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遁逃的精神之旅——《美国牧歌》的精神分析解读
田丽
(湖北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
摘要:本文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视角解读了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中主人公塞莫尔的人生悲剧。主人公生活向我们展示了其自我在渴望成为真正美国人的本我欲望和由犹太文化及宗教教义主导的超我相互冲突中的调停妥协。正是人格体系这三大系统的不协调,加之动荡的外界环境最终导致了塞莫尔的不幸。
关键词:精神分析;本我;超我;自我;外界环境
发表于1959年的《再见吧,哥伦布》为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赢取了美国全国图书奖,奠定了其在美国文学史上重要席地。罗斯在长达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为读者奉献了一部部精彩绝伦的犹太文学作品,斩获殊荣无数。罗斯颠覆了以往犹太文学中犹太人勤劳善良、上进的形象,刻画了丑陋空虚甚至变态的种种犹太角色,为此饱受非议和责难。“文学创作应当标新立异,勇于尝试前人未尝试过的新内容和新方法,只有这样的文学作品才具有真正价值,而不会落于俗套”。[1]1997年发表的《美国牧歌》荣获了普利策小说奖再次证明了学界对罗斯文学创作的肯定。在作品中,罗斯一改荒诞怪异写作手法,转向新现实主义揭示了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身份危机和生存状况。创作主题亦从关注犹太移民与美国主流社会融合冲突中的困境转向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注;以蒙太奇的创作手法展示了宏大的社会历史潮流对个人命运的掌控、玩弄和摧毁。引发人们思考在经济快速发展,社会重大变革的年代中,主流社会中的边缘人——少数族裔该如何确立新世界中的自我身份和开启通往幸福生活的道路。
《美国牧歌》讲述了犹太移民塞莫尔·利沃夫一家三代人的生活。作为第三代移民的塞莫尔在祖辈艰苦打拼的基础上拥有了物质财富,在美国扎稳根基。其一生最大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美国人,过上美式田园牧歌生活。他苦苦追寻并努力践行着美国梦的精髓。在其前半生,美国梦离他近在咫尺,他已经嗅到田园的芬芳。他是人人仰慕的棒球明星,继承了家族企业,如愿娶美丽的新泽西小姐为妻,一家三口住进了隐喻着美国梦之精神的石头房子。但一夜之间,这一切都坍塌了。他那极具反叛意识的女儿在当地邮局投下的炸弹把他前半生苦心经营的美梦炸的粉碎,妻子也背叛了他,投入真正美国人的怀抱,徒留下他在自责、困惑和哀伤中终老死去。故事脉络清晰简单,但作品价值和社会意义重大,极具表率性。
近年来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分析解读了《美国牧歌》。张健萍从去神话角度阐释正是对于美国第一历史中人物和事件的“神化化”导致了第二历史的“拟态环境”对公众长期浸淫,人们成为历史的人质,命运受其控制。“利沃夫在梦想与现实交替,历史与政治的交融,自我与社会的冲突中发生伦理身份逾越与转变,违背了伦理禁忌,导致乌托邦似的田园梦想破灭和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2]袁雪生从身份逾越出发探讨了塞莫尔违反伦理禁忌而遭遇命运悲剧。学者们也从女性主义、创作主题、历史观等角度来剖析作品,但对于作品中大量心理活动描写鲜有关注。本文尝试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之三从人格视角来解读主人公的人生,为其悲剧命运找寻精神上的答案。
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个体人格是由本我、自我与超我三大系统构成。遵从“快乐原则”的本我代表人的原始欲望和冲动,以潜意识形式隐藏于人的精神活动中,其唯一机能是消解个体兴奋状态,它没有道德法律概念,不受其束缚。本我不与现实世界发生联系,通过接受自我支配和调节达到本能欲望的实现。遵从“至善原则”的超我是本我的对立面,代表着由道德习俗和社会法律规范等组成的制约本能欲望的理性,是内心世界的道德标准,以意识的形式支配着个体精神活动,通过自我完成抑制本我欲望和冲动。信守“现实原则”的自我是本我与超我矛盾冲突的调停人,二者妥协的产物。自我立足现实世界采用适当方法满足本我欲望和冲动,同时压制其与道德规范相悖的因素,完成超我对本我的监督和制约。弗洛伊德认为人试图满足本我的种种欲望,但现实原则强迫人服从代表社会整体利益的超我约束。“在精神健全的人身上,这三大系统形成统一和谐的组织结构,它们密切配合使人能够有效而满意地与外界环境交往,以满足人的基本需要和欲望。反之,三大系统相互冲突,人就会处于失调状态。”[3]
移民后代塞莫尔深悉犹太民族的苦难历史,目睹了犹太移民为生存艰难挣扎与打拼,在美国社会中遭遇的文化冲突,体味了犹太移民的边缘生活。这样的生活塞莫尔不想要,他决心要冲破犹太身份枷锁,演变成摆脱犹太传统的理想之人。犹太因子在体内渐渐褪化的塞莫尔生活在美国梦盛行时代,坚信通过努力和勤奋定能获取成功和社会认可,真正融进美国主流生活,建构自己的美国身份。美国田园梦如神话般充斥着社会的角落,深植其内心,塞莫尔被美国社会价值观念完全同化。其本我最原始的欲望是渴望彻底摆脱犹太身份和犹太文化价值和道德训诫的束缚,做一名真正的美国人。“他生活在美国就如同生活在自己体内一样。他年轻时候的乐趣就是美国人的乐趣,所有这些成功和幸福都是美国式的。”[4]为了加强形象的嵌入,罗斯赋予塞莫尔一副英姿飒爽,金发碧眼纯美国化的“皮囊”,并赐予他一个美国式绰号“瑞典佬”。棒球、橄榄球、篮球样样精通的塞莫尔完美展现了美国文化潮流,做为当地体育明星的他是人们的精神支柱。“苹果种子”约翰尼是塞
莫尔的理想典范,渴望像他一样成为美国历史的一部分,希翼逾越犹太身份去塑造全新的美国身份,以平等公民生活在平等的人群中。美国梦所蕴含的主流文化价值扎根于利沃夫心中暗示了犹太移民正是通过追寻美国梦的方式来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为了实现本我的强烈欲望,塞莫尔做出了一系列彰显反叛精神的人生抉择。首先他加入了美国海军陆战队,以实际行动表诉对美国崇爱之情,却一定程度上有悖传统犹太文化和宗教教义。服役归来,瑞典佬又违背其父亲意愿,与信仰天主教的新泽西小姐多恩结婚来建立一个超民族与宗教的家庭。与异族或异教徒通婚这与犹太传统格格不入,于犹太教义大逆不道。他们的婚姻自然遭遇了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和多恩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关于宗教的谈话。最终父亲让步于他的坚持,这实际上也是犹太传统文化向美国主流文化做出的退让,透视出犹太传统遭受了来自主流文化和本族裔后代的双重夹击,夹缝中求生存的尴尬境地。随后塞莫尔继续回应着本我的驱使,加快步伐追逐美国梦。他一反常规,离开了祖辈们聚集而居的犹太社区,搬进了他从小就向往的旧石头房子。当塞莫尔还是高中生时,他就想象出在那里生活的情景,“看见自己的女儿在那里,那是他的小女儿在他搭起的秋千上荡的高高的”。[4]石头房子对于塞莫尔意义重大,是小说中重要的隐喻象征——“他本人意志的投射”[5],这座坚不可摧,稳若磐石的房子象征着他心中永不毁灭的美国梦精神。
父辈们把传统价值观念和社会理想传授给后代,超我就是这些观念和理想在人格中的重现,其他社会因素如权威、宗教仪式、学校教育也对个体尤其是儿童的超我形成起作用。尽管塞莫尔本我想要规避犹太身份,割裂自身与犹太传统的脐带,其体内却流淌着犹太血液,镌刻着鲜明的犹太印记。“深植于他意识之中的传统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丢掉”。[6]塞莫尔的超我是由犹太文化、传统价值观和宗教教义所主导的。犹太民族的苦难历史教会了犹太人勤奋刻苦,奉行“折衷妥协,力图规避一切麻烦的处世哲学”。塞莫尔继承了本民族独特的“忍耐与宽容”。超我严格控制下他的隐忍而不张扬,表现为典型的乖孩子。成年的塞莫尔没有选择成为职业运动员,而是像其他犹太孩子一样,接管了父亲的公司,凭借勤奋和坚守使家族事业繁荣并渗透到海外市场。塞莫尔注重言行,讲究规矩,遵循秩序,精心保持着完美形象——谦虚、诚恳、有责任心。由于受到美国社会权利牵制的影响,他随时监督并调整自己行为以符合主流社会的规范,小心翼翼地维护一切秩序,防止产生哪怕是最小的错误。
承蒙上帝的恩宠,塞莫尔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事业顺利,妻子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儿的口吃。此时塞莫尔仿佛完美地结合犹太文化和美国梦于一体。在美国梦与犹太传统双重驱使及本我与超我双重管控下,自我一直在努力地维持着机体平衡。但离经叛道的女儿在邮局投下的那颗炸弹把塞莫尔“拉出向往许久的美国田园,抛入充满敌意一方,抛入愤怒,暴力,反田园的绝望——抛入美国内在的狂暴。”[4]塞莫尔随之陷入困惑、绝望和找寻答案的梦魇之中,他一直在苦苦探寻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超我规训其仍应是一位儒雅的成功人士,保持公众前的“英雄”形象。于是他给自己带上了一副面具,一如他的女儿。在犹太文化中,父亲肩负着民族文化的繁衍,是家庭的权威,主导着文明的内在传承与外在秩序。犹太文化对于父亲的定义使得塞莫尔把梅丽沦落为凶残的炸弹手,不可理喻的耆那教徒的责任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不愿冒犯他人,总责备自己,各方面都忍让”。[4]慈爱的父亲在面对浑身上下散发着大便味道,满嘴胡言乱语的女儿时,也丝毫没有放弃她的闪念,一心只想保护拯救她。“超我保持着父亲的性格,并且迅速地屈从于压抑时,超我对自我的支配愈到后来就愈加严厉,即以良心的形式或许以一种潜意识罪疚感的形式。”[7]本可以结束所有痛苦,但超我对自我的严格控制让塞莫尔做出一个父亲的选择。
弗洛伊德心理分析说提供了洞察塞莫尔人生悲剧的锲入点,揭示了在双重文化影响下其生存、发展和毁灭的精神轨迹。塞莫尔成长在经济繁荣,美国梦深入人心的时代,这些对其意识的浸染形成本我原始的冲动欲望——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在塞莫尔眼中似乎已褪色的犹太文化意识却顽固地渗入他的血液骨髓,它们是塞莫尔超我的驱动力。现实世界中的自我在本我欲望和超我道德控制和冲撞之间斡旋调停,换言之是在美国主流文化和犹太传统文化的冲突中寻找平衡点。梅丽丢下炸弹之前,塞莫尔的三从人格尚能相互配合,有效地与外界环境交往,维持机体平衡。但梅丽把父亲的美国梦炸的四分五裂,塞莫尔的精神世界坍塌了,其本我欲望受到钳制。在超我的道德戒律打压下,自我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塞莫尔将自己封闭起来;正如杰里所说,“你总是将自己隐藏起来,没有人知道你是怎样的人”[4]。后半生里,面具之后的塞莫尔彷徨自责,不正视任何事情。自知生命不久矣,自我试图挣脱超我的牢牢控制,应允本我诉求逃离窒息的生活,还长期压抑的灵魂以自由。他想把自己的故事述说给内森,无奈超我对自我的强烈压制迫使自我最终选择继续逃避,故事始终未从塞莫尔口中讲出。其三从人格体系处于极度失衡,渴求敞开的心扉始终紧闭,塞莫尔在落寞中滑向生命的终点。自我还会受到外部环境因素的侵扰。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社会狂躁暴乱,价值体系坍塌,美国梦精神崩溃,反越战及反文化潮流的肆虐横行加剧了这一不平衡。正如评论家精辟地写到“这是一部关于社会崩溃和人们逃避现实的家庭史诗式的悲剧”。[2]
“美国是一个残酷的国家,无论是对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来说,都是如此。”[1]这场精神之旅塞莫尔注定无法遁逃!塞莫尔悲剧折射出“边缘人”犹太移民在多文化,多民族的美国大熔炉中生存的困境。受美国主流文化冲击和侵蚀,犹太民族在奋力固守和传承犹太文化的过程中挣扎、退让和妥协。同时也展现了历史潮流对个人命运的主宰、控制与毁灭。“人们常用长远的眼光看历史,可实际上历史是个突如其来的东西”[4]。人人都活在历史中,构成历史的一部分,不过是其中一事件或人物,角色大小而已。
参考文献:
[1]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2]袁雪生.身份逾越后的伦理悲剧[J].当代外国文学,2010,(3).
[3]C.S.霍尔.弗洛伊德心理学入门[M].陈维正译,商务印书馆,1985.
[4]菲利普·罗斯.美国牧歌[M].罗小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5]黄雪飞.犹太传统的回归与坚守——从《美国牧歌》看罗斯对美国犹太民族走向的思考[J].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
[6]乔国强.当代美国犹太文学的文化解读[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0,(16).
[7]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M].车文博,编.长春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