而理发师却说婚姻对他来说大有裨益。这一章节里,格雷戈里依然付不起小费,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小费这种东西对于付小费者和得小费者都是一种侮辱,是社会关系堕落的表现。终于,头发剪完了,理发师拿来镜子向格雷戈里前前后后地展示,格雷戈里不得不承认他的手艺确实相当利落,他懒懒地说了声,“不错”。

在故事的第三章节里,时间又过去了二十五年。格雷戈里已经结婚二十八年了,头发稀疏,有两个女儿,老大已经离家。到了这个年纪,他发现自己年轻时对理发师的讽刺也应验在了自己身上,他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而怯懦的冒险:回家,上班、剪头发。如今,在出发去理发店之前,格雷戈里会在盥洗室里认真地修剪眉毛,检查鼻孔,并清扫耳廓。他现在理发都是电话预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成熟了些,不再是那个胆怯的小男孩,在理发店,他已经养成了一种半开玩笑的顺从,顾客与店员之间相互戏谑,半真半假,年轻时的社交恐惧症早已烟消云散。理发师凯莉是个二十七岁的女孩,与格雷戈里的一个女儿年纪相仿。她即将前往迈阿密去游轮上工作。这竟然让格雷戈里产生了为人父母般的担心。这一章节里,格雷戈里再也不必为小费发愁,他准备了三镑的小费,一镑给洗发姑娘,两镑给凯莉。终于,头发剪完了,凯莉拿着镜子在空中晃荡。四十多年来,格雷戈里始终保持温顺宽容的态度,无论他有没有看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后脑勺。这次,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了声,“不了”。

在这个故事里,横跨四十多年的一次又一次的理发见证了主人公从少年到青年到老年的人生三部曲。老年时的格雷戈里与年轻的凯莉正如同老年理发师与年轻时的格雷戈里,每个人都曾年轻,也终将会衰老,不同的人生却始终殊途同归。

二、《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爱情敌不过时间和死亡

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的瑞典。安德斯·博登是一家锯木厂的经理,工作勤奋,乐善好施,常常以陪同游客参观为己任。他的妻子是一位艺术家,这总让人觉得有点门不当户不对。药剂师林德瓦尔与夫人巴贝罗刚来镇上,安德斯开着汽船带巴贝罗观光游览,却不知不觉爱上了她。在船上,他对她讲了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但他讲的顺序不对,语速又太快,因此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致。于是,安德斯每天练习,想好好地把这个故事再给巴贝罗讲一遍。

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是这样的:1719年,法伦铜矿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年轻人,名叫马茨·伊斯拉埃尔松。他早在四十九年前就死了,尸体保存得非常好。一个老太婆认出了他,而她正是四十九年前那个失踪了的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未婚妻。安德斯确信只要自己下次能把这个故事讲好,就一定能取悦巴贝罗,可是巴贝罗却爽约了,她怀了林德瓦尔家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安德斯将这份爱情悄悄藏在了心底,从此,他心若死灰。而巴贝罗直到意识到从此要与林德瓦尔过一辈子时,才发现自己爱的竟然是安德斯。她确保自己永远不单独再见安德斯,默默承受着持续不断、无法言说的痛苦。年复一年,小镇已是物是人非,安德斯常常会想到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如今,这个故事在他心目中已经从用来博得美人芳心的手段变成了一个传奇。

二十三年过去了,安德斯家和林德瓦尔家的孩子们都结婚了。巴贝罗已头发花白不得不染发,而且必须靠塑身衣才能保持身材。这时,她收到了安德斯从法伦的来信。信中,安德斯说他正住在法伦的医院,希望巴贝罗能去看望他。巴贝罗毅然决定要去法伦,她认为安德斯肯定是快要死了。而安德斯则打算向她隐瞒自己的病情,他特别想把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完美地为她讲述一遍。可真正见面时,安德斯却紧张得乱了阵脚,他的胡言乱语让巴贝罗既气愤又失望,她误以为他是个花花公子,不禁悔恨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沉溺在一个轻佻无聊的梦幻里。巴贝罗提前离开了法伦,早早回到了家,她对丈夫说盼望着与他一起快快变老,因为人老的时候,心脏就会变得冷漠坚硬起来,事情也就会容易得多。而可怜的安德斯既要忍受癌症的痛苦与人之将死的痛苦,更要忍受失去挚爱之痛,他终于不堪重负,与世长辞,爱情终于敌不过时间和死亡。

读者会注意到,在这个故事中,巴恩斯多次写到木材或树木。年轻时,安德斯对巴贝罗说,树和人一样,需要六七十年才能成熟,但百年之后就没有用了。在法伦的医院里,安德斯安慰巴贝罗,说自己会像杉树一样长命百岁的。当巴贝罗离开他之后,他想到了人的心脏就如同木材,只要找对了纹路,轻轻一下,哪怕一个手势,一句话,就能将它碎裂。故事的结尾处,在安德斯的葬礼上,“牧师称赞他是一颗参天大树,倒在了上帝的斧头之下。”(巴恩斯,2012:61)这里,树木与人一样,都要经历成长、衰老与死亡。

三、《树皮》——活着是为了比别人活得更久

德拉库尔今年六十一岁,很注重养生之道。即使在他的宴请日当天,他也只吃一份梨和二十分钟前刚从树上割下的一块树皮,然后,为了有助于睡眠,他会喝杯牛奶,吃些炖莴苣和苹果,但绝不吃牛肉、野兔或奶酪。除了饮食健康,德拉库尔对睡眠质量也很注意。他的卧室极为通风,枕头由马毛填充,他的毛毯既能让双腿保持暖和又不会沉沉地压着胸口,而且他一定要戴上亚麻睡帽。

年轻时的德拉库尔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喜欢赌博,常常弄得家里经济状况很差。据说正是因为对美食的热爱,他才停止了赌博。此后他一直注重饮食健康,对于每一种食物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就这样,德拉库尔与妻子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直到妻子过世后,他才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

儿媳提议用婆婆生前留下的一小笔遗产来投资建造公共浴室,这也是市政府当时的一项新决策。筹集到的资金将被分成四十股,每位捐购人或投资人必须年满四十,一旦一名捐购人死亡,属于他的利息将由其他捐购人平分。德拉库尔非常热切地跟踪捐购的进程。当有个年长他十五岁的地主也加入进来的时候,德拉库尔开心得不得了,差点把“捐购者”(subscriber)写成“幸存者”(survivor)。他能在咖啡馆待上好几个小时来盘算其余捐购人还能活多久。正如他的儿子所说,死亡基本上是他的朋友了,只有他自己的死亡他才会当作敌人看待。

现在德拉库尔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强大动力,他更加注重养生了。每天他会早早起床,吃一个水果,喝两杯水,花三个小时散步,回到家后,还要阅读生理学和饮食方面的著作。晚餐前他会吃一片新鲜树皮,他将那些威胁人类健康、阻碍人类永生的食品视为长寿妨碍物。每当一名捐购人去世,德拉库尔的好心情就随之高涨,他也就愈发严格地遵守养生之道:运动、节食、睡眠、规律、节制、研习。为了延年益寿,他甚至勾搭上了一名公共浴室的女服务员,作为交易,他会酬劳她为她延寿的服务。

德拉库尔晚年的大部分乐趣就在于看到同伴们一个个死去,他每天井井有条地活着,好像是在服从最严格的职责,这职责只是为了比别人活得更久。几个月后,保险名单上的第三十六个人过世了,在葬礼日的翌日清晨,人们发现德拉库尔在睡眠中去世了,僵硬的手紧紧抓着他的亚麻睡帽。

在这部短篇小说中,主人公的死并非是毫无预兆的。在他去世前的当晚,他在餐桌前咀嚼着树皮,却没有一点胃口;杯子里的牛奶就像是从铜锅里煮出来的一样难喝;炖莴苣散发出垃圾堆的臭味;苹果嚼在嘴里的感觉就像马毛枕头的质感。这些死亡预兆强调了死亡的必然性。“预兆的出现,大多数情况下,并未能阻止主人公滑向设定的命运,不可挽救的就是死亡的必然性。”(陈民,2006:118)

四、《沉默》——呼唤柠檬

《沉默》是《柠檬桌子》的最后一篇。叙述者“我”是一位已经步入老年的知名作曲家。“我”已经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来创作新作品,可至今仍毫无进展。人们不断地问及“我”的第八交响曲何时能完成。一次,当一位报社来的年轻人追问“我”什么时候能完成新的交响乐时,原本和他聊得很愉快的“我”立即没有了笑容,将年轻人赶了出去。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辉煌过,而现在这些年轻人的事业正蒸蒸日上,“我”把他们视作“我”的敌人。评论家们觉得“我”已经江郎才尽了,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的确,过去“我”以音乐而闻名,如今“我”以长久的沉默同样闻名。这里,读者能清楚地感受到一个作曲家在步入老年之后面对创作灵感枯竭时的茫然无助。

在一位艺术家朋友的葬礼上,“我”回顾着他的一生:“勤奋劳作、才华横溢,浑身是胆,然后,一切就瞬间消失无影了。遭人误解,被人遗忘,此乃艺术家的宿命。”(巴恩斯,2012:254)现在,“我”独自一人出去吃饭,思考着死亡,思考着人为什么只能有一次生命。在餐馆里,“我”加入了柠檬桌子的谈话。这里,这部短篇小说集的标题“柠檬桌子”第一次在作品中出现了。巴恩斯在这个故事中提到柠檬对于中国人而言象征着死亡,他引用了瑞典女诗人安娜·玛莉亚·伦格伦的诗句,“他入葬时手握一只柠檬。”叙述者希望当他自己下葬时,手里也可以握着一只柠檬。当然作为一个中国人,笔者本人对此也深感困惑,不知这种说法的出处何在。不管怎样,在这里,“柠檬桌子的谈话”指的就是有关死亡的讨论,因此巴恩斯将这本书命名为“柠檬桌子”也就不言而喻了。

读者一定会发现“振作起来!死亡即将来临。”这句话在故事中出现了两次,并且每次出现时都是单独作为一个自然段从而获得了强调的效果。它实际上表现了叙述者对于死亡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人最本己的心理状态。我们害怕的不仅仅是死亡本身、死亡的过程,更害怕因死亡而孤立于社会之外,割断与社会的联系。”(陈民,2006:42)随着年龄渐长,主人公对年轻人的傲慢无知、对艺术创作与欣赏上的分歧、以及对家人的不理解,都采取了沉默的态度,这正反映出他作为一个老年人的孤独。

这篇短篇小说充满了各种隐喻,除了前面提到过的“柠檬”,另一个主要的隐喻就是“鹤群”。“我”时常站在山坡上看着天空,渴望能见到鹤群,年复一年,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一天早上,“我”在山坡上一边眺望一边呼喊“我年少时的鸟儿啊!”,(巴恩斯,2012:259)鹤群朝“我”飞过来,其中一只在“我”身边慢慢地转了一个圈,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张开双臂,欢呼着看着它。随后,所有的鹤都飞向南方,“我”目送着它们远去,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故事的结尾处,“我”慢慢走回了家,站在门口,呼唤柠檬。在这里,“我年少时的鸟儿”、那些象征长寿的鹤群离“我”远去,以及呼唤柠檬同样也暗示着“我”的衰老与即将到来的死亡。一般来说,文学里的死亡隐喻多为洪水、海洋、雷雨等自然现象,或是尸体、秃鹫、鬣狗等动物形象,又或是黑夜、棺材等直接与死亡有关的事物,而在《沉默》中,从那些新颖的隐喻,读者能看出巴恩斯一贯的智慧与才华,这些“非悲剧意义的死亡意象不呈现悲惨痛苦的趣味,情境平淡安逸,顺应自然法则”(颜翔林,2014:140),而巴恩斯则仿佛远远地站在一边,轻描淡写地讲述着别人的衰老与死亡。

五、结语

目前中国人口已经进入老年型,预计到2040年,六十五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将超过百分之二十,老年人的生存状态将是一个值得全社会关注的话题。巴恩斯曾说过,最好的艺术应该表现最多的生命真实,活着就是变老,然后死亡,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柠檬桌子》里的主人公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面对衰老与死亡,并且愈发懂得生命的意义。作为一名时年五十八岁的创作者,巴恩斯通过自己的真切体验与敏感观察,以最真实的形式审视对老年人的终极关怀、审视生命的终极价值。这也正是《柠檬桌子》这部短篇小说集所带给中国读者的现实意义。

(注:本文系武汉科技大学科技创新团队培育项目“当代英语小说意识形态与艺术特征研究”,项目编号:2014TD001)

[1]陈民.西方文学死亡叙事研究[M].南京:江苏出版社,2006.

[2]朱利安·巴恩斯.柠檬桌子[M].郭国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3]颜翔林.死亡美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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