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平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文学是作家对社会、历史、人生、生命乃至存在的诗性认识和理解,这种认识和理解通向真相和真理的距离,反映一个作家智性的高低。早在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讨论中,史铁生就与众不同地认为“文学的根,当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1]。对史铁生来说,他的智性首先也最终都必须面对宿命般困境而陷入穷途末路。正是智性的绝境,才让史铁生的写作也成了“宿命的写作”。怎样使灵魂有路可走,有家可归,这是他的悟性所承续的任务。从智性到悟性,史铁生完成了一段苍凉而壮美的精神之旅。
没有一个作家像史铁生一样将文学和生命同构。他在回答“人为什么要写作?”这一问题时说:“最简要的回答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写作便是为活着找到可靠的理由。”[2]只有生命陷入绝境之中,写作目的才显得如此严峻而重大。
在生命的舞台上,史铁生注定要扮演一个受伤的角色。作为生命个体,他在人生最狂妄的年龄残废双腿,这使得生命一下子陷入迷茫和惶恐之中。当年刚刚坐上轮椅的史铁生经常去到那座废弃的古园子,竟然是为了寻找“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但生命逃避不了沉重困惑的纠缠:“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是要不要去死?第二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去写作。”(《我与地坛》1991)史铁生早期的作品总是沉浸在个体生命的伤痛里,小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1982)残疾夫妇“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忧伤和迷惘显然对应着此时摇着轮椅的史铁生的处境和心境。当此种处境和心境以文学的形式加以表达时,就形成了史铁生面对世界、认识世界和自身的智性源头。在史铁生看来,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是1951年1月4日他生日这天,而是有了“和正常人不可能一样”的痛感时才真正标志着他“来到人间”。(《来到人间》1985)个体的受伤是无可改变甚至无可抗争的事实,使得史铁生最初的意识多少令人沮丧。
当然,真正的作家不会只顾独自舔舐个人的伤口。从地方到世界,从个体到整体,从特殊到普遍,这是文学价值的必然要求,也是一个优秀作家应该承担的任务。史铁生的创作显示他的智性合乎价值要求地向前延伸。
作为残疾人,即使遭遇不平等的对待,史铁生也不愿意触及人性恶的命题;作为知青作家,对那个自己亲历的特殊年代不愿过多地反思和批判。史铁生以他的智性确立了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即跨过人性层面和社会层面去观照世界,从存在、命运层面去认识世界。他的作品最常用的的句式是疑问句,疑问越多困惑也越多。但他发问的对象始终指向斯芬克斯之谜——人本问题。
1980年代中期以后,史铁生发现,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都意味着人在生理上的局限。即使生理上相对健全,也难以保证心理不残疾(如约翰逊靠服用兴奋剂打败刘易斯)。即使身心相对健全,也终难逃离人生的残缺。由此,史铁生对个体命运的思考获得的宿命感越来越强烈。《命若琴弦》(1985)中“干嘛咱们是瞎子?”“就因为咱们是瞎子”的一问一答,貌似犯了循环论证的逻辑错误,实则包含着老瞎子或者史铁生经历不幸后痛彻的人生体验。在观察自己母亲和一个美丽却又弱智的小姑娘的命运后,史铁生的认识是:“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我与地坛》)无论是正常人还是残疾人,人生就是苦海、原罪、惩罚。(《原罪·宿命》1988)一旦智性走向命运层面,史铁生就告别了自怨自艾并且选择了整体性的终极关怀。他终于发现,所有人都有三种根本性的困境:
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3]
既然是根本性的困境,人们能否克服和消除这些困境呢?存在的荒诞感是20世纪人类哲学一个重要的收获。西方哲学发现了西西弗斯的徒劳,史铁生发现了嫦娥的可笑,他在小说中写道:“嫦娥其实是被罚到广寒宫去的。”(《礼拜日》1987)嫦娥奔月不再是美丽诱人的神话,看似主动地奔向美好其实是被动地走向惩罚,这一切简直就是上帝的阴谋和诡计。人们无论如何努力,结果都是虚无,这是史铁生和人类智性必须面对的一个事实。
唯物论认为人与动物最基本的区别在于能否制造工具,史铁生认为还有一个更为根本性的区别,那就是人会自杀,而动物无论如何也不会。也许,作为最高智能生命的人类,智性超出其它生命的标志真的在于其困境意识。事实上,人类最初的艺术想象都来源于对困境的理解和认识,如西方诺亚方舟的故事,东方的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的神话。只是一开始人类智性的努力一般都会指向对困境的消除和克服。
史铁生依凭智性在个体和整体的困境中苦苦寻找一条救赎之路。他发现,人的终点和起点都是虚无,人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那么什么才具有实在的的意义呢?理想和追求就有实在意义吗?他在《命若琴弦》(1985)这篇小说里以一张无字药方寓示了即便毕生追求结果也是虚幻的这一事实。他在《毒药》(1986)这篇作品里以“毒药”隐喻作为欲望的追求对个体生命的伤害;他通过《钟声》(1990)这篇小说给大同理想敲响了不能实现的“丧钟”,以此怀疑了大同理想的可能性;在《中篇一或短篇四》(1992)中以神话的形式指出大同理想即使能够实现,实现后的结果也会更令人沮丧,大同理想的必要性令人生疑。
摇着轮椅苦苦思索,史铁生依靠智性进入哲学。他认为哲学“是要把人的终极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以期根除灵魂的迷茫。”[4]21985年,史铁生发表了被评论界称为“哲思”文学的短篇《命若琴弦》。这篇小说以寓言式的文体表达了其“过程就是目的”“虚设理想使过程辉煌”的“过程哲学”。史铁生在其散文《对话四则》(1992)中对“过程哲学”做了这样的阐释:“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剥夺的……你立足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过程哲学”真的如史铁生所愿能“根除灵魂的迷茫”,以致人生仅剩享受?其实史铁生对哲学的局限性有着深刻的认识。哲学猜到的东西越多,让人们面对的迷茫也越多,哲学和意图为人类建造物质天堂的科学一样意图克服绝境,却终究难免陷于绝境。《原罪》里,科学治不了十叔的病,科学家父亲回答不了儿子宇宙终将“热寂”的追问,这是科学的迷茫。同样,《命若琴弦》里,一代一代的瞎子们依靠一个谎言来确保徒弟们的生命过程的充实,如果谎言被提前识破,谁又能确保瞎子们在漫长人生之旅中享受终生,而不是饱尝煎熬?既然目的都是虚空,它又凭借什么来确保实有?空不能生成实,绝望也绝不等同于希望,这是哲学的绝境。
学者孙郁说:“史铁生从无开始,到无之中。”[5]这一评价准确地描述出了史铁生智性所经历的完整过程。当然,史铁生的智性之旅仅仅只是其精神之旅的前半程。当精神之旅从绝望走向绝望之日,也许是离希望更近之时。
每个人都处于某种结构之中,在这种结构中,自我与世界相处的形式各有不同。作家自我与世界相处的形式决定其作品的精神特质。史铁生的文学生命始于革命话语、理想主义话语、现代主义话语势头正盛的时代。革命话语以政治性、阶级性与世界相处,激情燃烧但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紧张;理想主义神圣纯净但割断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而显得浮泛虚空;现代主义在存在和人性的层面与世界相处,人性的黑暗和存在的荒诞给人以触目惊心的真实感,但以黑暗写黑暗令人沮丧和绝望。史铁生则在命运层面和世界相处,于是个人的苦难既不需要社会控诉和政治批判,也不需要文化反思和人性拷问。他将文学的笔触探向无可逃离又不可捉摸的神秘。
“无缘无故的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4]11这是史铁生对个体的苦难苦苦追问后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史铁生作品中疑问句句式清楚地显示出他曾经精神上的迷茫。迷茫既然来源于无可消除的困境,宿命感就成为世界观、人生观。苦难和宿命是所有宗教的共同体认,每一具体宗教都试图借助来世或上帝来消除苦难。但在史铁生看来,既然困境是根本性的,苦难就是宿命,那么没有办法能消除它们。史铁生特别欣赏刘小枫的“苦弱的上帝”一说。以前,人类的残缺证明了上帝和神的伟大。但奥斯维辛集中营事件以后,上帝开始被人们怀疑。所谓“苦弱的上帝”,就是说上帝对于人类的苦难,也无能为力,无法帮助人类消除苦难。人总有局限,上帝也是“苦弱”的,面对无法消除的困境和苦难,人的出路在哪里?在史铁生看来,人类的出路在精神上,“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的时候,你就复活了。”[6]知生之困境而求生之价值,这就是悟性。“智力的局限有悟性来补充。科学和哲学的局限由宗教精神来补充。”[3]这就是悟性的意义。人不能指望没有困境,但不能让困境扭曲灵魂,如此,不是指望征服困境,而是力求超越困境。
阅读史铁生的小说,读者其实很难获得现实的安慰,因为他的故事的结尾大多是残缺的。但残缺的结尾总能使人走出精神的迷茫,绝望的故事具有提供希望的力量。其中的奥秘在于他以他的悟性照亮了读者心灵的晦暗。就像宗教里得道的修行者,他们能点化芸芸众生,依凭的不是智性的高明,而是悟性的超凡。史铁生的悟性集中体现于他对宗教精神的提倡。他所说的宗教不是具体的、教条式的宗教,而是指智性陷入穷途末路后人们的精神出路,即“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坚定的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这信念这理想不由智性推导出……是生命固有的趋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3]宗教精神的要求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管是人间还是天堂,都必经由万苦不辞的爱的理想”[4]16。
也许,悟性不可言说。唯一可说“不可说”的是外化了的文学形象。《命若琴弦》中的瞎子们终其一生悟到了一代代传下的美丽谎言的意义,恐怕不仅仅是指虚设理想使过程辉煌的智性认识,更是指在“知不知”(明知琴匣里是一张无字药方)时坚定的信念和壮烈的理想(扯紧琴弦弹响一生)。《原罪》里的十叔及其家人,心里比大学教授更清楚他的高位截瘫不可治愈,但仍然倾全家之力坚持求医问药,不管是十叔还是他家人,“都必经由万苦不辞的爱的理想”。史铁生在很多地方都提及过西西弗斯这一形象,其实,他也通过瞎子们、十叔及其家人等形象在讲述属于自己的神话。明知石头永远都推不到山顶还在尽力地推;明知琴匣里是无字白纸还扯紧琴弦弹响一生;明知疾病无可治愈还一心求治。在史铁生看来,这些形象代表人类在困境中的精神出路。这种面对苦难的精神一方面是人类对命运的敬畏,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生命本身的骄傲。惟其如此,生命才超越了固有的局限而凝固为永恒。
2010年12月31日,“职业是生病”的史铁生因病与世长辞。根据他生前的遗愿,他的脊髓和大脑捐给医学研究,他的肝脏和眼角膜捐给需要的患者。在生命的最后,史铁生践行了他提倡的宗教精神和追求的爱的理想。这是比任何文字都要美的艺术。敬畏命运(泰然面对人的局限)又执着于精神出路的探寻,在生命的柔弱与刚劲之间,在心灵家园的无限和命运的无常之间,史铁生发现了和谐,创造了文学和美。
[1]史铁生.随想与反省[J].人民文学,1986(3).
[2]史铁生.答自己问[J].作家,1988(1).
[3]史铁生.自言自语[J].作家,1988(10).
[4]史铁生.写作之夜[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5]孙郁.提问者史铁生[J].文艺争鸣,2014(12).
[6]史铁生,王尧.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你就复活了[J].当代作家评论,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