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与《中国的科学与文明》

2015-03-26 16:28罗宾·吉尔班克
美文 2015年3期
关键词:李约瑟科学

罗宾·吉尔班克

李约瑟博士这套丛书每一卷的问世,以及其在向西方的历史学家展示中国的科技发展方面都会增加我们对这部大作的敬意和感恩。作为研究中国文明的一线权威,李约瑟博士有权对自己的同行史学家“不耐烦”,他指责自己的很多同行在科技发展的诸多关键问题上,“有意贬低非欧洲血统”的国家。

对专业的热情使得他低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很多同行既没有他的汉语功夫,也没有母语为汉语的学人与其合作。大多数历史学家在这个行当只能依赖语言学家对中国典籍少有的译著(语言学家当然常常会忽视科技信息的重要性),或者是以民族学家的著述为研究基础,这些人的著述却很少对这方面有历史性的探讨。本书的后面附有一长串涉猎广泛的参考书目,对主要的中国经典著作的注释翻译无与伦比。就眼下的知识境遇来讲,人们不得不借助于这样的一手信息——而这样的信息中作者个人的有限观察占的比重很大。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很多同行虽然很羡慕中国工匠的技艺和灵巧——只要接触到大家都会羡慕的——但却沉寂,源于害怕引用二手或三手资料(翻译汉语文本确实不易)。

虽然本丛书的这一卷主要涉及的是机械工程,但也有不少其他方面的材料。李约瑟博士开篇探讨的是工程师和匠人在中国的地位。在皇家作坊里,诸如盐和铁这样的国家产业比我们要起步得早,在一个手工艺和工业生产相当滞后的封建官僚社会里,为了满足村落的需要或财产的管理,工匠们不得不制造和操作特别复杂的机械。

中国古时候的奴隶不多,大多数是在私人家里干活,大型的公共项目都是靠像古埃及那样的赋役制度,对中国发明者社会地位的仔细考究显示,技术灵巧并不只限于在匠人,而是社会各个阶层都有。李约瑟博士也探讨了工匠的传承,包括学徒制度和出师礼仪。他对中国工程文献的论述,让人们渴望能读到更多的这类经典的好版本。他还特别论述了在耶稣会士到达北京后,西方工程学指南对中国的影响。

本书中讲到的有杠杆、铰链、齿轮、踏板、滑轮、曲柄、螺杆、弹簧、导管、阀门、风箱、打气筒和扇子(都是分类详述)。还有章节谈到了驾驭动物的套具(这对西欧来说尤为重要)、驱动水流和水力驱动的器械,后来在此基础上才有了木制水车和明轮船,书中也讲到了中国灵巧的发条和独特的风车,航空历史雏形时形式各异的风筝、类似直升机使用的陀螺和降落伞似的气球等在东方的发展。详实的参考文献和索引使本书更具指南的价值,为科技史的学者提供了一个权威的参考。

《泰晤士报文学副刊》1966年2月10日

就人类而言——我也是其中一员——其心态绝对是不科学的,李约瑟(1900-1995)的终身事业涉及诸多让人生畏的前沿。他在而立之年过后才对中国发生学术兴趣,但却以彗星划过天空一样的速度在英国成为最推崇中国的翘楚。到这篇评论发表的1966年,其身上的光环已无与伦比。《中国的科学与文明》每一册(及其分册)的出版 都被认为是学术界的里程碑,实际上,没有哪个西方人在阅读的广度上能与李约瑟和他在剑桥大学的团队比肩。试图对其终身的宏伟事业吹毛求疵的人乃胆识过人或鲁莽之徒,故《泰晤士报文学副刊》那时依旧沿袭佚名发表书评的政策不失为恻隐之举。

《中国的科学与文明》并没有随着李约瑟的离世而夭折,其所从事的宏伟工程依旧在被发扬和广大,2004年出版了《陶瓷》分册,2008年出版了《冶金》分册。与李约瑟在1948年5月最初提交的出书计划相比,这两本分册转向了突出专业特色,当时李约瑟认为自己可以在一卷巨著里囊括一切。剑桥大学以其名字命名的研究所也在吸引着国际人才继续其未竟的事业,不过学术范围更大了,加上了对日本和韩国的研究。我很欣喜地发现2013-2014年在该所的一位研究员是来自西安西北大学的一位研究历史和制图的女博士。更令人心动的是李约瑟曾几次到过陕西,甚至当他站在“碑林博物馆”珍贵的碑林中时,写下了自己的老年抒怀:

六十有四白发苍苍,

重返文庙闻道有时。

著述颇多良莠不知,

心怀虔诚医民伤痕。

谁知何日重返关中?

……华夏吾友

祈愿孔孟人间正道,

公平正义仁爱有知。

祈愿天下四海升平

人皆息战而非操戈。

引自“长安孔庙”《四海之内》李约瑟  著110-111页

显然,做诗并非李约瑟的强项,但在上述的诗行中,他简洁地表达出了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正能量的信念,并预言中国将会引领世界走上全球和平之旅。

李约瑟对中国发明的相关研究以及今天对东西方科学技术发展节奏的辩论意义何在呢?影响越来越广泛的《中国的科学与文明》给人们的启示是:这一工程的发起者既精于开拓研究的新领域,也善于解决研究中的难题,那些未读过其大作或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人也许不熟悉所谓的“李约瑟之谜”,这是他从事这项研究的永恒背景。他曾叩问:

为什么中国的科学总是停留和局限在原始理论和中世纪的经验阶段呢?抑制亚洲在现代科学上崛起的因素是什么呢?

“李约瑟之谜”(Needham question,又译为“李约瑟之难题”是指在其编著的15卷《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中提出的著名难题:“如果我的中国朋友们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样,那为什么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顿这样的伟大人物都是欧洲人,而不是中国人或印度人呢?为什么近代科学和科学革命只产生在欧洲呢?……为什么直到中世纪中国还比欧洲先进,后来却会让欧洲人着了先鞭呢?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转变呢?”等诘问为什么资本主义和现代科学起源于西欧而不是中国或其他文明?

李约瑟难题是一个两段式的表述:第一段是:为什么在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6世纪之间,古代中国人在科学和技术方面的发达程度远远超过同时期的欧洲?中国的政教分离现象、文官选拔制度、私塾教育和诸子百家流派为何没有在同期的欧洲产生?第二段是: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产生在中国,而是在17世纪的西方,特别是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 ?李约瑟难题的实质内容在于中国古代的经验科学领先世界1000年,但为何中国没有产生近代实验科学,这是关于两种科学研究范式的起源问题。——译者注)

大约在1700年,也就是历史上大多数重要的发明出笼时,中国显然在新技术的发展上落在了欧洲国家的后面。西方的启蒙思想家趋于将此归罪于中国人与日俱增的自大感。无与伦比的文明和相对稳定的国势,使中国丧失了创新精神。狄德罗在18世纪反思说 :“东方对安逸和慵懒的追求,使得他们只关心个人的切身利益,缺乏挑战传统常识的勇气。”李约瑟虽然下工夫在搜寻证据,以便证明在晚明和清初中国的确经历了一段时间在科技上的停滞不前,但他却没有一味地否认中国自大说。一篇杂志的文章不足以对一个人盖棺定论,但却可以有机会重审这一宏伟工程后面的人格。在评价一直延续到2014年的“李约瑟之谜”前,我将首先描述一下李约瑟对中国的慧眼独识。

在他完成了该巨匠工程的第四卷第三分册《土木工程和航海》时,李约瑟已经为技术问题在烦恼了。换句话说,这位花了大量时间和心血挖掘科学和技术来龙去脉的学者已过了古稀之年,他至少有那么一点疑惑的阴影,想自己可能看不到大功告成了。在前言中,他试图通过英国浪漫派诗人的诗行来驱赶自己心头的阴影,他写到:

探索几乎是个无底洞的中国科学史,太多东西不为世人所知晓,现在我们接触到了物理与物理技术这一闪闪发光的脉络……

此处的所引不难看出乃未完成的《忽必烈汗》之开篇,在这首诗中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英国浪漫派诗人)在想象远东的君王建造宫殿时辉煌的物理技术,诗中写到:

忽必列汗在上都降旨

造一座巍峨的逸乐宫:

那里有圣河亚佛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李约瑟将这些诗行重组为一个简洁的妙喻。长期以来,他和同在一条旅途上的团队已经编织出了一个与圣河亚佛不同的地下通道。沿着这条通道,他们有幸从一个新缝隙窥到了犹如地质沉淀那样的科学知识。柯勒律治笔下“深不可测的洞”在李约瑟的眼中则“几乎是个无底洞”,那就是说深不可测不过是幻觉中的假象,李约瑟充分预计到自己的这一蓝图能够也一定会圆满完成。

李约瑟一心一意所钟情的事业耗去了这位英国精英之一半个世纪的光阴。在1931年,他已因著述三卷本的《胚胎学历史》而出名,而且很容易在教室和实验室里谋到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即便是在这样的早期阶段,他也显示出超越普通学者的天赋。他的妻子李大菲(英文原名多萝西·莫伊尔Dorothy Moyle,也是一位有名的科学家——译者注)曾讲述过他是怎样工作的,晚上躺在床上,在手头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时候,他会在脑海里过一遍刚刚完成的每一页手稿,需要做的修改就速记放在肚子上的一个记事簿上,第二天再到办公室里修改。对他来说这很自然,就像其他人为了消磨时间在床上看小说和听广播一样。

在李约瑟离世后,传记作家曾试图颠覆他的学术巨人或学术机器形象。 西门·温彻斯特的名著《火药、书和罗盘:李约瑟与中国的伟大秘密》 Bomb, Book & Compass: Joseph Needham and the Great Secrets of China (2008年在美国首次出版,名为《热爱中国的人》The Man Who Loved China),披露李约瑟复杂的个人感情生活,并依此来演绎他对中国的厚爱以及为什么他会把“非欧洲血统”的科技发明捧得如此之高。根据温彻斯特的演绎,李约瑟钟爱远东的主要催化剂乃是与他有半个世纪浪漫之爱的情人鲁桂珍 (鲁在李约瑟的原配李大非去世后,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鲁女士是南京一位杏林世家的小姐,由于她所学的生物化学当时在国内深造无望,于是她觉得有必要出国学习。因为羡慕李约瑟的著述,她很快就和李氏夫妇打得火热,并随之成为这场婚姻中公开的第三者。显然,李约瑟和她的关系半年后便升温了,当时李大非去了另外一个郡去看望她的父母。像往常一样,李约瑟邀请鲁女士到他的卧室,为两人点上前戏的“香烟”。然而,前戏尚未展开,李约瑟就已经好奇至极,想知道汉字“香烟”一词怎样读和写。

从那时起,灵犀和吸收中国一切东西的冲动——特别是语言这一文化的血脉——就交织在了一起。在听到鲁女士的故乡城市遭到日本侵略者的邪恶蹂躏后,李约瑟是英国为数不多的主张军援中国的公众人物之一。他的呐喊不足以改变政府的决策,但经过不懈的努力,他成了设在重庆的“中英科学合作馆”的首任主持。从1943年至1946年,他四处游历,发放人们需要的器材,包括显微镜,并为自己的研究收集珍贵的资料,如他淘到了两卷前清大百科全书似的《古今图书集成》。同时,他也开启了像斯坦因那样的大西北之旅。他到访和收到热情接待的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达296所之多,是一位真正让人敬畏的人物。

李约瑟的中国之旅恰逢其时,他所受到的礼遇大大超过他的前几代人。他没有走马戛尔尼伯爵(Lord Macartney (1737-1806))的老路,马戛尔尼伯爵以为乾隆皇帝会对他带来的热气球和其他的西方洋玩意感兴趣。李约瑟找的是同行,其带来的科学仪器对他们很实用,这些人也不会怀疑他到中国来是居心不良。

另一种解读李约瑟的中国情结——特别是他对中国当代生活的兴趣——是运用弗洛伊德的压抑说,被压抑者陷入进了一种被抑制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某些习俗和境遇被污蔑为禁忌,然而一旦从这种压抑的心理桎梏中解脱出来,被压抑者便会钟爱和专注于以前不让其接触的东西。

在与多萝西·莫伊尔(即后来的李大非)结婚前,李约瑟一直生活在一个很保守的文化圈里——这在爱德华时代的英格兰很常见。与其成年后颇有女人缘的形象不同,孩提时的李约瑟(按照当时中上层家庭的习俗)不得不穿裙子和留女孩子那样的头发。少年时代的他家里依旧不遗余力地鼓励他学习,并不允许他染指任何与工薪阶层有牵连的文化与生活。在大约11岁的时候,他上私立学校的火车晚点,这让他经历了一次顿悟。旁边停车的一位火车司机看见了他,司机意识到他很无聊,便邀请他爬上车头,并主动给他即时讲解蒸汽机的工作原理。虽然手上沾满了污油,肺里吸了不少烟尘,但这却使他一下子意识到了科技的真正迷人之处。这的确有些讽刺,因为当时开火车对于一个无产阶级家庭背景的人来说几乎是一个梦想。

从对机械世界的着迷到最终成为一个科研人员,而不是成为一个操作机器的人,显示出他同化了另一个自我。这种不合群的冲动成了他的个性标志,对他生活中的诸多方面颇有影响,时不时还会引起被外界演绎为是尖锐矛盾的问题。牺牲父母一夫一妻单调的婚姻生活,换来的是在婚姻中容忍不同的第三者。李约瑟夫妇一直是英格兰教会的忠实信徒,每个星期天都去做礼拜,但社会良知感让他(她)们在观念上更加接近当代很多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不是自由放任的基督徒中产阶级。他(她)们在埃塞克斯郡撒克斯特德的教区牧师康拉德·诺尔的外号就叫“红色教长”,因为他颇有争议的宣称社会主义和基督教完全是相辅相成的,皈依教门的人就应当反对英国的制度,李约瑟是同情他的信徒,并撰文和出版宣传册赞扬家乡土生土长的社会主义原型分子,如杰拉德·温斯坦利。(温斯坦利Gerard Winstanley (1609-1676),是一位宗教改革家,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掘土派(diggers)领袖,他认为,社会上一切罪恶的根源是土地私有制。在此基础上才产生差别、暴力、战争以及专制王权。温斯坦利认为,土地应交还人民,由人民共同享有、耕种)。

在历史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中国,李约瑟发现内战的动荡促使这个社会产生了民主精神,虽然他厌恶暴力,对此却很欣慰。如当他在20世纪40年代在宝鸡旅行的时候,让他印象颇深的是,普通工人不论是当地的,还是外来的,都能被有效的组织在一起干活,且和睦相处。

那一刻你情不自禁地会感到大家庭的观念在起作用,他们结为紧密的团体,有力的配合,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做生意,甚至在战争的最后阶段,面对国民党政府的反对也是如此。

见识了组织起来的劳工力量,他的热情不久就转化为公开的羡慕中国的共产主义者以及其将生产模式交给人民的目的。虽然李约瑟从未加入中国或英国的共产党,但他却写诗赞扬毛主席的巨大成就。1964年重访延安,他赞颂陕北是圣地,像耶路撒冷一样唤醒每一个人,像释迦牟尼感受涅槃的菩提树,他写到:

山峦起伏地烟雾缥缈,

交错瀑布样黄土高坡。

浑浊奔涌延河水,

色如砖坯刚风干。

小米当饭有不同,

并非荒野苏格兰。

此乃中国陕西省,

压迫之下获新生。

一代圣人思想家,

驻足此地弄潮头。

带领团队鼓斗志,

星火传递几十春。

他是人民智多星,

他是塔顶指航灯,

清凉山上巍峨站。

为民指点人间正道,

共产党人前进指南。

——引自《四海之内》李约瑟  著  173-174页

如果说李约瑟的散文充其量还有点赫兹里特或兰姆的阳刚和细腻,(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和兰姆Charles Lamb都是英国有名的散文家——译者注),那么他的诗则是牵强附会,缺乏生气的骈文。虽然艺术品味有限,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内在价值的。通过赞扬毛泽东是那个“时代”的圣人和思想家,李约瑟是在宣扬他自己实用、甚至是对信仰调和的态度。不要以为他是一个西方人和基督徒,这就会阻止他崇拜马克思主义思想——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抨击宗教组织有其虚伪的一面——主张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领域进行改革。

要理解《中国的科技与文明》中对不同的宗教和意识形态的处理,李约瑟的这种洞察是一块很有用的基石。该丛书的开卷之作《入门方针》在1954年出版后,人们要求他退后一步,充分考虑一下中国历史上不同思想流派的较量,从而得出这些思想为孕育或抑制现代科学发展的佐证。感悟力不强的观察者满足于称赞唐代学术的丰富和宋朝的细腻,然而李约瑟则喜欢迎头而上,探索有争议的领域。

在该丛书的第二卷,他聚焦于中国传统思想的释、道、儒。在李约瑟的眼中,儒家的重要并不是因为儒家学派培育了一种独特的科学调查精神,实际上,孔子的弟子中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孔子的言论为一种教育系统奠定了基础,其理论是基于英才而不是世袭。他评点说:

如果人人是可教的,那么每个普通人就能和别人一样的判别真理,而增加他判别能力的条件只有教育、经验和才能。

——《中国的科技与文明》第二卷 第9页

同样,他信奉马克思主义在于其鼓励改革和平等,而他肯定儒家是因为其催生了如“科举”那样的体制。虽然世人对“科举”有争议,并且最终被废除,但“科举”证明一个人只要有才干,不论出身多么贫贱,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这一切比西方实行民主教育早得多。

另外,李约瑟在自己的作品中倾向于淡化儒家,因为在他看来儒家思想的捍卫者看重的是社会秩序和伦理。同样,佛家在科学发展中的作用也被淡化是因为禅宗的主旨是反世俗,重来生。李约瑟的确也承认佛门寺庙藏金阁的宏伟,但据一些当今的汉学家所言,如大英图书馆的弗兰西斯·伍德就认为,李约瑟轻描淡写地认为佛教学者善于为自己的信仰而辩,对科学不感兴趣。基于此,李约瑟对少数民族的信仰以及本土宗教的作用着墨不多。

在李约瑟看来,古代中国最有研究思维意识的,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当属道家,因为道家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宇宙观念,并积极鼓励其弟子去思考物质与精神的实质,这有助于人们在科学上有新发现,他说:

道家思想体系,直到今天还在中国人的思想背景中占有至少和儒家同样重要的地位,它是一种哲学和宗教出色而极其有趣的结合,同时包含着“原始的”科学和方技。它对于了解全部中国科学技术是极其重要的。

——《中国的科技与文明》第二卷 第33页

在此,作者有必要澄清其所指,道家代表的是一个宽泛的信仰体系,包括战国时期的“巫术”  和“方术” 大师,以及活跃在学术界如医学界的名士。李约瑟特别推崇葛洪,因为在《抱朴子》 的内篇中,葛洪提出了一个在李约瑟眼中堪与亚里士多德相媲美的病理分类和治疗体系。虽然《中国的科技与文明》的作者依据西方现代惯例总是用“科学”一词,但却不能排除人们对道家的争议,因为其“炼丹”和“道术”中的很多成分今天被认为只是科学的“雏形”。是故,中国的科技史散落在各种杂繁且常常是不同体裁的文本中。革新有高潮也有低谷,时而与君主在宗教上反复无常的独尊而排他相关。

如此一来,李约瑟之名何立?难道其巨笔大作通过特殊镜头折射出的中国复杂的信仰体系有折扣?事实上,他本人今天已经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就完全肯定了其大作的魅力。诸多20世纪和21世纪的伟人都曾经思索过中国在科学上落后的囧境,如爱因斯坦就认为中国没有科技革新,落后于西方是因为中国没有出现欧几里得那样的几何学。他对“李约瑟之谜”的叩问是,世人没有必要询问中国为什么缺乏科技革新,而该问的是任何一个国家为何一定要有科技革新。

不管如何,“李约瑟之谜”乃时代的产物,70年前,当李约瑟初次踏上中国时,这个国家对自己近代史的阐释是从以前辉煌的帝国陷入了一个列强凌辱、清廷腐败和军阀割据的不幸漩涡。当时棘手的抗战和内战让人觉得国家统一的前景似乎还很遥远。在21世纪的初叶,经过35年的改革和开放后,再来思索“李约瑟之谜”,让人觉得中国以前的“百年屈辱”和科技上的滞后,在近五千年的文明史中不过是暂时的瞬间而已。

对“李约瑟之谜”的一个不全面但却较为满意的答复与其说是在科学领域,倒不如说是在政治科学领域。很久以前,大卫·休谟(David Hume 1711-1776)在比较欧洲和东方国家的命运时就理智的说过,小国在科技上比大国进步快实乃为了生存而竞争,而大国的局势相对来说比较稳定。这一点也可以解释大英帝国的成功及其对手的境遇。20世纪60年代,罗伯特·韦森也更委婉的提出过相同的论点:

国家效率愈高,其臣民则愈传统,愈缺乏想象力。然而,天才总是不免……从平民百姓的角度来讲感觉失调。在大国,激励天才的理想主义不复存在……国家缺失爱国心和激情。

专制如德·托克维尔所言,禁锢人的灵魂。穷人满足于苟活,学人漠不关心,缺少同情心,人们全都失去了创造新思想的能力。

——选自《帝国的秩序》罗伯特·韦森 著

有点适应自满的旧中国可以说是自己成功的牺牲品。强大和实质上独裁的管理体系让民众觉得自己所处的社会自给自足,极大地抑制了人们走出眼前境遇的需求和愿望。

从李约瑟去世后的1995年以来,相形之下中国所发生的一切与这一历史境遇迥然不同了。“科学”和“科学性”在人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在前国家主席胡锦涛几年前提出“科学发展观”后,从大学章程到公司的宣传册无不彰显着“科学”二字。当然,胡主席的部分着眼点在于政府策略的扩展,但社会发展和经济管理也同样受益匪浅。他的这一举措明智地让人们感到他是在建立新中国的原则上继往开来。“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纪创立的,虽然有争议,也早已被抛弃,但初期的共产主义领袖早就为将来勾勒出了一个“乌托邦”的前景。

另外,重申“科学”似乎帮助现代的中国人从心里上把1949年以前的中国与现在拉开了距离。旧中国被认为是一个衰退的国度,休谟所说的“独裁和野蛮君主”与迷信窒息了人们的创新能力,而科技上的开放已经成为这个现代国家的标志之一。通过积极推进科学教育和投资科技实业,政府就彰显出自己有前瞻,是国家利益的最佳保护者。再用休谟的话来说,就是创建了一个“文明”社会。但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对外开放,加入了全球竞争,中国现在就必须搞科技创新。但在现实中,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中国的许多殊荣放在了收回根在中国,但却出口到了西方的许多发明和创造。

大家都可以猜猜李约瑟会怎样看待这种现象。他也许会苦笑着欢迎中国加入到业已过时的宇航工业中来,毕竟是中国人在12世纪首先发明了推动火箭上空的火药。不过,从价值观上讲这个问题会更复杂,李约瑟的社会主义观念无疑是“乌托邦”式的,虽然对所有不同哲学观点都有涉猎,但他从未放弃自己的观点。要是今天他还健在(应该是113岁了),重访西安,他就有机会目睹高新区的胚胎研究中心以及航空和航天中心。当然也肯定要去碑林博物馆,想一想将来的文明实际上在于“阴阳平衡、仁义、没有过分的理性,亦没有过分的非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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