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梅
1
只一夜之间,斗门河畔的这个小村子就像煮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一大早,满天霞彩还未褪去,街头巷尾就在兴奋地议论着一个让人们更加兴奋的话题:“村里要出舞蹈家了!”
丁向花拎着豆浆油条从早点铺出来的时候,人群里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只是歪了歪嘴角,一偏腿,骑着车子就从人流里穿过去了。她得赶紧离开,她不想让人们看见她脸上的笑。“舞蹈家?就那群水缸一样的娘们能成舞蹈家?”丁向花又笑了。
给李部长打电话的时候,她只是不想在老妈面前栽面。在村里管计划生育,做妇女工作十几年了,好歹也认识几个乡里县里的干部。虽然说不上关系有多铁,至少面熟。倒是李部长的爽快让她多少有几分意外。
李部长是县里的宣传部长,本和计生挂不上边,认识他纯属巧合。
当年丁向花高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接着结婚生孩子,和老公一起做生意。几年下来却也做得风生水起。生意顺了,孩子大了,日子好了,买了电脑的丁向花竟然在网上找回了自己遗失多年的梦——文学梦。想当年,她丁向花的作文被老师在年级四个班里巡回朗诵的时候,在同学中她也算得上小有名气的才女呢!
钱钟书说,上了年纪的人动了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无可救药。这句话用在丁向花身上同样适用。从那以后,就真的像是电脑里藏了个情人一样,丁向花偷个空便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弄得老公不放心了,时不时地探进脑袋望一眼。终于有一天,印着丁向花名字的文章发在了杂志上。丁向花于是揪着老公的耳朵给他看:“看好了,看好了俺是不是在搞网恋?”老公伸出粗糙的大手,在丁向花的名字上摸了又摸,完了,嘿嘿嘿地笑了。
从此以后,丁向花的名字便时不时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报刊杂志上,虽说稿费不多,像老公说的,也就够交个电费吧,可好在她不看重这些,她只图圆自己一个梦。
虽然丁向花乐此不疲,可是村里人却并不知道丁向花会写“文章”。农村毕竟不及城里,农村人羡慕城里人有文化,却容不得身边的一个农村娘们会舞文弄墨,仿佛那是不能相信的神话,仿佛那娘们身上应该是有些妖气的,仿佛那娘们必然是做了什么说不清的事的。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了将近四十年,闭着眼,丁向花也能想象得出村里人知道自己写文章时候的眼神。因此,她不对身边任何人说起自己发表作品的事。但是,丁向花还是在新浪开了自己的博客。那是一个村里人不可能看到的地方。
可是,李部长却看到了。
李部长从她的资料里发现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更令李部长惊喜的是丁向花成绩斐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发表了几十篇作品,这比当地作协里那些所谓的“名人”发得速度都要快。李部长觉得自己挖到了一个大宝贝。当即联系丁向花,并要在县里的刊物上给她做专版。
似乎她丁向花一下就要火了,就在美编给她拍照片的时候,丁向花提了个要求:
“拍得不要太像我。”
编辑愣了:“为啥?”
“我不想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像一只没穿衣服的猴子。”
李部长笑了,大笑:“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
丁向花想,李部长这么爽快的答应,不光是对自己青眼有加,必然是有附加条件的。可李部长什么也没说,甚至一句闲叭都没有,就把电话挂了。
2
把早点放在厨房,招呼了爹妈,丁向花回到自己的床上,想着再睡个回笼觉。昨晚本来想写点东西,被老妈一闹腾,后半夜才睡着。谁承想,刚躺下,院子里就乱哄哄吵成了一片。间或,还夹杂着丁向花的名字。
村里的官儿不像乡里县里的干部有自己的办公室,老百姓不管那些,有个啥大事小情,直接就奔家来了。经常有人找到家找丁向花办这证那证,问这事那事。
丁向花一骨碌身爬了起来。
客厅里,已经挤挤插插坐满了人。看见丁向花出来,所有的脑袋唰得一下都转到她身上。丁向花打眼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迅疾,抓起茶几上的花生瓜子招呼大家伙。丁向花心里明白,戏开场了,自然会知道唱什么戏码,没必要打听。于是,也抓起一把瓜子,嘻嘻哈哈的和大家打嘎嘎。
果然,一把瓜子没嗑完,就有等不及的开了腔。“花啊,比赛的事咋着了?”说话的是士林婶子。其实,刚才一圈踅摸下来,丁向花心里就有了个帮七帮八,屋里坐的都是在村头小广场跳舞的女人们。
早有人把丁向花按在身边的沙发里。
捡着手心里仅剩下的几粒瓜子,丁向花闷着头,细心地磕着,似乎屋里的吵嚷声太大了,她根本没听见士林婶的问话一样。
昨晚上,老妈从广场跳舞回来就直奔丁向花的屋,进门就说:“你给俺们报个名,俺们要去参加县里的广场舞大赛。”
“什么时候比赛?”丁向花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
“十号。”
掐掐手指头,算算,还有七天。
七天!丁向花被闹得哭笑不得。县里的比赛哪儿是想去就能去的,还有七天时间,不要说报名,初赛肯定都已经结束了。
“下次吧。”
“别呀,你乡里县里认识那么多人不兴给走走门子?”老太太执着起来也真够吓人的,丁向花苦笑一声:“妈,你真把我当个人物了?”
“我不管,人家都说了你肯定能报上名。”听着老妈的话口,丁向花知道,老太太肯定又受了撺掇,在人群里打了包票了。唉!丁向花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弟弟妹妹经常笑她愚忠愚孝,可她就是这个性情,对爹妈的话,不懂拒绝。
“你们能行吗?”
“没问题!我们跳了都半年多了,肯定没问题!”老太太满脸的自信。
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找谁呢?
向花妈像是和闺女耗上了,搬来把椅子,坐在了丁向花的对面。
丁向花翻着手机里的电话本,从A一直翻到Z,又从Z返回A,也没想出到底应该找谁。
“哪儿主办的?”
“隆基泰和。”哈,隆基泰和是县里有名的房地产公司,据说高楼都盖到北京去了,那样的大老板岂是她丁向花这样的小人物能认识的。
丁向花的脑袋瓜子像上紧发条一样,飞速地转着。
按说,搞这样的娱乐活动无非是为了宣传,那么牵头的必然和宣传部门有关,丁向花眼前一亮,李部长!李部长可是县里的宣传部长啊!旋即,丁向花的眼睛又黯淡下来,和李部长除了文字上那点交流,并无深交,人家能帮忙吗?况且,又这么晚了,打扰人家合适吗?
刚升起的点希望,眼看让丁向花自己又给浇灭了。
“大家伙都准备好了,就等你的信了。”丁向花看透了,今晚这事不弄出个子丑寅卯,老太太是不会放过她的。
最终,丁向花还是拨通了李部长的电话。许久,电话也没人接,电话里传出的嘟嘟声,像小锤敲在丁向花心上,她真想一把把电话扔出去。可是,没等她扔,电话里就传出了李部长的声音:“小丁啊,有事吗?”
唰得一下,丁向花竟然满脑门子都是汗了。她已经记不清是怎么把事情的原委说给李部长听的,只记得,李部长最后在电话里说:“放心吧,明天我帮你们把名报上,今天晚了,我要睡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话筒里又响起了嘟嘟声。
丁向花怎么也想不明白,李部长怎么答应的这么痛快呢?
3
眼巴巴看着丁向花嗑完手心里最后一粒瓜子,女人们的耐心也终于被消磨殆尽了。
“花啊,比赛的事咋着了?”
“花啊,报上名了没?”
“花啊,你喝口水,给婶子们说说。”
一口一个的“花”,把娘们之间叫得无比亲近。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被窗玻璃滤过的阳光,柔和的洒进来,洒在女人们的脸上,身上。女人们周身便有了一种生动的光彩。
说起来,丁向花在村里做妇女工作也十几年了,村里的人,尤其是村里的女人们,她心里是明镜似的。今儿有事求你,一张脸笑得跟花儿赛的,事儿办好了,扭脸就骂祖宗。丁向花上任第一年,村里有一户人家早婚,为了能帮着主家少缴些罚款,丁向花骑着自行车,村里乡里,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刚开始工作,哪个办公室都没有熟脸,她只能挨个敲门,挨个对人家笑。不为别的,不就想村里人能认承咱是个好官儿嘛。可不想,事了了,主家女人却嚷嚷说,丁向花之所以这么热情,是图希他家的礼呢。丁向花气呀,真想冲上门,找那家女人理论一番,我是吃了你家一块糖,还是喝了你家一口水,乡里乡亲的,说话怎么就那么歹毒呢?可她丁向花是个脸热的人,不想闹得满街满巷沸沸扬扬,终还是忍了。可是这忍,岂是那么好受的。
虽然不能以点概面,也不由得不让人长个心眼。咋说呢,就这素质!
当丁向花的目光从这群吵吵嚷嚷的女人们头顶上掠过的时候,丁向花在心里开始暗自后悔,后悔昨晚的行为太过冒失了。哪里只是简简单单报个名的问题,牵扯出的藤藤蔓蔓太多了。
“已经托人去问了。”
丁向花说。向花妈本来是要说什么的,生生地被丁向花的一瞥堵了回去。“你们说得太晚了,初赛都已经结束了,能不能补报还不清楚,我找人去打听了,还没回信。”
“再说了,也不止是报名那么简单的事,即使报上名,也还有好多事呢。”
丁向花的目光在女人们脸上逐一掠过,女人们的失望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与此同时,一个念头,也在她心里形成了。
“比方说,这次活动不是村里组织的,是你们自己自发要去的,相关的费用村里肯定不出,那么这些钱怎么解决呢?要选节目,组织排练,统一服装,还要找化妆师,安排车辆接送,喝水吃饭,一大摊子事呢。”
从女人们面面相觑的脸上,丁向花知道这些事都是女人们没有想过的,其实,也是她,在昨晚没有想到的。她只是个小小的妇女主任,上面还有村长书记,好多事她拍不了板做不了主。舞蹈队大多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万一出个什么闪失,这个责任也是丁向花负不了的。她心里清楚,真要出了事,没有人会给她揽后背腰,因此,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也是唯一的选择。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连女人们嗑瓜子的手,也明显迟疑了。
“依我看,不如下次再参加。时间从容点,也许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空气变得愈加沉闷了。
当无奈与不甘写满女人们脸庞的时候,丁向花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李部长打来的。丁向花蹙了一下眉。拿起手机,奔屋外去了。
4
刚按下接听键,手机里就传来李部长浑厚的声音:“小丁啊,事儿已经办好了。因为报名比较晚,我自作主张给你们安排在最后一个,没意见吧?”不等丁向花回答,李部长爽朗的笑声就响了起来:“小丁啊,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了。生意做得好,文章写得好,工作做得也好,你们村的妇女工作在你的带动下一定是有声有色啊。好了,我一会还有个会,不多说了,等着你们在台上的精彩表现。”又一次,不等丁向花答话,李部长的电话就挂了。
握着手机,这会子,丁向花倒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虽然隔着窗子,丁向花也知道,女人们的目光一定都落在自己身上。此时此刻,丁向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骑虎难下了。
可是,能怨谁呢?
也许起当初,自己就不应该伸这一把手。
开春的时候,士林婶子拉着向花妈去县里的世纪广场看了一场广场舞表演,回来俩个人就像上了弦一样吵嚷着要弄个舞蹈队。按说,现在到处宣传全民健身,广场舞是热潮,学学也不是啥坏事。可是场子拉起来,就得有设备,最起码一台音箱还是应该有的。一台音箱好点的一千多点,一般的也就七八百块钱,可说起来毕竟是大家伙的事,这钱谁出呢?向花妈受了妇女们的怂恿,来找向花,求她去跟村委会说说。
丁向花有些为难了。
虽然乡里一再下派任务,要求活跃群众文化生活,丁书记也表现的很积极,修建了文化广场,美化了环境,安了篮球架,配备了整套的健身设施,可是唯独在具体娱乐项目上没有动向。其实,丁书记的苦衷丁向花是明白的。早些年闫庄村里组织起了秧歌队,大鼓一敲,全村都热热闹闹的。闹得其他村眼红的不得了,村里的闫书记一高兴,抓过鼓锤,在大鼓上重重一擂,冲着大家伙说:人配衣裳马配鞍,给秧歌队配备服装。谁想,本来是件高兴事,却闹成了鸡飞狗跳墙。那些个已经退了队的,再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会子也都跑回来要服装。按说那衣服要质量没质量,花红柳绿的,除了演出,平常日子根本就上不了身,可是听说是村里出钱买,娘们们可就不管那些了。见便宜不上,那不是傻子吗。最后,直把个闫书记闹得灰头土脸,秧歌队也不欢而散了。
闫书记的一锤成了绝唱,闫庄村的秧歌队成了班子会上的笑话,有了前车之鉴,各村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
丁向花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丁书记开这个口。
六月初八,丁书记家里温锅。村里的风俗,新房子收拾好了,搬过去的第一天,第一顿饭,当家实户都要去祝贺的。趁着丁书记一张小脸喝得微醺的时候,丁向花捅了捅身边的老妈和士林婶子,俩老太太会意,拉着手凑到丁书记身边:春城啊,嫂子祝贺你呀,乔迁之喜。俩老太太喊的是书记的名讳,透着叔嫂之间的亲近。接下来,自然是兄弟要回敬嫂子一杯酒的,可是嫂子们却端着酒杯不肯喝,兄弟就问了:为啥呀?嫂子们于是说:有事求兄弟,兄弟不答应,嫂子们不敢喝。被僵在场子上的兄弟只好说:嫂子的事就是兄弟的事。于是嫂子说:让村里给俺们买个音箱,俺们要跳舞。虽然后来嫂子们还说什么等跳出了成绩,荣誉应该是村里的,可是书记的脸还是黑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嫂子手里的酒不喝,这场面怎么继续呀,那天,兄弟喝出了感情,举着酒杯,对嫂子们说:村里不给买,兄弟给买。
走在人群后,丁书记狠狠剜了丁向花一眼。丁向花假装没看见,一低头,钻进了人群里。
5
没有回身,丁向花拨通了丁书记的电话。电话里,丁向花详细向丁书记汇报了这次活动的情况,特意突出了群众的自发性,并且承诺不给村里增加负担。丁书记始终很认真地听着,中间没有插话,只是最后说了一句:“这件事交给你办,有什么问题我朝你说。”丁向花也始终没有向丁书记提起找李部长报名的事。
丁书记的态度果不出丁向花意料,“逼宫”事件之后,村里不但出钱买了音箱,还遵从丁书记的指示在小广场四角安上了照明灯。每当夜幕降临,小广场亮如白昼,音乐声一起,不光是村里人,周围村里的,工地上的,小区里的人纷纷聚拢来。入夏的时候广场边上支起了一个烤肉串的摊子,一时间吃饭的,遛弯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每天晚上,村头小广场就成了附近最热闹的去处。
偶尔,丁书记也会站在暗影里悄悄地看。丁向花见了只当没看见。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女人们抹不开面,只在一边看,不敢下场。可是看了没几天,就忍不住跟着鼓点扭起来了。场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横排竖行几大溜拉起来,那场面很是壮观。以至于有一次丁书记终于忍不住从暗影走出来,瞪着血红的的眼珠子,喷着满口的酒气对丁向花说:“你没事勤来看看,需要什么告诉我。”丁向花没说话,只是点点了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小广场上就有了丁书记许偌要给舞蹈队配发服装的传闻。有人找到丁向花求证,丁向花反问:“我没听到,和你说了?”自此,丁书记就再也没来过小广场。传言也就像丁书记的影子一样慢慢消失了。
闫庄的阴影不止留在丁书记心上,也同样蒙在丁向花的心头,她不知道,她丁向花这个在人们口中不寻常的女人有能力打破陈规吗?丁书记或李部长,谁,会成为她头顶上的那一束阳光呢?那束阳光能够帮她穿透眼前的这片乌云吗?
后背上热乎乎的,十月的天气真的是好啊。暖暖的太阳照过来,淡淡的云飘过来,微微的风吹过来,还有什么能比一个阳光晴好的清晨更让人愉悦?这样的日子适合打开门窗,招招手,把太阳领进屋。这样日子也适合晾晒,把厚厚的被子拖到晒条上,夜晚便有了太阳的味道。这样的日子更适合微笑,向着太阳微笑,向着鸟儿微笑,向着微风微笑,向着落叶微笑,向着自己,微笑。
一定是丁向花脸上的微笑感染了女人们。女人们呼啦啦从屋子里跑出来,把她团团围住:“成了?”
“成了!”
“晚上,小广场开会!”
娘们们嘎嘎嘎的笑声,飞上十月的天空,飞出很远。
6
往人头里一站,丁向花倒有点紧张了。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会参加了不少,在县里,区里演讲的时候好像自己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今儿,看着像玉米秸一样站在广场上的这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大老娘们,怎么倒紧张起来了呢?丁向花暗自里笑话了自己一番。
稳稳心神,向四下扫了一遭,在心里,把临出门时的草稿又过了一遍。
“领导讲话,咱们是不是得呱唧呱唧?”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之声,甚至,连看热闹的,也跟着吵吵起来。
接过六嫂子手里的扩音器,丁向花先对着话筒吹了两下,气流通过话筒的放大作用,在小广场里响起夸张的回声。“哎呀”一声,丁向花像是被吓了一跳:“这么大的动静啊?”
人群里立刻响起了高高低低地笑声。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
把话筒再次凑到嘴边,丁向花又笑了。“今儿我可不是什么领导。我站在这,不代表村里,只代表我自己个儿。”说完,丁向花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人群中。四下里,渐渐安静下来。
“花呀,你见过的市面比我们都多,不管你代表谁,俺们都听你的。”士林婶子的大嗓子几乎盖过了丁向花手里的扩音器。女人们群起附和着:“对!俺们都听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丁向花有了一种欢欣鼓舞的感觉。“谢谢婶子大妈们的信任。我是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在你们跟前我就是个孩子。咱这次去比赛,你们也别说我是头儿,你们是主力,大家伙就把我当个跑腿的吧。”
女人们哈哈地笑起来。
“只是我这脾气忒孬,要是我的狗脾气上来,大家伙还得多担待呀。”
女人们的笑声仍旧响亮。
“报名的事我已经托在县委上班的同学给咱报好了。”同样的,在这里丁向花也隐瞒了和李部长的关系。
“不过,有件事我还得再唠叨一下。这次活动不是村里组织的,是咱们自发要去,所以咱不能跟村里要钱。花钱的事咱就是猪八戒啃猪蹄,自个儿吃自个儿,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女人们的回答很是响亮,丁向花暗自感叹,钱就是人的胆,农村人腰包鼓了说话底气就是足。
丁向花所在的这个村,早在分产到户之前就有人悄悄地在做服装生意,几十年下来,村里百分之七八十的户都在从事服装生产,加工,或相关的行业。每到春秋旺季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客商纷至沓来。让斗门河畔这个不足千把人的小村子热闹异常。傍晚时分,满载货物的汽车奔向四面八方的时候,小村里亮起灯火,又是另外的一番模样。村子不大,只有一纵一横两条正街。村里的路面早已经硬化,路两旁整齐的竖起两排路灯,街边旅馆,饭店,超市,物流一应俱全。农村人富裕了,首先要做的就是修房造屋。农村人羡慕城里人的楼房,但又不喜欢像城里人那样被装进像火柴盒一样的高楼里,于是就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了盖起了或三层,或两层的小别墅。站在村口,向村里望去,一座座鳞次栉比的小楼,错落有致。店铺里,门庭若市。街上,各色车辆穿梭往来。若你是个外乡人,第一次来到这儿,任你如何也无法把这里与古旧的农村联系在一起。村里多少年不成文的规矩:外村的姑娘,削尖了脑袋要嫁过来,村里的姑娘哪怕是嫁出去了,不消几年,也会带了姑爷再回到村里。原因只有一个,村里的日子好啊。
虽然丁向花知道女人们是不会在乎这点钱的,但是有些话她不能不讲在当面。
丁向花的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的,思前虑后,唯恐出现一点点纰漏。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村里的女人哪个人都能自个儿开一台戏,一群村里女人在一块,那戏,指不定有多热闹呢。
“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赶紧安排参赛的节目,抓紧时间排练。”拉过六嫂子:“六嫂是你们的教练,节目的事,排练的事由她来安排。”六嫂点头称是,退到一边。“既然是比赛,就得比出个高低,咱们既然要去参加比赛,就得拿出最好的实力。虽然咱不为了争什么奖,但也不能丢了咱自己个儿的脸,大家说是不是?”人群里如期响起女人们的响应。“再说了,这次真的跳好了,以后咱们舞蹈队需要添个设备,花个钱什么的,我也好替大家伙张嘴不是。”丁向花把最紧要的一句话,当玩笑说了出来。“咱自己说自己跳多好不管用,得用成绩说话。”
丁向花的目光在人群里一遍遍扫过。
“接下来咱们就开始报名。因为是自费,所以呀,咱们本着自愿的原则。一共十六个名额,报满为止。”
其实,在下午的时候,丁向花和六嫂已经私下敲定了几个人选,既然是去参加比赛,人员肯定是要有择选的。但是考虑到要照顾一些人的情绪,比如那些年纪大的,还有从开始就一直跟着跳,却一直也跳不出个模样的,不好当面说不让去,所以才出了个报名的法儿。
“上台比赛可和在咱家跳不一样,那台下人山人海的,有的一上台就晕了。”扩音器歪在一边,丁向花似乎是在和大家伙唠闲嗑。“我那年去市里演讲,本来准备的好好的,可是往台上一站。我的妈呀,满眼里都是黑乎乎的脑袋瓜子。我的脑袋呀,嗡的一下就大了。”
人群里哄笑起来,老梁嚷嚷着:“看你叭叭的,上台也晕那?”
“晕!咋不晕哪,你去了你也得晕。”
“呀,要那么说,咱可得掂量掂量,胆儿小的就别去了。”
“对,不光胆儿小的,身体不好的,有心脏病,高血压的,最好就别去受那份刺激了!”隔着人群,丁向花喊了老娘一声。“妈,你可不能去啊。咱是去玩的,咱可不是去玩命的。”丁向花带头笑起来。其实,在家里,娘俩是商量好的,恐怕会有人说闲话,所以丁向花说服老娘这次说啥也不能参加。好在,老娘通情达理,倒没费什么话。
不知道是不是丁向花这些闲叭儿起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女人们,这会子倒都矜持了起来,互相推诿着,谁也不肯第一个站出来。
人往往就是这样,明明心里巴巴的想去,却谁也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因此,虽然丁向花喊了几声,却也不见有人出来报名。
丁向花自有主意。
“一共十六个名额,六嫂你肯定得去。咱们四个人一排,你和二婶,三妈,小何,你们四个身量差不多,正好站一排。老梁,王婶,三嫂,你们三个个头一边高,再有一个又能凑成一排。”
丁向花似乎漫不经心地掂对着。其实,这几个人都在她的预选之列。“已经七个名额了,还有谁呀,赶紧报名,名额可有限啊。”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花呀,你老姑能和老梁她们仨能凑一排。”
“好,老姑算一个。”
“花呀,世和家的,玉良媳妇,还有七婶,二婶胖瘦差不多,也能凑一排。”六嫂似乎是无意间地提点。
“嗯,这一组也不错,我记下了。”
“俺,俺,俺,给俺也记下。”士林婶子几步蹿到丁向花跟前,粗手指头险一险就戳到了丁向花的眼珠子。丁向花把头偏了一下,就遇到了六嫂子眼神里的探问。下午的时候,她和六嫂也说到士林婶子。按说呢,她也算得上是舞蹈队的元老,当初若没有她和向花妈一块去挤兑丁书记,也许音箱还没那么容易买回来呢。可偏偏士林婶子不争气,从第一天开始,一场也没落下过她,可她就跳不出一支完整的舞。手伸不出来,腿探不出去,站在人群里跟着瞎划拉,她自己也揶揄自己跳得像个招财猫。本来预定的名单里是没她的,丁向花知道六嫂在向她问主意。
“哈哈,婶子,你这坨儿也就俺士林叔和你般配呀。”丁向花在士林婶子的水桶腰上拍了一下,却并没有接她报名的茬,而是回身冲身后的老妈眨了眨眼。
老太太会意。
“她婶子,咱俩老胳膊老腿了,跟人家年轻人瞎蹦跶啥。你就跟俺一样,作后勤吧。”
“俺才不做后勤呢。”士林婶子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俺就想上场。”
“婶子,后勤可不是个轻省活,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干的。安排车辆,预备水,饭,维持秩序,调配人员,没点领导才能的可干不了。婶子,这事非你莫属!”
人人都喜欢高帽,士林婶子虽然无奈,也只得应下。“既然花这么说,那,那俺就做后勤。花啊,要是万一有谁去不了了,俺作预备哈。”
“行,行,您预备着。”
六嫂子在一边抿着嘴乐了。
丁向花又向人群里撒目了一圈,“还有谁报名啊,名额不多了。”
人群自然的分成了两拨。报好名的,没人指挥,已经悄悄地围拢在了丁向花的身后。
“俺!”
“还有俺。”
“给俺也写上吧。”
“俺得去。”
站出的这四个人,说实话,完全出乎了丁向花的意料。
第一个,按辈分论,丁向花得叫三奶奶。三奶奶倒是还没老到弯腰驼背老掉了牙,可是她老也六十四五了,平常日子血压就高。人群里向来都是跟着转磨磨的。
第二个是六嫂的妯娌,五嫂。五嫂在娘家的时候落下的病根,总是控制不住的摇头,因此干啥都比别人慢了半拍。还着不得急。可平日里,五嫂不言不语,总是比别人来得早去得晚。下雪了,不等谁招呼,她就会从家里扛来铁锹扫帚,一个人哑默悄静地清出一块空地。人都走了,她又不忘把遗落的垃圾纸片捡拾干净。跳舞的这些人里,属五嫂最老实仁义。
第三个是满和媳妇。刚才她不在的,这会子倒像是从哪冒出来的。
第四个是玉祝媳妇,她也是士林婶子的娘家妹子。与她姐姐不同,这个妹子瘦小枯干,从小被姐姐们喊做“猴儿”。据说,这个妹子和士林婶子同母异父,脾气犟得很。
这四个人站在一起,高矮不一,胖瘦不均。丁向花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老弱病残。但这话,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三奶奶,您那血压能行吗?”丁向花问。
“没事,俺有药。”
“三奶奶,这上场可不是闹着玩,万一有点啥,咋办?”
“有啥也不用你担责任。”
丁向花又笑了。
不过,这笑里多少有了几分牵强。
说起来这些事,也不能不说不在丁向花预料之中,有些人的脾气秉性她是太了解了。比如说眼前这事,去跳一场比赛回来又能怎样呢,不照样还是一天吃三顿饭嘛。玩了命地争有意思吗?可是话说回来,一帮人平日里在一起玩玩也就算了,突然有一天别人去了一个更大的场子,自己没去成,旁人问起,这里就有了脸面的问题。一个村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愿意混得不如人。你说她是争强好胜也罢,你说她是没有自知之明也罢,反正挤进去了就不丢人。丁向花突然想到“劣根性”这个词。
六嫂子又在身后扯她的衣襟,丁向花知道六嫂是看不上这几个人,但是又不敢说,只能暗地里捅咕她。可是丁向花心里也明白,有些事,是叫不得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没必要为了这事得罪人。
“这几个人进来咋安排呀?”见丁向花不言声,六嫂子终于按耐不住了。
“找个旮旯就塞进去了。”
“哪是旮旯啊?”
“找啊!”
丁向花不想再说话,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个小火苗在蹿动了。
最后又向人群望了一眼,丁向花期盼着能再有人出来报名。可是,那些没报上名的耷拉着脑袋远远地站着。肯定是盘算着人数已经够了,怕自己出来吃碰,干脆就不说话,有些,已经悄悄地走了。丁向花突然觉得很累,转身,对六嫂说:“就这么着吧,安排站队形,排练吧。”
六嫂拧着身子去招呼大伙儿了。丁向花看得出,六嫂的身子拧得很不情愿。
趁着六嫂组织大家站队的当口,丁向花走到了暗影里的塑料椅子上。她觉得身子软软的,比刚干完一天活儿还累。
让丁向花没想到的是,在这,她居然碰到了艳梅婶。
她和六嫂的名单里是有艳梅婶的。艳梅婶身量高挑,跳舞的样子又端正,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只是刚才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向花问:“咋半天见不着你呀,刚才报名的时候还找你呢。”
“俺带孙女回家喝水去了。”
“你咋不报名呢?”
“不去了,还得耽误儿子媳妇上班,因为这事让人家歇工,不好意思张口。再说了,人都够了,下次再说吧。”
丁向花在心里慨叹,要都像艳梅婶这么开明,什么事都好办了。
娘俩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闲话。远远地,广场中间,已经排开了队形。
音乐声骤然响起,压过了四下里的喧嚣,以至于丁向花都没有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是大腿突然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才让她觉察到手机的震动。刚按下按键,周大妈就在电话里喊:“你干嘛呢,半天不接电话。”丁向花忙说:“有点事在忙,咋啦?”“咋啦!比赛截稿,你忘了?”丁向花一拍脑门,真的是忘了。
年初的时候,丁向花报了一个文学研修班,周大妈就是丁向花在研修班认识的同学。周大妈是个村医。相同的兴趣爱好,相同的生活经历,让两个来自农村的中年女人迅速结成了同盟。一路走来,两个人相互鼓励,相互支撑着。研修班里不但有正常的作业任务,偶尔还会有些小赛事鼓励学员。因为临近结业,这次的赛事比以往规模大了些,校方联系了一家晚报做后盾,因此这次比赛竞争显得尤其激烈。丁向花和周大妈两个人都是要强的人,且平日里在班里也算得上小有名气。多少人都指望着这次比赛崭露头角,俩人自然也不甘人后。
丁向花也是不敢怠慢的,可今天实在是忙活忘了。她看出周大妈是真心替她着急,赶紧扯个谎说:“我在外边办点事,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明天一大早肯定交。”周大妈还是不放心,临撂电话之前不忘又叮嘱一句:“一定认真写,别错过了截止时间。”
挂断电话,丁向花站起身,思忖着,得赶紧回去,不能耽误了正事。
走之前,怎么也得和六嫂打个招呼,辛苦她盯紧点。可是还没找到六嫂的影子,丁向花就发现,队形乱了。一群人兜成一个圈,似乎在吵吵什么。只是隔得远,听不清。正看着,就见六嫂冲丁向花的方向跑过来,边跑边向她招手。待到六嫂跑到跟前,丁向花问:“咋啦?”
“有人闹事。”
“谁?”
“士林婶子的妹子,玉祝媳妇。”
“为啥?”
六嫂讲得连哈赤带喘,丁向花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起因还是因为站队形。按六嫂的设想:高个的站后边,矮个的站前边,每一排的身量掂对的基本都差不多。可问题还是出在个头和身量上。第一排六嫂,二婶,三妈,小何,四个人个头身量都差不多,只是小何稍微偏瘦些,但是小何年轻,跳得有模样。第四排老梁,王婶,三嫂,再加上老姑,四个人一水的大个,齐刷刷的,看着都提气。第二排世和家的,玉良媳妇,七婶,二婶虽然四个人都不瘦,但是四口水缸站在一块,看着也挺有意思。难就难在了第三排,本来就是八不凑的四个人,偏偏这个四个人又高矮胖瘦各异。本来当初想的是不得罪人,随便找个旮旯塞进去就算了。可是说起来容易,站好队形才发现,统共就十六个人,这场上就没有藏人的地儿。老话说啊:“毛毛虫,摆菜碟,你越嫌它,它越鼓囊。六嫂把这四个人左排也不是,右排也不是。许是折腾的次数多了,六嫂也有些上火了,随口就说了一句:“玉祝媳妇你站的那儿像个坑,不成,你还得再动动。”不想这话六嫂没走心,玉祝媳妇却不干了,一蹦老高:“啥叫“坑”啊,不就是嫌乎俺个儿矬吗?俺个儿矬咋啦,俺爹妈给的。俺搞对象的时候俺们家青山都没嫌过,凭啥嫌乎俺啊,俺不去了!”六嫂本就是个老实人,嘴又笨,平常都难得在人前说话,这会子被玉祝媳妇这样一抢白,立马就慌了神,和丁向花学说的时候满脑门子都是汗。
自己个儿往枪口上撞,就怨不得人了。丁向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边安慰着六嫂:“没事,没事,我瞅瞅去。”边向着场子中间走过去。
玉祝媳妇还在人群里大声的嚷嚷着。周围除了参加比赛的,其他人已经散散落落地离开了很多。走过去,丁向花笑嘻嘻地问:“咋啦,刚开场就打退堂鼓了?”玉祝媳妇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啥叫“坑”啊?寒碜人那。不去了!”“哈。”丁向花笑了:“婶子,说准了,真不去了?”“不去了!”玉祝媳妇回答的很干脆。
丁向花没看她,只是慢慢地挪到人群头里,站在队伍最前面:“好在还没上场,打翻靶也还来得及。”丁向花慢慢铁起脸,问:“还有谁不想去了,支会我一声?”
人群里一片默然。
“好!想去的,就好好练!”丁向花说得一字一顿。说完,走到队伍一边,留出大家站队的位置。
“我还有事,先走了。”走出几步,丁向花又转头对六嫂说:“缺的人,我会安排补上。”
7
毫无征兆的, 突然就醒了。
四周静静的,没有想象中的漆黑,有微弱的光从窗帘透过来。 摸过枕头旁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四点零五分。丁向花从床上坐起来,似乎还有残存的梦,从眼前飘过。
披衣下床。
转过床脚的时候,随手打开窗下的电脑。电脑用了一段时间了,按键按下去之后,轰的一声,在暗夜里出奇地响。以至于打开门在客厅里依然能听见它的“轰鸣”,虽然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曾偶尔将它淹没,却也不曾打断它的执着。
取过茶几上的水杯,倒水的时候,丁向花看到了客厅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过肩的长发遮住了面颊,一个纤巧的身子很优美的弯着,开衫的衣角飘飘的。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外是一团模糊的暗,分不清将要到来的是一个阴天还是一个晴日。
咕咚咚喝下几大口白开水之后,丁向花听到水在身体里穿过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清晨,格外清脆。
丁向花的家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农村家庭的模样。房间的设计风格仿照城里复式楼房的样式,卧室,客厅,厕所,厨房,巧妙地被融合在一个布局里。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下,家具有了模糊的棱角。
高大的红木背景墙里,各式摆件用一双双漆黑的眼,与对面的海棠木沙发,默默对峙。嵌在背景墙里的索尼电视,此时倒像一个观望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目光遥遥望向客厅对面的一对红木椅子。
红木椅子中间的小茶几上,一只圆形的小鱼缸里,几枝绿萝枝杈下,两尾赤色的鱼儿,正摆动裙摆一样的尾鳍游来游去。
几盆绿植,几幅玉石装饰画,被巧妙地安插在客厅的各个角落,很合时宜的冲淡了家具的奢华。整个布局彰显温馨,甚至几分小资的格调。这也能显示出房主人的审美情趣。
其实,丁向花也早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女人。
像丁向花,像丁向花的家,像这个村子,像村子里跳舞的女人们,她们,早已不再是昔日农村的模样,已经不能再用旧的眼光来审视她们了。
突然,院子中央的白杨树上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一个美好的清晨,到来了。
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一天的忙碌就开始了。今儿是发货的日子,偏偏今天的货又多,整货,打包,配货,装车,估计得折腾到很晚。丁向花想着,是不是等工人上了班,再去抓几个短工过来。这批货要求严,一定得亲自盯着,千万不能出差错。还有,抽空要联系下六嫂,看看参赛服装订好了没有。距离比赛没几天了,必须要催促商家赶在比赛之前到货。如果时间安排的开,化妆,录像,接送的车也要提前联系下。
丁向花是个心思细密的女人,每天要做的事一大早她就安排的妥妥帖帖,所以,在人前她才能永远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这会,趁早起安静,她先要把昨晚写完的稿子再虑一遍,赶在上班之前发到研修班的指定邮箱里。
吃完早饭,看着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会,丁向花想去串个门儿。昨晚玉祝媳妇闹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艳梅婶。心里寻思着,找她来补缺,应该费不了什么事,听她昨晚那话口,满心里还是想去参加比赛的。只是矜持过了劲儿,被人抢了先罢了。不想,还没出门,六嫂的电话就来了。电话里,六嫂都是哭腔的了,丁向花赶忙问:“又咋啦?”
看见六嫂的时候,丁向花吓了一跳。六嫂是个俏实人,平常日子总是干鞋净袜,从头到脚利利整整的。今儿可不一样了,头发乱蓬蓬的不说,一张脸拉成个长苦瓜,把自个儿埋在沙发里,头都抬不起来了。“咋回事啊?”丁向花问。
“乱套了,都来起哄了,你说可咋弄啊?”
六嫂的话,让丁向花摸不着头绪,她也猜不出到底会出啥麻烦事,于是耐着性子说:“不着急,慢慢说。”
原来,今天早上六嫂还没起床,就有人来敲门。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先来的,是陈瑞家的,陈瑞家的说她也要订一套演出服。六嫂说你又不去比赛,买那玩意干啥。陈瑞家的说,穿着玩呗。这话说得让六嫂心里惶惶的。那衣服在台上看着光鲜,在家里穿着咋也不叫件正经衣裳。陈瑞家的非买不可,不会是有什么猫腻吧。六嫂本就胆小,不敢得罪人,这会子也不敢说是答应还是推辞。正僵持着,又来人了。这回来的是俩人——士林婶子和她的妹子。进门来,俩人也吵吵要买演出服。玉祝媳妇昨晚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不去比赛了,今儿又来买衣裳,摆明了这里边有事啊。六嫂的脑袋轰的一下就大了。
仨娘们看准了六嫂老实,好捏吧,软磨硬泡,吵嚷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了一层。最后,还是六哥从屋里蹿出来,冲着娘们们吼了一通:“大早起的不做饭,弄些不正经的破事磨嘴皮子,都给我滚!”娘们们看着六哥血红的眼珠子,怯了胆,这才灰溜溜地走了。六哥气不出,把个六嫂骂得找不着北。
丁向花看着六嫂一双通红的眼,把一句憋在心里一天一宿的话终于说出来:“这是何苦呢?在家跳得好好地,去参加什么比赛呀?”
六嫂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要说起村里跳广场舞,六嫂是最早的。起先,在别的村里跟着跳。后来又去了村对面的植物园里跳。村里成立舞蹈队的时候,六嫂主动请缨,教大家跳舞。白天跟着电脑学,晚上就在小广场手把手地教。别看六嫂表面蔫不出溜的,其实内藏锦绣。用村里人的话说:心里广着呢。虽然她晚上在村里教舞,可早起她还会去植物园接着跳。那里跳舞的人多,信息又灵通,经常会听说哪里有演出,哪里有比赛。六嫂也是个要强的人,眼看着自己调教了那么长时间,心里总鼓鼓地,想把人马拉出去亮亮相。只可惜,她一个人没有这个能力,也一直找不到机会。这回,六嫂可是听了高人指点,才非要拽着丁向花一起,去跳这场比赛。
当然,这些事丁向花心里是明镜似的。
“人家都能去,咱咋就不能去呢?咱比人家差啥?”
听六嫂讲这话的时候,丁向花的心里酸酸的。
丁向花喜欢像六嫂这样有追求的人,她自己不也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吗?
人活一世,总要活出一个和父辈们不一样的样子来。早先的村里人世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晚上天一擦黑就钻进被窝里,这一辈子就没抬头看见过天。现在的人虽说不再像老一辈人那样了,可是在村里除了刨荒种地,做生意赚钱,闲下来就是爷们娘们圈一圈子,不是唠闲嗑,就是搓麻将。自从跳起广场舞以后,女人们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观。先说穿衣。早前就不用说了,现在你往人群里一看,穿裙子的女人多了,穿漂亮裙子的女人多了,穿上漂亮裙子的女人们从头到脚都变了,变得光鲜了,靓丽了。以往各自忙各自的日子,见了面兴许都不说一句话,这会子就不一样。女人们在街上见到的时候,彼此热络的样子,让男人们看了都眼红。听说,那个电脑里啥样的广场舞都有,这些做了奶奶,做姥姥的女人们也开始学着摆弄起了电脑。电脑为这些女人们又打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村里的女人们变了!这是村里男人和女人们的共识。
六嫂想的又何尝不是丁向花心里想的。只是有些事,不是想想那么简单的。有些话丁向花不愿意和六嫂说,既然已经挑起来了,索性就硬着头皮干吧。
“她们想买就给她们买。”
“买?买回来闹事咋办?”
“闹啥事?定了的事还有更改的。报了名就是报了,没报名的买了衣服也白买。”
说着,丁向花扭身向门外走,身后,六嫂追了一句:“能行吗?”“没事,就说,我说的。”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8
丁向花回来的时候,工人们已经忙活起来了。艳梅婶那是去不了了,倒腾中午的功夫再说吧。
穿上工作服,她也跟着工人们一起干起来。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农村孩子知道以前的苦,也懂得珍惜今天的甜。和工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不像个老板,大大咧咧的样子就是个十足的打工妹。
丁向花的厂子并不是很大,现在很多道工序都可以下放到下边的小厂里去做了,自己要做的只是最后一道整理发货的程序,所以也没有请几个工人。早些年,一件衣服从下料到销售,中间十几道环节都是自己着手,累且不用说,每年光是招工人就是件挠头的大事。天南海北,因为招工人去过的地方比考察市场去过的地方还要多。那些年,多少次年夜饭都是在外地吃的,等人家鞭炮一放完就得进到各家去招人。这些年工人工资高,工序分开以后,人工利用更紧促,成本降下来不说,承担的风险也相对降低了很多。而且还带动起周边的一些村子从事起了相关的产业。前些日子,丁向花在报纸上看到说,若干年后,个体户就不存在。看完,她就笑了,在村里“个体户”这个词早就不存在了。现在是新型的合作关系。
天将中午的时候,第一批货发走了。伸伸已经酸痛的腰,丁向花走到太阳地里,想趁机歇一会。她是个干活不惜力的人,年轻的时候和工人们在车间里摸爬滚打,这些年下来,身上好多零件都开始不好用了。虽然自己也会劝自己,不能年轻的时候用命赚钱,等老了拿钱买命,可是一忙起来,这些话就都忘到脑后去了。
丁向花没有想到,她老爹会在这个时候来厂里。
扭扭僵硬的身子,丁向花问:“爹,有事?”
“嗯,跟我回家。”
“咋啦?”
“回家再说!”
爹的脸铁青着,丁向花知道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爹这辈子经风历雨,不是什么事都挂在脸上的。她不再说话,嘱咐了工人们一番,紧跑几步,跟上了爹。
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各处门前街角。一路上竟没人和她搭话,她心里想着心事,也只默默地跟在爹身后。
坐在客厅的红木椅子上,爹的脸阴得能拧水。
“跳舞的事,你别再管了。”爹劈头一句话,又一次把丁向花闹楞了——爹咋也说起跳舞的事了呢?
“为啥呀?”
爹不说话,却从茶几上摸起一根烟,叼在嘴上。自从2000年做了甲状腺切除手术,爹已经十几年没有抽过烟了。
“爹,你是听说啥了吧?”
爹仍旧不说话,头,闷得更低了。
烟头上火星突的一窜,一口烟呛在了嗓子眼里。一阵惊天动地地咳嗽之后,爹的脖子又粗了。
丁向花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一下,她不敢再问,只是轻轻地摩挲着爹的后背。
“金贵给我打电话了。”爹说。
金贵?
金贵是艳梅婶的男人。岁数比丁向花大不了几岁,可是论辈分,丁向花得喊他叔。金贵爹在世的时候,和向花爹俩个人交情莫逆。当年四十刚出头的金贵爹就得了肝癌,望着三个刚刚长成的孩子,金贵爹拉着向花爹的手:“兄弟,孩子们就托付给你了。”这些年,记着金贵爹的话,俩家的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金贵叔会和爹说什么呢?
“金贵说,要你别再管跳舞的事。”说着,爹把还有大半截的烟按倒在烟灰缸里。一丝余烬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青烟缭绕着向上攀爬,在半空,凝成一团,像一张慢慢张开的网。“他说,不要因为这事闹出什么不愉快。”
丁向花的脑海里立刻闪过另外一件事:金贵叔的二哥,是丁书记!
9
十月的北方,是落叶的时节。院子里,柿树叶子灼灼似火,石榴叶子黄得璀璨,而冬青叶子依然绿意执着。风吹过的时候,满院子里便是五彩的落英。任你昔日里有如何的洁癖,在这样的日子也只得作罢,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缤纷的精灵在眼前欢快地纷飞跳跃着。在这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杨树叶子在湛蓝的背景下,在黄与绿之间摇曳。丁向花忽然记起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总会拿了一根稍粗一点的铁丝,去扎杨树的叶子。一扎,一扎,很快便是厚厚的一串,童年的幻影便在一串串杨树叶子中清晰起来。
坐在门前台阶上的丁向花默默地感慨着:那些远去的日子,满是简单的快乐。
就在刚才,六嫂来过了。
六嫂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艳梅婶在绝食。
据说,士林婶子已经去看过了。她说,艳梅婶的小脸蜡黄蜡黄的——士林婶是艳梅婶的娘家嫂子。她还说,看着艳梅婶哭得像桃一样的眼睛,金贵当下就气翻了,扬言要去砸了女人们跳舞的音箱,让谁也玩不成。
六嫂问向花:“咋办呢?可别出啥大事啊。”
丁向花埋着头,看到自己的毛衣上粘着一根头发。轻轻一捏,竟然是长长的一根。棕红色的,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长头发。最近一段时间,她的头发掉得厉害。把头发丢到台阶下,她对六嫂说:“能出啥大事,大不了不去比赛了。”
“不去了?”
丁向花不想看六嫂的脸,不用看,她也能猜出六嫂脸上的表情。“下午我厂里还要发货,忙完再说吧。”
在台阶上坐得久了,被日头晒得身上懒懒的,丁向花心里盘算着,下午应该再找几个短工,不然下班之前货是赶不完的。于是,丁向花就想到了玉兰。
一个电话过去,玉兰带着人就来了。不一会,车间里就响起了玉兰叽叽嘎嘎的说笑声。
玉兰和向花同龄,是村里最后一个文盲。当年,曾经三次走进教室的她,终没有能够摆脱文盲的命运。也许真的如她妈妈所言,是因为玉兰“傻”。因此,直到如今,她都是村里人口中的傻玉兰。可是玉兰真的傻吗?那个连十以内的数字都数不过来的玉兰,似乎并没有被同龄孩子落在身后。绿草发芽的时候,玉兰的身子也会随着季节疯长。北雁南飞的时候,玉兰也随着伙伴们一起嫁做了他人之妇。而今,玉兰已经发了福的身子走在街上的时候,墙根下的奶奶们会说:玉兰过得好着呢!
如果,吃得饱,穿得暖,睡的香,便是福的话,玉兰果真是过得好啊!——丁向花知道,她的这番话玉兰是听不懂的。听得懂又如何呢,玉兰这辈子还能过出与她父母不同的人生吗?
天长长不过五月,天短短不过十月,还没等丁向花发完感慨,天就黑了。看着最后一包货被装上车,玉兰凑到丁向花跟前:“花,结账呗?”
“结。”递过工钱的时候,丁向花问了一句:“明天去哪?”
“有人找就干活,没人找就打打麻将呗。”玉兰包子一样的大脸上,没有一个褶子。丁向花笑了笑,说:“改天有活,再找你。”
“好嘞!”
工人们都下班了,厂院里一时间变得空空荡荡。其实,丁向花是很惬意这样的时候的,安安静静的,她可以思考很多问题。
丁向花觉得,自己这辈子在很多事上都欠缺思考。书上说,人这一生关键就是那么几步,可就这几步走错了,人生的走向就大不相同了。
上学的时候,丁向花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那时候村里孩子少有上完初中的,可丁向花却一门心思想着上高中,考大学。可就在她考高中的那一年,家里发生了变故,爹说,不要上了,回家来帮忙吧。这时候,丁向花才注意到爹和妈在一夜之间都老了。于是,丁向花放弃了学业,专心和父亲学起做生意。
头结婚那年,小学校的李老师和她说,县里要招一批民办教师,建议她去试试。男朋友说:你真要是招上了,咱们咋办?看着眼看就要结婚的男友,丁向花没有犹豫就回绝了李老师的好意。
在后来的日子里,丁向花时常会想,如果当初自己考上了大学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当初自己去做了老师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么早结婚又会是什么样子。可是这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呀。这世上就没有后悔药可吃,不管对错你都要为自己的决定买单。丁向花为自己的决定付出的代价就是从此安安生生地在农村扎下了根。可是身在农村的丁向花却不想像父辈们一样庸庸常常地走完这一生,她想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可是,属于她自己的精彩在哪儿呢?
从爹手里接过来的生意不过是个小作坊而已,三几个工人踩着旧式的缝纫机,借着昏暗的灯光,摹临一件件从市场上淘来的所谓的“新样品”。拾人牙慧,永远品不出美味的甘怡。丁向花于是重新走进了课堂,她学习时装设计,她学习经营管理,她知道只有知识的武装才能让自己与众不同。
一路走来,她不断告诫自己:做一个不一样的农村人,不止要物质上富有,也要精神上富足。
10
丁向花从厂里出来的时候,四下里已经亮起了灯火。站在厂门口,思忖了一会,最后她还是决定先去小广场。这短短一天的时间,发生了太多让她意想不到的事。士林婶子在自己跟前总是笑嘻嘻的模样,想不到竟然私下里煽风点火,明摆着是在和自己作对。还有金贵叔,金贵叔的表现最让她意外。俩家是世交啊,他居然打电话恐吓父亲,凭借的,难道只是他是丁书记的兄弟吗?
丁向花发现,她现在竟然如此鄙视这些人。
突然,一辆电动车擦着丁向花的身子飞驰而过。借着路灯的光亮,丁向花看清了车上的两个背影——前面骑车的玉祝和坐在后座上的玉祝媳妇。他们似乎并没有认出丁向花,而是继续向前飞驰,最后电车停在小广场门口,玉祝媳妇下了车,就听玉祝说:“你去吧,我在这看着你。”说完,便骑着车闪到了广场边的暗影里去了。
丁向花忍不住一阵冷笑:哈,就这么点事,至于费这么大的周章吗。
假装没看见,丁向花若无其事的走进小广场。广场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地散在各处,但是仔细看,却发现报名参赛的都已经来了。远远地,六嫂看见丁向花来了,赶忙跑过来,凑到跟前低声说:“玉祝媳妇又来了,咋着啊?”
“排练!”
六嫂迟疑了一下,她摸不准丁向花的脉,又不敢多说话,只得回到队伍前,招呼大伙儿站队。
丁向花把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队伍最前面,面无表情。一阵阵乱糟糟的吵嚷之后,女人们按着昨晚的队形重新站好。玉祝媳妇果然又站到了她昨晚的位置上。
女人们的眼神在丁向花和玉祝媳妇的头顶上相互传递着信息。
丁向花假装没看见,没有说话,仍旧抱紧双臂,只是目光久久地落在玉祝媳妇身上。所有的目光,也跟着,都落到了玉祝媳妇的身上。
“婶子,你昨晚不是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不参加比赛了吗?”丁向花终于开口了,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味道。
玉祝媳妇被众多目光焦灼着,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俺是说了不去,可是那么多人,比俺个高的有,比俺个矬的也有,咋就说俺是个坑了呢?”
咽了口吐沫,丁向花说:“婶子,不是说你这个人是个坑,而是说你站在那个位置不合适,需要调整。”
“需要调整就不要俺了?”
“是你自己说要退出比赛的呀!你说要退出,我也就安排好别人了。”丁向花觉得这样的解释很无聊。
“俺不管,反正俺就得参加。衣服俺都买了,谁不让俺去都不行。”
丁向花努力压抑着内心升腾起来的火焰。
“婶子,你这么做,不是让我下不来台吗?”
“俺,俺不想为难你,俺退出也行,俺这个坑,这个坑,得让给俺姐。”
人群里一阵哄堂大笑。
不知道是谁远远地丢过来一句:“这个坑你占不下,就是苏家务那个坑,你不死,你也占不下。”
人们笑得更厉害——苏家务是村里的集体公墓。
玉祝媳妇立时恼羞成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三把两下扯乱自己的头发,嚎着嗓子喊:“就是死,俺也得占下这个坑。”
看热闹的人们,把这个撒泼的女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丁向花看见玉祝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她觉得胸口很闷,闷得透不过气来。她不想在这个广场上再多呆上一分钟。
拿起扩音器,丁向花一脸凛然。
“按说,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丁向花知道,有一团烈焰已经不可抑制的燃烧了起来。“论年龄,论辈分,你们都比我大。比赛的事,本心里,我是不愿意管的,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儿要忙。可是我妈跟我说,婶子大妈们信任你,想让你帮这个忙,所以我才来了。”
“为了不落闲话,我不让我妈参加比赛,我自己也不上场,我只想让大伙儿知道,我就是想实实在在地给大家伙帮这个忙。我希望大家捧我的场,帮我把这出戏唱好。把你们带出去了,不是我一个人的荣耀,你们代表的是我们整个村子的形象。今天这一天,我听到了很多事,我相信你们也都有耳闻。但是在这我不想多说。我只说一点,你们都是做了姥姥,做了奶奶的人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们心里应该最清楚。我最后说一句,我的能力有限,这个忙我帮不了了。”
“我不想说抱歉,我只想说,如果你们的男人有这个能力,我希望他们不只是把你们送到这个小广场上来,我希望他能把你送到县里那个比赛的大广场上去。”
说完,丁向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广场。
11
一辆满载货物的物流车,摇摇晃晃地从村里开出来,爬上村口的防洪堤,一转身,开上了世纪大街。
顺着世纪大街向南一拐,下了东小桥,穿过一片绿草地,就站在了斗门河的河岸上。晶亮亮的河水,在秋夜里泛着粼粼的波光。
小村依河而建。
记忆中的斗门河有永远也淌不完的水。多少次梦回,丁向花都会梦见弯进自家矮墙下的那一湾河水。坐在青石板上,双脚浸在水里,看白颈红顶的鹅,和河底的一尾水草嬉闹,看高高的大柳树,把身子弯成一道长长的拱门,看爹和叔叔们在河里叠墚淘鱼,看妈和婶子们在河边淘洗衣裳,看自己,抄着笊篱满河沟追赶猫着身子的虾。那时候的斗门河,宽得没有边沿,小小的村庄,被斗门河紧紧地团抱在怀里。
矮墙下是一溜一人多高的花椒树。花椒树春天开花夏天结籽,先是引来成群的蜜蜂围在枝头。花椒籽变红的时候,又会引来成群的,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女人们说,花椒树上有一种黑黄条纹的虫子,女人们要把这虫子逮到棉花秧上去。突然有一天,女人们的目光,绕过黄色的虫子,绕过红艳艳的花椒籽,看到河水里,涌起了一股黑色的浊流。
一条城市地下污水管道,插进了斗门河河底。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不敢相信,眼前这条翻滚着恶臭的河流会是记忆里那条像母亲一般亲切的斗门河。人们用惊悚的目光盯着眼前这条墨绿色的怪蟒,惶恐着。
果然,这怪物是伤人的!
先是女人们发现,水桶里的水有了怪味。舀进锅里,烧开之后,锅里就会冒起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接着,男人们发现,刚浇过水的田地里,泛起了一圈圈的白碱。
那条清澈的斗门河,再也不见了。只有一个怪兽,像幽灵一般,在小村四周游荡。
西天上,几点寒星寥落,一阵微风拂过,星星们便瑟瑟地抖动起身子。让人不免担心,那风,是否会将星儿吹落。
河对岸,高新开发区密集的新楼,与村子后面建设中的天阔小区,形成夹角之势,渐渐向小村靠近。高楼之下的这个小村子,正在天亮前最后的黑暗中,昏睡着。
岸边,正在修建中的斗门河公园已经初见端倪。
“新农村建设”,“建造宜居型城市”,终于,让斗门河再次焕发了生机。深埋地下管道,明河变成了暗河。重新修筑水道,污水经过污水站净化处理再次回流。河里放养了金鱼,种上水草和荷花。两岸绿草茵茵,垂柳依依,汉白玉栏杆曲曲弯弯绕画出河流的模样。微风袭来,鸟语花香。一块镌刻着“斗门叠翠”的巨型条石,默默地矗立在岸边,与远处的码头公园遥遥相望。
如今的斗门河,变细了,变窄了,像一个安静的老人,默默地守护在小村周围。
夜深了,露水也下来了。丁向花看见,一弯下弦月已经悄悄垂到柳树下了。
12
早起,丁向花想去植物园里走一走。一夜的无眠,也许正需要一阵风来吹走心头的阴霾。
植物园就在村子的对面,占用的是村里的土地,望远台的假山下压着的就是丁向花家曾经的自留地。每次去,她都会爬上望远台,坐在幽静的亭子里,向四下里张望。远处的湖光山色,近处的亭台楼阁,在花草的掩映下,俨然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已经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模样。
去植物园,首先要穿过横亘在村子与植物园之间的世纪大街。世纪大街是一条城市主干道,宽阔的路面上车辆川流不息,即使在这个静谧的清晨依然是一派繁忙的样子。世纪大街就建在村口,穿过去是植物园,植物园身后就是繁华的都市。位于都市脚下的这个小村子,就像一个包裹着花头巾的少妇,正羞怯地想要走进这个热闹的所在。
天灰蒙蒙的,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凝重,该是深秋了,走在路上,身上已经有了寒意。
铁艺的栅栏隔不住流泻的风光,爬墙虎已经换了新衣,红艳艳的叶子在秋日里依然葳蕤。进门,向东,是一条僻静的小路。鞋底踏在路面上,响起清脆的回响。深深吸上一口,清凉凉的空气就在身体里走出了一条清晰的路迹。沿着蜿蜒的小路,一直向前,丁向花慢慢地跑起来。
拐过一个胳膊肘的弯儿,从燕子榭的方向传来一阵欢快的音乐声,丁向花知道,那是县文化馆的艾老师在教交谊舞。
艾老师也曾经和她提起说要去村里招生,可村里的男人们听说自己媳妇要和别人搂在一起,立时火冒三丈,吵吵吧火,扬言要给媳妇写休书。所以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丁向花跑到近前的时候,艾老师正坐在木椅上休息。看见她过来,艾老师斜着身子招呼她:“今儿怎么舍得出来了?”
“心血来潮。”
“哈哈!”艾老师笑了。艾老师的笑是很敞亮的那种,自丹田而起,经胸腔喷薄而出。丁向花调侃他说,那笑是发自肺腑的。确实,那笑声具有一股神奇的感染力,感染着你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声地和他一起笑。
丁向花其实是很喜欢跳舞的,上学时她就是校宣传队的骨干,那个时候艾老师经常去学校辅导。到现在,艾老师也经常会挪揄她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扎着小辫的小丫头呢。”只是,丁向花从来没有和村里的女人们跳过广场舞。相较而言,她还是觉得交谊舞更高雅些。
“跳一曲呗!”慢三的音乐响起,艾老师向丁向花伸出了左手。
“不跳,我今天穿的是运动鞋。”出门的时候,丁向花在脚上胡乱地套了一双白色的旅游鞋。
“事儿真多!”艾老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一副鄙夷的神情:“你看看我。”
丁向花的目光落在艾老师身上的时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艾老师的脚下也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更为夸张的是,墨绿色的灯芯绒裤子上居然配的是一件藕荷色的套头衫,而且还是戴帽子的那种。“您这什么装扮啊?”师生们在一起年头久了,互相摸清了脾气秉性,说话也都不再顾忌。丁向花也同样的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跳交谊舞有穿您这行头的吗?”
“咋啦,犯法呀?又有谁规定了,跳交谊舞的衣服就不能乱搭。”
“犯法倒不至于,只是您这打扮,怎么看都像是村里跳广场舞的大妈。”村里的女人跳舞的时候对衣着不讲搭配,有一次,丁向花竟然看到有个女人,脚上一双旅游鞋却配了一条长长的连衣裙。
“教条!又不是去参加正式场合,有必要那么拘束自己吗?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玩的是心情,高兴是第一位。”艾老师再一次向丁向花伸出了左手。
旋转在舞池里,周围是一圈艳羡的目光。
丁向花是一个对自己要求苛责的人,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脚下的舞步,进,退,扭,摆,一招一式都中规中矩。“丫头,你这个年纪,也该懂得什么叫玩了,玩就是放松自己,让自己有飞起来的感觉。”旋到舞池一角的时候,艾老师突然说。说这话的时候,艾老师还把握着丁向花右手的手,向上举了举。丁向花不由地望了老师一眼,想从他的目光中探出某种深意。
几曲舞跳下来,丁向花身上有些冒汗了,她的心思本来就不在这,只是碍于情面才留下来,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呆一会。辞别了艾老师,走出很远了,再回头看时,艾老师已经挽着新舞伴在人群里穿梭了。艾老师的新舞伴穿着一条大红的裙子,远远望去,像一团跳动着的火焰。
前面就是望远台了。
望远台上少有人来,疯长的杂草,在深秋里张扬着最原始的蓬勃 。登山的小径,愈发得窄了,像一条猥琐的蚯蚓般羸弱地嵌在山间的缝隙里。丁向花时不时要踮起脚尖,扒开被杂草漫过的路径。一路窜蹦跳跃,终于登上了山顶。望远台上,被爬墙虎漫盖的亭子,显得比先前矮了很多。
站在山顶,可以鸟瞰全园的风貌。
少了人际的嘈杂,即使偶尔的几声鸟鸣,也是自那远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淡淡的,松柏树枝蘸着露水的清香,在身畔,若即若离 。做一个深呼吸,五脏六腑里便有了清澈的寒意。坐在亭子下的台阶上,杵着腮,丁向花把目光投向了远远地,那雾霭升起的地方。
丁向花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清幽。
13
“花。”身后一个声音怯怯的,呼喊出丁向花的小名。丁向花一惊,刚才她上山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会是谁在喊她呢?回身看时,身后的亭子口闪出一个人影——是士林婶子。
丁向花的喉头不由得哽了一下。转回身子,丁向花淡淡地说了一句:“婶子起得早啊?”
“俺来等你。”这个回答,是丁向花始料未及的。“看见你进了园子,俺就来这等你。”士林婶子的语气里明显少了几分往日里的跋扈。
丁向花“哦”了一声,算是答复,她猜不出这个女人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昨天的事,都是她在背后兴风作浪,除了想要把事情搅黄,想给她难堪,丁向花想不出这个女人还会有什么居心。现在,比赛的事已经黄了,她还来找自己做什么呢?
“花,你怨婶子不?”
从望远台上向着东南方向望去,就能看见村旁流过的斗门河。此时,一轮红日刚从河底跃出,河面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斗门河如在幻境之中。河岸上,与世纪大街相连的出村的大路上,已经开始喧闹起来。一个村子,和一条河流,同时醒来了。
丁向花没言声。
“婶子知道,你怨俺,村里跳舞的女人们也都怨俺,怨俺把比赛的事搅黄了。可俺本心里,不是成心要把事搅黄啊。”
丁向花仍旧默不作声,却在心底里狠狠地哼了一声,这样的解释,颇有些此地无银的味道。
“我只是想,想跟着你们一起,上场跳舞。”士林婶子的语气里突然有了些悲凉。
像是在对着丁向花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俺打小没上过几天学,半辈子在村里刨土种地,活了这么些年,也只是围着村子的一左一右转。如今日子好过了,俺也老了,出头露脸的事再也轮不上俺了。这次去比赛,俺寻思着,跟在你们年轻人后边捡个漏儿,也能出去光鲜光鲜。不想,却也被刷了下来。虽然你那么说,保全了俺的脸面,可是俺心里仍是不得劲儿呀。俺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越想越心里憋屈呀。俺问自己,你真的老了?老的都没人要了吗?”
丁向花的心头“突”的一热。
“婶子知道你们都嫌乎俺跳得不好看,俺自个儿也知道自己跳得不好,可你婶子这岁数还能跳出人家舞蹈家的样儿吗?花呀,与其说婶子们是在跳舞,不如说是在和自个儿较劲。俺们告诉自己,俺没老,看,俺还能蹦起来呢”
丁向花再回头看时,士林婶子的脸上竟淌下两行清亮亮的泪。
“花呀,你真要是因为婶子撂了挑子,今后,你婶子这老脸可就没处放了?”
噗噜噜,身旁的杨树上突然飞起成群的麻雀,在空中聚成黑压压的一片,向北,飞走了。
14
丁向花的心里乱糟糟的。士林婶子的一双泪眼,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说实话,她不喜欢这个女人。甚至于从昨天的事情开始,她确实也有点恨这个女人——恨她的愚蠢,恨她的自私。可她刚才的话又让丁向花心酸不已,那两串清亮亮的泪分明就是挂在自己老娘的脸上啊。丁向花不敢再想,想多了,自己的心,会疼。
从植物园出来的时候,丁向花向南拐进了小菜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老马家的包子了。老爹老妈已经念叨了好几次了。时候还早,买包子的人不多,很快,丁向花就买到了两袋肉包子。让丁向花没想到的是,这个早上早起的人还真不少。当丁向花拎着包子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发现,六嫂和老梁也已经在等她了。
老梁说:“我们几个商量过了,比赛必须要参加。咱要是不去,就是怂了。就让那些背地里出黑烟冒黑气的家伙们看了热闹。”
六嫂说:“我们俩代表大家伙来请你,还是你牵头。这回咱们重新组队,队员咱们自己亲自挑选。无论如何,这次比赛一定要拿个名次回来,才好堵了村里那些人的嘴。”
丁向花望着面前的两个人,心潮起伏。
这是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她们俩和士林婶子不同,她们是完全生活在两个时代的人,不同的生活经历,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性格,造就了她们做人做事完全不同的风格。凭心而论,她当然更喜欢老梁和六嫂,她们之间有着更多的相通之处。她们想的这些,未尝不是丁向花心里想的。可是,士林婶子的一双泪眼,却在她心头再次浮起。
丁向花的沉默,让六嫂和老梁有点沉不住气了:“花,你有什么想法,也说来听听。”
“我想........”一个念头,已经在丁向花的心底形成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这个念头来得太突然,让她自己都有点始料未及。
“你想怎样?”
眼前这两个年轻的伙伴,正用殷殷的目光望着她。她们的目光,给了丁向花鼓励。“我想.......”当丁向花勇敢地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六嫂和老梁都呆住了:“花,你这不是在犯傻吗?”
丁向花冲两个伙伴笑笑,把自己的手分别搭在她们的肩膀上:“让我试试,好吗?你们一定要帮我欧。”
“花,你真傻!”
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15
今天晚上来小广场的女人们,是丁向花用广播喇叭喊来的。天擦黑的时候,丁向花用村里的广播喇叭广播了一则通知,通知跳舞的女人们晚上来小广场集合,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早早的,丁向花就坐在了小广场的休息椅上。
晚饭刚过,女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丁向花发现,今天小广场的暗影里似乎很不安宁。
老梁比六嫂高出了大半个头,嗓门也比她大得多,推开六嫂的扩音器,老梁用自己的大嗓门吆喝着女人们:“都静一静,静一静,听向花给咱们宣布个重要的事。咱大伙儿都好好听着啊!”喊完,老梁绕到人群后边。
女人们被老梁圈着,向丁向花聚拢了过来。
接过六嫂手里的扩音器,丁向花再一次站到了队伍前面。今天小广场里的女人明显比前两天多了,丁向花知道,这不光是广播喇叭的功劳,很多人是六嫂和老梁亲自喊来的,她把对两个伙伴的感动,深深埋在了心底。
清清嗓子,丁向花清亮却沉静的嗓音在小广场上空响起:“今天招呼大家过来,说三个事。第一,比赛的准备工作继续进行。第二,人员有所变更。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报名,人数不限。第三,所有费用,由我个人承担。”
丁向花的话刚说完,人群里立时一片哗然。女人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这是咋啦?“
丁向花没有理会人们的议论,接着说:“去年,我妈说秋天的红叶最美,我就带她去了北京的香山。春天的时候,我妈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就陪她去爬了八达岭长城。前几天我妈说,歌里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问,妈,你明年是不是就想着要去台北了?”
人群里有了笑声。
丁向花顿了一下:“我妈说,闺女,你妈这个岁数了,你以为我还能跑多远呢?”
人群里响起唏嘘之声。
“以前我觉得咱们村里的老人们是最幸福的。富足的物质生活,让她们的晚年不再为衣食担忧,可以悠闲地享受老年时光。却从来没有想过,吃好穿好,已经不再是她们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她们这一辈人,生在农村,一生中大半的时光,为了生活,为了儿女,被牢牢地锁在这个小村子里。外面的世界对她们来说是陌生的,也是新奇的。其实,我现在倒特别能理解我妈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想法。也许看的不是风景,只是一种能够走出去的心情。如今,应该是她们享受生活的时候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应该允许他们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
“在座的各位,很多是我的婶子大妈,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在你们眼里我如同你们自己的儿女。我不能把你们都送到台湾去,送到国外去,但是以我的能力,我能把你们送到县里比赛的那个广场上去。我们不去那里和别人比高下,我们只去那玩儿。我希望我能陪大家,开开心心地玩一回。”
人群里响起一片潮水般的掌声。丁向花看到,暗影里有人影在晃动。
“我们舞蹈队成立那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个名字,我建议,叫老妈舞蹈队,怎么样?”
“好!”士林婶子第一个应和起来。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应和起来。
16
再有二十分钟就要出发了。
丁向花最后一次拿起单子,一处一处地检查,车辆,录像,道具,音响,饮用水,常用药……每一样都认真地核对过,唯恐纰漏。
因为一场赛事,让这个寻常的日子成了小村的节日。一大早,村里人呼朋引伴,开着自家的车子,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涌来。早早的,村头小广场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车龙。
跳舞的女人们已经妆扮整齐,刚刚画过的弯弯的黑眉毛和鲜红的嘴唇,成了她们相互取笑的由头。往日里,她们少有这样浓妆艳抹的时候。一水的红衫黑裤,让女人们在人群里开成了一朵朵惹眼的“花”。放眼望去,小广场里到处都有惹眼的花在开放着,就连丁向花自己,也开成了一朵红艳艳的花。
短短的几天时间,让丁向花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认识了村里的女人们,重新认识了身边的这些乡亲,重新认识了这个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村子。
早上,丁向花是被丁书记的电话叫醒的,电话里,丁书记说:“去李会计那取一万块钱。记得,照顾好大家的安全。”还没等丁向花醒过闷来,李会计已经把钱送了过来。丁向花摸摸装钱的信封,鼓鼓的。没有打开,丁向花直接把钱塞进了抽屉里。丁向花还沉浸在昨晚彩排的兴奋当中。昨晚的最后一次彩排,引来了前所未有的观众,
昨晚,小广场上的灯火,似乎比平日更亮了些。
已经换上了演出服的女人们,齐整整地排成几大溜。音乐声一起,女人们和着欢快的节拍,尽情地舞起来。丁向花也在队伍里,和大家一起舞着。她觉得,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律动的肢体胜过千言万语。
晚上,丁向花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
这是一群我熟悉的女人们,在她们的目光中我一天天长大,为人妻,为人母。同样的,我也亲见了她们,一天天从壮年走向暮秋。这也是一群我陌生着的女人们,在我的记忆中,她们的一生都纠结在农村这片土地上。而今,这些一辈子与音乐,与舞蹈无缘的农村女人们,在这深秋的十月,迎着寒风,和着律动的旋律翩翩起舞。也许发福的身材变形了舞姿,也许迟钝的脚步踩乱了节拍,但这又如何,它丝毫不会减弱舞者们的热情。每每,母亲在客厅里跳舞的时候,我总会烦恼于嘈杂的音乐,扰乱了我的思绪,而此刻,站在她们身后,我感受着她们身上散发着的姿彩,泪眼迷离中,她们走进我的《舞事》。
静敏拉住丁向花:“姐,我来了。”静敏是村里小诊所的大夫,是丁向花特意喊过来的。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血压计,常用药,连晕车药我都带了。”
“好,尽心点,今天辛苦你了。”
“为老妈们服务!”
丁向花拍拍静敏的肩膀,向人群里望去。六嫂正远远地跑过来:“差不多了,走吧。”
“好,招呼大家集合。”
爬上广场的高台阶,丁向花用两只手圈成喇叭:“今天,咱们就要去县里那个更大的广场上玩了,老妈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小广场上响起响亮地回应:“准——备——好——了!”
“出——发!”
丁向花将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在空中用力地挥了一下。
随着丁向花的一声号令,由各色车辆组成的车队,徐徐驶出村子,驶过村口的界牌,驶上宽阔的世纪大街,向着县城的方向,一路飞驰。
坐在第一辆车里的丁向花,望着后视镜里长长的车龙,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她终于把村里的女人们带出了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着的村子。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
丁向花抹一把泪眼,打开手机,手机上是李部长的名字。
此时,丁向花才恍然记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她竟然忘记和李部长说一声,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人,这会儿,她应该怎么和李部长解释呢?
县城已经近在眼前了,手机在丁向花手里,依旧执着地响着。
〔责任编辑 李羡杰〕