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汉晖
(1.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2.贵州凯里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凯里 556000)
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了文艺工作座谈会,并作重要讲话,至今已有整整一年时间。一年以来,学界在深入贯彻讲话精神的同时,也在不断深入反思文艺创作和批评的现状,积极探讨文艺批评的价值与立场、责任和担当等问题。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实践活动,文学批评是对文学创作、作品文本、阅读接受等进行的一种客观、科学的研究、阐释与审美评价,它既关心作者及文本,也关注读者及影响。真正的文学批评是“用一种生命体会另一种生命,用一个灵魂倾听另一个灵魂。”[1](p13)它及时跟踪文坛动态和一切文学现象,敏锐地发现问题,真诚地指出问题,理性地分析问题,是建构而不是消解,是梳理而不是颠覆,从而引领文学创作的方向。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2](p26)文学批评也莫不如此,它肩负着塑造读者的审美品位、提升作家的创作水准,以及建构当代人文精神的神圣使命。
因此,“一个普通的读者,有理由享受随便谈论文学的快乐,但一个认真、负责的批评家,却必须努力摆脱阅读和评价上的漫不经心,放弃凌空蹈虚的自由。”[3](p27)的确,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就在于“揭丑”与“鉴美”,它不是庸俗的艺术赏玩,而是直面残缺、发现真相、揭示问题,是一种审慎的学术质疑与批判、否定与肯定、拒绝与认可,严谨、严肃而庄重。它建立在扎实的专业理论、睿智的审美判断和独特的心力感悟上。一百多年前,莫泊桑说过:“真正名副其实的批评家,就该是一个无倾向、无偏爱、无私见的分析者,像绘画的鉴赏家一样,仅仅欣赏人家请他评论的艺术品的价值。”[4](p261)可见,文学批评的品格在于“求真”——真诚、真实,追求真理。批评家应该心地赤诚,敢于担当,既不惧文坛权威,又不受名利诱惑,始终做一个真理的守护神和学术底线的把持者,要“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深处,”[5](p24)并把“坏处说坏,好处说好,”[6](p514)激浊扬清,弘扬真善美,从而传递正能量与引领时代风潮。
但是,纵览当今文坛,事实早已并非如此。由于批评家和作家的关系过于密切,由于许许多多看不见却可得到的利益好处,本应该充满浩然正气的文学批评却变成了不痛不痒、看似正确的帮腔废话,变成了温温吞吞、没有立场的庸言;本应该秉持“专业立场、心性才情与率真雅实”[7](p303)的本色批评蜕变为违背艺术良知的商业炒作或私利寻租,大家一团和气、相互吹捧。一部分批评家沦为市场的奴隶和金钱的附庸,使得整个文艺生态充满了铜臭气和腐败味。
由于批评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如今很多批评家更爱“栽花”而不愿“挑刺”,随随便便就可以把“文学经典”、“精品力作”等高帽和桂冠拱手捧出,廉价地献给所谓的文坛“大佬”,而对于文艺新秀、潜力作者、可敬后生则充耳不闻。文学批评更青睐名家名人、漠视新人晚辈,总是对具有一定“江湖名气”的作者给予献媚式的赞美和庸俗化的吹捧,此种情景在各种级别的作品研讨会上时有发生,在学术圈内恐怕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有些批评家似乎变得越来越“圆滑世故”,懂得以“中庸之道”和“明哲保身”来获取最大利益,丧失了应有的价值立场乃至独立人格,至于文学批评的功能在于发掘作品价值、指出艺术不足和提升创作境界,这种深沉问题因不讨趣、不讨巧,自然不愿深究与探讨。如今,“讲真话的批评稀见,讲假话的批评泛滥。”[8](p103)作者被吹得心花怒放,获得些许的虚荣与短暂的快慰,却亵渎了文学批评的本质,这实在是批评的悲哀。
总之,文坛上悄然流行的“人情批评”、“面子批评”与“红包批评”实际上是批评的“失语”、“退场”与“缺席”,必然引发艺术底线的失守。世俗人情消弭了文学批评的价值功能,红包钝化了批评的固有锋芒,这恐怕既矮化了批评,也矮化了批评家自己。倘若所有的批评家沦为俗气的推销员,甘当利益掮客,无视批评的价值立场与真实品格,那么必将导致文艺生态的恶化,甚至整个学术圈的彻底堕落与腐化。试想,这种所谓的批评家,有谁会真正敬畏?对此,王彬彬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批评家‘保姆式’的服务,批评家跟屁虫式的‘表扬’,令作家感到被伺候得十分舒服。于是他们与批评家亲如兄弟。但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对这样的批评家敬重敬畏,那可就‘难矣哉’了”。[9](p9)本来,文学批评是批评家于作者之间一种寻求真理的平等对话,是商榷不是话语霸权,是鉴赏不是吹毛求疵,它建立在同情之理解的基础之上,以批评对象为依托却又独立行事。
然而,批评家也有自己的尴尬。现在的学术圈犹如官场和名利场,讲究“门别派系”、“亲疏远近”和“地方主义”。一个人如果总是拿着批评的“刀子”冲锋陷阵,不懂得明哲保身,恐怕会招风树敌、引火烧身。众所周知,最近十多年以来,“几乎每一次批评家对作家的批评都遭到了作家的反批评,双方一交锋就构成了一个文学‘事件’,成为文坛热点。”[10](p19)比较典型的是“韩白之争”,2006年批评家白烨在博客上发表了一篇《“80后”现状与未来》的评论文章,引发了韩寒以《文坛是个屁,谁也别装逼》等数篇文章反击;还有2014年方方和柳忠秧的“方柳之争”闹上法庭,等等这些文坛事件,都显示了“批评”与“反批评”的对峙交锋从来就不会那么“从容淡定”。因此,在现实语境下,文学批评的难度大为增强,批评家不能仅做一个敢于振臂高呼的勇者,还要做一个善于发出批评之声的智者。尤其是当今的文学生产形态更加复杂多样,网络文学、影视文学、手机文学等大众艺术严重挤压着纯文学的生存空间,新概念、新名词日新月异,新人、新著作层出不穷。批评家如果不紧跟时代步伐,提高自身学养,就根本无法适应文学发展的时代“新变”。因此,一旦真正面临批评的现场性问题,就只得以“打酱油”的心态随便应付了。而且,也有一部分作家根本就瞧不起批评这行当,认为搞批评的就是“饶舌妇”没有任何创造力,作家就是批评家的“衣食父母”,甚至认为“评论家与作家的关系永远是仆人和主人的关系,而国内这些文学批评和批评家总想骑到主人头上拉屎。”[11](p22)可见,很多作家是反感和排斥批评的。并且,“大多数中国作家只愿意听好话,特别是作家成名以后,少有人听得进一点批评意见。在这个广告盛行的年代,作家深谙此道,文学批评是什么?不过是作品的广告而已。”[12](p73)如此,批评这行当若想高举理性之剑,剔掉“烂苹果”,斩向残缺和阴暗、直击创作病症,催化孕育艺术经典,扶持新人新作,就可谓困难重重了,但如果只有甜言蜜语虚妄的伪批评才令人动容和招人喜欢,岂不悲哉?
难怪当年的李建军“直谏”陕西文坛引发了群而攻之,有批评家指责他“拿自己的乡党陈忠实和贾平凹等作者开刀”[13](p4)不显厚道,还有专家指出李建军意在通过名人“自炒”,等等,一时间李建军可谓陷入了“四面楚歌”的“险境”。若不是凭借着年轻气盛的执拗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以及本身几乎无懈可击的批评文本,恐怕当年直言的李建军从此难在文坛上“混”下去了。不过,今日重新阅读李建军当年的那些批评文章,如“《私有形态的反文化写作——评,〈废都〉、《随意杜撰的反真实性写作——再评〈废都〉》、《草率〈拟古〉的反现代性写作——三评〈废都〉》”等文辞激情澎湃,分析入理细微,读来依然令人振聋发聩,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气和勇气。中国人长期生活在说假话、说客气话和听空话、听套话的文化语境中,习惯了甜言蜜语的假温柔,容不得一句实话直言的真善意。这其实是当下文学批评的尴尬和大忌。对此,李建军曾忧心忡忡地指出:“在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几乎成了谎言和欺骗的代言词……看不到对真理的热爱和追寻,看不到对正义的敬畏和忠诚,看不到对苦难的关注和叙说。”[14](p317)如果这种丧失了自由立场和真实品格的批评之气蔚然成风,如果我们的批评话语依然像鸡毛落到棉花那样软弱无力,那么还要批评家干什么?到底批评的本真和本质在哪里?该是引起重视的时候了。
其实,真正的批评应该是不带任何功利心态的自由表达,是令人信服的理性评价,是可以提升文学创作境界和阅读鉴赏能力的准确论断,具有横贯中西的学养和精彩睿智的推论,它所持的立场是独立自由的,坚守的品格是真诚真实的,不受名利的诱惑,不惧权威的威逼,完全是一种超越、超脱和高贵的审美解读。就像批评家孟繁华直言:“文学批评并不是简单的价值判断和权力式的裁决,批评是一种智者之间的对话,是高尚的心灵生活在别处的倾心交谈,是互相心仪并发现之后的意外邂逅。”[15](p138)的确,好的文学批评“必定是一种领悟与洞穿之下的感动、赞同、联想、疑问与否定,能给人莫逆于心的一笑。”[16](p10)这种文学批评既可以准确地给作者“把脉”,提高他们的创作水准,又可以指引读者的阅读方向。古人云,医者仁心,文学批评家也即文艺作品的医者,必须以真诚善良的本意对文艺创作发表独立自由的评论。由于文学作品本身以表达人性、丰富人类情感世界、追问人生终极价值等为创作旨归,具有深厚的审美内涵。那么,以作品为蓝本的文学批评就应该是一种个人化的审美发现与审美评判,它必须建立在自由表达的立场之上。立场是一种操守与底线,文学批评倚重与坚守自由立场的意义就在于坚持个性化的文学赏析与自主表达,不人云亦云,不沽名钓誉。从某种程度而言,“立场比学识更重要。因为,一个批评家的思想、勇气、智慧甚至人格魅力,只有紧系于他的艺术立场之上,方能给人以真正的启发。”[17](p22)可见,批评家只有坚守自由表达的艺术立场,才能将他的学识、才情真正释放到批评领域里。否则,说得再多也是一种“失语”。因为,立场作为一种言说姿态,它存在两面性,不同的立场指向不同的价值取向,立场不端则方向迷失。所以,丧失自由表达的立场就相当于丧失了认同文学价值世界的高贵与尊严,必将本该清明正派的文学批评沦为唯唯诺诺的油滑帮腔。这是文学批评的大忌。文学批评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自由立场,其核心要义在于“好话”与“坏话”皆能表达,“优点”与“缺点”都能指出。从根本上讲,批评立场彰显的是一种责任情怀与人格魅力,真正的文学批评应该“把意义建构、价值传承作为自己的使命,充盈着超越现实的精神追求,强烈的忧患意识。”[18](p11)
因此,一个令人尊敬的批评者“应该举起左手来指出作家的描写特点包括缺点,还应该举起右手指导和提升读者的审美趣味。”[19](p42)作为审美裁决的精神活动,文学批评应该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独立自由的个性表达,“批评家之所以选择文学作为自己的工作对象,只能是一种喜欢,一种性情,一种内在欲望的驱使。”[20](p31)只有把文学批评当作是一种真正的审美活动,其价值判断的立场才能是独立、自由和超越的,唯此才能进一步彰显批评的真实品格,获得批评的快乐。因为文学艺术从来就在于对人的本质的探寻与追问,“它向上提升人,给人希望和力量,让人变得更温柔、更优雅、更有教养、更热爱生活。它写丑恶,但以美好为底子;也写黑暗,但以光明作背景。”[21](p37)如果小说放弃了对人性的探索就是小说的灭亡,那么批评若放弃了自由立场和真实品格就是批评的死亡。所以,文学批评的真实品格就在于“真诚”,以说“真话”、“实话”为皈依。它也可能“尖锐,但并不刻薄,它对批评对象怀着‘理解的同情’;它也会鼓掌与喝彩,但绝不是盲目而糊涂的随喜,更不是苍白而无聊的恭维。”[22](p13)
文学本来是提升人认识爱、净化心灵、陶冶情操和带来审美愉悦的圣洁之物,“为人们提供一种情感宣泄的快感和体验,这种体验可以是源于自我的认同感。”[23](p109)正因如此,作为文学发展的护航者和引路人,文学批评更应该秉持求真、高贵、自由、独立的真实品性,高举理性、客观、公平的正义旗帜,以深邃博大的思想洞见和质朴率真的诗心,去充分挖掘批评对象的“美”与“丑”。文学批评只有保持“自由立场”才能超越功利,只有坚守“真实品格”才能揭示真相。批评的自由性和真实性在于批评家心灵的自由与真诚,所以“真正优秀的批评家,应该是具有独立的姿态和超拔的精神,在对作品进行深刻把握的基础上,超越批评对象,进入到更深远的文学空间,总结出比批评对象价值意义更为深广的文学规律和文学思想。”[24](p127)一个真正爱好文学、爱好批评、视批评为生命的人,一定是良好批评风尚的建构者和维护者,无论身处的这个世界多么污秽、腥噪和腐败,只要文学不死,只要心中还有爱,他就不应“同流合污”而应“唯我独清”,倘若具有鲁迅所践行的批评人格——“只要能培养一朵花,就不妨做会朽的腐草,”[25](p131)坚守批评的自由立场和真实品格,那么我们的文学批评幸甚,我们时代的文艺发展更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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