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记

2015-03-24 00:03吴佳骏
满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罗生门丁克村长

吴佳骏

报 复

老罗家与老丁家结怨甚深,深到何种程度,大概跟太平洋的水,或者跟喜马拉雅山的海拔高度差不多。换句话讲,也就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可偏偏这两人都是爷们儿,又在同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想而知了。

两家结仇,是文革期间。老罗属于造反派,老丁属于保守派。有天夜里,天降大雨,老罗组织人员将老丁家的一面土墙推到了,老丁不服气,用砖头砸跛了老罗的右腿,还在他家的墙壁上抹狗屎。

文革结束后,两家人的仇恨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升了级,以致于还扩大到了子女身上。老罗的儿子叫罗生门,老丁的儿子叫丁克胜,年龄都差不多大,曾在同一个班上念书。罗生门是数学科代表,丁克胜是语文科代表,罗生门瞧不起丁克胜那文绉绉的模样,骂他娘娘腔。而丁克胜则看不惯罗生门的鲁莽举止,讥讽他脑袋大脖子粗,跟个地痞没啥区别。

一次,语文老师让同学们用“大吃一惊”造句,罗生门第一个举手,跑上讲台,故意在黑板上写道:丁克胜他爸,在放牛时看见地上有一摊牛粪,他大吃一斤(惊)。台下的人满堂哄笑,丁克胜涨红了脸,怒目圆瞪。放学后,丁克胜便邀约一帮人,把罗生门堵在半路上,用一个麻袋罩住头,好一顿拳打脚踢,还敲掉了两颗门牙。第二天,班主任通知双方家长到学校处理问题。谁知,老罗和老丁一到办公室,就干上了。老罗骂:丁杂皮,你生个野种不好好教育,到处惹是生非,竟跑到太岁头上动土来了。老丁也不示弱,回骂:罗虾子,你生的那个龟儿子公开造句侮辱我,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不叫人。说着,双方便挽袖扎裤,挥拳相向。班主任越是规劝,两人越是麻雀跟鸡打架——高矮都要雄起。一阵厮打之后,办公室早已是一片狼藉。

若干年后,丁克胜中师毕业,分配到一所村小当老师。而罗生门自中考落榜后,就一直在乡下种地。一个是人民教师,一个是地道的农民。两家人的差距,无疑是云泥之别。老罗家见老丁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心里五味杂陈,憋屈得慌,但又没有办法不让人家发展。

去年,老丁突发心脏病,死在丁克胜镇上的家中。按照老丁生前遗愿,要求将尸体抬回乡下安葬。丁克胜多年未回乡了,回去之后,才发现老家已经没有多少人,青壮劳力全都去了外地打工,连找个帮忙打阴井的人都难。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罗生门屁颠屁颠地来了。丁克胜心一颤,想,莫不是来找茬儿?可罗生门一见丁克胜,却说:克胜,听说你爹走了,哎,人老了真没劲,你看,我爹还走在你爹前面呢。这时,丁克胜才知道罗生门的父亲也去世了。继而,罗生门说:我来替你爹打阴井吧,乡里乡亲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像你爹和我爹,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几句话,说得丁克胜感动不已,他紧紧握住罗生门的手说:生门,那就麻烦你了。说完,赶紧掏出烟递上,还发了一张长孝帕。

在罗生门的帮助下,丁克胜顺利安葬了父亲。

但就在下葬当夜,罗生门偷偷跑去坟地,朝丁克胜父亲的坟头插下一根长长的钢钎,还顺着钢钎灌了一瓢大粪。然后,他又跑到自己父亲的坟前痛快地哭了一场,坐在地上抽了根烟,才如释重负地回家睡觉去了。

迁 坟

茂白和茂黑是两兄弟,关系铁得非同寻常。血浓于水这句话,在他俩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说得更直接点,他俩除了婆娘各睡各的,其它任何事情都可以不计较,被村里人视为兄弟和睦的楷模。

双亲还健在的时候,茂白和茂黑就懂得谦让。遇到任何事,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弟兄受委屈,这让其父母十分欣慰。他们的父亲本是乡供销社的会计,那个年代,还时兴顶替政策。父亲见两个儿子年龄都不小了,又没有正当职业,便寻思着早点退休,先解决一个儿子的生计。可当一切手续都办妥后,两个儿子却互相推让。茂白坚持让茂黑去,茂黑说什么也要将名额让给茂白。父亲见儿子俩争执不下,紧急召开家庭会议,研究到底谁去谁留。可研究来研究去,仍是举棋不定,落不到实。父亲火也发过,思想工作也做过,俩儿子照样彬彬有礼,谦让有加。后来,时机错过,一个让人觊觎的名额,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父亲气得大病一场,茂白和茂黑却像没事一般,相视一笑。

父亲担心儿子,劝他们出去找个事做,不要浪费大好年华。可兄弟俩一定要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训诫,在家靠种地照顾父母。他们说:哪怕今生穷困潦倒,单身终老,也要陪父母生活在一起。

茂白和茂黑都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多年之后,直到父母双亡,他们才成家立业,另谋生路。茂白在外当包工头,承包了大小十几个工程,挣了不少钱。房子买了几套,小车开的是宝马。据说,他正在筹备成立一个建筑公司,事业是如鱼得水,蒸蒸日上。而茂黑虽不及茂白发展得好,倒也过得去。他在城里做餐饮业,经营着两个铺面,正准备发展连锁店。

有了各自的事业后,两兄弟虽不常见面了,但逢年过节还是要聚一聚的,这是雷都打不动的约定。他们宁肯停一天业,少赚一笔钱,也要联络兄弟感情。茂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惟有亲情最珍贵。你找再多的钱,却失去了亲人,有啥意义;你事业再成功,却没有亲人分享,有啥想头。茂黑说:是啊,兄弟只有这一世!

但渐渐地,兄弟间的感情出现了隔阂。眼看茂白的公司越做越大,茂黑的餐馆却越来越不景气,天天都在亏损。一次,有顾客到餐厅承包宴席,为一个老人庆祝八十大寿。三亲六戚高高兴兴地来吃酒后,个个腹泻呕吐,四肢酸软,头晕目眩,还死了两个人。后经食品监管部门调查取证,属于食物中毒。事发之后,茂黑赔偿了一大笔费用,餐厅执照也被吊销了。从此,他便一蹶不振,干啥事都不顺。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经常生病。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毛病。

或许是被倒霉吓怕了,茂黑病急乱投医,找来个阴阳为其占卜。阴阳说,他之所以流年不利,疾病缠身,盖在于他父亲的坟山亏他,全部发到茂白一家了。若要逢凶化吉,东山再起,必须迁坟。茂黑先还将信将疑,但几个月过去,他的婆娘又突发重病,住了三个月的院,险些命丧黄泉。这一来,茂黑不得不对阴阳的话高度重视。他思来想去,还是鼓起勇气把迁坟的事给茂白说了,茂白当即表示反对。他说:父亲累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入土为安,你难道还要去打扰他的亡魂?碍于兄弟情面,茂黑便没再说什么,迁坟之事也就搁置了起来。

又过了些时日,茂白一夜之间成了县工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连县领导都对他客客气气。而茂黑却一落千丈,灰溜溜的,抬不起头。一气之下,他再次去找茂白商量迁坟一事。茂白见他还在打迁坟的主意,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那是几十年来,他们兄弟俩第一次撕破脸皮,还差点打起来。茂白说:只要你敢迁坟,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茂黑回来后,一直耿耿于怀,越想越想不通。终于,一次趁茂白出差之际,他请上阴阳和道士,雇了几个乡民偷偷地把父亲的坟迁了。坟是在夜里子时迁的,那是阴阳选定的时间。破土时,天降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乡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鸡叫头遍时,将新坟垒完。

茂白出差归来,听说父亲的坟被迁了,跟斗翻天跑来找茂黑讨说法。一见面,兄弟俩就干上了,扭打在一起,劝都劝不住。茂白非要拉茂黑到父亲的坟前磕头谢罪,二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到了父亲坟前。刚说上几句话,又互相扭打了起来。双方下手都狠,欲置对方于死地。可他们忘记了天才下过雨,地上的泡泥打滑。两人正抓扯,腿一软,双双滚到岩坎下面去了。

待村民费力将他们抬上来时,兄弟二人都断了气。

钢铁猛兽

早在几年前,政府就传言,将规划一条新公路,发展环县旅游经济。大石村正好位于这条旅游经济带上。如果破土动工,必然牵涉到房屋搬迁、赔偿等问题。一些在外打工的村民,闻听此事,纷纷打电话告知家中老父老母,一定不要轻易签字拆迁,要跟政府谈判谈判,争取提高赔偿数目。有干部下乡作拆迁动员工作,经过摸底,感觉事态复杂,老百姓这块骨头不好啃。于是,修路之事便一拖再拖,未能付诸实施。

前年,政府再次派人到村里丈量、勘察地形,还绘出了施工图纸。政府说:拆迁工作即使再难,也不能阻碍县域经济的发展,必须年内动工修路。老百姓一看这阵势,知道要动真格,均闻风而动。砍来竹子、树木,在规划的施工路线上,搭建起各式各样的简易草棚。

村民们想:只要施工队来推倒草棚,他们一样要求赔偿。政府的人急了,说:你们这些农民,就是素质低,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敲诈,懂不懂。敲诈政府,是要坐牢的。而那些老头老太,并不畏惧政府的言论。他们说:老子活了一辈子,都快入土了,还没坐过牢呢,就想体验一下坐牢是啥滋味。你们修路,我们支持,但只要别碰到我们的房子;碰到也没关系,只要拿钱。你们既然有那么多钱来修路,难道还没钱赔偿、安置我们吗?

政府的人见他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好让施工队强行施工。不多一会,七八辆挖土机冒着青烟,突突突地朝村中驶来。这些“钢铁猛兽”真是厉害,只见它们挥舞巨手,在山间坡坎任意进退,遇石石碎,遇树树摧。即便再陡的地势,也能借助履带攀爬上去,把一片土坡刨平。半天工夫不到,村子的腹部便被拉出一道大大的伤口,连骨头都露了出来。老人们从未见过这种机器,统统惊呆了。他们大发感慨:这年头真是变化快,过去修个水库,就算男女老少总动员,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垒出堤坝。不想这么个铁疙瘩,却能在极短时间内,破土开山,无坚不摧。

感叹之后,他们马上恢复了神智,便有几个真不怕死的老人,跑去拦挖土机。其中一个老人,钻进机器的铁手窝里,死活不肯出来,吓得挖土机师傅额头冒汗,只好停止了作业。而另外几人,则睡在挖土机跟前,一动不动。他们喊道:如果不拿买路钱,就休想再动工。除非,机器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农村老头大都脾气倔,那段时间,他们时刻守候在工地上,甚至还把铺盖都带去了。后来,有位老人跟挖土机师傅发生了摩擦,扭打了起来,把老人的脸部划伤了。老人叫回儿子,儿子又叫回在外打工的其他村人,一起向政府讨说法。政府再次派人出来解释,并争取村民配合。谈判了几次,双方意见都无法达成一致。

政府见问题实在难以解决,索性杀鸡儆猴,通知派出所以妨碍公务为由,把带头闹事的人抓了起来。一见抓人,村民都吓傻了。尤其是之前那些提劲不怕死,不怕坐牢的人,也全都变得老实了。

还没等被抓的人放出来,那些“钢铁猛兽”又开始猖狂、狰狞起来。猛兽过处,房倒山裂。一棵棵苍翠的绿树不见了,一片片田地被虚土覆盖,整个山形地貌,就像被强行整了容,已经辨不出过去的模样。

两年过后,一条崭新的盘山公路终于建成了。来来往往的车辆,昼夜在上面穿梭,打破了这个封闭、宁静了很久的村庄。公路两边,随处可见各种垃圾:易拉罐、啤酒瓶、食品袋,以及女人用过的卫生巾,男人用过的避孕套……这些都是从车窗里扔出来的。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条公路上,经常发生交通事故。建成不到一年,就发生了三次撞车,还死了人。而且,其中几段路面出现了塌陷,补修了几次,仍是坑坑洼洼。胆小的司机,都不敢从上面过。有人分析,那是山区土质松软,加之公路弯道多造成的。

可村民并不这么看,他们非说那是修路破坏了风水,遭到了报应。

吸毒者

前不久回乡,发现村头靠南面的山坡上,竟多出一个新垒的坟堆,心中不免顿生一股子悲凉。近年来,大石村已有不少老人去世,他们都是我自幼就熟识的。看到他们一个个先后离开那块土地,我的心总是很痛。就像你从小爬上爬下的那些树,某一天被人给砍倒了,你一定会大哭一场。因为,他们连着你的记忆和血脉。

从新坟下面的山路走过时,我特意朝坟上望了望。奇怪的是,这座坟跟以往的新坟不同,光秃秃的,连个花圈都没有,我感到疑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死去的,是村里的刘勇平,我又不禁惋惜起来。

刘勇平刚过四十岁,正值人生壮年,却不幸死于吸毒。

时间倒退到若干年前,高考落榜的刘勇平负气之下,决定一辈子扎根农村,靠锄头和镰刀闯出一条路来。本来,刘勇平的学习成绩一向优秀,还是班上的语文科代表。每学期期末考试,总成绩都排在年级前三名。老师们都很器重他,属于重点培养对象。可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往往说不清楚。有些看似已成定局的结果,却在转瞬之间出现变故。

刘勇平成绩虽然优异,但身体却很差。自幼营养不良,导致他经常出现贫血。老师甚至都不敢让他上体育课。有次在课堂上,老师抽他回答问题。他刚一站起来,就晕倒了,把上课的老师吓得脸色苍白。所以,高考时,老师们最担心的,即是刘勇平贫血。在高考前一个月,班主任体恤他,每天都在家里给他煮一个鸡蛋拿来。然而,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刘勇平在第二场数学考试时,贫血加上紧张,使他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亮。他咬牙硬撑,额头汗珠如豆。待考试结束时,他趴在桌上,人已经虚脱了。

就这样,刘勇平从考场上败下了阵。老师们都深感惋惜。班主任建议他复读,却遭到刘勇平父亲的坚决反对。他们家中,已无力支持刘勇平继续读书。

刘勇平确定自己将从此告别课堂,他也就不再痴心妄想,开始在副业上打起了主意。他凭借自己有限的知识,从亲戚处偷偷借了几百块钱,跑到乡畜牧站去学兔子养殖技术。然后,又想方设法到乡信用社贷了款,回家辟出一块荒地,搭棚搞起了养兔场。刚开始,由于没有经验,刘勇平养的兔子经常莫名地死去,这让他焦头烂额。村子里的人见状,都嘲笑这个毛头小伙子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他父亲也责骂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两年过去,时来运转,刘勇平靠养殖兔子,赚了一万多块钱。这让全村的人都眼红。曾经那些嘲笑过他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他的父亲也不再责骂他,每天都候在养兔场,帮儿子喂兔子。一张老脸上,总是挂着笑,像中了彩似的。

又过了两年,兜里有了钱的刘勇平,琢磨着要在乡里盖楼房。地基都找好了,匠人也安排妥当,说等过了梅雨季节就动工。

一天,刘勇平正在喂兔子,不想村长却反背着双手,跑到他的养兔场来左瞅右看。刘勇平一见是村长,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儿,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烟递上,半开玩笑地说:村长视察工作来啦。村长接过烟点燃,拍拍刘勇平的肩说:小刘啊,你真有出息。看看你这场子,尽是大红钞票啊。你当初要是真考上了大学,说不定还不如你现在呢?刘勇平自从高考失利后,最反感别人提他读书的事,故眉头一皱说:村长有事吗?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村长莫名其妙地回答。那天,村长在刘勇平家呆了很久,直到刘勇平实在没有耐心了,他才转身离开。

原来,村长那天的真正用意,是来给刘勇平提亲的——他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刘勇平。一个月后,当村长找媒人上门正式说亲时,却遭到了刘勇平的婉言回绝。刘勇平借口自己事业正处在发展阶段,不容分心,暂时不考虑婚姻之事。但实际上,却是刘勇平根本没看上村长的女儿。村长的儿女,年龄倒跟刘勇平很适合,但人却长得有些丑。身材肥胖不说,关键是天生一双“对眼”。平时看人,两只眼仁,就像酒桌上两颗去了皮的花生米。

村长遭到刘勇平的拒绝后,深感颜面扫地,倍受侮辱,对刘勇平怀恨在心。特别是他那宝贝女儿,一心要以身相许给刘勇平。眼看愿望落空,成天躲在家中乱发脾气,又哭又闹。村长的小儿子见姐姐痛苦不堪,原本就性格暴躁的他,发誓要替姐姐雪耻。

有一天深夜,借着朦胧月色,村长的儿子偷偷摸进刘勇平的养兔场,在饲料里投放了几瓶农药。翌日天明,刘勇平刚打开养兔场的门,眼前的一幕让他欲哭无泪——左侧架子上的一百多只兔子全部死亡。

刘勇平怀疑是村长家所为,但报案又缺乏足够证据,气急之下,他跑去找村长论理。不料,刚一见面,双方便吵了起来。村长父子二人又凶又恶,矢口否认是他们投的毒,骂刘勇平血口喷人,栽赃诬陷。刘勇平越想越来气,操起院坝边的一把锄头就朝对方挖去。村长的儿子躲闪不及,锄头正好落在他的右腿上,骨头都露了出来。后因伤势严重,村长的儿子不得不被迫截肢。

就这样,刘勇平的养兔场垮掉了。他将养兔以来的所有积蓄都拿来作了赔偿费。一贫如洗的刘勇平,跪在他亲自选定的那块准备建楼房的地基上,痛哭失声。

从那以后,刘勇平离开了乡村,去了县城,经一个曾经同样是高考失利的同学的引荐,在一家酒吧里做服务生。

正是在酒吧里,刘勇平沾上了毒品。

沾上毒品的刘勇平迅速消瘦下去,只剩一张皮了。隔三差五,刘勇平还不忘回乡去看望他那老父亲。他父亲年龄大了,也是体弱多病。每当见到刘勇平现在的模样,父亲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有时,刘勇平毒瘾发作,也不回避父亲,当面实行自我注射。父亲见他双臂刺满疤痕,心痛得四肢痉挛。

去年冬天,刘勇平在县城的出租房里毒瘾发作,失控从四楼窗口跳下,坠楼而亡。他的父亲强忍悲痛,托乡邻将刘勇平的尸体抬回乡下薄葬了。

按照大石村风俗,只有死者的后生晚辈才会为其敬献祭幛和花圈,长辈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刘勇平未婚无子,故他的坟头上连花圈都没一个。

临时电修工

每次回村,我都要临时扮演几天“电修工”的角色。

如今,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要是缺了电,生活就会陷入瘫痪状态。就拿农村来说,有哪一样离得了电。煮饭有电饭锅,打米有脱粒机,抽水有潜水泵……就是平时给猪铡草料,也用上了铡草机。而这些现代工业设备,都是需要靠电的。因此,保证电路不出故障,也即保证了日常生活的正常运转。

可在农村,电路出现故障,却是常有的事情。倘遇到狂风暴雨天气,会导致竹子、树木等障碍物触碰电线造成短路。每年的雷雨季节,也总有不少人家的电器遭受雷击。遇到这种情况,村里的老人们就很苦恼。他们自身不懂电路,儿子儿媳又在外地打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那就只好当“睁眼瞎”了。

只要我一回村,他们就等于看到了希望。刚到家,屁股还没落凳,便有邻居跑来叫我去给他家查线路。每当如斯,我都毫不推辞。不但不推辞,还要故意表现出很热情,很乐意的态度。否则,他们会骂你“白眼狼”,骂你数典忘祖。

大石村的每一个老人,我都不能得罪。他们都是我曾经的恩人。幼时,因为家穷,我没少给他们添麻烦。我至今还记得赵婶家铁锅里红薯的味道;记得蛮子大叔家那张木床上破棉絮发霉的味道;记得李子大爷偷偷塞给我的那一块钱上的臭汗味道……总之,在我人生遇到沟坎,最落魄,最无助,最需要扶助的时候,我的那些“父老乡亲”们,他们即使忍饥挨饿,紧勒裤带,也要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扶危济困,解燃眉之急。

现在,他们需要我时,我不能坐视不管,不能昧良心。况且,我所能帮助他们的,也顶多不过接接电线,换个灯头罢了。

陈婆婆是经常来找我修理线路的人。他和老伴两人在家,年龄大了,做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他们一共生有两个儿子,都已年过三十,却没讨到媳妇。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到陈婆婆家来,说他们家穷得连虱子都不乐意去繁衍后代。几间瓦房,也是千疮百孔,大雨大漏,小雨小漏。为求生存,陈婆婆的大儿子跑到福建打工。一去就是十年,期间从未回过家。前年,福建那边传回消息,说她大儿子突发脑溢血,死在车间的流水线上。陈婆婆的二儿子,原本也在贵州打工。听说胞兄去世,担心父母悲伤过度出闪失,只好辞工回家,陪二老度日。去年秋天,有人体恤陈婆婆,便给她儿子说了门亲事。对方是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在镇上有住房。惟一要求,是男方能倒插门。陈婆婆的二儿子起初不同意,说今生无论如何,都不愿跟父母分开。但后来,经过陈婆婆老两口规劝,他还是答应寡妇,上门组建新家庭去了,惟留下陈婆婆和老伴相依为命。

每回为陈婆婆修完线路,她都留我吃饭。见我坚决推辞,临走时,她就会从屋里拿出几个鸡蛋塞给我,说:时常麻烦你,连水都没喝一口,怪不好意思的。我一看见她拿出鸡蛋,撒腿就跑。陈婆婆追不上,待我走远了,她还站在院坝边说:怪不好意思的,怪不好意思的。

李国福是另一个找我修线路最多的人。论辈分,我该称他为叔公了。平常,他也是一个人在家。他的儿子在贵阳打工,前几年,认识了一个本地姑娘,便在那边安了家。婚后不久,即生下一闺女。儿子儿媳想要个男孩,再生,还是个闺女。小两口不服气,还要继续生,发誓直到产下儿子为止。去年十月份,听说媳妇又怀上了,儿子便打电话回家,叫母亲去贵阳帮忙带孩子。

据李国福讲,他老伴去贵阳后,与儿媳不合,经常吵架。一吵架,他儿子就顾着媳妇,把当母亲的气得吐血。他老伴偷偷在电话里哭诉,说早就想回乡了。但转念一想,又咬咬牙,忍受了下来。李国福说:有啥法啊,儿子不争气,当父母的也只好认命。

李国福还有一个小女儿,初中毕业后,到重庆打工,结识了一个江西人。两人情投意合,便跟随那人跑了。她女儿嫁到江西整十年,小孩已经8岁了,却只回来看过他们两次。李国福说:你说养儿养女图个啥啊,像我,一个子女都靠不住。到了入土的年龄,却还在替他们操心。

今年春节,我回乡下过年。李国福又来找我,说电视机坏了,无法换台,让我去看看。我去看了,电视机没有问题,是他自己没搞懂如何换台。现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安装的“卫星锅”。换台需要按接收器上的按钮(恰好他的接收器遥控板坏了),而李国福却只晓得去按电视机上的按钮,这自然没法换台。我教会他换台后问:那你前段时间怎么看电视啊?他说:就只看那一个频道,晚晚唱戏,唱得我都心烦了(那是个戏曲频道)。我问:看了多久?他说:一个多月。

这让我想起关于李国福的另一件事来。村里刚开始照电灯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好奇。通电当晚,李国福煮晚饭时,他以为拉亮的灯泡,跟燃烧的火柴没啥区别,便挽了一团干谷草,拿到灯泡上去点,试图引火。点了半天,都没点燃,气得他大骂电灯不如火柴管用。第二天,李国福“拉灯点柴”的笑话,便在大石村传开了。后来,有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李点灯”。

由于经常给村里人修理线路,他们对我产生了依赖。要是我长时间没回村,而他们家里的电器又出了故障,就会跑去问我母亲,打听我啥时候回去。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李国福问过她多少回了,说他家的电线老化起火,险些酿成火灾,叫我回村时,帮他换根电线。恰好那段时间单位改制,特别忙,我大概有四个多月没能回村。

后来的一天,我抽空专门买了一圈电线回去,准备为李国福换线。可回到村里才知道,李国福已经去世了。他嫌没电不方便,夜夜黑灯瞎火的,便试着自己去换线。当他手拿剪刀刚刚夹住电线,即被电流击中。

李国福把电线当成麻绳了。

自我造墓

吴建松最近的行为有些怪异,这一点,大石村的人都看出来了。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就扛把锄头,在屋前房后转悠。东挖一锄,西挖一锄,挖得房屋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土坑。有时,他还拿根尼龙绳子,或者用一根标明了刻度的长竹竿左测右量,像一个从地质队退休的老工人。吴建松年过耄耋,在做这一切时,却表现得十分轻快,手脚灵活,注意力集中,目光炯炯有神。

村里人纳闷,这个老头,到底在寻找啥呢?莫非他家地基下藏有黄金。后来,据吴建松自己说,他是在找从他身上丢掉的两根骨头。

那还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有一年,他们家修建房屋,在匠人合力安放一根石柱时,吴建松见匠人们卯足了劲,试过几次,都没能把石柱扶正。他便跑过去忙帮,恰好那天下雨,地面有些打滑。吴建松双手刚撑到石柱,不料脚一歪,摔倒在地。而且,还把旁边一个匠人也给挤倒了。力量的瞬间失衡,导致石柱压下来,正好压在吴建松的无名指和小指上,当时就被压碎了。石匠们慌忙将他扶起来,抬到塑料棚内休息。当吴建松稳住剧痛,意识到手指没了时,眼泪哗哗往下流。他爹想把他压碎的指头捡起来埋掉,却不想就在他们抬吴建松进棚时,那两根碎指早已被他们家那条饥肠辘辘的狗,当作美食给吃了。

建房时遇到这等事,是绝对不吉利的,预兆不好。那天,匠人们忌讳,都各自散去了。直到吴建松的父亲请来一个道士,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后,匠人们才重新将他们家的房屋建造完工。

一个再怎么标致的小伙子,只要带了残疾,就会矮别人半截,自信心也会受打击。吴建松相亲的时候,他总是把缺了指头的那只手插在裤袋里,不敢拿出来。弄得岳父岳母说他不懂规矩,险些没把闺女嫁给他。好在,那个女子铁了心要跟着吴建松,当父母的,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洞房之夜,吴建松也一直不愿把残手拿出来,磨磨蹭蹭的,用一只手解纽扣和裤带。新娘以为他害羞,便拉灭了灯,钻进被窝去了。待第二天早起,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这下,吴建松不再担心了,他终于将残手亮出来。老婆一看,问他手指哪去了,吴建松摸摸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这样了。老婆顿时无语,脸上青紫。

从那时起,吴建松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把自己丢掉的指头找回来。按照大石村的风俗,如果一个人带了残疾,命终时,就不再是全尸。若到了阴曹地府,会遭厉鬼欺负,还会被阎王爷低看一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吴建松满八十岁当晚,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那两根手指头,并没被狗偷吃,而是被埋在了他家屋后的一片竹林里。梦醒之后,吴建松按照梦的指引,天天在屋后竹林里翻挖,却一无所获。

实在没找到手指骨,吴建松也就灰心了。但他却萌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在活着时给自己举办一场葬礼。

吴建松想,反正自己死后也不是全尸,与其到阴间去遭罪,不如让自己死得有尊严一些。既然生日都可以举办庆典,那为何死亡就不能举行仪式呢?况且,人死如灯灭。死后的情形,自己又看不到,干脆趁自己还活着,就把葬礼给办了。也好顺便检验一下儿孙们是不是都孝顺。看看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到底有几个对自己知心。千万不能学村头的王老头,一个人在家闭门不出。一天,有人出地干活儿从他家门前路过,喊叫,没有回应。推门一看,王老头死在灶台下。手里还捏着个碗,碗里的饭生了霉,尸体都臭了。下葬时,村人都捂住鼻子,不愿去抬。吴建松说,要是像王老头那样死去,还有卵意思。

主意既定,吴建松开始给自己找坟山。他不相信“阴阳”,他说阴阳先生都是唬人的,只有自己找的归宿地才放心。可地实在难找,吴建松说,现在的农村哪还有“福地”,风水都被破坏完了。剩下些荒山野岭,连鬼见了都怕。

最终,吴建松把自己的坟山选在一块玉米田里。那块田虽然现在荒废了,长满了野草,但过去却是块宝地,种啥发啥,很增产。吴建松在那块田里耕种了一辈子,他说他早在身强力壮时,就把自己的魂交给了那块地。

吴建松耗费了整整十天时间,才把自己的坟坑挖好。挖好后,他从镇上买回一挂长长的鞭炮,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躺进坟坑里睡了一个上午。当鞭炮炸响的时候,他在坟坑里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平静。

有了坟山后,葬礼就可以举行了。吴建松从历书上选定一个黄道吉日,再放出自己去世的消息。亲戚们闻听他亡故,都纷纷提了香蜡纸烛,高举花圈前去吊唁。有的还请了锣鼓。吴建松坐在堂屋里,看到亲戚们神情悲伤地陆续赶到,心里美滋滋的。

可亲戚们一到家,看见吴建松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傻笑,都吓得丢了魂,转身撒腿就跑。待搞明白真相,亲戚们都骂他:真是个疯老头,世上居然有这么想死的人。要是他哪天真死了,我们也不会再去。

数月之后,吴建松终于一命呜呼。

〔责任编辑  廉  梦〕

猜你喜欢
罗生门丁克村长
屠龙者终成恶龙
有趣的“影子戏”
产妇自杀的“罗生门”
原因
丢羊
罗生门下的人性丑恶——解析电影《罗生门》
电影《罗生门》的素材考察
一叠钞票
我们所期待的生活
不计算比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