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锋航
(宝鸡文理学院 哲学系,陕西 宝鸡721016)
宋代儒学与传统儒学的一个重要差异,就是非常强调忠孝仁义的伦理纲常。宋代佛教也是吸取忠孝仁义,注入到自身理论体系当中,作为自己新的教义。文中论及的儒学,是理学形成之前的儒家思想,即以仁义忠孝为核心的传统儒学。根据人类文化学理论,无论是批评派的趋同说,还是文化压力说,不同异质文化接触,都会出现牵强附会、相互比附的现象,而且只有相互的渗透、融合、互补、会通才有可能得到新的发展。如果说没有佛教、儒学、道教相互结合的历史,也就不可能有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深远影响。两宋的思想主流是“三教一致”,即儒家、佛教与道家在劝人行善戒恶的层面上是一致的。
纵观宋代社会,禅宗是佛教的主流,禅宗作品记入《大藏经》的最多,禅僧担任方丈(或主持)明显多于其他佛教宗派,禅僧经常出入皇宫接受供养,并为皇宫与官员们宣讲讲义,禅僧获得的各种封号、谥号明显多于其他佛教宗派。宋代重文治,积极振兴文教事业。除了徽宗朝的短暂抑佛,宋代官方对三教的看法比较一致,即所谓的“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1](p430)三教并举的政策给佛教带来了良好的发展机遇。本文拟通过对永明延寿、佛日契嵩、怀琏和宗杲等禅僧的儒学观分析,以窥见禅宗融入宋代社会的痕迹。
宋代的禅僧中,认为佛教优于儒家,以延寿为代表。延寿(904—975)是五代末北宋初的著名高僧,青少年时曾习儒学,亦喜读佛经。延寿的佛学思想,重视佛教诸派内部及儒道之间的会通。他是唐宋佛学思想转折时期承上启下、在佛学中国化方面总结性的关键人物。
他认为,儒家和佛教都主张修心,这点它们是一致的。但是,儒家的理论没有超出佛教,也无法与佛教相提并论。他说:“然则三教虽殊,若法界收之,则无别源也。若孔、老二教,百氏九流,总而言之,不离法界,其犹百川归于大海。若佛教圆宗一乘妙旨,别而言之,百家犹若荧光,宁齐巨照?如大海不归百川也。”[2](p608)
关于儒佛的关系,延寿这样论述:“佛法如海,无所不包。开俗谛也,则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劝国以绍,劝家以和。弘善,示天堂之乐;惩非,显地狱之苦。不惟一字以为褒,岂止五刑而作戒。”[2](p988)劝导人臣尽忠、辅佐君主、教导子辈尊重长辈、孝敬父母,是俗谛的内容。俗谛中的“轮回”,包括天堂和地狱,天堂可以导人向善,地狱可以禁人趋恶。儒家是通过刑罚禁止人作恶,与佛教建立在“因果报应”上的心灵震慑相比,自然逊色不少。这样,佛教不仅囊括了儒家的基本理论,而且还在理论上优于儒家。永明延寿继续说:“正君臣,亲父子,厚人伦,吾之师也。寂兮寥兮,视听无得,自微妙升虚无,以止乎乘风驭景,君得之则善建不拔,人得之则延贶无穷,道,儒之师也。四谛、十二因缘、三明、八解脱,时习不忘,日修以得,一登果地,永达真常,释,道之宗也。”[2](p756)儒家教导世人维系纲常、“宗于五常”,可以教导世人;道教令人驾御外物、飞升自由,“道宗自然”,优于儒家,可为儒师;佛教指引了终极解脱的道路,“佛宗因缘”,可为儒家与道教之师。
永明延寿还根据《西升经》、《符子》、《列子》与《超世界经》等伪经,构设了一套虚假论证系统。证明老子是佛派到震旦的“迦叶菩萨”、孔子是佛派来的“儒童菩萨”。他说:“儒、道先宗,皆是菩萨,示劣扬化,同赞佛乘。有益于人间者,皆是密化菩萨。孔老设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诸佛设教,诸天奉行,不敢违佛。”[2](p819)儒家和道教推崇的先圣,实际上是示劣扬化的佛教人物。由此可知,在永明延寿有色眼睛里,儒家在地位上远逊于佛教。
佛日契嵩(1007—1072)为调和儒、释在“孝道”观上的分歧和冲突,积极会通融合儒释,写就了关于佛教“孝道”观的经典之作《孝论》。《辅教编》是他论述“儒佛一贯”的代表作,无论在理论的深度和广度上,都超过了前人,名震一时。契嵩对儒家经典旁征博引,特意以儒者的口吻撰写成《皇极论》、《中庸解》五篇、《论原》四十篇和其他杂著十二篇,以证明儒家与佛教能够彼此会通融合。
首先,佛教和儒家都源于“圣人之心”,属于“圣人之道”,佛教与儒“并化天下”。人具有的“本觉之灵源”,是“三教圣人所立道与义之根本”。[3](p692)不同的是,儒家“治当世”,而佛教是“治来世”。他说:“凡所教者,皆古圣人顺天时,适民所宜而为之,以救世者也。”[3](p687)虽然二者“为善不同”,但是“同归于治”,“其所以立诚,修行,善世,救人。”[3](p688)
其次,儒家经典与佛经还有很多相似之处,能够相互会通融合。在生死的解释上,佛日契嵩认为儒家与佛教看法比较一致,而且佛教的解释更全面地认识生死问题。契嵩解释道:“是岂不与佛氏所谓生死者,皆以神识出没诸趣者似乎?孔子略言,盖发其端耳。及佛氏所明夫生死变化者,于此不亦益明乎。”[3](p689)有关福报和报应,契嵩认为儒家与佛教的解释也是相通的。他说:“若《洪范》五福、六极之说,此儒者言其报应者也。尝窃考之,其意微旨,若关于佛氏所云其三界者也……然圣人含其意而未发者,岂不以人情便近而昧远,未及以他生语之疑,其亦有所待者也。及乎佛教,谓人生之美恶,适以其往世修与不修致如此也;此世修与不修,则其美恶之报复在其后世耳。”[3](p689)
最后,佛教的教义与儒家提倡的“王道”相符,同样可以帮助儒家治理天下。契嵩认为,佛教灵活的处世方式可以因地制宜,能与儒家的理论相通融合。“‘诏以示学者,使其知佛之法有益于道德’,‘苟以佛法正心,则其为道德益充益茂矣’。”[3](p689)佛教的“因果报应”教义,可以教导民众“为仁、为慈、为孝、为廉、为顺、为真、为诚”,且简单易行,能够从客观上辅助了儒家。契嵩进一步总结到:“若今佛法也,上则密资天子之道德也,次则与天下助教化,其次则省刑罚,又其次则与天下致福却祸。”[3](p688)至此,契嵩基本上会通融合了儒家与佛教的教化功能,并且尊重儒家,承认二者具有平等的地位。
总之,契嵩以雄厚的学术涵养与雄辩的学风,对儒家与佛教的会通融合进行了长篇累牍的阐述。他对儒家与佛教的理论不仅分析具体,表述详尽,打破了儒家与佛教的藩篱,而且大体上公正、客观。可以说,他是佛教界对二教关系进行了详细阐明的典范。
怀琏(1009—1090)对佛教的解释,可见于他回复当时名士孙觉的信。孙觉询问什么是佛教,怀琏回答到:圣人将大道存于《易经》,推行仁义,而后“奇言异术”祸害人间;佛教传入中土后,以“第一义示人”,佛教“慈悲以化众生,亦所以趣时也”,即佛教本来是揭示真理的宗教,为了救度世间而不得不权宜施教。儒家与佛教都是“圣人之教”,是亘古“一道”的体现。
怀琏用四季交替阐释儒佛关系:上古民风淳朴,“简而素”,三皇之教为春;而后人们“情窦日凿”,欲望与贪念、私心开始膨胀,“祥而文”的五帝之教为夏;人人蝇营狗苟,“情随日牵”,“密而严”的三王之教为秋;秦汉以来,至道不显,礼崩乐坏,佛教“教之慈悲之行”,倡导“性命”之理,此为冬。怀琏总结:“天有四时,循环以成万物,而圣人之教,迭相扶持,以化成天下,亦犹是而已矣。”[4](卷18)如此,佛教与儒家一样,都是圣人所教;它们秉持同一真理,因所处的时代与侧重不同而有所差异。佛教并不是要取代儒家,而是扶持儒家,共同传递圣人之道。按照他的说法,既承认了儒家,给了佛教一席之地;又承认二者合理地位的同时,也避免了对儒家与佛教优劣好坏的争执,可谓一举两得。
宗杲(1089—1163)是宋代禅宗史上“看话禅”派的创始人。他主张缓解儒佛矛盾,倡导儒佛融通,为宋代佛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气象。他提出著名的:“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5](p99)的命题,公开倡导儒佛融合。在承认儒家与佛教“应机而化”的同时,着重从佛教的角度融通二者。他说到:“三教圣人立教虽异,而其道同归于一致。”[6](p609)宗杲不竭余力地阐述儒佛道三教互补、融合理论,并希望儒家不要误会佛教,更不要排斥、对抗佛教。宗杲劝解儒家学者说:“不疑佛、不疑孔子、不疑老君,然后借老君、孔子、佛鼻孔,要自出气,直勇精进胜丈夫所为。”[7](p270-272)可知,宗杲将儒者反佛引导向习禅,说明了没有儒学的帮助和庇佑,佛教的发展就是一纸空文。
儒家与佛教虽然有很多不同,但是道术却趋向一致,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善恶、忠义是他们共有的教学内容。他说“菩提心则忠义心也,名异而体同。但此心与义相遇,在世出世间一网打就,则少无生剩矣。”[6](P932)佛教的菩提心是出世间的,而儒家的义是在世间的,两者一旦圆融一起,就可以扫尽一切障碍,将真理全部掌握,没有丝毫遗漏。这里带有浓厚的禅宗情趣,完全是以佛释儒,将一切妄念扫荡一空,清净本心自然显现,各种的性本心具足、不假外求。也就是说,用禅宗的般若智慧去观照,儒家与佛家的理论就会冰消雪融、打成一片。
综上可知,怀琏、宗杲都认为,儒家与佛教是顺应时机而展开教化,虽然解释的角度不同,但是结论却是一致的。怀琏与宗杲是在对等的立场上肯定儒家,赞扬儒家的教化功能。之所以承认儒家,目的是给佛教提供合法性的证明。怀琏对儒家与佛教平等的证明很奇特,别出心裁。宗杲证明则具有很大的灵活性,直接用禅宗的理论化溶解儒家与佛教的差异,将两者等量齐观。
佛教自西汉末东汉初传入中国以来,就在不间断地与儒、道论争和碰撞交流中发生并实现着三教之间的会通融合。宋代学术发展,是在儒、释双向运动影响下来实现的。从宋代禅僧的儒学观看,宋代禅僧对儒、道态度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进行:一是政治的、伦理道德的层面,认为三教在社会教化、国家治理方面的作用具有一致性;二是学术理论的层面,他们吸收和融合儒道思想,为宋代佛学注入了新的特点,实现了儒、佛、道“三教可一”。
[1]道原.景德传灯录[M].《大正藏》卷51.
[2]延寿.宗镜录[M].《大正藏》卷48.
[3]契嵩.辅教编[M].《大正藏》卷52.
[4]惠洪.禅林僧宝传·怀琏传[M].《大正藏》卷53.
[5][宋]释蕴闻.大慧普觉禅师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6]普济.五灯元会·示宗杲记[M].《大正藏》卷47.
[7][宋]释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济[M].《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第77 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